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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拜火(but the kid is not my son)
存档帖,请无视~~ ------------------------------------------------------- (长篇科幻小说)元素 作者:胡行 第一章 山中王 上 湘西多土匪——当然,这是要将时间推到更早以前的战乱时节,如今则已经变做历史的名词了。有点意思的是写这部科幻小说时对湘西土匪的认识多是从沈从文先生的散文里了解的,他的一系列关于山野的传奇是今天的人去了解一个地域古早的民情风俗而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鉴于版权的关系,这里不可能细述沈先生诸篇文字的内详,若有心仪之我辈,可请去购读查阅。沈从文先生的个从经历,笔者亦只是从《中国大百科全书》中略有所闻,知他是湘西凤凰县人,自幼与当地土军甚熟,日后成为国内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历史文物研究家;曾在北京大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教。 好了,言罢数合转向正题。章节既名“山中王”,说的自是土匪了。 战祸是滋长匪患的湿润空气,湘西地处川、黔、湘三省交界,汉苗混杂,民风质朴强悍,经时几番战乱,外面的世界打得一团糟,这偏远的狭隘里到抽空得闲显得相对安稳,由此外省难民多有逃入湘西求生的。而难民向来是不好安置的,加之当地土著豪绅又乘势欺压,这便有聚群成盗为害一方的强人立世。 大半有人也曾知道有这么一篇《桃花源记》,不过多半也许有人并不知道桃花源就是在这偏狭的山水里驻了千百年的时光,只因盗匪一起,外面的世界是飞机大炮的大打,这桃花源一般的湘西则是锄头火铳的小打;打久了便民不聊生,为求活路,良民又变做土匪占山为王者不在少数。人说湘西匪患多,实则细里泯灭天良的极少。只不过一个行当存在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有些规矩要让人们对它加以侧目。简述一例:山中王是不可以有耕地的。其中原因一是因为山寨往往选择险要闭塞处以便易守难攻;其二是防备万一打输了好跑路。从这二点,则盗匪的生活资源几乎全部要靠打劫得来,但凡行旅商贾,一听到“土匪”二字,脑袋中首先冒出的就是“打劫”。打劫便是这些山大王的规矩,休说左近的乡村要不时的去光顾一下,就是几百里远的富饶县城该到打劫时也会聚齐几千人的大队伍不辞辛劳的跑一趟。因此长年行商在外的人对“山寨”的动向极为关注,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会去与之亲近。 西历一九三八年初,因受战火的威胁,由北京、清华、南开三校联合组建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再度南迁,预备迁至云南之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址南迁之际,包括人员、器械、图书诸产在内分做三路,一路由长沙而广州、香港、海防、河内,经滇越铁路入昆明。此路人数最多;二路由长沙而桂林、南宁、河内,经滇越铁路入昆明。这二路殊无太大顾虑,只第三路被称做“湘黔滇旅行团”的最是艰辛,沿途无车马可乘,只好凭借一双腿脚硬生生的走过湘、黔、滇三省,其中便要经过湘西各地路段。这一路大致有二百余联大男生,带队教授有十一人。其时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先生深知湘西匪患严重,南迁师生千里涉境恐有不测,暗里布置沈从文于联大师生开拔之前先与湘西各方势力打下招呼。沈从文久居湘西,熟知当地风情,更因凤凰县坐正湘西腹地,历代多出威镇江湖的豪杰,他又是个有名气的文人,兼此三者,办起事来格外方便。除沈之外,张治中又推荐了一名东北军少将黄师岳做“湘黔滇旅行团”的最高领导,并将旅行团军事化,加配了数名军事教官随团而行。二百余青年只限带路上生活用品八公斤。为防万一,一人身上又发了一套军装扮成士兵模样。沈从文犹怕沿途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也随同旅行团一直护送到湘黔交界的县城这才返转回去公干。 且说这“湘黔滇旅行团”即将跨入贵州地界,众人知道如今已经安全了,一颗颗心灵顿时松懈了下来,脚步放缓,双手背后,原先的急催小跑改做既洒脱又显从容的四方步;那领队的十余教授更是除下军装换上长袍大褂,招集着各自门下学业相近的青年组成数个小团体,就着沿途的风情景致一边探讨一边前行。只是这一来队伍便散开了,走得快的是最头里的文科生,一干群众呼呼啦啦七、八十号,虽是踱的四方步,终究还是在一路向前走,比之地理诸系的眼镜沿途敲山震石那可快了百倍,时间一长,整个旅行团前后就拉下数十里地的距离。带队的黄师岳少将出身行伍,他的戒备心远过一干文化人,见诸位教授并一干青年将艰辛的路程变做游玩的景色,心中不免紧张起来,喝令几个随团的军事教官盯稳团队,自己带着一支小手枪前后奔跑做联络。这旅行团前后拉开近二十余里地的距离,他黄少将将头尾两下跑一遍并不是那么轻松的。“湘黔滇旅行团”号称当世最穷酸团体,其内的青年无一不是穷困人家的子弟,当初之所以要单独组成团队非是一腔热血沸腾时要立志踏越三省大地,而是各人口袋里掏不出大把的钞票坐车坐船,无可奈何时这才要挪动一双脚去穿山越岭;凭此原因,旅行团内连骡子也没有一匹。黄师岳甩动两条腿前后跑了一、二趟便跑不动了,心中暗道:“就留在最后与地理学系的走在一起,前面的人若出了事我这边正好可以迎上去,不似这后面的人若是让土匪给劫了我在前面连个信儿也收不到。”想到此处便留在队伍最后将自己领队的头衔改做押解的位置。 那走在最头里的文科生团体踱着方步吟着诗文谈论各自沿途所收集的民俗,把玩些雅趣的话题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到了一座山下。但见此山:高不甚高,低不甚低,数十丈的山体生得也有几分雄浑气魄,郁郁葱葱草木生辉,比之起万丈大岳虽个头显低,然上下之间薄雾缭缭自呈一番风情。 一青年见这山长得壮实,只仰头看了看那尖尖的山头便脱口喝彩道:“好一片景致,想不到矮个儿中间也有俊俏的!”,他旁的一人笑道:“你这话不要叫某同学知道,否则他不会与你罢休。”。“某同学”乃是旅行团队中与之相熟的,此刻人不在文科生团队中,因这原故,先说话的那青年答道:“怕什么?没听到我的话中还有‘俊俏’二字么?他听到了还不在脸上带点笑容么?”,后的那个笑嘻嘻的道:“上次路过桃源县,晚上听到旅社里有人说《水浒传》,可巧是说的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的段子。你知道这位好汉也是矮个中生得英俊的,却是正讲到他抢亲的丑事,那位‘长得矮,偏又有些英俊’的同学顺手扔了一片‘马屁包’过去把那说书的连带听众呛得鼻涕眼泪四下里翻滚。”,先的那青年奇道:“马屁包?这是什么玩意儿?”,后的那人愣道:“你昨天晚上吃的叫好怎么还问我?”,先的那人止住脚步看着同伴,伸手抚着自己后脑勺说道:“我昨天晚上吃你说的东西么?我怎么不记得?我只喝过一碗野生的蘑菇汤,吃过几片香喷喷的蘑菇而已,马屁包这名字我还是听你老兄刚刚提及,哪里谈得到一个吃字?这物是圆是方,是苦是甜我也不知道。更何况马屁之包称谓何极贱也?入耳尚觉不妥,入喉之说从哪里来?”,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的嚼起酸文。 话方说完,那同伴便大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昨天晚饭时吃的那鲜香的蘑菇汤就是马屁包做的。”。 这位掉酸文的到也显得聪明,将一只手叉在自己下巴上沉吟道:“马屁包?菌子里到也有些奇怪的名字,我只记得有香菇、牛腩的响亮货色,想不到还有一种叫做马屁包的蘑菇也生得这好的味道。”,他又将目光移到那同伴身上问道:“他好端端的扔菌子上台也有些儿不像话,人家台上是在说故事给大家听,又不是专程针对他的,矮脚虎王英休说长相还过得去,就生丑些也无干他的事。这到幸亏说书的是在讲矮脚虎,倘若说的是武大郎,这位仁兄岂不是要拿一把刀冲上去砍人么?”。 那同伴轻轻推了他一把笑道:“你一到天黑就伸腿儿挺在床上叫也叫不醒,怎么知道其他人的事?我与他们理学院的有点交往,桃源县那晚我去寻他们几个玩,听旅社请的先生在讲水浒,那说书的讲得精彩,大家不住与他些掌声,不想他还有些得意,越发的手舞足蹈,往台下人群中一指我们同伴笑眯眯的道:‘那矮脚虎生得一副好相貌,喏,就如台下这位小先生……’;四下里伸出几十个头望过来,见了我们那矮个的同伴便轰的笑个不停。后面又正是听的王英抢亲的段子,那位同伴听四周不住的有人在掩嘴轻笑;我是已经猜到他有点生气了,以为他会一甩袖子跺脚离开,他果然蹑手蹑脚的走开了,一会儿又捧个大蘑菇小心翼翼的走回来,我还没回过神来,身边的其他同伴神色颇紧张的拉住我轻声道:‘糟!这家伙要扔马屁包,赶快用自己袖口遮住脸’,话音还没落,那个大蘑菇便飞到空中,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见那菌子在上面炸开,变做一团灰往四下里散。下面的人稀里哗啦乱成一团,好似中了毒气一般鼻涕眼泪流个不止。”。 那听的人将手拢到袖口里大声道:“失衡,失衡。心理失衡,咱们这边读心理学的要负起调教的责任。”,话头一转,又道:“不过一枚菌子也不会变成毒气的炸弹,更何况你刚才还说起我昨儿晚上就吃过,既然是这么美味的东西,你老兄关于马屁之包的解释就有些不合逻辑了,这一点我比你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是师从金岳霖先生的逻辑学课的,你可不要不服,文科生有时对事物的理解是感性的,不似理科生那般重视根据。我猜你一定是把昨天晚上吃饭的事跟你在桃源县遇到的事混到一起了,所以才说出‘马屁包’的荒唐故事,至于为什么混到一起来了,这里面就有个思维方式的问题要说,然而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哲学系的与你中国文学系搭界太少,现在谈弗洛依德有点不合时宜,我们还是哈哈一笑了之罢。”。 他絮絮叨叨了半天,那位“中国文学系”的同伴感到自己思维有点开始混乱起来,暗里道:“我先说什么来着?对了,是说理学院的某同伴向人扔马屁包的事,这位老兄现在扯他师从金教授的逻辑学课,逻辑就逻辑罢,怎么说到我中国文学系与他哲学系搭不搭界的话题上来了?弗洛依德是哪位?他老兄叫我哈哈一笑是笑的什么?”,他越想越是糊涂,耳听那哲学系的同伴话已说完,若是照常理,一个人说话完毕自己这边或是同意或是反对总要有所表示,只不过这一回到犯起难来,因为自己连对方具体说的是什么也没弄清楚,贸然答话显是不妥,不答又怕哲学系的同伴猜到自己并没有用心听他的话,他定是不高兴的,在脸上堆些茫然的表情还有几分像傻瓜,这种丢人的表情是万万不可做的。想了片刻暗道:“还是顺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哈哈一笑,至于笑的什么天晓得。”。待那哲学系的话尾落了三、五秒钟,这“中国文学系”的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单字:“哈,哈。”。 哲学系的那人反到误会了,因为大凡谈话确有可笑的,往往是阿甲话音方落,阿乙的笑声便已经出来。那位“中国文学系”的同伴却是在自己话音落下之后又停了三、五秒钟才“哈”、“哈”两声,且语气中不亢不卑偶带嘲弄,脸上一副有所思的样子,分明是不赞同自己的话。他到客气了许多,一拱手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中国文学系”的原本是想干打两声哈哈便躲到一旁仔细回想哲学系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不料人家一脸诚恳的向自己拱手请教什么高见。高见是没有,低见或有几分。这位“中国文学系”的同伴脑袋里转得飞快,暗自惊道:“高见?我高见什么?我的高见就是你方才的话我还未理顺,不过这种丢人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低见有一个:请你把方才说过的话再复述一、二遍我听,这不是与什么‘高见’是一回事么?”,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言词作答,满脸茫然的抬起头向对方看去。 哲学系的见他一脸痴呆模样,且加上双目失神,自己反到又是一愣,暗里道:“失衡,失衡。难道他这几天身上不舒服比若是发烧以至思维混乱了么?”。好心的伸出一只手去对方额上探温。中国文学系正发呆之际,额头让一只冷冰冰的手掌触到,激得他一跳,退了一步这才回过神来,见是哲学系的同伴在探自己额头便发问道:“做什么?”,哲学系的同伴见他没有发烧迹象,摇摇手说道:“没事没事,只不过咱们并无医学系,若是一路上有这懂得医科的同伴随行那可保险得多了。”。这边听的又糊涂了,暗道:“医学系?难道刚才我失神的工夫他又换过话题了么?不成,无论如何也要问一下,不然他再与我说话那可前后完全搭不上界了。”,又靠近一步去问道:“你说的什么话题?”。哲学系这位的意思是说假如学校设有医科,那么同行的伙伴中说不好会有懂医术的,千里跋涉的途中有这些伙伴在一起,于抵御疾病方面要有利不少。只是他的思想并不顺从“中国文学系”的虑事顺序,中间一跳,顿时想起长沙临时大学分设四院十余系,偏偏少了一样医科,不禁有点光火,嘴里怒冲冲的道:“我是说行政方面缺乏机动性。大家既是临时拼凑的大学,怎不多设一个医科呢?这又不得不谈到校方机制僵硬。不过这也怪不得校方,因为大家都是受政府辖制的,思想上总是向官僚程序靠拢,尾巴大了不好甩,好比在马尾巴上系一枚秤砣,你叫那骏马的尾巴如何去抡?别说抡了,跑也不好跑,因为只要一跑,尾巴上系的秤砣就会砸到它的脚,嚯,让生物系的看见了可要气坏了,因为这又不是做生物实验,有谁会去往马尾巴上挂秤砣呢?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他越说越火大,一边跺脚一边自顾又往前走,留下“中国文学系”的同伴在后面目瞪口呆的暗道:“他刚才说到马尾巴了,马尾巴之前是官僚程序,再之前是校方的机制,后来又扯到生物系的会生气,生物系的人所以生气是因为有人在马尾巴上挂了枚秤砣,问题的关键是往马尾巴上挂秤砣的人可能有毛病……”。 正在发愣时前面走头里的同学轰的惊喊了一嗓子,另一个更响亮的大嗓门喝道:“站好了,打劫!”。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前后左右一下子从近身的草木丛中冒出数十个杀气腾腾的汉子,其中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长袍短袖有之,大刀缨枪参杂,甚有三、五条汉子的手中还端着几支火铳,将这帮穷书生团团围住。 众青年中有高等数学成绩居傲者,掐指一算,自己这边比之打劫的人数还要多出数十人;俗话说“人多势众”,这便想依多与之对搏,张开口在人群中叫道:“我们人数比他们多!”随队的军事教官连忙止住道:“大家别冲动!人家手里可有家伙的!”。 土匪中走出一条精瘦的汉子,叉腰大笑道:“人多又怎地?老子怕你们这几个毛头小子么?”。 那个随队教官有些见识,分开众人走去与那土匪头子答话道:“我们是新师编练团的,你老兄如何称呼?”,那匪首冷笑道:“新师编练团?少拿大话吓唬人,以为老子不晓得你们底细么?你们那几个带队的教书先生早就落了爷爷们的法眼,谁谁的是闻一多?哪个又是李继侗?袁复礼、赵忠尧在不在?叫他们出来见见。”。 “湘黔滇旅行团”带队的教授总计四人,各为:闻一多,曾昭伦,李继侗,袁复礼;惟独没有赵忠尧,那匪首居然叫得出他的名字,旅行团中知情者与不知情者都是一愣。 原来赵忠尧份属国内高能物理专家,此次长沙临时大学南迁昆明,他身上带了个要命的宝贝是不可以走湘西山地的,因此随了第一路人马经广州香港从河内沿滇越铁路入昆明。那宝贝当世只有区区数人才有,论及价值比黄灿灿的金子还要高出百万倍,一旦有失连买也买不到。“湘黔滇旅行团”中化学系和物理系里有些知道内详的人曾偷偷向自己的他系熟友炫耀过,这众被土匪围住的青年中正好有明白的,一听那匪首叫出赵忠尧的名字,立刻想到来者不善。 大凡土匪劫物,若是盯了许久又探知内情的,定是知道劫这一趟可以捞到多少油水,生油水的货物成色能好到什么程度也有七、八分把握,更不用说连押解货物的人叫什么并有什么样的后台都有预查,这就叫做有预谋,很少有漏失情报的。那拦路的劫匪非但没有漏失情报,反而还在这情报上多加了一个原本没有的名字,连那位不知情的随队教官也感意外,心中暗道:“找中药?找什么中药?教授里有叫这古怪名字的人么?这个土匪看他那副模样也是个目不识丁的家伙,他对教授怎么摸得这透?”。 先头与那哲学系某某在“马尾巴好不好甩”问题上纠缠得糊里糊涂的“中国文学系”某君一听到“赵忠尧”三个字,头脑顿时清醒下来,暗自想道:“赵先生?不是物理系的教授么?山里的土匪怎么知道他的名字?这可不大正常。”,往前走了十几步挤到那哲学系某某身边轻声道:“这里的土匪居然能叫出赵先生的名字,赵先生又不是我们带队的,谁会无缘无故的去打听他的名字?这个贼首说什么闻先生李先生,又把赵先生的名字带在袁先生的名字后面,听上去好象是随口带出来的,我到觉着他们是冲着赵先生来的。”。 哲学系的某某将双手往袖子里一拢,不慌不忙的道:“你有十足的把握么?”,这“中国文学系”的某君连忙摇手道:“不不,我只是觉着这些土匪居心叵测。”,哲学系的某某依旧双手罩在袖子里,并将双肩耸了耸,说道:“这好办。”,忽的张口惊叫道:“赵先生?赵先生不是在后面某系的同学里做指导么?”。 他这么一叫,匪众与文科生一起百余双眼睛都看了过来,那精瘦的匪首三步并做两步奔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抓住他的两个肩头大喝道:“在后面!你可没骗我罢?”,那哲学系的撇了撇嘴说道:“这还假么?他姓赵,我姓钱,《百家姓》上开头就是‘赵钱孙李’,我不知道姓孙的姓李的哪里还能不知道姓赵的?他是六十多岁长着白胡子的老先生没错罢?”。 那匪首将双眼眯成一条缝,喜滋滋的道:“正是正是,我是他远房的侄子,听说他老人家要路过这里,特意带手下出来迎接。”。 赵忠尧此时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这匪首差不多四十五、六的模样,居然自称是他的远房侄子。