雷·布拉德伯里的恐怖小说《还魂》
来自:刀叢中的小詩(曲高何生寡,眉修莫倾城)
译者:段庆春
再过片刻,你就将不再恐惧。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晚上走路时要倍加小心。夏天的太阳很毒辣,即使到了晚上炎热也淫威不减。你必须得等到天气转冷的时候。前六个月是你的黄金时期,第七个月你的身体便开始腐烂,消解的尸水将渗入地下。到第十个月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已无法活动,却也只能欲哭无泪。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完成。种种所喜所恶在你的脑海萦绕,直到你的头脑也消散于无形。 一切都很陌生。你重生了,生在一个锦衣被里,一个散发着香草与亚麻布味道的地方。四周寒蛩息鸣,万籁俱寂。这是一个木、铁与丝绸的世界,没有任何食物,只有狭小的令人窒息的一方空气,像是大地体内的一个囊袋。现在你只有一种生存方式。一定是某种愤怒,或是某种欲念、渴望或需求将你掴醒,让你活动起来。你战栗着坐了起来,头撞在了丝绸衬里的棺盖上。生命在呼唤你,促你成长。你慢慢地伸手向上一寸寸地掘土,终于在一天晚上,你破土而出,看到了挂满星星的夜空。 你站了起来,心中无限激动。你像小孩子一样迈了一步,打了个趔趄,想抓住个什么东西扶住——你抓到一块大理石板,你挪开手指,上面简短地刻着你的生平:他活过,死了。 你想走动一下,可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你走出这碑林,走到泛着微光的大街上,孑然一人在惨白的人行道上走着。 你觉得还有些事情没做完,还有朵鲜花等你去看,湖泊等你去游,美酒等你去醉。你得去某个地方了结那没做完的事情。 大街变得陌生了。你在一个陌生的小镇里走,像湖畔憩息中的梦境。是的,你在走,你在轻快地走。你开始重拾记忆。 你了解这条街上的每处草坪,你知道当天气变得像烤炉一样时,水泥路上哪儿会冒起黑乎乎的沥青泡,你还记得水泉边拴马的地方和汗沫纷飞的马儿。哎,太久远了,就像消散的晨雾。这个十字街头的灯像个发光的蜘蛛,在黑暗里织着光线。你躲开这蛛网,闪进桑树影下。你的手碰了一下围篱,围篱吱呀地响了起来。记得孩提时,你曾经举着一根木棍当冲锋枪,嘴里嗒嗒地叫着跑过这围篱。 这些房子,还有跟房子有关的人和回忆……身上散发着柠檬味的汉伦老太曾经住在这里。一次你踩了她的矮牵牛花,她便用干瘪的手好好教训了你一顿。现在她已彻底枯萎干谢了,就像已化作灰烬的老黄纸。 街上很安静,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你转了个路口,不想撞上了一个陌生人。 你和他都后退了一步。片刻的四目对视,你们对彼此已有所了解。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又高又瘦,穿着黑色的西服,眼里满是宿火。他的颧骨白得怕人。他笑了一下,说:“你是新来的吧?” 你明白他是什么人了。他也在赶路,但却“与众不同”。而你们属于同一族类。 “这么匆忙是要去哪里?”他问道。 “我没时间陪你聊,”你说,“我要去个地方,请让开。” 他却紧紧地抓住你的手肘,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难道不知道你我并无不同吗?我们就像兄弟!” “我——我没时间。” “我也没有,”他说,“我也没有时间去浪费。” 你拨开了他的手,他却紧跟着你。“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是吗?” “当然,”他说,“你要去找儿时的嬉戏之地,找那条小河,那间房子,那些记忆,或者某个女人,或与某个朋友叙旧。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的一切。” “真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迷路。真是奇怪,世上有那么多关于鬼魂和迷途人的书,可那些伟大的作家们竟从来没有一个能明了我们夜行的原因。我们是为了一个记忆,一个朋友,一个女人,一间房子,一杯美酒,总之有关生活——生命的一切。”他捏紧了拳头。“是的,生命!真实的生命!” 你一言未发,只是大步向前走去。身后又传来那人的低语: “你会加入我们的,朋友。我们会与其他人汇合,直到我们取得最后的胜利!” “其他人?他们是谁?” “亡灵。我们要团结起来,”他停顿了一下,“跟褊狭抗争。” “褊狭?” “我们这些新亡人和新下葬的人是少数,被迫害的少数,他们制定法律压迫我们。” 你停下了脚步:“少数?” 他抓住了你的手臂:“是的,他们需要我们吗?不,他们害怕我们!他们把我们像羊一样驱赶、恐吓、打击,就像对犹太人一样!这不合理,我告诉你,这不公平!”他扬起拳头狠狠砸了下去,“公平吗?这公平吗?我们在坟墓里腐烂,而他们则又唱又笑又跳!我们冷冰冰地躺着,而他们却彼此相亲相爱!我们的手指化为石头,而他们的却灵活自如。这太不公平了!我要说,打倒他们!为什么我们该死,为什么不是他们?” “可能……” “他们把我们的脸盖上泥土,然后又竖块石头对我们评头论足,然后把几朵花塞到锡盒里陪葬。一年才为我们扫一次墓,有时甚至一次不来。啊,我恨那些活人,一群蠢材!白痴!整日整夜笙歌艳舞,醉生梦死,而我们却被遗弃一隅!这样合理吗?” “我没想过……” “哈!”他大声叫道,“我会收拾他们的!” “怎么收拾?” “今夜在乐土林中,我们有数千兄弟,我要带领他们去大开杀戒!他们遗忘我们已经很久了。如果我们不能活着,他们也休想!你会来吗,朋友?我跟很多人都讲了,加入我们吧。坟场今夜将畅通无阻,亡灵军团将湮灭那些异教徒!你会来的,对不对?” “对,也许吧。我得走了,我必须要找到那个地方。我想我会加入你们的。” “那就对了。”他说。 你走开了,他消失在夜幕中。“好,不错,就这样。”
很快就上山坡了。感谢上帝,天转冷了。 你屏住了气息。远处,祖母家的房子在夜幕下发着微光,显得朴素而又大气。这里祖母曾养育过她的儿孙。小时候你就坐在门廊上看火箭屁股冒着烟上天,看风车呼啦啦地旋转,还有比昂叔叔用手卷烟点着铜炮发出震耳的轰鸣。 历历往事震颤着你的身体,你明白了亡人夜行的原因。多美的夜晚!芳草含露,你沉思着踏过湿漉漉的草坪。此刻如此甜美!明日无日,昨夕永逝,而今夜才实实在在! 在那座大宅里,周末盛宴正在举行! 还有这儿,这儿,记得吗?这儿是姬姆的家,后排转弯处还亮着桔黄灯光的地方正是她的房间。 你推开大门沿便道匆匆走了过去。 你走近她的窗口。你感觉得到自己的鼻息落在冷冰冰的玻璃窗上。气雾消失了,她房间的布局渐渐显现了出来:软软的小床上散落的物什,亮堂堂的樱桃木地板,还有铺着的小地毯活像熟睡的毛茸茸的小狗。 她走进了房间,样子很疲惫。她坐了下来开始梳头。 你屏住了呼吸,贴着冰冷的窗户听。你听到了她在唱歌,声音缥缈得像从大海深处传来的一样,未出口已成余音。 你轻叩窗户。 她仍然在边梳边唱。 你再次焦急地敲了敲窗户。 这次她放下了梳子,起身走到窗前,但起初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因为你在夜幕中。她又仔细看了看,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姬姆!”你再也无法自持,“是我,姬姆!” 你把脸挪到灯光处,看见她的脸变得惨白。但她并没有叫出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仿佛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一道霹雳击中了大地。她向后退缩了几步。 “姬姆,”你喊道,“姬姆!” 她在念你的名字,可你听不到。她想逃开,却不由自主地打开窗户,然后啜泣着后退了几步,你乘机爬进窗户。 你关上了窗户,站定了转过身来,却发现她半遮着脸躲在屋子的另一侧。 你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你听到了她的哭声。 后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六个月了,”她说,“你走了那么长时间。你走的时候我哭了,我从来没有哭过那么多。你不会在这儿的。” “可我确实在这儿啊!” “为什么?我不明白,”她说,“为什么你要来?” “我迷路了。天很黑,我开始做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梦见了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必须找回来!” “你不能呆在这儿。” “直到天亮前。我仍然爱你。” “别这样说,你不能再爱我,你我已身在两界。现在我很害怕。曾经,我们有太多东西去爱,太多事情去做,我仍然留恋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还有那些欢声笑语,但——” “我也常想起那些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姬姆,你要理解我。” “你不是需要怜悯吧?” “怜悯?”