不过中国人的辈份等级错综复杂,乡下到的确是有八岁太爷的事,若是呼之以诚到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位“远房的侄子”开头那一嗓子“打劫”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且在他的言词中根本谈不上“认识”,别人随口一说,他就信以为真,足见其无知。 哲学系这位钱姓伙伴翻着白眼上下斜瞥了那精瘦的汉子几下道:“这就好了,他老先生走山路多了正不耐烦,你这边若有牲口到可以借他省点脚程;我们这些人不好沾他的光,若是没什么事就先告辞了。”。 那匪首道:“别人可以走,你留下。”。 钱某问道:“留我做甚?”,那匪首正色道:“自然是请你帮助辨认了。”。哲学系钱某哈哈大笑道:“你是他的侄子,还要叫我帮你去认叔父么?”。 匪众中又拨开人群走过来一名貌似奸猾的将自己老大拉到一边低声道:“当家的,这边我刚刚数清楚了,他们大概有六、七十个,咱们才四十来号,万一搞僵了露出马脚打起来,一则没半天收拾不下来,二来咱们定会有损失。我听说这些大学生也不是善类,在城里动不动就游行示威,比当兵的丘八还狠。他们在后面还有人,弄不好抓不到那姓赵的到把咱们自己给搭进去了。兵法有云:分而破之。我看先把这一拨人数多的放过去,后面盯住有白胡子老汉的队伍抓要稳妥得多。”,那匪首听罢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这些喝过墨水的年轻人时髦得很,他们说的白胡子老汉未必是一撮山羊胡子,许是只在唇上留那么短的胡须呢?大学的教授是出过洋的居多,这个姓赵的说不定比他的学生还要摩登,若是学习洋鬼子穿一身洋装,远远的一看比毛孩子还要年轻,你上哪里去看清楚有白胡子的老汉?”。 他二人叽叽咕咕的说私话,身后的青年们已经呱噪起来。那奸猾相貌的匪众怕出事,颇果断的低声道:“让这些毛孩子快快滚蛋,后面再来了人咱们照足这一次的杀他个措手不及。面前的青年怕是已经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搞不好六、七十号人一起坐在地上等他们后面的人,到那时候他们一百几十人对付咱们四十几个,你猜抱头鼠窜的是他们还是咱们?”,这句话份量不轻,那匪首将自己下巴摩挲了几下点头道:“是的是的,你到提醒我了。他们后面说不定一下子上来一百多号人这可麻烦大了,赶快哄他们走。”。转身又笑着对那些青年拱手道:“哈哈,我还想与各位开个小小的玩笑,幸亏我的弟兄说不好阻你们大家的行程,恕罪恕罪。”,对四下里散开的手下大喝道:“闪到一旁,与大家让路通行!”。那些持着枪械的匪众听到自己当家的在下命令,赶不及的都向后多退了几步,原来是早在心里生出了怯意,巴不得离这些热血青年远远的才好。 带队的教官见土匪放行,肚子里松了一口气,向青年们招手道:“好啦,没事了,大家快通行罢。”,一边不住的冲众青年使眼色叫他们听话快走,自己押在最后守着末尾的几个人迅速脱离险境。待跑出几近半里多路了便对身边的几个眼镜儿道:“你们大家不要停,跑到前面落脚的位置去找驻地的大员报告这里的情况,我要回去救后面的人。”。那些青年一听他的话纷纷停住脚步道:“我们与教官一起回去救人。”,那带队的教官从腰下抽出一支小手枪扬了扬道:“就是怕你们年轻气盛,即便是两个打一个,打赢了自己也损伤不小,你们有损伤那时候我可要上军事法庭了。我现在回去与后面的诸其他教官合在一处,这就是好几支小手枪,要保护的人却少了你们几十个,大家这高深的学问,孰益孰弊自是比旁的人要清楚。快走,快走。”。 那哲学系的钱君就在他旁边站着,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道:“有理,有理。教官思路清晰层次分明,其中之逻辑概念入情合理,虽是有意思叫我们大家当脓包,但为着大局着想,这脓包一定要当。”。其他人当中还有几个热血的原本不愿扔下教官与后面的他系同伴,尚打算要强与教官一起返回去,钱君一席话说得众人脸上居然有点发烧,各人心中都暗道:“怪了,现下到觉着当脓包也有男儿气概,若是死皮赖脸的跟教官回去反而不好看。”,一双双脚板顿时定在地上不动了,交口应道:“钱君的话也对,我们不要让教官分心,宁可快些脱离险境。”。那教官见姓钱的青年帮自己劝住众人,甚是嘉许的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快带大家上路,我这就要找小道绕回去策应后面的人。”。话毕转身又奔了回去。 第一章 山中王 下 且说走在“湘黔滇旅行团”第二的乃是由长沙临时大学理学院部分同学组成的团体,他们本不该走在文科生后面的,只是沿途喜欢钻到山野林中爬爬高枝,摘摘野果,远不似文科生那般只是在远处观观风景便一晃而过,所以落到了第二。并且这第二的也不是几十人靠得很近,中有十数人又分成一个小组专挑树林小道穿行,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单说第二队那人多的部分,正走间,最前面的一个青年忽的叫道:“咦?这不是中国文学系的马君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那位“马君”正是与哲学系“钱君”在马尾巴好不好甩问题上纠缠不清的青年,土匪拦路时他趁着百余人乱哄哄之际又在人群中抽身偷偷溜出来向后面的人报讯。因落在后面的“旅行团”成员还有总近一百五、六十人左右,加上随行的几位军事教官手上还有几把小手枪,若是合到一起时声势顿时会变得浩大,一般的小股土匪也不敢动心思打劫了。这位马君虽在“马尾巴”问题上被搅得糊里糊涂,但在拒匪一节上到是与文科生的随行教官想到一起了。他听到有人叫自己,这才定睛向前看去,只见前面又是呼呼啦啦一大帮人,其中有数人正是自己熟人,便又赶到他们面前一边擦额头的大汗一边说道:“这就好了,幸好在这里遇到,大家再往前走个二、三里路,那处遇到土匪拦路,我们刚刚被拦了一次,我抽个空子偷溜回来请大家等后面的同伴。”。 一听到前面有土匪,这些青年具都停下脚步,那几个与马君相识者簇拥到他身边,各自沉声道:“你细说与我们听,前面文科生有没有出事?”,这位马君一边喘气一边答:“好象没出事罢?我偷溜出来报讯时那边的匪首还在与物理系的赵先生套亲戚。”。 物理系姓赵的先生只有一个赵忠尧,理科生里有些人际关系熟络之辈面露喜色,相互道喜道:“你我院系教授中还有山中大王做亲戚的?许是会把他们平日里抢的宝贝馈赠一点给我们做盘缠。”。那中文系马君听了此言大不以为然,将嗓门放大一点道:“哼,他们是想打劫的,你还想从这些人身上捞好处么?”,那几个想入非非者其一甚是严肃的答道:“俗话说得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们几个理学院的跟赵先生最熟,他的亲戚说不定念及香火情义会请我们吃上一顿油浸浸的回锅肉呢?”,另一个连连赞同道:“嗯嗯,然后再送我们一人几百块钱的盘缠。”。 马君听他们说得离谱,忍不住笑道:“你们说的到是入耳,我先声明,人家眼中的赵先生是六十多岁白胡子老汉,大家想清楚了再去前面‘捞好处’。”。 理科生这边的随队教官本是押在队伍最后面的,见前面忽的不动了,猜到是有事,将腰里的小手枪偷偷摘到手上捏紧,又快步在人群中钻到队伍头里。青年中有反应敏捷的将方才的事与他粗述了一遍,这位教官年岁略轻,血气依然旺盛,一听前面有土匪打劫,把小手枪一举,说道:“怕是前面的人让土匪绑了肉票了,大家赶紧随我去看看。”。 俗话说得好: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还有军事教官领头,加之众人里还有对前面打劫的土匪抱有一丝“香火情”,号令之下众人莫不奋发昂仰,腿脚利落的已有数人先自奔了出去。中文系马君急忙道:“教官,教官,是不是等后面的人上来再一起去呢?”,那位教官道:“等后面的人赶上来只怕前面的人已经被土匪收拾干净了。我们先去,你知道情况,留在这里等后面的人做说明。”。 众人留下中文系马君等后面的队伍,自己往前奔跑了大约半里多路,一名青年忽的叫道:“且慢!既有土匪,他们手中自是要捏着大刀长枪的,我们赤手空拳跑过去一旦跟他们撞上了不是要吃大亏么?”。那教官缓下步伐抬眼向左右野地里扫了两眼道:“好,大家到地里折些粗的树枝当做武器。”,另一青年接口应道:“教官,我到有一样更阴险的武器可以助威。”,众人一听“阴险”二字,将脚步一收,纷纷道:“什么武器能叫做‘阴险’的?”,那青年从自己背后执出一顶尖顶的斗笠展给大家看,口中说道:“我们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发有遮雨的斗笠,这玩意儿是用竹篾编织,结实牢靠;以我航空工程系的眼光来看,外形颇符合空气动力原理,拿在手上用力一扔便会直直的飞出去,力道又够狠。这野地里荆棘丛生,摘些荆条缠在帽檐上,遇有土匪打劫便可以远远的向他们扔过去,那些家伙不知情,让这藏有暗刺的斗笠打上,还没交手就先带伤。因为这带刺的斗笠出人意料,所以叫做‘阴险’。”。 他一说完,众青年皆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阴险!航空工程系的果然阴险!”。 再说那边的一众土匪,自放走一干文科生后便开始合计如何打劫下一批人。精瘦匪首的意思自是按原来的样子把自己弟兄分开埋伏好,待有人又入圈套时重新围住即可。只不过第一次的经验告诉匪众一个大道理,那就是自己的人数未必多过对方,“围而歼之”说不定反会让人家“分而破之”。稳妥的法子是把人手聚集在一处,等那些千里跋涉的队伍疲惫不堪的通过自己山头时从一侧挟雷霆万钧之势扑过去,那些毛头小子受惊之余定会仓皇而逃,跑得快的是年轻的学生,跑得慢的则一定是“六十多岁白胡子老先生”,这些人里肯定有一个叫做赵忠尧的。因为这方法最是方便保险,众匪卒推举那貌似奸猾的去与老大打商量。那匪首到也通情达理,自己弟兄一说便顿时开窍,又把手下调集到一起埋伏在山林中,令那几个手中有土铳的到时候先放几枪好壮一壮自己这边的胆色,也可惊散对方人群。 布置妥当,众匪便在林中静心等候,不多时远处的路上又出现一队青年跑得正急。这边的匪首见来的人数比第一次的要少些,心中暗自欢喜,等着那些人离开自己不远了,嚯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喝一嗓道:“站住!打劫!”,身后砰砰砰的又响了三响,却是那几个捏着土铳的弟兄在给自己人壮威。只不过对方人群并未如自己先的所想那样听到枪声便四下里逃命,反是在原地驻下脚步一起扭头看过来。这匪首暗道:“是不是老子这边声势太过响亮吓成呆头鹅了?”,一挥手又喝道:“冲啊!”。 众匪见对方人数不甚很多,比之第一次的要少,几与自己这边的相当,心中先安稳了一大半,听到自己老大在下命令,都从躲藏的位置跑出来,一边发声恫吓一边逼了上去。还未靠拢,那边的青年纷纷从身上取出几十顶斗笠呼的扔了过来,跑前面的几名土匪不及躲闪,让斗笠打在身上,不知怎地哇哇的大叫起来。后的匪众还没反应过来,余下的斗笠便即飞到,有的被打中手腕,有的被击中面门,中者无不大呼小叫,转眼之间已有近二十余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那匪首身上也中了一下,喜幸没被击中头手到也没什么大干系,依旧高喊冲锋。剩下的匪众见自己这边的人数又少过对方,一颗颗的心灵禁不住开始扑通扑通的大跳起来,双腿不自禁的要向后挪,只是碍于自己老大还在逞凶,谁也不敢说溜就溜,口中兀自发声替大王助威。还没威出三声,只听对方人群中一声枪响,有人喝问道:“先的一众青年在什么地方?”,有人一边呻吟一边答道:“过……过去了。”,那问话的人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家不要再捡帽子了,快通过这里。哼哼,方才那名悍匪躲得到快,怕他又去叫人,快走快走!”,那些青年甚是听话,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众土匪居然吃了一场败仗,虽说胜败乃属常事,但败仗终究有损颜面。不过他们若知道是败在“航空工程系”大学之生的手上,却也虽败犹荣。因为大家吃亏正是吃在那些扎了荆条的斗笠上的,这独特的兵器休说古往无其先例,今来亦只此一次;向来新锐的武器总要有些倒霉蛋做实验的牺牲品,但这些倒霉蛋也无一不会在人类历史上留下英名。土匪虽然声誉不好,但科学记录不可因此失了公允。 那位“躲得倒快”的匪首待对头们一走又即转回,见众弟兄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无名火烧起数丈,伸手在地上捡起一顶扎了荆条的斗笠恶狠狠的在上面啐了一口唾沫。众手下见他面色不佳,谁也不敢上来拍他马屁,若是一个不小心拍到他的马脚上让他借机会发泄私愤可不是好玩的,因此各自顾着收拾残局救助受伤的弟兄并不去理会大王。 时候不大,一名匪众去向他报告道:“老大,那边又来了十几个青年,咱们要不要躲一下?”。那匪首挥手便是一记耳光,怒道:“躲你娘的狗屁!十几个人还怕他们做甚?大家抄起家伙冲上去先砍翻了再说。”,那匪众捂着半边脸嗫嚅道:“我……我的意思是先藏起来,等他们走近了再冲出去,不然让他们远远的看见了就不会过来了。”。那匪首一愣,心里暗道:“入你先人的,你一说个躲字老子还以为你是叫我逃之夭夭。一场败仗吃得我差一点草木皆兵。”,脸也不红的点头道:“你说清楚点,老子还以为你要打退堂鼓了。” 当下众匪又在山林中藏起来,因为知道来的青年只有十几人,众土匪打定主意要以众欺寡,以强凌弱。那些在败仗中捱过斗笠之苦的更是决意报仇,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来的十几名青年正是与第二批大队走散的人,这十余人的性子活泼过其他同伴,又敢冒险,便中途相邀临时组了一个小分队跑到较远一点的山林中游玩,等回到大路上时早已不见其他人的踪迹,往前走了不远,只见道中有一个不认得的同伴在向他们招手。这十余人过去一问,原来是中文系马君。这位马君的任务便是截停后面的来人,把分散的队伍合到一处以便通过前面的匪巢。因为马君言之有理,十余青年便与他一起留在原地,又各自把在山林中采摘的蜂巢、野笋堆在脚下清点,还没清点到一半,远处山林中隐约的响了几枪。那位马君听觉灵敏,脸色一变,跺脚道:“糟!前面有枪声,怕是打起来了。”,这话不说犹可,一说“打起来了”,身边这些性子本就活跃的同伴立刻躁动起来,纷纷要赶去助阵。领头的将采摘的野物往马君面前一推,说道:“带这些东西不方便,你替我们看着,后面的同伴来了请他们听带队诸长的吩咐做事。”,马君急忙拦住他道:“这怎么行?没听见有枪响么?你们赤手空拳跑过去不是好玩的。”。那头领的青年听他说得有道理,迟疑了一下。旁的一个三角眼同伴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不过以我生物系的眼光来看,我们未必是‘赤手空拳’。”,众人听他话中有玄机,甚是真诚的请教道:“这话如何理解?”。那三角眼阴笑道:“不见我们采来的蜂巢么?”,众人低头去看自己采摘的野物,其中果有几枚用烂泥封住的蜂巢,一个个有海碗般大小,原本是打算到了休息的驻地后用火烤了吃的,现在经那生物系三角眼的提醒众青年顿时大悟。那三角眼又从自己背后执出一顶斗笠道:“把蜂巢解开反扣在斗笠里面,我听航空工程系的那厮说这玩意儿的构造颇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用手一扔飞得又远又直。等见到土匪时我们把这带着蜂巢的斗笠顺手远远的扔过去,一旦落到地上,蜂巢震开,里面的马蜂飞出来见人就蛰,哈哈,所以我说我们未必是赤手空拳。”。众青年听他说完都忍不住伸手拍他的肩头道:“你这厮以后定是个精通生物战的专家,说不定哪天你身上只带一枚苍蝇也厉害过飞机大炮。”,也不再听中文系马君的劝阻,用斗笠扣着几枚蜂巢便匆匆跑了。 这边的匪众摩拳擦掌打算一雪前耻,见道上远远的跑过来十几个青年,各人心中均是大喜,已盘算着待会拿住那些毛头小子以后如何的凶残报复。 待众青年进入伏击圈,匪首又是一声大喝:“站住!打劫!”,从藏身处嚯的跃起,张牙舞爪的冲了过去。那边的青年听他一声大喝,二话不说,四、五顶尖头斗笠呼呼的就扔了过来。众匪早已领教过这小把戏,哪里还会吃它的亏?一个个缩头藏颈的躲闪开,偏是那名匪首怒不可遏之下用手头捏的一把大砍刀向迎面飞过来的一顶斗笠恶狠狠的劈了过去,且口中脏话不断骂个不停。却是巧了,那顶斗笠正撞在刀口上,不过还未劈做两半,帽檐卡在山大王的大砍刀上,底下啪的掉下黑糊糊一物。那匪首不见斗笠上缠有荆条,心中略感意外,又听脚下传来嗡嗡的鸣唱声,暗道:“怪了,又不是夏天,哪来这多苍蝇?”,正要低头去看,鼻尖上簌的停了一只大马蜂。那虫子与他四目相对不多时,将小屁股在他皮肉上轻轻一点,这向来强悍的山中王禁不住哎呀的怪叫一声,刀也扔了眼泪也流出来了,一边挥舞双手一边拔腿便往回跑。 山林中的野蜂毒性凶猛,百余只便可蛰死一头牛。这边的匪众虽然皮糙肉厚,然比起牛还是要差很远。身上只被蛰中一、二针毒刺便开始大呼小叫。好在他们人数众多,也不必每个人都捱上几百枚野蜂刺,“分而破之”用在这时刻到的确显出无穷威力,那些急欲寻衅的马蜂让四十几个土匪一分,每个人身上还分不到三、五针,更何况野蜂中还有临阵脱逃的,亦或打算寻衅而未窥门径的,这般算下来,匪众人均受刺之概率不过一针多点,只可惜这些人并不懂得理性的计算,空受其惠而不知其义,惶惶大呼声中只知纷纷抱头鼠窜。 生物系的那三角眼见自己的设计得手,哈哈大笑道:“未来的战争定是属于生物战的。”,他旁的同伴四处看了一下奇道:“不是说打起来了么?怎么不见地上有血迹或是打斗的痕迹呢?”。领头的青年将双手罩在嘴边大喊了一嗓道:“附近可有大学的同伴么?”,余的人也提声呼喊。这般喊了一阵后那领头的道:“或许是已经通过了也说不定,不然总要有人响应一下的。我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到前面去做打算。”。众人因手中已没了武器,更怕自己十几个人落了单,听那头领的青年一说,赶紧加快脚步也逃之夭夭。 众土匪又吃了一场败仗,虽说胜败乃属常事,但败仗终究有损颜面。那些马蜂到也精明过人,刺的都是各人身上露肉的地方,“有损颜面”四个字说得具体点便是鼻青脸肿,那山大王尤其在额上还多出两枚乌紫的肉包,这番奇耻大辱于他生平也没遇过几次,疼痛之余恶念丛生。不过他若是知道刚才是败在“生物系”大学之生的手上,却也是虽败犹荣,因为人家毕竟是着意于“生物战”的,好比乡下人拿粪互泼,倘改名叫做“化学战”,档次比之泼粪说法可要高不少。众匪耗尽一生怕只能有一次面对“生物战”的机会,“生物战”么,重在参与,参与即是荣幸。 匪众中那面貌奸猾者知道自己首领当下已是火冒三丈,说不好杀人的念头也有了,如果劝他打退堂鼓定会惹他动怒,众兄弟面前他或是不会一刀砍翻自己,过后可难免要穿一穿小鞋,最好是与他打打气,因此与做老大的商量道:“老大,我们吃亏就是与那些小子隔得太远,这边一冲,他们那边就有了防备。我看不如再到后面找个草深的位置,等他们走到身边,突的跑出来杀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你看怎样?”。 那匪首吃过两次亏早已注意到这一节,自己弟兄一提更是开窍,遂召集手下重又谋划。这附近的地形他早已了熟于心,何处林密哪里水急多是大致有数,便找了个草深的地形布置众匪设伏。这些土匪果然强悍,虽是败仗不久伤痕累累,一旦又要动手时就能忘记痛楚全力以赴。 中文系马君守着一堆野物在路边等候后面的同伴,过了一会远远的行过二十多人的队伍,当中一个身材略矮、偏又长得有些英俊的青年一见他便挥手叫道:“马贤亮,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呀?”,又蹦又跳的跑了过来。这位中文系的马贤亮挥手答道:“前面有土匪,大家留在这里等后面的大队伍。”,他说得十分的诚恳,不料那矮个儿并不领他的情,笑嘻嘻的说道:“有土匪么?到想看看。”。后面的人赶上来,围住马贤亮七嘴八舌的道:“好大一堆山珍,你们到会给自己划拉油水。”,另一个伸手拿起一枚新笋放在鼻下嗅了嗅,说道:“这个送我。”。马贤亮一脸急促的神色答道:“前面真的有土匪,你们留在这里与我一起等后面的人。”,第二人指着一枚拳头大小的菌子道:“这是马屁包,想不到又有同伴寻到了,晚上可以喝菌子汤了。”。 马贤亮见他们只顾看那堆野物,并不理会自己的话,提高嗓门道:“前面有土匪!”,那些人被他一喝,顿时安静下去。过一会,那手中仍旧拿着竹笋的向对面一人轻声道:“该不是怕我们白白拿走他们文学院辛苦采摘的宝贝罢?”,对面那人点点头应道:“所以唬我们留下与他一起,等文学院的小气鬼们一到,咱们想白拿也没他们人多,我看……”,将脑袋左右转了转,旁的几个顿时面露贪色。马贤亮见他们误会自己意思,将一副面容变得更加的正经,沉声道:“我说的是真的。”,那矮个儿英俊青年大声道:“大家不要叫这家伙迷惑了,文学院有个钱某是学哲学心理的,此人专事心理捕获,马君与那厮熟,现下是现学现卖想哄我们信任他。他一个人哪里摘这多野味?分明是替同伙把守的,我们不要上当,趁他一个人抢了快跑。”。这话有理,并且二十几个抢一个的机会世上少有,不但可以不费气力,而且还可以抢得从容不迫,尤其抢的还是熟人,越发可以感受到那份心惊肉跳的刺激。众青年分出数人先抱住马贤亮的手脚,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枚新采的果子防他呼叫同伴,余者七手八脚在地上挑选中意的野味。喜幸大家都是受过高深教育的文明人,过程之中并未出现“分脏不匀群起内讧”的丑事。 东西分了差不多了,除去抱住马贤亮的几个,其余人先嘻嘻哈哈的跑出几十丈远这边才松开马贤亮的手脚。那矮个英俊青年在他肩上拍了两记笑眯眯的道:“哲学,亦或是心理捕获,对我化学系的好似用处不大。”,马贤亮伸手从自己嘴里掏出那枚野果,正想扔,忽的发觉味儿还不错,气呼呼的咔哧咬下半边,一边嚼一边怒道:“我是说认真的,前面有许多土匪。”,那矮个又拍拍自己胸口嬉笑道:“我好害怕哟!”,转身与另几人一溜烟儿赶上先的同伴,在人群中接过几枚巨大的菌子道:“土匪?我们不就是么?”,众人轰的大笑起来。 这二十余人抢了人家辛苦采摘的野物,做贼之际良心发虚,犹怕后面有文科生赶上来骂人,因此脚下越发急催催的。行了约二、三里路估计离得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预备在路边歇一歇。刚起这念头,旁的深草里忽的站起一大帮人,一个大嗓门喜不自胜的叫道:“啊哈!果然叫我逮到了。”。 尚不及细看,众青年便让这大嗓门吓了一跳,一个人惊道:“这些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几人见自己居然还是落到别人的圈套里,以为是后面的文科生抄小道赶上来了,将手里抱的诸宝贝往外一扔,大笑道:“算你们狠。”,不想乒乓的几声,那些野物里炸开几团灰。两边的人沾到这灰的莫不鼻涕眼泪横溢,有人惊道:“ *** ,这些家伙居然有防备!”,另一人更高声的喊道:“是牛屎包,快撤!”。烟雾之中索索声不断,过得片刻又安静下来。 待烟雾散尽,这边二十余男生望着旁边空荡荡的草丛发起愣来,须臾,有一人问道:“刚才是谁在叫?”,他旁的一人轻声道:“不是文学院的人吗?怎么跑这快?”,另一人眨了眨眼睛道:“听声音可不是年轻人,嗓门响的那个还有点发沙,到像是乡下人。”。与马贤亮相识的那矮个儿道:“说不定是他们中有人在装腔作势吓唬我们大家,这些文科生的鬼点子真不少,那个哲学心理系的钱某定是在幕后做策划。不过没料到我们无意中扔出几枚马屁包熏得那些家伙乱了阵脚,又不肯认输,趁着烟浓翘腿溜掉了。”,他一说众人皆点头认为有理,一个人道:“我们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一仗赢得过瘾。”,另一人纠正他道:“错了,是用缴获敌人的武器打败敌人,‘以彼之道’的‘道’是指的方法,我们并未缴获别人的方法,因此不可以称作‘以彼之道’。”,先的那人也不肯认输,张口答道:“你听错了,我是说‘以彼之刀还施彼身’,是大刀的刀而非道理之道,我是用大刀代称武器。”。他们的头领青年提嗓说道:“好啦,也不用吵啦,文科生这些家伙一定不甘心让我们打败,他们一双脚板到挺利落,待会又会在前面找个地方埋伏我们,我们偏要加快行速把他们远远的甩到后面。”,众人停的争吵齐声道:“有道理。”挟扶几个不幸沾到马屁包烟尘的流涕同伴甩开大步往前赶。 那马屁包学名叫做马勃,民间俗称马屁包、牛屎菇,亦或地烟、狗头灰,属菌类之马勃植物。性平,味辛,幼时可食用,老了则可供药用,尤以老时的马屁包内含孢子松散易碎,一经磕碰便会炸开,诸孢子散作烟尘四处飘零,人若不幸吸到这些东西,马上涕泪横流。众土匪原来的算盘打得挺响,眼见即将得手之际不防对手“早有防备”,几枚马屁包一扔呛得大家几至嚎啕大哭,这时节哪里还谈得到去抓人?趁着烟尘隔住两边,撒开脚丫子跑到个清净的位置好一阵捶胸顿足,其中那精瘦匪首吸入的菌子烟尘最多,一双眼睛哭得通红。那相貌奸猾者到因为吃了这地烟的苦头生出一条妙计,一边揉着哭得发红的鼻头一边与大王商议,却是让大家多准备草灰重去路上埋伏,遇到有人马过来时先把草灰撒出去迷住对方的视线,然后自己这边再从容动手抓人。这一招做贼的常用,并且准备充分时也不是什么草灰,而是生石灰这些要命的玩意儿。不过山林中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高级的杀手锏,只有做饭时用剩的木灰缪以凑数。那精瘦的匪首颇能随机应变,虽然只有木灰,却也能使自己得一先机。当下抹着眼泪直夸自己手下聪明,又命几个没事的弟兄跑去贼窝做炊的地方掏炉灰,不多时那几个人用一张花面被单包了一大包跑回来。众匪等各自眼泪流得差不多了,呼呼啦啦又跑去山道边埋伏。 因为这一回耽搁的时间长了,他们方埋伏好那边的路上便来了一群人,一个个在背上背着沉重的藤篓,看那份量,里面装的不是金块就是银圆。众土匪一见这架势,知道财喜到了,那匪首怕弟兄心急出手过早,低声命令道:“都给老子趴着别动,等他们走近,谁也不许向那边伸脖子。”。大王的话哪有不听的?更何况干系到大笔的金银珠宝,因此众匪将头一低,面孔贴住地面只等老大发令。 过一会,头上脚步辚辚,听声音便知道那些人已经入了圈套了。只听呼的一声,众人鼻孔中嗅到草灰的焦味,知道同伴中当负其责的已经动手了,又听自己大王一声虎吼:“围住!”。皆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刀枪棍棒舞得呜呜作响,口中甚是得意的唱喏道:“路是爷开,树是爷载……”。 那边被拦住的一干人待烟灰散过去,手中咔咔的响个不停,十几条步枪端起来指向众匪,当中还有一名拿短枪的大汉喝道:“还真有胆儿大的家伙!”。 众土匪一向过的是刀口营生,知道砍刀威过匕首,梭镖又威过大刀,除非自己手中有大炮,否则当前最威的便是人家手中的步枪,乒铃乓啷一阵响后皆高举着双手弃械投降。那执短枪的汉子见状哈哈大笑,问身边一名青年道:“你看是他们么?”,那青年正是中文系马贤亮,他只看了匪首一眼便指着他连连点头应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些人。”。 那大汉将短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问那匪首道:“你们是哪里的游民?我知道你们不会是有来头的土匪,湘西的地方势力早被上面派人知会过了,不会为难这些学生;听说你们还有心寻找一个叫赵忠尧的教授,定是有人因此要给你们好处,那是什么人?”,这位山大王到也老实,嗫嚅了两下便答道:“报告长官,我们是这附近的老实人家,因为这里地处湘贵交界,左右都是两不管。有时收成不好,大家就偶尔聚在一起向做生意的讨碗饭吃。半个月前有两个生意人专门找到这里,说有一大群教书的先生要从山下经过,里面有个赵忠尧身上带了个宝贝,叫我们用这姓赵的去与他们交换五千块现大洋。”。 那大汉听到这里看了看马贤亮,那意思是“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宝贝这值钱?”。马贤亮猜到他的意思,将嘴巴凑到他耳朵上嘀咕了一句,那大汉吃了一惊,又从枪套里抽出短枪扬了扬大声说道:“你们这些蠢家伙上了人家的当啦,那宝贝哪里只值五千块现大洋?他们分明是诓你们这些东西没什么知识。眼下两条路由着你们选,一条是每人请吃一丸子弹送他归西;另一条是跟着老子吃粮当兵。”。 吃粮当兵自是比当贼要强,更不用说事关生死存亡。众匪连犹豫也不犹豫一下,齐声道:“长官,我们要当兵。”,那大汉哈哈大笑道:“好,老子还没出湖南就先收编近一个排,这是老天安排我一个好兆头,哈哈哈哈。”。原先那名匪首见他高兴,赶在自己弟兄之前想去先套套近乎,不伦不类的行了个军礼问候道:“长官贵姓?”,那汉子将脑袋一偏,想了想答道:“日后有人问你们是谁的麾下,你们就说是孙立人的部队。”。 孙立人乃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生,后就读于美国弗吉尼亚西点军校,此时其人正在湖南组建财政部税警总团,因兵力不足,派遣手下赶赴云南征兵,正好半路上碰见长沙临时大学南下的队伍。因孙立人看重部下的素质,连、排以上干部多是由留美学生担任,所以那被派遣至云南征兵的也不是个普通角色,与“湘黔滇旅行团”凑到一块分外的显得亲密。“旅行团”走在最后的是一干地理系的,他们一路上的收获最为沉重,湘西大山的各处矿石标本收集了百余斤,用结实的藤篓装了十几篓一人背一个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这奉命征兵的长官带了二十余部下,正好借机会练士兵的体魄,将矿石标本换到部下的背上搞起了长途拉练。他们的脚程可比普通人要快得多,几下就把地理系的人远远的甩到身后,不料途中遇到了一个中国文学系的马贤亮,并告之前面有土匪。这些兵让自己长官拉练练得正一肚皮委屈想找地方发泄,一听到有土匪,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噼里啪啦的赶到前面寻衅,没想到寻衅不成反到多了一群新兵。新兵历来都是要被老兵调教的,那些让矿石标本压得直不起腰的老兵纷纷将背上的石块并自己行囊一股脑的掀到新兵身上,中有一名老练的先从口袋中掏出一盒好烟献与自己上司,见头儿抽得畅意了,这才将脸孔转向众新丁,甚是严厉的道:“长官有令,长途拉练,目的地——昆明!” * * * * * 清华物理教授赵忠尧身上携带的宝贝乃是五十毫克镭,其时整个国内高能物理研究之放射性元素只这区区五十毫克,赵忠尧转辗几千里路程,盛着镭素的铅罐绝不离身,及至云南昆明时,赵的胸膛上已经被容器印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第二章 联合大学 上 长沙临时大学迁入云南之昆明后正式改称做“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因校舍一时安排不过来,遂在昆明南边的小城蒙自设一分校,将文、法学院迁到这里上课,理学院并校本部仍驻昆明城,一在城西北的大西门,一在东南的拓东路,不久学校又在昆城西北角购的荒地一百二十余亩做为校址。恰逢国内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在昆明,联大校长梅贻琦便请他夫妇二人为学校设计新校舍。 梁思成的建筑艺术集专业方家之大成,向不以古典、实用,亦或中、西风格派别约束,主张融会贯通,既有实用价值,又不乏艺术观赏性。西南联合大学份属国内高等学府,建筑风格更加要有创意,即便不是富丽堂皇,也得是辉宏古朴。梅贻琦交代之初,梁思成心中已经画了一幅美丽的草图,随后当即拍板:一个月之内可交设计图纸。 新校舍筹建的事风一般传到工、理学院诸生耳朵里,因梁思成夫妇的名气甚响,联大诸青年抱定“前所未见”的念头憧憬未来的宏大建筑,更甚者已急不可待的在同窗中抛出自编的号外,推测梁氏设计艺术,其中尤以工学院土木工程系某甲的号外论据充分设想合理: “国内大学学府已完成之建筑艺术中,首推国立武汉大学校舍最为华美,整座校园依山傍水布局对称,校舍外观古朴宏大碧瓦飞檐,尤以学生楼三道门楼最是壮观,直上直下颇具登泰山之势,真正体现国人心目中大学之神圣庄严。而西南联大地处云南腹地,四季如春,一条滇越铁路贯穿半个云南,外来文化中尤其是掌控滇越铁路股权的法国文化对这国土偏隅影响甚重,因此新校舍的设计多少会吸收一点法兰西艺术风格;另外昆明一地民族众多,汉文化之外尚有不少少数民族风情,新校舍若要融入这奇特的环境,更要注重当地的人文。由此看来,设计中除去钢筋水泥之外,余者许会使用采制的坚固山石做基。鉴于昆明花木茂盛,则整体布局当会顾及到庭院结构,却又不似苏州园林风格,那种格调太过典雅,斧凿痕迹太过明显,联大的布局应是敞开的,与校外的自然景观互相呼应,然又不可过于随便。这般一来,在体现“大学之校”的意义上,各处校舍当是左右对称中规中矩,倘若参差不齐,难免流于市井而无法在气势上产生严谨圣洁的感触。主体大楼定会以未来风格混之以中式碧瓦飞檐体现国立大学先进、人文一面,而寝舍之设计又会以当地土著建筑为主要蓝本,比若高脚楼之特色。总体看来,新的校舍将是一座有少数民族风情,却又不乏未来特色的高档艺术品。”。 某甲的推测如同在联大众青年心中打了一剂兴奋剂,各人莫不伸长脖子等候梁氏夫妇的音讯。时过一月,梁思成果然拿出大手笔,比之起土木工程系某甲的设想不知高出几多倍。不料梅贻琦校长看了他的设计图纸后马上便否定这一方案,理由很简单:西南联大没这多的经费;因此图纸需要做修改。 风声传出,那位某甲幡然醒悟,知道自己考虑问题太过简单,没虑及当前正是战争时期。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千里南迁,说不客气点那就是在逃难,不但固有校产丢失,可携带资金在途中也流失不少,方到这偏荒的云南腹地,哪里有钱去盖宏美壮丽的大楼?候着梁先生修改图纸的日子他又抛出一篇号外,先自我批评一番,而后将原的推测再缩水一半,并诚挚告诫众同窗:战争时期一切从简,非是大师乏术,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联大众同窗对此皆表示理解,纷纷做好住平房的准备。 不几日,梁思成二稿完毕,联大校舍大楼等处果然改做平房。将此设计交与梅贻琦看,梅校长看了他的设计图纸后马上又否定这一方案,理由很是简单:经费超支了。图纸需要做修改。 风声又传出,那位“某甲”宛若当头遭了一盆冷水也似,暗里道:“连平房也住不起么?那会是什么样子?”,遂又发了一篇号外,这回简单了许多,上面只一枚大大的问号,署名是某甲。趁着吃饭的工夫他顺手贴到原号外张贴处,等吃饭毕回来一看,上面又多了十几个问号,还分别署名某乙、某丙。 联合大学经费有困难,校舍设计方案一再被推翻,众大学青年不知道自己日后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环境,一时间议论纷纷。过几日校长办公室里传出风声:平房改做土房。那位某甲想:“还好,土房也是房,比住露天要强二十倍。”。正待要去将这想法变做下一篇号外,却发现早已经有人赶在他之前张贴了这肺腑之言,署名的是“某丁”。这位“某甲”取了一支毛笔,沾饱了墨水,将某丁的丁字那一竖加粗加长,上面的一横又添几笔把丁变成甲。正沾沾自喜之际风声又到了,原来是土房也被推翻了。听闻这消息,众青年顿时哗然,有数人取了张白纸,用毛笔批上一副对联贴出,上联道:无风定要起浪;下联曰:空瓶也能出酒;横批是:看谁能耐!对联意指校舍建设无法达成。那梁思成知道自己的设计方案又一次被推翻了,便去与联大校舍建设长黄钰生交流,黄钰生干脆告诉他,经校委会研究,除校图书馆的屋顶可以使用青瓦,部分教室和校长办公室可以使用铁皮屋顶以外,其它建筑一律只能用茅草做顶。土坯墙改做用黏土打垒,砖木用料在最后的设计案中还要再减去一半,图纸需按这个基础再做修改。梁思成听了这话忍无可忍,跑去梅贻琦临时办公室那里将图纸往他桌上一摔,愤愤不平的大声道:“改!改!你还要我怎么改?盖茅草房何必我梁思成?”,梅贻琦愣了片刻,把梁思成扔在桌上的图纸收好,说道:“国难当头,你不可以体谅一下吗?”,梁思成哽咽道:“体谅……从高楼改到平房,平房改到土房,如今又要改成茅草房,茅草就茅草罢,茅草房也要使用木料,现在划拨的木料盖茅草房都不够。”,梅贻琦叹了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土木工程专家对诸物的用量严格计算。如果我们连茅草房也没有,学生就要在露天作息。如今大家都在共赴国难,以你的大度,请再最后体谅我们一次,等战争胜利了,我一定请你来建造一个世界一流的大学。”,梁思成一声不发,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西南联合大学的校舍建设终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了,对梁思成来说,这是其一生中最为记忆深刻的“小工程”,但从这“小工程”里出来的众多联大生日后却创造了许多举世瞩目的“大工程”。 * * * * * 随着校舍的建成,设于蒙自的分校人员亦开始返回昆明,文学院与理学院住到一处。那位中国文学系的马贤亮在理学院有不少好友,交往起来越发的方便。他到不似别人那般对住茅草屋有什么怨言,反而因这茅草屋带有厚重的草根香气感到分外的畅意,且校舍地处昆明城郊,环境幽雅安静,月下闲步可促生无数诗词灵感,偶有吟颂时甚有不知名者会在暗处遥相呼应,美哉,美哉! 某日理学院地质地理气象学系一好友无意告之,学校校址上原有部分土地之前是坟场,马君惊讶之余记起自己月下吟唱时那暗处的应和声,念头急转时脖子上生出一层鸡皮,加之右边眼皮忽的跳了两三跳,暗鬼已由疑心生出。是夜风雨大作,屋外野地里隐约传来阵阵丝铉声,马贤亮耳朵极灵,听到的是《昭君出塞》。这晚的时候外面哪里还会有人奏乐?莫不是…… 马贤亮浑身上下打了个激,连脚都不洗,早早的往被子里一钻,紧闭双眼想拼命睡去。