你侧了一下身子,“不,不需要。姬姆,你听我说,我可以每晚来这儿。我们就像往常那样聊天,就像一年前那样。如果那样你也许就会理解,会让我带你去散步,或者起码我们可以更亲近一些。” “没用的,”她说,“我们无法再亲近了。” “姬姆,每晚一小时,或半小时,你说吧,五分钟,只求你让我看看你,我就知足了,求你!” 你想抓住她的手.她却把手抽了回去。 她紧闭双眸,只说了句:“我很害怕。” “为什么?” “他们教我学会害怕。” “就这样么?” “嗯,就这样。” “但是我想跟你聊天。” “那也无济于事了。” 她慢慢地不再颤抖,变得冷静、放松下来。她坐在床边,用跟她年龄不相符的低沉的声音说:“也许,”她停了一下,“应该可以。我想每晚几分钟我会变习惯的,不会再害怕。” “我听你的。那明晚我来?你不会害怕吧?” “我尽量,”她哽咽着说,“我不会害怕的。你到窗口去,从那儿出去。我冷静一下,几分钟后我在屋外见你。” “姬姆,你只要记住一句话:我爱你。” 你走了出去,她关上了窗户。 站在黑暗中,你黯然泣下。 你走出了房屋。 大街对面有一个人在孤独地走着,你记起来他就是那晚跟你说过话的人。他迷路了,像你一样走着,孤身一人,在一个他无从理解的世界。他仿佛在赶路寻找着什么。
姬姆突然出现在你身边。 “没事了,”她说,“我好多了,不再害怕了。” 她把你带到一家冰淇淋店。你来到吧台前要了份冰淇淋。 你坐了下来,低头看着圣代冰淇淋,想:真好,好久没有这样了。 你拿起小匙,把冰淇淋放进嘴里。你愣了一下,感到脸上的光泽黯然而退。你向后靠了一下。 “您怎么了?”饮料柜后的吧台服务员问道。 “没事。” “冰淇淋口味不对吗?” “不是,挺好。” “那您没吃啊?” “没有。” 你把冰淇淋推到一边,感觉有一种孤独在体内游动。 “我不饿。” 你笔直地坐着,眼神很茫然。你怎么能告诉她你不能吞咽,不能吃饭?你怎能向她解释你的全身好像变得僵硬,什么也动不了,什么也无法品尝? 推开桌子,你站起身来,看着姬姆付钱买单。然后拉开门,走入夜幕中。 “姬姆——” “没关系啦。”她说。 你们朝公园走去,你感到她的手在挽着你的胳膊,然而却那么遥远,那么绵软,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脚下的路总也踩不踏实。你轻轻地走,像在梦中一样。 姬姆说:“太香了!你闻闻,百合花的味道。” 你嗅了一下空气,什么也没闻到。你慌了,赶紧又试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百合花的味道。 有两个身影在黑暗中走过——飘过——还冲姬姆笑了笑,走开的时候,你听见其中一个隐约在说:“闻到了没有?臭气烘烘的。” “什么?” “我不明白……” “不!”姬姆叫了起来。听到这些窃语,她猛地挣脱跑开了。 你抓住了她的胳膊。你的内心也在苦苦挣扎。她在捶你,可你却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拳头。 “姬姆!”你喊道,“别这样,别害怕!” “放手!”她喊道,“放手啊!” “我不放!” 你又说了一遍“不放”。她软弱下来,搂着你的脖子轻轻哽咽着。你碰她的时候,她浑身颤抖。 你颤抖着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姬姆,别离开我。我有很多计划,咱们去游山玩水,天涯海角都成。你听着,想想,咱们去品尝最好的饭菜,去最好的地方旅游,喝最好的葡萄酒。” 姬姆插了一句话。你看见她的嘴在动。你扭过头,问:“什么?” 她又说了一遍。 “大声点,”你说,“我听不见。” 她在说话,她的嘴在动,可是你却连半个字也听不见。 有一个声音像是从墙后传来:“没用的,明白吗?” 你把她松开。 “我想看见光明、花朵、树木,等等。我想抚摸你。但是,啊,上帝,刚才是在吃冰淇淋的时候,感觉全没了;现在我感到无法挪步,也几乎听不到你的声音。姬姆,夜里飘过一丝风,你却感觉不到。” “听着,”她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你想要的事物并不一定你就能得到。如果我们不能交谈、倾听,或者感觉到彼此,那你我还有什么?” “我还能看见你,我还记得你的样子。” “仅仅这样?不,这不够。” “这不公平啊,上帝。我想要活着!” “你会的,我保证,但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已经走了六个月,我很快就要去医院了。” 你愣了一下,你浑身冰冷。你抓住她的手腕,盯着那迷人的脸庞。 “你说什么?” “没错,去医院,我们的孩子。明白了吗?你没必要回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你一直活着。你转过身,回去吧。相信我。任何事都会有结局。我不想有今晚这样一个可怕的回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此时,你想哭都不能,你的眼睛很干涩。你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突然间,她慢慢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征兆。 你听见她轻声说:“医院,送我去医院,快!” 你抱起她。雾气扑进你的左眼,你意识到很快你就要变瞎了。这太不公平了。 “快,”她轻声说,“快点。” 你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 你截住一辆过往的汽车。你跟姬姆钻进这个陌生人的汽车,在夜色中呼啸而去。 在紧张的路途中,你听见她重又说起她相信未来,说让你快些离开。 终于到了医院,可你的双眼都已模糊。姬姆被匆忙的医务人员推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句再见。 你无助地站在医院外面,然后转过身想要走开。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你终于要走了。夜色已不那么重。看看世人吧,闻闻百合花香吧,或许它还在那儿。 你发现你正穿过公园沿着山谷走。那儿有很多行人,聚集在一起的夜行者。还记得那个人说过什么吗?所有的亡灵,所有孤寂的亡魂都将在今晚出动,消灭那些不理解他们的人。 小路开始崎岖不平。你跌倒了,爬起来,却又跌到了。 你朝那条宁静的小溪走去,发现那个陌生的行者站在你面前。你看了看四周,夜色中并无他人。 这个陌生的头领愤怒地吼道:“他们没来,一个都没来!只有你来了。啊,一群懦夫!去死吧。该死的懦夫!” “好啊,”你缓了一口气,“我很高兴他们没听你的。这一定有其中的道理。也许,也许发生了一些我们不明白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我谋划很久了,可惜我身单力薄呀。即使把所有的孤魂都聚集起来也不会太过强大,一个巴掌就可以将他们打翻。我们累了。我也累了——” 你把他撇在身后,他的声音也渐渐消亡。脉搏在你的身体里跳动:你走出山谷,走进墓园。 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新鲜的泥土在等着你。你顺着狭小的隧道钻进丝绸衬里的木棺。不再害怕,不再激动。 你静静地躺着,悬浮在这温暖的黑暗之中。你甚至可以动动脚。你在放松。 你沉浸在无以言表的温暖舒适之中,就像被海浪轻轻冲刷善的巨大的泡沫。 你轻轻地呼吸着,既不感到饥饿也不感到焦虑。有人深爱着你:你很安全。你做梦的地方飘了起来,动了起来。 昏昏欲睡。你的身体在溶化,它变小了,紧缩了,没有了重量。好困,好缓慢,好安静。 你在想谁?一个名字飘向了大海。你跑去追那个名字,海水却把它冲得更远。某个美丽的人,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好困,好黑,好温暖。大地无声。潮水悠悠。好静谧。 一条黑色的河流越来越快地推着你向前。 突然间天宽地阔。你被悬浮在温暖橘黄的灯下。 世界像雪山一样宽广无垠。阳光很刺眼。一只巨大的红色的手抓住了你的脚,另一只则拍打你的背,你不由得哭出声来。 一个女人躺在你附近,脸上淌着汗珠。房间里一片欢笑和惊叫。你被倒拎着,你大声哭了起来,然后你被人侧身抱着哺乳。 你有点饿,忘了说话,忘了一切。她的声音从上方轻轻飘来: “乖宝宝,我会用他的名字给你命名的。用他的名字……” 这些话对你毫无意义。你曾经害怕过,害怕黑暗,但现在,这么温暖,还有奶吃,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想从嘴里吐出一个名字,却不知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兴奋地喊出来。那个名字渐渐隐去了,消失了,成了留在风中的一串笑声。 “姬姆!姬姆!啊,姬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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