无奈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那屋外的音乐在耳朵里飘来荡去挥之不散。挣扎了一夜也没睡,到第二日昏昏沉沉的去上课,正值联大教授闻一多在讲古代神话,马贤亮这时刻哪敢听神仙鬼怪?中途瞅个空子便开溜了,也不敢回自己寝室,跑到城里找了个人多的茶馆挤进去占个座位便打开了瞌睡。 昆明人喜欢喝茶,城内的茶馆也多,联大学生受其感染,与茶馆结下不解之缘。因见联大学生坐茶馆的多了,茶铺的老板并不以区区马贤亮占座睡觉为奇,亦不去轰他走人。马贤亮趴在茶桌上睡了不多时,双臂一耸,他连头也懒得抬,知道是有人坐到自己对面去了。耳中听到身边还有个人说话道:“是‘昭君出塞’,我听得没错儿,害我一夜没睡。”。马贤亮一听这话便是一愣,暗道:“不会是说昨儿晚上的故事罢?”,只听另一个抖抖擞擞的应道:“妈的,便宜没好处。我们能买到的会是什么风水宝地?大前天我听到有人在远处拉胡琴。”,第三人接着道:“工学院的那名‘某甲’到我这里做客,只住了一晚就再没来过。”,先的第一人又道:“他老兄又不是怕鬼,只不过将你买的那点豌豆嚼干净了,既然在你这里找不到甜头,还来做甚?你想见他么?那好简单,只说请他磕南瓜子儿,我保证他招之即来。”,那声音有些抖抖擞擞的也道:“曹木甲此人与你我兄弟有所不同,只要有人请客,牛头马面他也能吃到一块去。”。马贤亮越听越觉得这几个人是与自己有过一般遭遇的,禁不住抬头过去打量,只见正对面坐着一个俊俏的,两边是一胖一瘦。那三个人见他打量过来,都拿眼睛回敬。马贤亮道:“昨天夜里我也听到有人在拉‘昭君出塞’。”。那三个人相视一笑,左边的胖子道:“你是哪里的?我们可不与你玩笑。”,马贤亮见他们误会自己是在开玩笑,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是中文系的,昨天晚上真的听到外面野地里有人拉曲子,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你们也是联大的罢?”,对面那英俊的青年轻轻一拍桌子道:“看来不止我们理、化二系有人听到,连文学院也有证人,这就说明不是幻觉;既然不是幻觉,我们大学之生就应该相信科学而不要信什么鬼神。不如晚上我们一起去探个究竟,一来可以释怀,二来顺便拿住作祟的免得以后去惊吓其他同窗。”,用眼睛看了看自己两个同伴,又看了看马贤亮。马贤亮多了几个同谋者胆子一下大起来,点点头道:“好主意。”。那英俊的青年伸出一只手笑道:“化学系穆怀远。”,马贤亮握住他的手答道:“中文系马贤亮。”,又看了看两边的胖瘦二者,穆怀远缩回手介绍道:“胖的是数学系周传男,男是男女之男,不是南北之南,听这意思你就知道他是独子了;瘦的这位与你一般姓马,叫做马幼山,幼是幼小之幼,不是左右之右亦或‘再来一次’之‘又’,份属生物系,你以后若有机会听见生物系有关于中国远古时期植被研究论文的,十之七、八是此君。”。 穆怀远长得一表人材,嘴巴却十分罗嗦,马贤亮心中有点好笑,打断他的话头道:“生物系的我曾见过一位三角眼的,大家叫他‘生物战专家’,那还是在离开湖南入贵州的路上。”,马幼山也一拍桌子大悟道:“哦!原来在那里向大家报警说有土匪的同窗就是你,三角眼的叫袁求生,我当时正与老穆跟随化学系曾昭抡教授走在队伍最后面,后来只听袁求生说中文系马君很是勇敢。他的生物战专家的绰号是在那里叫起的,你既知道这绰号的起处,那位报警的马君就应当是你马贤亮了。”。 马幼山说话又与穆怀远不同,好比如是在做论文,起头先肯定论点,其次再寻找证实的依据,最后凭此依据推论出“那位报警的马君就应当是你马贤亮了”。他日后搞远古植被论文说不定也照此实行,什么“本人断定远古植被这样那样,证据如下……”,而后再“情况就应当是如此了。”。 马贤亮心中想到一个人,忍不住呵呵的笑起来,对马幼山道:“你听过适之先生的讲座罢?”,适之即北大文学院长胡适之,中日战争爆发之际正受政府委托在欧美诸国游历寻求战争支持,人并不在昆明。马幼山愣道:“你怎么知道的?”,穆怀远见两个姓马的说话有趣,挥手唤过一个堂倌让他冲四杯茶。等茶的工夫马贤亮笑道:“适之先生说过一句话,叫做‘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见你方才推断我就是在路上报警的同窗,先来一个极具威信的断语,后又仔细加以证明,不禁想到他了。”,马幼山哧的笑起来,答道:“那还是他没出国之前听过一次,胡先生是在洋人堆里经常交往的,有些性子练得纯熟了,便告诉我们说话若要让人相信,必须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翻来覆去的或,语气非得坚定不移。这话很对我胃口,因为做起论文来有时并不是在故纸堆里抄些旧案子,而是要有自己的见解,既要自己见解让别人认可,除去大量的证据证明以外,个人还需向别人表示自己对收集的数据有信心。你们文学院有位学哲学心理的钱慕方与我有交情,有时谈到所谓‘第一印象’,用到我这里就是不可在人前露怯。”。 钱慕方即是与马贤亮论过“马尾巴如何如何”的那位钱君,马贤亮一听到他的名字更是大笑,说道:“此君我也认得,湖南入贵州遇到土匪时就与他在一起。”。 茶馆的堂倌将四只白瓷茶杯放到桌上,又用一提铁壶往四只茶杯里冲上热水。待堂倌走开了,数学系的周传男轻轻问道:“这么说关于物理系赵先生的事你也知道喽?”,穆怀远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盯着马贤亮道:“大家多有些小道来的消息,说有人想在半路设伏抢他身上的奇特元素,除了咱们原来旅行团的一路,另一路走桂林、南宁的也在半道遇到过贼,只走广州、香港的比较安全没出什么漏子。从这一点上看,像是有人特意盯上赵教授了。”,马贤亮道:“我们遇到的土匪让孙立人长官的部下给逮到了,那些土匪说有两个生意人早提前半个月就与他们打过招呼,即是我们从长沙出发不久土匪便得到了信。若是算上脚程,应该是报信的人提前过我们半个月离开长沙的,那时大家都还在做准备,赵教授会走哪一路还没最后敲定,只好两边都安排人,没想到他走的是第一条路线,叫幕后的人扑了个空。我猜这幕后的家伙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不然在滇越铁路上也安排人手就会抓个正着。”。 周传男一边喝茶一边点头道:“唔唔,很合逻辑,数据结构非常严谨。假如让这些人得手了,那么他们会用放射性元素做什么呢?并且这些人一定也是有高深知识的。”。 数学系的说话四平八稳,并不似马幼山生物系那样先肯定一个论点,而是先抛出“假如”这么一个虚设的词汇,好比做繁杂几何时画的辅助线,虽然本不该有,却于解题有莫大帮助,话中还放置肯定有些人是具有“高深知识的”这一已知数据。 这道题看似简单实则令人抓破头皮,马幼山不好再来个“我断定如何如何;因为如何如何所以这般这般。”,马贤亮中文系课程里只刘文典教授的《庄子》课最拿手,不过就庄子本人也未有指明“倘若有人谋取放射性元素,必定是用来做这做那”的。 穆怀远一拍桌子道:“有了,向来有高深知识又没什么来头的肯定是个穷鬼。如今国内最高深学问的地方除了西南联大还会有谁呢?我们是国立并大有来头的尚且还要穷得住茅草屋,那些想打赵教授主意的家伙难道还能强到哪里去么?穷则思变,我看是别处的教授想抢到这些珍奇的元素换经费。”。 他化学系的果然厉害,如同诸科学反应之下数种物质变做另一种元素,虽然变得突兀,总还是有玩意儿拿给别人看。穆怀远三言两语就把周传男的问题解开,马贤亮与马幼山在心里极度怀疑他的答案,不过一时也无法辩解,周传男点头道:“嗯嗯,也值得参考。”。 四个人又喝了会子茶,穆怀远道:“晚上图书馆还有自习我得去,咱们约到九点钟的时候在运动场上见罢。”,马贤亮迟疑道:“九点钟……或许晚了点罢,我们虽然有四个人,但夜里风一吹总有点阴森森的怕人。”,马幼山冲他挤了一下眼皮,笑眯眯的道:“生命并不是单极物体,而化学反应更是无处不在,有些问题用数学不能解决的,你中文系只叹口气就能明白。”。马贤亮大悟之下向马幼山伸了一只大拇指晃了晃,周传男嘀咕道:“X加Y会等于Z么?也许等于零蛋。”。 * * * * *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最显气派的建筑物就是校图书馆,比起草顶土墙的学生寝舍来,这处砖木结构的场所无疑是众菁菁学子心中的圣地,因此每晚开馆之前,门口为能进去占据一席之地者就已经排成长龙。 穆怀远是有目的而来的,于占据可坐之位尤其看重,早早的排了个先,单等图书馆开门。时间一到,他第一个冲了进去,寻了个位置大马金刀的坐下。他本是化学系的,此时却在手中抱了一本《欧洲文艺介绍》心不在焉的看起来。过一会,有个面貌清秀的女生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寻找可供容身的位置,待挤到他穆怀远的背后时,他小先生故意装作被碰到的模样惊愕的扭过脑袋向那女生看去。那女生还以为自己真的碰痛了他什么地方,甚是歉意的冲他笑了一笑。穆怀远道:“找座位么?”,那女生苦笑道:“是呀,人真多。”,怀里抱着几本西洋文学史传之类的册子。穆怀远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风度翩翩的伸手示意道:“请!”,那女生不好意思的应道:“这……这怎么成?我坐了你怎办?”,穆怀远道:“我想起我的钢笔忘记带了,这个座位正好让给你。”,那女生在他面上打量了一下,见此君既长得英俊,神色也显诚恳,好感顿生,一边谢他一边把自己手上的册子放到书桌上。穆怀远见他应了,说道:“好了,我该走了。”,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待那女生明白了他的人已经在群众中消失了,然而落座细看,面前的桌子上还遗下一本关于欧洲文艺介绍的读物,心中暗道:“糟,这人忘记带他书本了。”,下意识的又两边张望几下,见没人注意这边,伸手拿过穆怀远遗下的那本书随手翻开第一面,只见扉页上题着一行字:化学系穆怀远购于北平。心中又暗道:“穆怀远?长得还挺帅气,不过化学系的人怎么看起文艺方面的图书来?”,猜不透,遂将穆怀远的书合上后压到自己的书本下。 穆怀远出了图书馆,因时间还早,既不回自己寝舍也不去运动场,而是跑出学校到校外茶馆寻自己好友周传男和马幼山去了。 联大师生因校图书馆场所不够宽大,自己寝舍的光线又不好,所以相当人数都是借了书本之后便跑到校外附近的茶馆泡着,这里一到天黑就有汽灯照明,光线良好,倘再命堂倌冲一杯茶,则可凭此在茶馆读好几个小时的书。联大学生坐茶馆有历史记载之最高记录者,是一姓陆同窗,一杯茶可在茶馆坐上一天,且连盥洗漱具也带备同席。每日如此,毅力之坚令人佩服,惟不知茶馆东家如何看待。 穆怀远找到周传男、马幼山二人,马幼山冲他挤了挤眼睛轻声问道:“怎么样?”,这暧昧的态度自是指穆怀远在图书馆的事了。穆怀远坐到他俩的身边出了一口长气答道:“还行,我总算递了她一张‘名片’。”。周、马二人早知他的计划,皆面露讥笑。周传男提醒他道:“先给你透个消息,外文系的那妮子早有人盯上她了,你想献殷勤需知还有别的竞争者。”,穆怀远道:“你们不瞎搅和就行了,那日猜拳要记住赢的人可是我。”,马幼山满脸不屑的道:“我本来是要出锤子的,见老周败在你的布下这才改作剪刀。你以后若能赢得美人芳心不要忘记请我们吃饭。”,穆怀远笑道:“这还用说,那是一定要请的。”。 茶馆中有人长声叹道:“波兰!又保不住了!”。 众人把目光移过去,见一张桌上坐着几个茶客,正一边吞云吐雾的吸烟一边评议手中的报章。先的那人是个麻脸的中年汉子,着一袭灰布长袍,说完那句话之后一边不住的摇头一边颇无奈的伸手去桌上拿第二根香烟。左邻的一桌上有人问道:“你先生这话怎么讲?”,那麻脸汉子指着同桌友人手上正看的一份越南报纸说道:“德国元首阿道夫先生又看上波兰的土地,这份法国人办的越南报纸上宣称英、法决不坐视盟友领土被德国军队蹂躏,可我看这只怕又是一句空话。自阿道夫先生上台以来,他每有对邻国土地要求,英、法无不予以满足,去年一纸协议将欧洲之捷克斯洛伐克国土卖与希特勒先生,今年又轮到波兰。打仗么,谁也怕,问题是你敢不敢打。张伯伦与达拉第真的敢在德国人后面出兵么?倘若真的打起来,海外殖民地的管制定会放松,兵力多半要收回欧洲大陆。眼下德意日三国是穿一条裤子的军事同盟,日本军队早已经打到广州,香港与越南都已在东洋军的眼皮底下,英法去与德国开战,日军定会攻占这两地。英法要想保住东南亚殖民地资源不被抢走,除非是德国军队打到自己家里,否则不会冒着分兵与日本军队作战的风险去理会一个遥远同盟的生死。我说波兰又保不住了,正是出于这点。”,他同桌的一名长袍老者一边听一边也不住的点头,口中道:“说得甚是,说得甚是。”。有几名邻桌的青年不自禁的站起来挤去看那份越南报纸,上面刊的乃是法文,释义就是欧洲局势极为动荡,英法欲插手波兰问题云云。能读懂法文,足见这些茶客水平不低。 马幼山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这就叫各有各的小算盘,同盟又怎地?人家又不是答应做你的儿子,你捱揍我未必非要帮你的忙,说到底还不是看谁给自己的好处更多么?”,周传男撇了撇嘴角冷冰冰的应道:“一加一只等于二,没理由去等于三。国际政治里每走一步都有它合理的原因,你想让结果等于三,则必须是一加二。”,马幼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你说什么一加一在加二的?我怎地听不明白?”,穆怀远也是不懂,正在眨着眼皮琢磨,外面伸进一只手来,将马幼山面前的茶杯端起仰脖儿喝干净,又用袖子擦一擦嘴巴说道:“波兰现下比喻做三,人家英法的利益比喻做二;一加一等于二即是周同学喻作此刻英法的小算盘打到最后也没算出波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马幼山扭头看去,只见旁边站一青年,长袍布鞋,发杂面污,然神态悠闲不可一世。惊愕之下叫道:“老钱,你怎么跑过来了?” 这人正是“马尾巴如何如何”的钱慕方,此时一边摇头叹气一边道:“嗟叹,嗟叹。上午去听闻一多教授的古代神话课,深感其中逻辑合理推演严密,台上台下烟雾缭绕中几至以为当世应当提倡有神论一说,诸翻江倒海移山劈石开天与辟地的事迹好如昨日才发生一般可信。然下午又跑去物理系听老赵的高能物理,现代科学一扫牛鬼蛇神。我心私窃,以为老闻所谓古代神话纯属无中生有,应当如同他叼的大烟斗中冒的缈缈青烟一般左耳朵听进右耳朵跑出。只是神话传说如何又具备严密逻辑性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大家平日爱坐茶馆,便带这问题跑过来。我想既有大批同窗坐茶馆,其中定有熟识者可供区区白吃白喝。”。 周、穆二人对他并不很熟,但因马幼山认识他,所以也略点头以示客气,只周传男看不惯看他龌龊,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端起一饮而尽,说道:“一加一没你要的三,只我的二,这就请罢。”。钱慕方耸了耸肩头道:“小气。”,正要走,又发话道:“晚上不要独自外出,我听见外面野地里有人拉胡琴。”,马幼山惊道:“怎么你也有听到的么?”,钱慕方扫了这三个人一眼,有点吃惊的问道:“你们知道这事?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遇到。”。穆怀远向他招了招手道:“坐下说,坐下说。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并文学院的马贤亮也要邀齐去探个究竟。”。钱慕方将两只手从背后绕到前面互相一拢,又坐到马幼山旁边说道:“有种!你们进城走两条街,那里有家中药铺挺便宜的。你们去了只说是钱某介绍的老板定会打折开方。”,马幼山知道他说话多是跳跃性思维,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猜测了一下道:“我们并不会带家伙去,真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我们只会发个号外贴在布告栏上提醒大家注意,你还怕我们会误伤别人么?”,钱慕方又摇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是怕你们被吓得屁滚尿流卧床不起时没钱吃西药。”,周传男听了他的话不禁浑身一哆嗦,向穆、马二人看去,吱吱唔唔的道:“我……我想我还是不去了,要去也找个白天大太阳时再去也成。”,穆怀远道:“你以为白天那大太阳时还会有鬼么?”,钱慕方忽的一拍巴掌大笑道:“啊哈!原来大家正是冲着鬼才去的,想不到受这些年科学熏陶居然还信鬼神之说,可见现代社会高喊德、塞二先生未必就是正确的。” 德、塞二先生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指的是“民主”与“科学”,译自西文Democracy和Science之中文发音“德莫卡西”与“塞伊斯”,加上先生二字意谓对民主与科学的尊重;想不到为了周传男、穆怀远的话居然让人家哲学心理系的抓住一条小辫子,说出“德、塞二先生未必正确”的言词。穆怀远到也罢了,他既能厚着脸皮去与女生套近乎,钱慕方的小笑话焉能令其皮下充血?到是周传男红着脸争辩道:“我……我又没说这世上有鬼。”,钱慕方冷笑道:“那好,你既认定这世上没有鬼,那你晚上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去看看。没有鬼当然只会有人了,是人你就用不着害怕;那人好象还是个懂得拉胡琴的,自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你怕他做甚?”。周传男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知道钱慕方的话不对,但因其逻辑方面比自己数学系众方程结构更显得严密,欲求驳斥而无从下口。这也难怪,钱慕方上午才听过古代神话课,虽认为应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于民间传说对心理的影响认知程度比一介数学系胖子那要高出十数倍,他又懂得心理捕捉,周传男岂是他的对手?马幼山与钱慕方交往久了有些交流经验格外丰富,见周传男说不出话来,这才伸一根手指敲着茶桌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到不是说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塞先生行走国内不过二十几年,民间故事却是从小耳闻的多,有些印象深刻了未必就知道塞先生以后一定会改,今晚若只我一个人我也不敢去冒险。”。钱慕方偏着脑袋看了看他,嘿的又冷笑一声道:“又一个想溜的。”,穆怀远一听他说“又一个想溜的”,马上大声宣布道:“如果只我一个,我也不去了。”。 周传男忽的对钱慕方言道:“你刚才说得那轻松,今晚你有本事一个人去么?”,钱慕方道:“这有什么不敢?”,周传男道:“好,你敢一个人去,明天我输你两只烧饼。”,钱慕方一拍桌子道:“君子一言,你可不要后悔,我现在就去,你等着我回来啊。”,说罢起身便出去了。周传男见他走了,站起身对马幼山和穆怀远道:“我要远远的跟着他,不要让他跑到寝舍里睡一觉明天唬我的烧饼。”。在后面偷偷跟了出去。马幼山对穆怀远道:“我们也跟去看看?”,穆怀远摇摇手答道:“别让他知道后面有人时反到借我们替他壮胆儿,我还真不信他敢一个人跑去野地里冒险,到九点我们去运动场上邀齐马贤亮再说。” 周传男远远的跟着钱慕方,那人出了茶馆便径直奔校区驻地。西南联大校本部分作东、西两处,东边是图书馆与教室诸屋,西边则是学生寝宅。寝宅旁有一运动场,再偏远就是坟场了。钱慕方先跑到运动场上拿了一个大顶,引得散步的同窗纷纷给他叫好,之后一溜小跑跑到一间略偏远的寝舍后面往土墙上一靠,借着月光不住的看自己手腕。 周传男藏在附近的草丛里看得清楚,猜测他是在看时间,好等差不多了便绕出来去茶馆向自己吹嘘,反正这里还有许多的人见他跑过来的,证据充分,不怕明天混不到自己的烧饼吃。心中暗怒道:“这卑鄙小人,还想骗我请他吃烧饼。联大这里穷的叮当响,吃个烧饼好比吃鱼翅,他到想一次吃两只,幸亏我聪明没上他的当,过一会看我揭穿他。” 正想时却听钱慕方忍不住的吃吃发笑,想是那两只烧饼眼见要落到手里正在得意。过一会他又不知怎地呜呜的发声痛哭起来,嘴里嘀咕道:“好……好烧饼,好吃的烧饼。”,周传男几乎要气炸了肺,差一点站起来跑去指责他,后一想那家伙若是发现身后有人,干脆借自己的胆子真的跑去野地里转一圈,两只大烧饼就等于自己亲手馈赠他的了,于是忍住怒火没动。 钱慕方收住哭声将自己外面长袍一脱。周传男想:“他要做什么?”,只见钱慕方用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许是找到个突出的榫子,便把长袍挂在上面,退后几步给那长袍揖了一礼,口中念念有词的道:“钱慕方先生,我能给你吃下肚真是感到万分的荣幸,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只是沾了些芝麻就嫌弃我的味道。”,又是一揖,将长袍摘下来穿好,又道:“不行,这样有失身份,我不能去骗人,还是勇敢一点去野地里走一趟为好。”,将衣服整了整,弹嗽一嗓四方步踱了出去。周传男本来已经火冒三丈了,听他的最后一席话又是一惊,暗道:“这家伙别是让两只烧饼蒙了眼,真的跑去野地里转一圈;只怕我那两只烧饼真的保不住了。”,从草丛里悄悄爬出来跟着。钱慕方并不向野地里走,回到运动场上又拿了一个大顶,又引得众人喝彩。周传男暗道:“他到有闲暇得很。”。见钱慕方站起身忽的甩开脚板向校外的茶馆跑过去,周传男一跺脚暗骂道:“糟糕,上这家伙的当了。”,也甩开两腿追了上去。 第二章 联合大学 下 穆怀远与马幼山还在,钱慕方先一脚踏进茶馆找到位置往上面一坐,从马幼山面前端过茶杯又一饮而尽,显得甚是兴奋的道:“我去了,而且又回了,那位同窗呢?快去叫他买烧饼。”。穆怀远与马幼山一起惊道:“你真的敢一个人去野地里吗?周传男一直跟着你的,他回来定会有交代。”,话说完周传男也跑回来了,见钱慕方正笑嘻嘻的坐着跟穆、马说话,猜到他是在两位好友面前已经吹嘘过了,愤愤的拉过长凳重重的坐下去。马幼山见他一脸气愤的样子,连忙问道:“老周,怎样?”,周传男两眼冷冰冰的扫了大家一回,穆怀远与马幼山皆暗想:“他这气鼓鼓的样子到好象烧饼输定了。”。果然,只见周传男先对钱慕方哈哈干笑一嗓,又用手做抹眼泪模样道:“好……好烧饼,好吃的烧饼。”,他的原意是模仿钱慕方私下里的丑态,这人脸一红就能猜到自己跟踪他,也用不着费口舌争辩,定会主动认输。不料穆怀远与马幼山却误会了,心中暗道:“果然是他输了。”,惊讶之余不由得佩服起钱慕方的胆量。钱慕方故作了解周传男用意的样子淡然道:“只不过大家之间玩笑一场,你不必当真。”,周传男以为他是在为自己遮掩,暗自得意道:“这厮知道让我发现了,想打个哈哈蒙混过关,我再学学你的丑态好叫你羞愧一番。”,站起来冲钱慕方鞠了一躬,怪强怪调的道:“钱慕方先生,我能给你吃下肚子真感到万分荣幸,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只是沾了些芝麻就嫌弃我的味道。”。若是个脸皮薄的,听到有人当场揭发自己私隐定会羞臊得恨不能在地上寻条缝隙钻进去躲藏起来,偏是钱慕方一副正经的样子起身道:“现在大家都不宽裕,你何必给我芝麻烧饼?干面团我也能领情。”,穆怀远和马幼山在一旁也道:“老周到也守得诚信,不过都是同窗,这客气做甚么?”。周传男心中愣了片刻,暗想:“穆怀远、马幼山怎么以为是我输了?”,他推测事情向不同人家哲学心理系的是跳跃性思维,当他还在计较与钱慕方两人之间的私事时,钱慕方却早就给他下了一个套子,将判定输赢的权柄交给旁边的人。周传男呆了一会,听见马幼山在那里低声笑道:“多半肠子悔青了。”,穆怀远与钱慕方轰的大笑起来。周传男见钱慕方一脸讥笑的望着自己,又将穆怀远肩头搂住向自己一抬下巴,恍然之下顿时大悟,正要大声诘斥,钱慕方又淡淡笑道:“只是大家之间玩笑一大场,你不必当真。与我交往久的都知道我人品并不差。”,马幼山举起一只手笑道:“这点我可做证,他与人做乐都是善意的,向不会用小聪明去占人便宜。既然他说是在开玩笑,你真与他烧饼吃了他反而瞧你不起。”,周传男见马幼山言颇诚挚,他又是自己好朋友,决不会帮着外人欺负自己,苦于吃了钱慕方一记骗术,于这个人又是痛恨又是佩服,撅着嘴气鼓鼓的又坐下去,但对钱慕方使诈的事却绝不再提了。 穆怀远见钱慕方为人甚大度,不由得对他起了好感,一只手在桌上支起自己半边脸,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记了一下道:“你到挺大度,怎地又像十天半个月没洗澡似的?给人的印象这怪。”,钱慕方将双手往袖子里一拢,耸耸肩头答道:“我又不指望马上就找老婆,哪里像你这怀春的少年爱干净。”。穆怀远听他说“怀春的少年”五个字,面上一红,讪讪笑道:“爱干净的并不都是怀春,我哪里有那念头?”,钱慕方道:“你们待会要去野地里探险,黑灯瞎火的自是踏得一脚泥满身土,谁会早早的把自己收拾得这干净呢?只好说是因为早一些的时候与人有约这才特意洗漱一番。我总不信与你有约的是个男的,难道是我刚到时看到你与老马、周同窗么?抱歉,历史社会系虽有潘光旦这生物学出身的教授在研究卡力士先生的《性心理学》,但同性友情的关系对老马来说既高深莫测,又难以接受;周同窗暗中跟我进进出出,这边也居然没人担心他红杏出墙,好了,大家尚是算作正常的好汉子。只能说老兄是去约会一位女性,约会女性岂是一时半刻可以完事的?就到现在也依然在人少的地方卿卿我我,哼,十成的把握是没追到手。若是照我的估计,多半只是抛了个媚眼儿送送秋波先勾搭了再说。” 这边的三个人越听越是惊讶,马幼山见钱慕方说到后面连穆怀远的隐私也要翻出来,连忙用手捂住他嘴巴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可以去做侦探了。”。穆怀远让钱慕方说中心事,面孔红得像块猪肝,坐正身姿对钱慕方道:“你观察到十分细致。”,将话头一转又说道:“对了,老兄方才既到野地里探过,可有什么发现么?”。周传男心想:“现在听他怎样胡吹。”,钱慕方待穆马幼山松开捂在嘴巴上的手,这才笑道:“野地多了,东南西北我随便找个地方逛一圈就算对大家有了交代,因为刚才我出去时并没有说一定要去诸位想的地方;我的胆子或者挺大,但力气却挺小,那些暗处就没了妖怪,躲上几只恶狼也够我呛。”,周传男听他一说,心中念头一闪,暗道:“刚才的确是我输了,这个钱慕方做事确实公道,事后又不咄咄逼人,身上犹有大将的风度,比之自己一相情愿、粗俗无理强似百倍。”,想到这里不由得生出羞愧之意,恨不得地上寻条缝隙好让自己钻进去。 穆、马二人不知周传男的想法,见他脑袋又开始往下垂,以为听见有恶狼在打退堂之鼓。穆怀远连忙给他打气道:“谁听见狼会演奏音乐的?自然是个人了。”,扭头对钱慕方道:“大家如今熟了,你与我们一起去探险罢?”,钱慕方站起身道:“晚安!”,三步并做两步先溜之大吉。穆怀远嘀咕道:“说走就走,把自己性命看得那贵重么?”,又与周传男打气道:“他只是怕拼不过几只狼罢了。”,周传男嗫嚅几下嘴唇,说道:“是、是狼或人那就不用怕了;我家里只我一个男孩,不是把自己性命看得贵重,而是身上担着周家传人的担子;我、我也……”,一边说一边从凳子上站起身往后撤。穆怀远对马幼山道:“看来只好我们两个去会马贤亮了。”,马幼山见人又少了一个,也想撤,他比周传男略狡猾一点,不似他那么显怯,在桌上寻了一杯冷茶边喝边道:“狼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只动物嘛,生物系的还见少了么?老钱言之有理,狼也不会拉胡琴,自然是个人了。生物系是研究阿猫阿狗的,研究人干什么?懒得去理会了。”。穆怀远见他的意思也是不敢去冒险,自己一个人何必当傻瓜?无奈还得在同伴面前吹嘘一番给自己脸上贴点黄金,见马幼山说完了他接下道:“也是,说不定是有人在野地里幽会,我若偷偷去了正好撞见人家在亲热,知道的说我是在探险,不明细里的把我当成变态色狼。算了算了,还是不去打搅别人的好事。”。 这几个人念头一转就都缩起来了,剩下一个中文系的马贤亮到九点钟左右跑到运动场上候着,却不见那三个人有一个过来的。穆怀远三个都有打算,因为一旦跑过来与马贤亮会齐,马贤亮自是要抬腿往野地里走的,这时候在他面前做缩头乌龟未免显得自己无能,穆怀远诸人盘算来盘算去还是连他的面也不见为好,大不了到第二日撒个谎说昨天晚上闹肚子或者头痛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再说马贤亮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去野地里乱跑。不料马贤亮因为中间有事在别处耽搁了一会,到运动场上时已经是九点一刻了,见没人,以为那三个已经先去查探去了。他还担心别人事后责怪自己失信,找准方向往黑咕隆咚的野地里摸过去。 西南联大校舍建在昆明城西北角,校区分做东、西二区,西区是三十余栋学生寝舍,再西边则是有小门的一道院墙,外面就是荒地。马贤亮出了院墙在野地里摸索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人,回头去望校区那边的灯光,已经离开近二里多路,这二里多路坑坑洼洼不知道有多少绊脚处,黑暗中又不知藏有多少无名的事物。山野里的冷风一吹,马贤亮身上顿生莫名之恐惧,后悔自己走得太远,那三位邀好的同伴就腿脚再快也定不会在夜里跑到这远的地方。他先前一直当作自己前面有穆怀远等人,加之要信守承诺,一时半会也没想到会有多害怕,现在一经冷静下来,周遭的事物就显得十分的诡异了。倘或一脚踩上个凸起的土包,便会在心里吓一跳,暗道:“是座坟!”,再一脚踏上一根硬物,便又会以为是根死人骨头。踉踉跄跄的走了一阵,原的回头路愣是寻它不见,要么多个水坑,要么出来个地缝。这般一绕,又绕到个开口的地方,感觉上像是遇到断崖了。马贤亮本想经一条直线摸回去的,却见校舍那边的灯光不停的向南移。马贤亮直是后悔当时怎不在手中捏个火把,没有火把在怀中揣一盒火柴也好,现在除了身上的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眼见南边校舍的灯光一朵两朵的熄灭了,马贤亮几乎要大声哭起来。正在这时,前面不远忽的有人轻声说话道:“你饿不饿?”,马贤亮脑中嗡的一响,脚下一收,整个身子如同中了定身法术一般不敢动了,两眼寻向前面说话处想看看到底是谁饿了。只听另一人道:“当然饿了,这几天尽啃骨头,真想找点肉炖一炖。”。马贤亮的额头唰的爆出一片冷汗,心里道:“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先的一个笑道:“这附近的荒坟那多,你随便刨一个抱着啃不就行了么?”,后的那个答道:“还是啃你的好,你多新鲜啊。”,哒的一声轻响,黑暗中出现一个火头,过一会那火头变成三个,当间的那个哒的一声又灭了,只剩旁的两个在一闪一闪的亮着。 马贤亮暗道:“好象是在吸香烟。”,仔细用鼻子去闻,空气中果然飘过来一阵阵烟丝的焦香味。他先把心安下一半,暗想:“既是在吸烟,多半不是鬼,只会是人。什么人这晚了跑到这荒野的地方吸烟来着?是土匪还是贼?”。土匪他在南迁昆明的路上遇到过一次,虽然后来被孙立人的手下收编了,但也知道这些人不好惹,这里又是荒郊野外,一旦让他们抓住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想到这里马贤亮慢慢蹲下来将身体缩在黑暗中看前面的动静。过一会前面有一枚火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又落到地上,叫人用脚一踩便熄灭了,另一个还在抽烟的人道:“你这习惯到是保持得好,换作别人,一把扔到地上哪管它还会不会引起火灾。”,没有吸烟的那人道:“西洋文明有些好过我们的就是自我束律养成习性,这一点到不会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抽烟的那个哈哈大笑道:“不见得罢?如今英法大喊口号要支持波兰国土完整,他们背后的小算盘是怎么打的我们大家还不清楚吗?”。马贤亮听到这里不禁一愣,暗自道:“这些人不是土匪,说话的内容这高档次的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肚子里已经开始有些警觉,猜测是遇到什么要紧的人物在这里碰头,这种人的会面自是极为秘密的,让他们发现了虽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摆弄自己,但若是怀疑内容外泄,那只有四个字好想,叫做“杀人灭口”,因此越是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那没有抽烟的说道:“赵忠尧那处的宝贝最好尽快到手,不要让张老三他们搞过去。这些个烂人没一个懂事的,我早知道他想抢我前头,要么就干脆扯我的后腿。”,抽烟的那人道:“张老三没多大本事,坑蒙拐骗还有点潜力。我听说他跑到三不管地区蒙那里的土匪为他做事,还许诺人家几千块大洋,哼哼,结果还不是让人一窝端了么?”,马贤亮又暗道:“说到物理系赵教授了,他有什么宝贝?除了……”,想起那些放射性元素,心中直砰砰乱跳,接下想:“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先的那个又道:“元素周期表的确是个好东西,门捷列夫那老先生空的位置上犹如发现天文行星一般将一个又一个新元素发掘出来。镓、钪、锗这些新玩意儿之后还有什么呢?如今又有了放射性元素,以后怕更多了。”,后的那人扔掉手里的烟头,用脚一踏将之踩熄,一边吐气一边道:“你看啊,元素这东西很有点意思,原子量一变,性质就变了。咱们夏天买西瓜,五斤一个是西瓜,十斤一个还是西瓜,并不说到十斤就变做冬瓜了。”,先的那个笑道:“这比喻并不十分正确,好象一瓶子水一样,天冷了就成冰;相同体积下能有不同的份量,这物质的性质定会有所不同。原子量也应如此,份量不同,但若内里的体积相当,形成的产物也应是不同的。这几年欧洲一搞什么发现新的物质,衰变期负的多少多少秒的物质昙花一现。我和张老三的想法是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改变些许原子量以后极不稳定的产物。事物的原子好百宇宙中有行星围绕的大星球,谁能改变这大星球的内涵,谁就能发现新东西。只是张老三那蠢材居然只想到用放射性元素本身做这大星球的框架,希望搞一、两篇论文好让他扬名,哪里比得上我这边的用意是要高过他千百倍也不止。所以我是决不会让老赵手上的东西落到这种烂人的手里。他张敬来是个什么东西?学术小丑而已。”这人越说越是恼怒,最后几至差点放声大骂起来,他的同伴连忙劝他道:“老孙,与张老三生什么气?为这种人不值得,再说了,世上搞大事也没有说一帆风顺的。咱们跑到云南首先就听不到日本人的枪炮声,这已比在平津时要强过万倍。张敬来这种人虽然讨厌,没了他,你在学术争论上可不寂寞么。”,那人正要答话,刚嗳了一声,远处叮铃哐啷响个不停,一盏灯由远而近慢慢驶过来。姓孙的那同伴喜道:“看,老苏来了。”。那盏灯驶近二人,吱的一声停下,又哐啷响了一下,一个粗重的男音道:“方才在茶馆与姓张的那帮人碰上了,这些家伙可显得悠闲。张老三身边又多了一个不认识的麻脸不知道是他什么人。”,姓孙的那人讥讽道:“土匪,还会是什么人?”,他的同伴听了呵呵的笑起来,去问那姓苏的道:“可有肉么?”,姓苏的呼的喘了一口气,似将一个重物抱起交给那人,口中并说道:“战事越发的吃紧了,诸多供应甚是困难。我怕一次买这多东西让人起疑心,换了好几个店铺分头收购。”,叹一口气又道:“刚才茶馆里有几个联大的学生打赌,赌注只两枚烧饼已显得万分珍贵,咱们吃这些东西的日子怕也不远了。”,姓孙的问道:“你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姓苏的道:“法国人在越南办的报纸说英法两国发文警告德国军队不许踏足波兰领土……”,那姓孙的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哈哈哈,他们的说话还有人会相信么?”,姓苏的道:“一加一只等于二,哪里会等于三。”,旁的那人开口问道:“什么一加一等于二的?这是什么意思?”,姓孙的道:“英法的利益是二,波兰当做三。老苏的意思是英法的小算盘打到最后也没算出波兰与自己有什么好处。”,那姓苏的也笑道:“造书,你这话方才联大学生中打赌的那些人也有说过的,我看你们到是想到一块去了。”,姓孙的道:“是吗?那些学生到也聪明伶俐,比起张老三之流要可爱得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英法列强放纵德国军队的行动,到最后吃苦头的还是自己。波兰若不幸沦陷,德军背后与英法友好的盟国便一个也没有了,东边的俄国是布尔什维克之共产党世界,英法政府历来对马克思主义持排斥态度,若是阿道夫与斯大林同志再定下互不侵犯条约,到那时,西欧各国面对德军铁骑还能指望有盟友在德境或面威胁么?张伯伦与达拉第之流鼠目寸光,波兰日后一旦沦陷,便足以证明我孙造书的这番话。”,那姓苏的一拍巴掌道:“着呀!这话与张敬来的那麻脸的同伴一般地有见地。那人却是说英法不敢对德动武是担心各自的海外殖民地。英之香港,法之越南;眼下德意日三国同盟,日军又已经打到广州,离香港越南近在咫尺。”,那不知道姓名的同伴答道:“这也要,那边也舍不得,终有一天连自己住的房子也守不住。殖民地多了是好事么?我看不见得。”,将脚在地上重重的一跺,哗的开了一道门,里面灯光闪现,又伸出一双手来。 马贤亮看得清楚,见一粗壮的汉子正弯腰向那地洞门内送入一条鼓鼓的麻袋,另两人之其一穿的是西装,第二人穿的是长袍,两人身旁是一架自行脚踏车,上面后座还捆着一口纸箱。那箱子一经松绑,歪了一歪差点倾倒,幸亏那粗壮的汉子身手利落,一把抱住,又轻轻摇了摇,侧耳细听了一下笑道:“老苏,你怎地还带了一只小猫回来?”,叫做孙造书的西装汉子喜道:“老苏,你到有雅兴。”。赶去那粗壮汉子手上将纸箱的盖儿揭开,从里面抱出一只雪白的小猫。那只猫儿在纸箱里憋久了,一出来便喵儿喵儿叫起来。孙造书呵呵大笑,将它举得高高的道:“你这小畜生,知道我们做事闷了就跑来解乏,这可不是想死你了么?”,又收回手将那猫贴到自己脸上蹭来蹭去。马贤亮见那猫儿心中便是一动,暗道:“可不是么?这里学习艰苦,若是养只小猫在寝舍,无端端的就多出些生气。”,又见那姓苏的道:“好了,我不久待了。张敬来那批人这段日子不大老实,在联合大学周围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得盯着他们点儿。”,孙造书将猫从脸上拿开,甚是严肃的说道:“他的目标是赵忠尧手上的那点放射性元素,你别的不用管,就防备张老三派人偷东西。他们不会不知道我们也在昆明,更有甚者大家都知道就在联合大学附近蛰伏,时机一旦成熟,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会打那元素的主意。”,那姓苏的点点头道:“好,我会留心的。”,转身把住自行车的龙头,哐的一声将后面支架踢开,推行几步片腿儿骑上去消失在黑暗中了。孙造书又将手中的猫抱到脸边嬉笑道:“小家伙,待会请你吃块鱼。”,马贤亮一听到“吃块鱼”,口水涌出不少,腹中咕的一声轻响。孙造书吃了一惊,四下里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连忙去问那粗壮的汉子道:“泗江,我听到附近咕的响了一声。”,那汉子正在往地洞里送东西,听到孙造书的话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做声,轻声问道:“哪边响的?”,孙造书一指马贤亮躲藏的地方低声答:“好象是这边。”,那叫泗江的汉子在地上划拉几枚石块往马贤亮那边呼的扔过去,只听暗地里哧哧啦啦扑扑通通的跑出些不知名的小野兽。这二人松了一口气,各自道:“原来是这些个畜生。”,将剩下的东西悉数送入地下,自己也随后钻了下去,又哗的一声把外面的问关上。 马贤亮让一枚石块打中额头,用手去抚,已生出一块厚厚的肉包。听到孙造书二人说“原来是这些个畜生”,心中反讥道:“这些畜生并且将我头上打出一块肉包。”。见他们又钻进地洞里去,站起身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越过那地洞口,摸索到姓苏的骑车走的地方,心中暗道:“这里定有一条小路,我顺这小路可以回到学校。”。将腰弯更低,去地面上一边仔细看路一边慢慢的前行。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尚有校舍未熄灭的油灯一、二盏从窗口透出,心情顿时转好。再走时,脚下的路又开始转向,那灯光渐向北移,自己则是在向南边走。这路当然不会又是跑到野地里的,七拐八拐肯定能回到学校前面,又或者直接就抵达昆明城门下。马贤亮从未在夜间走过这远的荒路,心情又急燥起来。看看那些油灯的光亮离自己不远了,又离开路面径直穿过野地向校舍那边走过去。这一回途中就再多坑坑洼洼他也不躲不绕了,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地面硬闯,心中道:“大不了……”,大不了什么还没想到,左脚就踏个空,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便扑通的跌进一个土坑里。这一跤跌得他晕头转向,待觉得手脚在地上撑得扎实了,耸肩扭腰一阵看看可有摔坏的地方。阿弥陀佛,这大一个土凼子非但没有把他摔得晕死过去,而且躯体具全,马贤亮应当改名叫做马有幸了。 他正在摸自己身上,不远处又有人低声道:“听到没有?”,另一人也道:“扑通一声,不知道是人还是畜生。”,第三个苍老的声音厉声低喝道:“怕是姓孙的在找老子麻烦,过去看看。”。有两三个人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打亮几枚电筒向马贤亮照过去,那苍老的声音连忙道:“关掉,关掉,小心叫人发现。”。马贤亮听这些人的声音决非善类,脱下脚上一只布鞋向远处用力一扔,那布鞋落到草丛里又惊动里面的小兽,一边呜呜哇哇的叫着一边窸窸窣窣四处乱跑。那些人听到野兽惊散的声音,有一个道:“是野兽,不是人。”,第四个颇显谨慎的声音道:“无风不起浪,又没有争斗的动静,这些野兽惊的什么?去探探。”,铮的一声轻响,另一个人道:“我去看看。”,那谨慎的声音道:“小杜,手脚利落点。”。那个叫小杜的应道:“没问题。”,正要过去,那边草丛里的几只野兽许是让马贤亮的布鞋吸引过去了,以为是惊吓自己好事的怪物,同仇敌忾下数只撕咬到一起将那只布鞋扯得嘎嘎作响。那个停谨慎的声音惊道:“小杜快返来,怕是狼群在分食,你听撕扯得骨骼喀哒响。”。有一个听着草丛里野兽撕咬食物的动静声,心惊胆战的道:“老、老爷子,这、这里还是放弃罢?”,那老者低声骂道:“放你娘的屁,这里一断还叫做加速器么?入你奶奶的,别说只几只狼崽子,老虎在也得跟它干。再叫老子知道你们几个半夜里拉胡琴叽喊鬼叫的,一人赏一顿板子。”。那谨慎的声音道:“张老师,平气些。万事总有失漏处,他们也没料到会有人听见。”,那姓张的老者将火气往下压了压道:“陈队长,这我晓得,但忍不住就要发火。孙造书这些小人已经盯上赵老弟手里的宝贝,他们在南宁不是也派了几个小贼么?孙二狗是什么玩意儿?学术界的市侩份子,万事到他手里都变得有铜臭味。他盯上赵老弟的宝贝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这种人功利熏心断送国内高能物理研究他是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的。咱们不事事先他们一步,等他偷了那些放射性元素之后这里的加速器就建起来也没用。日本人眼下已经占领了广州,过一年半载与英法宣战,把香港越南一占,滇越铁路一旦关闭,建加速器的材料来源就会被切断。我须得抢在这之前把加速器打造好,日后才不会为钢铁诸事操心。这几个家伙做事还那么吊儿锒铛,我的实验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更不用说还要防着姓孙的和昆明的日本间谍。”,那姓陈的队长道:“张老师说得也对,我其实也在为这事担心。英法虽然最终不会顾及波兰,但德国消除后患之后会不会对它们动武呢?俄国人是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英法排斥布尔什维克更甚于排斥纳粹主义,德军不对东线用兵,则谈不上怕俄国人帮英法在背后捅自己一刀。到时候欧洲诸国打成一团,亚洲殖民地定顾不上,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中日军对东南亚的资源窥视已久,趁虚而入是必然趋势。国内战略物资供应目前就靠着云南的几条铁路,再一断,唉!”,说到最后,心事重重的长叹了一声。 马贤亮听他们低声说话,心中暗暗想了一通。前面的老者既然姓张,又与那个孙造书誓不两立,显是被孙造书称作“张老三”的张敬来。长沙临时大学南迁昆明时在湘黔交界的路上被人打劫过一次,这是马贤亮亲见的,由孙造书的言词来看,这一票是张敬来找人做的,而南迁队伍中走桂林、南宁线的人也曾在路上遭过贼,这个消息还是与穆怀远诸人交识之际听到的,现在听张敬来气恨恨的数落,那么孙造书也不是个好东西。张敬来被孙造书叫作“学术小丑”,他自己亦被张敬来骂成“学术界的市侩份子”,两个人是谁也不服谁,但从他们干的事情来看,又都是极有远见的学者,水平都不低。马贤亮将自己所属联大教授中有名气的理、化大师细细掐数了一遍,物理系教授有周培源,吴有训,叶企荪,赵忠尧等人,没有姓孙或者姓张的,普通教员里也没有。化学系姓张的姓孙的到有几位,一位张子高教授,一位张青莲教授,姓孙的之孙承谔教授,普通教员里也没有叫张敬来或者是孙造书的。再说这些教授品性崇高,亦谈不上与自己人做对。孙造书与张敬来是哪里的神仙?马贤亮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弄明白的是昨天晚上听到有人在野地里奏《昭君出塞》曲子,那些人便是张敬来这帮“做事吊儿锒铛”的手下。建加速器?只能是高能粒子加速器,难道还会是脚踏车加速器么?马贤亮虽然是学的中国文学,但对粒子加速器并不陌生,这物初现人间乃是在西历一九三零年,美国人拉伦斯设计的第一台回旋方式加速器模型。他联大理学院相熟的好友每每说起世上的神迹,多半跑不脱要拉一拉加速器的家常。这物颇为神奇,居然可以将肉眼见不到的微小粒子在管道中加速到近光的速度,用这些高速粒子再去轰击其它金属做成的靶子便可让这些金属的性质发生改变,着实是厉害。但建粒子加速器的工人也决非一般的什么泥瓦匠之流,可参与建造者无一不是极高才能之辈,张敬来的那几个“吊儿锒铛”的手下若非是大学教授,也定是有些学术才能的人,他老先生开口“放你娘的屁”,闭口“入你奶奶的”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汹汹气势之下显得有持无恐,虽令人反感,但也不会真是孙造书所言之“学术小丑”这低劣的人物。 张敬来听姓陈的队长叹息,冷笑一声道:“老子怕什么?日本人打进来姓张的要么抱头鼠窜要么当亡国奴,又不是没本事,跑到哪里混不了一碗饭吃?你们委员长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日本人真把这半边江山再占了去,还会邀请他做皇帝么?这好比曹公与孙权之争,除了拼死抵抗没第二条路好走。”。曹公即是曹操。《三国演义》讲赤壁大战的故事里的曹操要取吴国孙权的土地,孙权开始还有心投降,他手下的大臣对他说如果降了,您打算让曹公加封一个什么官爵呢?那意思是说现在您是我等臣子的大王,大家敬重您是尽臣民的本份,日后都在替别人做事了,大家的地位一样,自然用不着再对您客气。过去您享用的美女如今陪伴在别人左右,美酒也要分而饮之,我们见到您也不用三拜九叩,今天称呼您大王,以后怕是只能叫您老孙了。吴主孙权听了臣子的一番话,顿时醒悟,坚定抗曹的决心,联合刘备在赤壁火烧战船终于打败了曹操。马贤亮是学中国文学的,对这些典故早已耳熟能详,张敬来一说“曹公与孙权之争”,除了赤壁大战外别无可想,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心中想:“这人嘴巴上牢骚一大堆,可肚子里是极爱国的,他做事自不会差到哪里去。孙造书说他是学术小丑,多是指这人脾气太坏。不过搞技术的高人哪个不是有怪脾气的呢?化学系的曾昭抡教授不是一天到晚不拿眼睛看人么?我系刘文典教授论及狂妄少有能敌的,可他讲《庄子》当世绝无一人能够超越。孙造书与这张老先生互相知底,他当然是看不惯张老者的某些作风了。”,又想起孙造书抽烟的事,由他踩灭烟头的举动来看,他的性格中自律性极强,与张敬来动辄破口骂人的行径决然相反。不由自主的摇摇头,暗里叹息一下想道:“张三不服李四,李四又不服王二麻子,王二麻子未必又看得起张三,搞不好大家扯破面皮扭打起来到让第四个人占了便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希望孙造书与张老者之外不要再有什么人插进来。”。 姓陈的队长听了张敬来的话,轻声应道:“这还用说么?你老先生交给我们的密语手册可帮了我们不少大忙,重庆立刻设了一个电讯科,里面的人青一色都是戴老板亲自选拔的。”,张敬来嘿嘿怪笑道:“我老张素闻你们戴先生手段厉害,这里的加速器虽有他的通融,但也不要以为就此可以一脚插进来,我的数据不会给任何人看,三民主义信徒不给,马克思主义信徒也不给。想看么,等我拿了诺贝尔奖金之后再说。”。马贤亮听到这话又想起孙造书,暗道:“不知道孙造书跟他什么关系,把他的德性摸得那么准,说他是想扬名立万就一点不错。”。只听姓陈的答道:“这高的技术也不是我们军统局的管辖范围,想插手也不知道如何插法,况且国内对高能物理研究的用途也没个明确的说法,吃又不能吃,喝也不能喝,几枚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小粒子可以帮助国内抗战什么大忙呢?因此我们也懒得过问,只是按您提的交换条件偷运些钢铁进来。”,张敬来道:“这就好。”。(注:核武研究起始于“合金管”计划,高能物理的战争用途尚未及发现,所以前述会这么说。) 那几个人不再做声,只听暗中传来叮叮的几声铁器撞击声,过一会张敬来又道:“埋设的时候这些钢钎就是定位的测量器,咱们以后都是夜间作业,弯曲度大一点小一点心血就白花了,你们几个一定要注意。”,另几个人答道:“是。”。这些人只钉了些钢钎就换位置,在草丛里一路摸索向昆明城那边过去。马贤亮等他们走远了这才从土凼里爬出来,赤着一只脚向校舍方向走去。等回到自己寝室时又累又困,往自己床铺上一躺便呼呼大睡,梦中只觉得左脚好似在踩水车。那水车一端儿浸泡在水塘里,另一端依旧在田埂上,车上来的水沉甸甸的,压得水车的踏板吱吱做响,几乎连送水的带子也要拉断,偏是自己的右脚帮不上忙,一只左脚踩得发痛,急燥之下想撒腿儿不干,往水车下一跳,扑通的一声跌得大叫道:“好痛!”,睁眼一看,自己已经由床上滚到床下,连忙又爬起来往床上一趴,发觉左脚冷冰冰的还很疼,用手一摸,摸到一处破皮的地方疼得吸了一口冷气,记起自己还有一只鞋子扔在野地里喂了野兽,暗骂道:“穆怀远这三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去过?天亮了需得问仔细。老子不但担惊受怕,连鞋子也丢了一只,脚也破皮,说到底都是他们害的。”。 二日天亮,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马贤亮一早起来在自己行李中翻出一双旧鞋换上,正要去上课,忽的听到一短一长的汽笛声呜呜作响,尚在奇怪,有几个聪明的同窗向四周的行人挥臂大喊:“空袭!有警报,快躲起来。”,众人还在迟疑,远处轰隆隆的飞过一大群飞机,到了昆城上空分作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西。向西的这一队越过昆明城便到了联大的上空。众人抬眼上观,只见那飞机的翅膀上印一枚红日标志,围着下面的人盘旋一周,放了几颗黑乎乎的重物下来。只听轰轰的几声巨响,那些玩意儿在地上爆开,烟火纷飞之中众人这才明白是日本战机在扔炸弹,顿时惊叫起来,四散逃窜。那些战机扔了几弹便转向南去与那里的飞机汇合,那边早已经升起几处巨大的黑烟,黑烟四周十数架战机犹如苍鹰一般不停的在空中打着转,间或一、二架一头扎下去,瞬即又拉起来摇晃着翅膀向同伴炫耀。 马贤亮随着人群奔出校门,过一条马路便跳进一条山沟。这里已躲了不少人,具都是胆战心惊的仰着脑袋看天。过一会见空中已无日本战机,猜测是已经完成任务撤了,胆大的便开始爬到沟外向校内走,不料身后呜的几声,那些战机去而复返,飞得低低的擦着树梢越过去向空荡荡的校园里打了几十弹又呼的拉高机头钻到空中。那些正准备回校舍的胆大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同受惊过度的野兔连滚带爬的又跳到山沟里。底下有许多人伸手将他们接住,各自抒文表达自己心意,有人道:“谨代表外语系表示敬意,送你西文‘饭桶’之单词一,请之后向A君领受。”,或有人道:“生物系参观神经反射现象之全体同窗向诸君表示亲切问候。”。 马贤亮一眼就认出那胆大者之其一有个三角眼的书生有些面熟,记忆中努力搜寻这人姓氏,终于想到是昨天与穆怀远三人谈话时好象是马幼山说过认识的,叫做袁求生,绰号“生物战专家”,心中想:“他叫袁求生,且不管是踢的足球还是请求的求,他这名字可十分的恰当,这人胆量到是挺大的。”。 三角眼的袁求生让自己系里的同伴一阵取笑,脸红脖粗的道:“问候也不能光动嘴巴,这精彩的场面买票也难得看见一次,你们是不是也在手头表示表示?”,旁边冒出个马幼山拍拍他肩头嘿嘿笑道:“方才那多只手接住你这还不够么?”。马贤亮一见马幼山就想起兴师问罪的事了,举起一只手臂招呼道:“老马,老马,我是马贤亮。昨儿晚上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马幼山一见是他,眉头皱起来,沉声道:“哎呀,真是对不起,昨天晚上我突然肚子不舒服,因此没去,你可别见怪。”。马贤亮挤开众人走到他身边道:“那你知道穆怀远和周传男到哪里去了么?”,马幼山暗道:“我哪里能告诉你,只好请你自己去问了。”,摇摇头答:“不知道,你呢?你一个人去了么?”。马贤亮一愣,心想:“我是说实话还是不说?说了吧,里面的干系太大,俗话讲‘祸从口出’,谁知道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昨天晚上那些人没一个好惹的,我这么一说,马幼山他们不定又与什么人吹嘘,一吹嘘就会传开,那还了得,还是不说的好。”,打定主意后也摇摇头道:“我在运动场上等你们不见,还以为你们先去了,自己一个人跟过去也怕,因此回了寝舍,没想到你也没去。”。马幼山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就猜到你一个人没胆量去探险的。他先还觉得良心过不去,如今一颗心放下来,指着袁求生道:“不用我介绍,你们大概都认识。”。袁求生早看了马贤亮半天,他与马贤亮只不过一面之交,那还是一年前长沙临时大学南迁时在湘黔的交界处听到有人报警说有土匪,隔了近一年,当时报警的同伴在印象中早忘了个七八成,这时候听马幼山说自己居然与马贤亮早就认识了,将三角眼眯了眯,硬是没记起来。马贤亮见他眼中显得有点迷惑,笑道:“前面有土匪。”,袁求生“哦”了一声指着马贤亮大悟道:“你就是那个报警的同伴。”,又敲敲自己的脑袋道:“看我这记性?就是忘了你的名字了。”。马幼山向马贤亮伸手介绍道:“中文系之马贤亮君,与我同姓。”,袁求生伸一只手去与马贤亮握,自我介绍道:“我叫袁求生,与马幼山是同系好友。”,马贤亮伸手与他相握,笑道:“昨天我才知道你的名字,是与老马诸同伴结识时听他说的。”,袁求生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他的同伴?是不是一个胖子和一个小白脸儿?”,马贤亮笑答:“你也知道?”,袁求生道:“周传男嘛,到也罢了。穆怀远这人在女生当中名气太响,因此我不鸟他,或者他也知道我此时不鸟他,所以平素见我就远远的躲开。”。马幼山对马贤亮笑道:“怕你不知道,老穆与老袁从初小到升大学之前是坐一条板凳的,别人说穆怀远如何如何多半不行,惟独袁氏求生君可当面背后肆意评价。这会儿老穆正是怀春之际,老袁历来是要请穆君离自己越远越好。等老穆被人一脚踹了痛不欲生,哈哈,袁求生先生定会掏光荷包请大家喝酒吃肉狂欢一番。”。 马贤亮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松开手后往山沟的土壁上一靠,将手拢进袖口里对袁求生道:“说不定你方才被飞机扫射,穆怀远一定在远处偷看。”,袁求生甚是坚定的道:“不可能!”。 日机临空之际穆怀远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心中倾慕的那个女生,大家一慌乱他便快步往女生人多的地方赶过去。恋爱中的男女尤有特点,于自己意中人的身形步态过目不忘,外文系的那女生的身影在穆怀远心里缠绕多日了,她的正面如何,侧面怎样,背影有何不同别人之处一清二楚。他只拿目光在人群中一扫,那女生便落入眼中。这时节正是扮演英雄救美的绝佳机会,穆怀远趁乱从那女生旁边冲过去一把扶住她,语气沉稳的道:“不要慌,随我来。”,那女生正需要有人保护,也不及去看他的脸孔,由着一双有力的大手护着自己娇小的身躯躲进校外的山沟。待惊魂落定了这才去谢保护自己的男生,一抬头,忽的脸上一红,又惊又喜的道:“是你!?”。穆怀远装作不认得她的样子道:“你怎么认得我的?”,那女生道:“昨天晚上在图书馆不是你让的座位么?”,穆怀远这才大悟道:“哦,原来是你。”,嘿的笑起来,对那女生又道:“你好象不是从北平跟过来的。”,那女生应道:“你怎么知道的?”,穆怀远道:“你方才说‘昨天晚上’;若是在北平读过书,语气就带上平津地区的味道了,这里有些老生常常说‘昨儿晚上’,因此我猜你没在那边念过书。”,那女生低头笑道:“我是从长沙跟过来的。”。从怀里抽出一本《欧洲文艺介绍》递给穆怀远道:“还给你的。”,穆怀远伸手接过书本道:“我到忘记这本书了,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没想到你帮我拿着。”,那女生道:“你是化学系的,怎么有心思读这种书?”,穆怀远翻了翻手里的书本答道:“在北平我才念大一时日本军队与中国军队冲突,校中高年级的同学组织抗日游行,我们班有几个男生也去参加,又拉了我也去。那时候北平城外已经驻扎了日军部队,与镇守的中国军队正两下里对持。我们走到日本人看得见的地方烧了面膏药旗,又喊了些口号,回去的路上正赶上抗日拍卖会。”,他拍拍手里的书本问那女生:“你猜猜这本书花了多少钱?”,那女生摇头笑道:“猜不到,你说多少?”,穆怀远道:“我唱了首抗战的歌曲人家送给我了。”,那女生嘻嘻一笑,正要说话,头顶上呜的一声飞过数架日军战机向校园里扫射。她伸脖子向那边看了一下惊道:“哎呀!几乎打到人了。”,穆怀远看着她瞪大眸子的模样心情一荡,笑道:“你怕得很么?”,那女生面红耳赤的缩回脑袋道:“不信你看么。”,穆怀远这才转身向远处看了一下,见没什么动静,耸耸肩头道:“许是有胆子大的以为飞机不会来了想提早返校,这些同窗不知道凭自己一时的卤莽会有多少人去模仿他们,那时在人群里掉颗东洋炸弹岂不是白白损伤许多性命么?”,他又转过身甚是诚恳的对那女生道:“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么?”,那女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心里砰砰乱跳,轻声问道:“什么事?”穆怀远正色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若防空警报没有解除,你万万不可追随大流跑到危险的地方。”。 第三章 望天 上 穆怀远一番话说得那女生心头发热,又不知道该怎么去答他,不应允肯定是不明智的,点头应允又觉得有点怕羞,因此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穆怀远道:“无声即是默认了。”,转身便要走,那女生见他离去,还以为自己不说话得罪他了,连忙问道:“你……你去哪里?”,穆怀远用手一指,说道:“去看看那边到底是哪个傻瓜让飞机扫射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问道:“对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方便告诉我么?”,那女生答道:“我叫于椰萍,椰是椰子的椰,我是外文系的。”,穆怀远挥了挥手道:“那好,于椰萍,以后邀你去城南游滇池。”,在人群中东一拐西一晃,没影了。于椰萍见他挥手时好象手里少了样东西,心道:“是少了样东西,不过是少的什么呢?”,一低头,那本《欧洲文艺介绍》不知什么时候又掉在地上了。 自日机空袭之后,昆明三天两头就要拉响一次防空警报,由此回避空袭便成为昆城居民的家常便饭。西南联大虽在城外,然而也不时受到飞机的骚扰,偶有炸弹也会从空中落下亦或遭到机枪的扫射,为避免不幸,诸教授各自将家小迁到乡下,安全虽然安全,但生活却极为清苦,这,却只是万般困难开个头而已。 且说到了西历的一九三九年九月,欧洲强国德意志之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先生对波兰突然发动攻击,由飞机坦克组构的现代化兵团使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战术在短短数星期之内就打败了波兰军队,五十万波军成为德人俘虏,德军的快速进攻战术此后被世人称作“闪电战”。英法两国军队在波兰国土遭受德军进攻时消极怠战,固守于法德边境观望盟友的灭亡,历史将这一观望又叫作“静坐战争”亦或“假战争”。 处于对德军兵团强大进攻能力威胁的担忧,英人于波兰战争之后开始秘密研制新式武器以期加强本国国防,不久即在利物浦启动“合金管”计划,由罗特布拉特等人组成超常规武器研究小组,目标直指放射性元素U(铀)。不知怎地,这绝密的计划竟让俄国人知道了,虽不明白具体内详,但俄国学者也开始关注高能核子物理的应用。无独有偶,英人谍报员同时也发现德国亦是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一时间数个强国在高能物理科学领域展开了一场静悄悄的比赛。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自那德籍犹太学者爱因斯坦博士发现质能方程式E=mc2以来,各国科学家都在努力去用事实证明这伟大方程式的正确性。在高能物理方面虽有能工巧匠用数学公式推导出万物运作的道理,但在现实中却碍于实验设备的落后而无法加以验证,质能方程式提出之初便有许多物理学家认为把原子中蕴藏的能量释放出来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事情,即便有人自称可以发明一种奇特的机器去操纵原子之能量时,亦是被人笑作痴人说梦。只是这世上的事并不绝对,时间一跨数十年,总有人能想到办法去达成目的。 原来万物各自所属的细微结构里有一种叫作原子核的部分,是有质子与中子这更细小的粒子组成的。到也十分的奇怪,大量的研究表明,原子之核的质量反到是小过组成它的更为细小的粒子的总和。这好比一枚鸡蛋重四两,然而把外面的蛋壳与里面的蛋清蛋黄分开过称时却是总计重五两。咋一看去好似在胡说,然用爱因斯坦之质能方程式便可以作解释。比若一枚炸弹,没有炸开时谁也可以用手去触摸,一旦炸开,哪怕上面的小小一枚碎片也足以打穿铁板,论及穿透障碍的能力,高速运动的碎片比之静止的炸弹大了几百倍也不止。原子核便好比那没有炸开的炸弹,质子与中子好比运动的炸弹碎片,只是这质子与中子的运动是被核力紧紧的束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因此有的科学家称之为“致密性”,倘若这“致密性”有所变化,即是说就有能量在释放,这一点,又好比坐在炉子上的水壶。水壶的水是冷的,那里面的“致密性”就没变,加热了,水蒸气就会顶动盖子啪啪作响,这时“致密性”就变了。顶动盖子的水蒸气便是“致密性”发生改变时放出的能量。原子核发生改变时,释放能量之数可不是区区一壶水烧成的水蒸气那弱小,那是要用质能方程式去计算的。 理论上诸多演算将万物之核能量夸得天花乱坠,然实际中想改变原子之核的性质谈何容易?因为这种东西太过细小,不用特殊设备根本无法看见,改变原子核又不是用斧子去劈木头那简单,所以历来只是空有梦想而无利用的。到西历一九三九年一月,德国首府柏林的一份《自然科学》杂志刊登了一篇《论铀元素在中子轰击下之结果》的文章,提出放射性铀元素核子分离时会释放出其中的中子,这些中子又可以引起邻近核子的裂变,此后的过程便一发不可收拾。由此,原子核能的利用将会走向可能。德人提出这理论时,有位意大利学者费米亦得出同样的结果,此人因遭国内法西斯势力胁迫,不久即逃至美国。因担心德、意两国法西斯信徒获得核能运用理论之后会发展超常规武器,此君会同另一学者,匈牙利犹太人西拉达与正在美国定居的爱因斯坦做交流,由爱因斯坦推荐了一封相关权威的长信给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信文大意如下: 阁下: 经由费米与西拉达二君手稿,得知他们最近的研究工作,使我预料到不久之将来铀元素会成为一种极为重要的新能源。此一情况的某些方面似乎还需要加以关注,若有必要,美国政府方面应尽快采取行动。由此,我相信我有责任请您注意如下事实和建议。 近有四个月以来,由费米诸君的努力,已有几分把握可知,在相当数量的铀中搭建起原子核的连续反应将成为可能,并由此会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和大量镭一样的元素。 这种新奇现象同样也可用于制造超于常规的新型炸弹,只要一枚在某港湾爆炸,即可将整个地区夷为平地。 美国只有少数品位较低的铀矿,而加拿大和捷克斯洛伐克都有很好的相关资源。 鉴于此种情况,可否请政府同在美国做核反应研究工作的物理学家之间保持经常性的接触?要做到这一点,可由您将这任务委托于一个您信任的人,他不妨以非官方资格来担任此项工作,此任务可以有以下几方面。 A:联系政府相关各部门,告诉他们事情发展状况,并提出相关政府部门的行动建议,尤请特别注意为美取得铀矿供应。 B:设法加快实验工作。现在实验是在各大学实验室预算经费额内进行的,如需要此项资金,可通过您委托的人同那些愿意为这一事业做出贡献的私人进行接触,亦或者可以由拥有相关必要设备的工厂实验室合作来解决。 我了解到德国已停止向外出售捷克斯洛伐克铀矿出产的铀,它所以采取此种行动,是因为柏林的一个研究所正在进行我上述的相关研究,现时获知德国外交部副部长之子冯.魏斯克正关注着这个研究所的发展。 署名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信文发于西历一九三九年八月二日,德军入侵波兰之前一个月。 罗斯福总统获知科学界正在酝酿一场前所未有的原子大变动后,着即开始于美国国内也启动核能研究,只是美国此时正在世界政局中保持中立,国内相关各界对武备发展并不重视,因此显得磨磨蹭蹭。不受重视的东西亦不会被当作什么秘密,他美国人又多是一张大嘴巴,叽哩哇啦之下将原子核裂变的理论当作一般的学术论文刊载到国内学术期刊上。这下看到的人可不少,在美求学的外国留学生看到了又纷纷往各自国内同道那里打电报通报消息。西南联大这边自是有所耳闻,偶有在校外茶馆喝茶闲聊时扯到铀元素与中子的关系。别人听到犹可,张敬来听到了连肺也要气炸了,到不是说他如何眼红别人的研究成果,而是关于核子变化利用与他老先生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这却一定要说一说他张老三与孙造书之争的事了。 * * * * * 张敬来本是山西平遥人,家中排行老三,与孙造书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二人都是留学英伦岛的同道,只不过孙造书是公费生,而他张敬来则是自己掏的腰包。孙造书小张敬来近三十岁,因钦佩他以诺大年岁居然不辞劳苦万里奔波到英国求学,又是自己同乡,故而一心结交。张敬来本身学问并不低,他年轻时清朝的皇帝还未下台,因此身上一直背负着个秀才的名号,在山西老家众人向来只叫他作“张秀才”。正因他曾博取过功名,又只得个秀才的名号,所以当西历一九零三年清政府的《鼓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一出台,他便打点包袱东渡日本留学去了。那《章程》写得十分的有趣,其中有几条说若是由留学之高等学堂毕业并有优等文凭者,给予举人出身;若是由大学堂毕业者,则给予进士出身。更甚者若由留学之大学堂发予学士文凭或者博士文凭者,则分别给予翰林出身和录用为官。张敬来做梦都想捞个翰林的头衔,在日本一待数载刻苦攻读,不料一晃几年过去,博士文凭还没拿到手,清朝皇帝便宣布退位了,张敬来一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脾气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求学的目的只是为了一张文凭和翰林的头衔,现在一看翰林肯定是当不了了,他连博士也不想做了,屁股一拍便卷铺盖回了平遥老家。回到老家后他并不甘心让人成天叫自己“张秀才”,整日盯着外面的世界动脑筋。某日在报章上见到有欧人颁发诺贝尔奖金的消息,念头一闪,暗道:“我怎地忘了这件大事?若是在世上拿个诺贝尔奖,这不比一个翰林的头衔还要厉害多么?”。只是诺贝尔奖也并不是那么好拿的,他张老三想当初只留学日本,让他说说东洋话不费吹灰之力,但若是用英文作诗那不免要自我羞臊羞臊了,而诺贝尔之文学作品正好需得用英文写的,因此诺贝尔文学大奖十成是指望不上了,唯今之计是在技术科目上下点工夫,这个么,他到有九成的自信。之前在日本攻读的课程里他有点挑科,尤其对理、化有偏好,但化学太危险了,多是与什么强酸强碱、弱酸弱碱搞这换那换的反应,稍有不慎,眼皮底下合成一剂易燃易爆物品砰的当头一炸,哼哼,普通的实验已经可以生出这吓人的药剂,想拿诺贝尔又该合成什么样的玩意儿呢?因此化学方面老张是坚决不碰的。只有物理还算安全,何况欧洲诸国近些年来希奇古怪的物理发现层出不穷,搞这个科目亦算是个大热门,说不定哪天自己脑袋上让颗苹果再砸那么一下,豁然之间开悟出“张老三第四运动定理”,哈哈,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万世留名。 张敬来抱这个信念万里迢迢跑去欧洲之英伦岛当了一个大龄的插班生。他既是有心想拿一枚诺贝尔金质奖章,自是要从物理学最难处着手。时值爱因斯坦君的《相对论》正被满世界宣扬,众口一词颂作是改变整个世界结构的伟大理论,阿谀奉迎之辈亦无不全力依附这旷古未有的科学理论,什么“相对论牌高级香烟”,“时空置换牌高级棉内裤”,林林总总你争我抢的跳出来现丑。张敬来认为这种时候即便提出更奇怪的说法也不会被人骂成傻瓜,比如点石成金,只要有得过硬的理论演算公式,或者就能胜过相对论的。须知人永远是讲求实惠的,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比点石成金更让人震惊的呢?《相对论》手笔再牛气也比不过无以穷尽的黄金罢? 张敬来打定主意便开始专注此事。他究不是愚昧无知的乡下人,搞学术研究胜过普通人不少,知道点石成金一说虽是妄语,但由诸元素之间互相作转换则未必不可能。欧人卢瑟福曾于西历之一九零二年提出过放射性嬗变的说法,认为放射性元素射线的放出尚伴随有此元素转化为新种类的现象,并于西历一九二三年使用高速粒子轰击金属靶使之产生过变化。这些实验结果极大的鼓舞了老张的斗志,他兴奋之下似乎看到那块诺贝尔奖章已唾手可得。只是他缺少英文基础,诸英文参考资料阅读起来甚是困难,又怀着一颗极大的私心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研究。孙造书与他是老乡,张敬来信他远过信任别人,并且二人交往之下他发现孙造书的英文水准不但远高过自己,而且在高能物理方面英文术语的译作十分的贴切易懂,对于卢瑟福诸君的实验研究知道得比较完善,两个人平日交流中张敬来腹内已经断定诸元素内在联系绝不简单。当年发明元素周期表的那门捷列夫老先生有句话颇为肯定,即是诸元素之间不能互相转化。现今这句话已被实验证明有所松动,谁可抢先一步将这句话完全推翻,谁就能获得一枚世人瞩目的奖章。 孙造书在英国也是学习的物理,否则他不会对高能物理的英文术语那样了解得清楚。张敬来请他替自己翻译资料虽不明其目的,但越往后越是可以猜测个大概。不过张敬来既是怀揣了一颗私心,对他也不是一百分的坚信,自己心中的推算结果是绝不会告诉他的。卢瑟福诸人使用高速粒子轰击普通金属靶子代价太大,动辄要消耗数十万伏电压,若是用某些放射性元素自身去做靶子,用少许的能量即可产生同样的效果,因放射性元素本身就不稳定,比之起普通金属的原子核容易被激发,只要计算准确,设计精巧,点石为金不成,点放射性元素成金许是有门。 孙造书与张敬来处久了发觉这人私心过重,也有些开始反感他了,只是揣摩老张的心思一长,发觉其人私心之下隐约有个极重大的项目,这项目的大致方向跟元素的嬗变有关。再想多探听时,张敬来突的收拾铺盖回国了,原因不明。过不多久孙造书在国内的一位大学好友与他通信联系,巧了,这好友刚刚被张敬来聘用作助手,帮他研究原子构成。原来张敬来一旦知道放射性元素嬗变的道理后,自觉在欧洲已再无他所需要的东西了,不如早早回国潜心研究,一则可以免去在外国只出不进的诸般费用,二则可以把资金集中到研究方向上。他也没回平遥老家,而是跑到北平住在清华大学左近暗里搞了个实验室,聘了几名助手帮自己分析诸般元素的构成。孙造书的那位好友叫郑泗江,是早他两年的英伦同学,回国后在清华大学物理系当普通教员,张敬来并不认识他,碰巧聘到了。郑泗江只知道清华高能物理教授中有研究量子诸般理论的,从没见过校外还有不认识的人也在醉心这个,且张敬来的研究方向又与国内诸教授的方向大不一样,国内高能物理教授若是潜心射线的,便不会涉及之外的东西,张却不同,关注原子射线时又在分析其它元素构成,一忽儿令人查粒子加速器原理,一忽儿又跑到电磁理论上去,再么偶尔也牵涉到化学的范畴。因为对张敬来这个人实在感到有兴趣,与孙造书通信往来时便有所提及。孙造书一旦得知郑泗江传来的消息,立刻让好友多加留心,他到不是担心张敬来会有什么重大发现,而是担心此人会从他口中套取国内诸师的研究成果再拿到国际上发表就丢人了。这之后孙造书完成在英的学业也回到国内某校执教,卢沟桥事变前夕他去北平探望郑泗江,二人在饭馆吃饭时刚好遇到张敬来也跑进去喝酒,两边一碰面,老张便以为郑泗江是孙造书的同伙,猜测是孙造书在英国发觉自己秘密后而请的熟人当探子偷自己的研究,他也不往细里多想一想前因后果,老脸一拉当即把郑泗江给解聘了。向来解聘助手都是私下里进行的,从没当许多人的面宣布,这般做法说是解聘实则等于开除,尤为严重的是会让旁人觉得定是这助手犯了极重大的错误,一旦传扬出去,日后也不会有第二人再聘请这人做助手了。郑泗江让张敬来一番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心中火冒三丈,然而他却是有身份的大学教员,个人涵养方面比张敬来这向未完成学业的要强不少,亦懒得与他当面争吵。孙造书猜到其中奥妙,待张敬来离开后干脆把他在英的事情说了一遍给好友听,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顺带还加了些龌龊的言词狠狠鄙视了张敬来一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泗江做人家的助手有一样习惯那就是会将研究的数据摘录一份以便自己用起来方便,孙造书说起张敬来在欧洲参研过放射性元素的嬗变现象,让他立时想起自己记录的普通元素原子构成分析报告上有关于原子结构稳定性的字样,心中不禁一愣,趁着对张敬来火头正大时领孙造书回家把那些数据都给孙造书看了。孙造书并不以为然,推测到张敬来只不过是想研究元素之间的转换,这实验卢瑟福早就做过,他却把这事当成天大的秘密,以至于认为自己好友想窥视他研究成果。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便要拉郑泗江去找张敬来兴师问罪。郑泗江还抱着之前张敬来聘用过自己的这层主仆关系有些不好意思去,孙造书可不理会他那一套,问清地址自己一个人跑过去了,见面即开始讥讽张敬来拾欧人牙慧。张敬来的岁数远大过他,哪里容他数落?何况自己研究的方向是将放射性元素转变做普通金属,与欧洲人相比自己又要高出一筹,他孙造书凭什么跑过来对自己指手画脚的?张敬来的脾气早几十年前没当上翰林时就已经变坏了,现在是坏上加坏,孙造书几句话没说完他老先生已经“放屁放屁”的骂个不停。两个人争吵半天,孙造书嘴上工夫远不及张敬来,节节败退之下又不甘心屈服,故意气他道:“你的研究我在英伦时就已经开始了,不是我自夸,我正在设计一种精巧的玩意儿可以轻松自如的把各种元素变来变去,你如今还在琢磨放射性元素嬗变理论,你也不用费心啦,等到你琢磨好了我早就功成名就了,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打退堂鼓,不要到时候看见我神气活现的你一大把年纪还要哭鼻子。”,张敬来怒道:“好,老子看你如何去功成名就?平遥城里各有家族,看你姓孙的厉害还是我姓张的厉害。”。其时国人极其重视家族颜面,一人有光全族增辉;张敬来此言一出,孙造书当即脑袋瓜发热,郑泗江又不在他身边,没了个劝阻的人,待张敬来一语落地,这边就接口应道:“君子一言……”,说了一半才记起自己所谓“正在设计”的“玩意儿”十足的是在唱空城计,然而也晚了,历来两个人若是要打赌作约的,往往是先的一人说“君子一言”,后的一人就会应“驷马难追”,现在他孙造书的那半句已经说完了,剩下驷马难追该论到人家张敬来说了。孙造书一个激灵之下马上清醒了,脸一红正要食言,张敬来果然大声道:“驷马难追!”,将手向外一指,那意思是既然已经赌了,现在就请你滚蛋罢。张敬来研究自己的项目非是一时半日,心中没有十成的把握也差不多有一半,就这一半也够撑得他腰杆儿笔直的,当下在孙造书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威风架势。孙造书想翻悔,但一开口就等于当面给人家下跪。眼前又不是赌的他孙造书的个人颜面,而是氏族的荣耀,岂可随便说想认输就认输的?怪只怪自己一张嘴巴没个把门的,别人一骂就应什么“君子一言”,若是冷静点方才应该将脖子一缩,双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说“懒得与你作赌”,然后在口中嘘嘘两声口哨掉头走人。 赌约既已作定,孙造书不好再与人家纠缠,复又赶去郑泗江那里想办法。郑泗江知道他与张敬来的事后到不十分的慌张,一来是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再者他与张敬来做助手也非一日两日,张敬来手上的那些思想他多少知道一二成,加上自己这里还有平日积累的私人数据,交与孙造书至少可对他有所帮助。坏就坏在好友的牛皮吹得太大了,居然说自己正在设计可以转换诸元素的“玩意儿”。这种东西休说国内尚无人能够搞出来,欧美诸发达国家再过几十百年也未必能够有人弄得出来。 诸元素之原子向被人认为是物质不可再分之基础。英伦化学家道尔顿夫先生于西历一八零三年将原子称作是在一切化学变化中保持其本性不变的最小粒子,人类文明数几千年的岁月,可使物质发生反应变做另一种事物的便只有化学反应,其它方式尚未有发觉可以改变物质性质的。譬如一块铁,无论怎样去锻打或者切割,无论锻打得多么严紧或者分割得多么细致入微,它总是表现出铁的性质,即便是在化学过程中与其它元素发生反应,诸如变做氧化铁、硫化铁等等,外面的化合物性质虽有不同,然组成这产物的铁原子本身性质不会变成铜的原子或是其它什么原子的特性。由原子性质之稳定不同凡响,人言谓其永不可被毁灭。然而到了西历之一九一九年,欧洲学者卢瑟福博士使用放射性元素镭所释放出的一种高能粒子去轰击另一元素氮的原子核,结果那原子核遭高能粒子轰击后变为氧元素的核子,这一来原子不变的说法便松动了。只不过这些变化具都是在物理实验室里使用极大的能量消耗才形成的极微小的改变,想拿到大街上见人则差得远了。孙造书吹嘘自己正在设计可以用来转换诸元素的东西,单从理论上来说也可算作是老实话,可惜真要做出来休说专业技能,资金设备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承受的。他也知道张敬来一个人未必就能做成元素转变的实验,但两个人一旦立下赌约,这老乡为求胜利跑去与人搞合作,倘若搞合作的那人又正好是个有钱又有本事的不是糟糕得很么? 孙造书这么想,张敬来与他也想得一样。郑泗江的例子已经与他提了个醒:孙造书在英伦留学的友人遍布天下,他也不用去什么找人合作,凭他在英伦所学,去到有本事又有钱的人手下做个助手,将来人家事业有成,他也跟着鸡犬升天。到那时,此人神气活现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张老三可不是真的要哭红鼻子么? 因有赌约在先,老张不免有点后怕起来。孙造书在他面前不过算作一个晚辈,自己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较真呢?当初他说“君子一言”,自己后面接什么“驷马难追”呢?应当将老脸厚下来,双手往袖口一拢,眼目往上一翻,自言自语的嘀咕一句“老子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他孙造书还能因此咬自己一口不成?失策,失策。 两个人互有猜忌,张敬来越是要加力进行研究。孙造书迫于无奈,连自己原来的工作也顾不及,心思转了一大半去与张敬来打拼。未过多久,卢沟桥事变导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平津地区之清华、北大、南开三校为避战火纷纷举校南迁至湖南长沙建立长沙临时大学。张敬来早年留学过东瀛,日语水平相当厉害,若是留在北平不走,日军占领城郭后他未必不会受到重用,可惜他在解聘郑泗江之后新聘的助手伊东正浩是日军华北谍报科的驻派奸细,想借助他的招牌掩护自己行动。北平遭日本陆军围攻,伊东正浩马上从张敬来的后面跳出来搞秘密纵队配合行动。张敬来发觉自己被日本人当做傻瓜一样摆了一道,这口窝囊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他还怕让自己人骂成汉奸,干脆将包袱一背,随同平津三校之后也南下长沙了。伊东正浩在北平大小也算个特务头子,手上握有日军通信联络密语手册,老张临走之际使了些巧手段把那手册复制了一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到了长沙这边他果然因为伊东正浩的关联被自己人秘密扣押起来审问,那本日军密语手册关键时刻发挥效用救了他一命,非但洗刷他汉奸的罪名,还让他变成有功之臣。审问张敬来的单位是国内甚有名气的一个谍报组织,叫做复兴社特务处,这儿的人在手里开列的汉奸名单上把他划分到高能物理研究员一类人当中,知他身家清白了便又将他从名单中划掉。因长沙临时大学设有物理学系,高师众多,在没有洗刷老张罪名之先,为证实他确属从事高能物理研究,尚还派人请教了大学教授出题测试他。题目亦是简单而且泛泛不至于会钻牛角尖,譬如“X射线之发现者是何人?”,“何为物理学上的‘两朵乌云’?”,“镭元素射线比之铀射线强以几倍?”。张敬来也不会惧怕这些常识性的小题目,答“德人伦琴发现X射线。”,“以太漂移实验零结果与黑体辐射中的紫外灾难为经典物理的两朵乌云。”,“镭射线比之铀射线强两百倍”;最后一题少写了个“万”字,特务手中捏的答案是“两百万倍”,而张敬来一时疏忽把那万字漏了,他那时身份还没洗刷清,三题答错一题便有性命之忧,亏得他还算机灵,一口咬定是大学教授的答案是老旧错的,自己的才是最新最正确的,把审问的人也搅得稀里糊涂。清华物理系教授赵忠尧手中有五十毫克镭,找他重新测算方可做定论。还没去找,张敬来的罪名让那本复制的日军密语手册洗脱了,这样一来,镭射线比之铀射线到底是强了两百倍还是两百万倍的问题之争已无关紧要,但是赵忠尧手中有放射性元素的消息就让张敬来无意中获知了去。 在他的理论当中,可效仿欧人使用加速粒子轰击原子核的方法使其发生转变,只要将加速的粒子能量计算得准确,让它击中原子核时令其发生的变化控制在一个范围内,比如说正好转变成金原子,那么到时自己非但是世人眼中的点金巫师,更可以凭此实验获取诺贝尔奖章,尤为重要的是既令自己面上有光,还能大杀孙造书这后辈的嚣张气焰,以后在平遥城里老张家在他老孙家的面前都是仰着鼻孔走路的。理论差不多齐备了,各处需要运行的数据也肯定无误,所缺者只是一点小小的放射性元素。也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放射性元素,总知有就行,因为比较普通金属原子,放射性元素的原子核多不稳定,处于激发状态,用来轰击它的高能粒子可比惯常的少用些能量。自他知道赵忠尧手中有五十毫克镭以后,心里便翻开锅一般的搅个不停。他张某人要做实验测数据也用不了零点几毫克放射性元素,五十毫克镭就当做施舍,百分之一也足够用了。惜乎全国的放射性元素加起来就只这区区数十毫克,大学教授搞高能物理的亦不是一个两个,需要零点几毫克镭的人排成长队,他张敬来排在到数第一。况且大家大学里还有物理系教学任务要用镭素做示范,平常看一眼已是万分了不得,要拿走就是做白日梦,除非去偷去抢。 人到急时也胆大包天,张敬来因那本军事密语手册的缘故与特务处的人拉上点关系,人家或是还想着以后要用到他,亦或是怕得罪他时泄密,派个姓陈的麻脸做他的伙伴,这便演出湘黔滇交界地众土匪搅扰南行大学生的戏文。待联合大学在昆明安扎下来以后,张敬来又苍蝇一般围着联大校舍转来转去,转不多久他又生出一条主意,就是在校外偷偷埋设一条高能粒子加速器,待这加速器诸事安排妥当以后想办法窃出联大的镭素,分取一大半自己用,留一小半与人做教学用,既能两下兼顾又可使良心不受太大谴责。他正有这打算,复兴社出了大问题,不知道是闹了些什么政见纠纷,居然让上面给解散了,那下面的特务处摇身一变,叫做“军事统计局”,国人约定俗成,称之为“军统”。姓陈的麻脸成了军统云南站行动大队的一个小队长,那本日军密语手册几经周转,让军统局电讯科得去,上面即令陈麻子贴紧张敬来,看看他身上是否还有可用的军事价值。张敬来搞粒子加速器需要用大量的钢铁,这消息传到军事谍报员耳中就变成他在暗地里制造枪炮,至少也是提供武器制作的原材料,当下便与他大开绿灯,一定要弄清张敬来的“真面目”。那姓陈的麻脸甚是聪明,不动声色的由着张敬来去乱搞,他说弄的是加速器那就是加速器,他要在联合大学旁边铺设管道那也由他去铺设,总之要抱定一点信念不变,就是张敬来的一切都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他陈麻脸脸上虽然含糊不清,但肚子里却是一清二楚的。 当中日战场开始向湖南迫近时,孙造书也南下了。他有郑泗江做伙伴,于大学校里的情况要比张敬来更加清楚。他是知道高能物理的,张敬来开始研究诸元素变化理论时还是他充当的英文翻译。与张敬来打赌后他孙造书起初还有点手忙脚乱,但慢慢的他也有了些领悟。由郑泗江那里的分析猜到张敬来是想搞出元素嬗变的论文拿出去发表。如今国外关于放射性物质嬗变的实验太多了,他张敬来再怎么弄难道还有什么创新不成么?不过是将人家欧洲人的实验结果再检验一遍而已,除非放射性嬗变的结果不是人家欧洲学者弄出过的已知元素,而是另一新品种才能得到重视。 思考良久,孙造书断定张敬来是想弄出个新品种好给自己扬名立万,这岂是那么容易的?到是使用放射性元素去照射其它物质或可成新意,卢瑟福不就用镭去影响氮原子了么。若是设计这么一个精巧的玩意儿,用它去控制放射性元素的能量,将这得到控制的能量再去影响别的物质时,要让那物变成金就变成金,要它变作银就变作银。世上有这种神奇的东西时也不用去与张老三争什么门面上的光彩,只拿那神奇的玩意儿去照射张敬来,把他变作一尊金像,那时诺贝尔奖金又算得了什么?历史上最有钱的国王在自己面前也只算个讨饭的。 孙造书说干就干,从已有之欧人诸般实验结果参考至仅有理论而无实验的文章,几千几万组数据算下来,也当是这个世上该有他孙造书的名号,推算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方程式,可用这方程式做成一部精巧的机器去控制诸放射性元素的数值,这数值随着放射性元素的不同而分成不同的变量,变量影响的结果指向什么元素,那被影响的东西即可变成需要变成的元素。比如碳原子被影响了,改变的最后结果诸般数值是指向的铝原子的数据,碳便会变作铝。那精巧的机器使用放射性铀素时照射碳原子变为铝素的数据与使用镭时的照射数据各不相同,仅因为放射性元素各自释放的能量是千差万别强弱不同的。孙造书得出这伟大的结果时差一点激动得晕死过去,也不是因为真的可以把张老三变成一尊金像;须知人体是世上最为繁杂的事物之一,同一身躯上可有一大半是水,另还有其它元素林林总总占了小半,到时虽把他身上的氢氧元素变成金粒,但别的一时来不及转变,各处器官运行受阻,顿时就能死过去。这可不像使用极冷的液态气体凝结生物躯体做实验,可以做到几乎同时停止同时运作,危险性比局部器官受阻要小许多。 他后面遇到的情况几与张敬来相同,郑泗江知道赵忠尧手上有五十毫克镭,但是这镭还需要有孙造书设计的设备才能运行。孙造书刚完成方程式时兴奋过了头,以为只要拿到镭素,日后变它个万儿八千两的黄金给人赔礼也就行了,鼓动好友给自己做内应。他不似张敬来那样有狠气,敢于找土匪半途打劫,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喜幸有句老话叫做“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孙二狗喜庆之下面皮增厚数丈,在桂林窃了第一次,无奈三只手的功夫人家英伦岛诸大学不教授,没设个扒手系,偷窃不成反而差点被抓,幸有郑泗江暗中护架才侥幸得以脱身。在南宁他又窃了第二次,因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孙造书这出过洋留过学的人对技术活比之旁的土包子要容易上手得多,三只手顺顺当当将郑泗江做过记号的行李钳出,跑到没人处打开看时,里面有书本一堆,纸条一副,上曰:书中自有黄金美女大屋良田。卷一名曰《快速致富二十八谋划》,观之可得黄金;卷二名《法兰西人体素描技巧》,观之可见美女;卷三名《建筑高义》,观之可建大屋;卷四名《农垦十讲》,观之可获良田。什么都有就是不见那点镭素。孙造书还以为是郑泗江蒙骗自己,待到了云南与他相见时这才知道在长沙时临时大学诸师对那仅有的五十毫克镭素至为关切,南迁昆明之前已有教授在故意散布消息转移视听,郑泗江虽是内部教员,但镭素真正去向也只能凭猜测,有时见到哪个人的行李被照看得紧,且那个行李里面又好似有防备射线外泄的护体,便推测那镭素会在里面,其实镭素一直没离开过赵忠尧身体半步。孙造书也是个“讲道理”的人,做贼已属无耻,哪能再责怪贼伙伴无能呢? 之后他也围着联合大学打转,想方设法的要动那点放射性元素的歪脑筋。不久遇到一个叫苏同翁的越南华侨,这人在昆明开了间贸易商行从事金属交易,张敬来需要的钢铁等设备就是从他那里由越南进关的。日军攻占广州,越南朝不保夕,法属殖民地终有一天要变成日本人的,苏同翁急于转向与英属之印、缅等地进行贸易,孙造书留学于英伦岛,人在昆明正寻找工作,苏同翁发告示聘英文熟练的人做助手时他连忙跑了去。二人一交谈,苏同翁发觉他大有可为,立即便聘请了他。谁知道上班没两天,张敬来的设备运到一批,点货时孙造书一看货主的名字不禁唬了一大跳,又去向苏同翁问情况。苏同翁见他神色不对头,还以为是不意间遇上了他以前的仇家,细探之下才晓得他与张敬来的关系,二人之间打赌的事也略知道了一、二分。 苏同翁这个人十分的有远见,又做的是金属交易,自是希望手里的贱金属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变成贵重金属。孙、张二人既是都有心搞元素的转换,说不定哪一天真的成功了于自己生意只有好处。眼下姓张的那伙人已经开始有所行动,即是说离开成功不远了,孙造书是个行家里手,这时提供他一些帮助让他多多知晓对手的设计,他这种学问的人一转念略加推测就能猜到别人的具体设计方案,因此苏同翁十二万分的鼓励孙造书去与张敬来比赛,并拍着自己胸膛保证定会全力以赴的支持他。只是苏同翁没料到自己聘的这个青年助手头脑里有个设计非是张敬来远不如,就连当世最有本事的科学家也没这幸运,他还以为张敬来既然在动手进行了,自是比孙造书要强,苦于人家张敬来与自己只不过是生意来往现钱交易,感情上一点关系扯不上,他弄成了发达的自是他那边的支持者,除非自己暗中再拉个合伙的。他一万年也想不到这个“合伙的”以后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孙造书的成功就是一个千年未遇过的意外,好比无数专家尽毕生精力去关注一样事物,到死也未必有结果,而门外汉却往往可以得到意外的惊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有许多东西的发明正好是在无意中产生的。比若英人弗莱明之发现青霉素,德人伦琴之发现X射线,具是歪打正着的结果。孙造书于人类发现史上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倘不加以利用就是个空前绝后的大傻瓜,再说他也并非是个大傻瓜,苏同翁一提出要助他一臂之力,这便马上应允。 孙造书不怕张敬来在技术设计上有什么其它的歪点子,当下在元素转换方面最高境界的方程式捏在自己手中,张老三再高明也不过是与自己想到一处。苏同翁有心帮自己的忙,只请他盯住张敬来的一举一动,看他用那多钢铁在搭建什么样的设备以防人家的真与自己想到一块就坏了。过几天苏同翁还真的探出一些名堂,但他没学过高能物理,对加速器的名词根本不懂,只对孙造书说好象是对方要早一门轰炸金属靶子的大炮,孙造书暗里道:“这不是加速器么?张敬来这老傻瓜真的想重复人家欧洲学者的实验么?”,后又一转念想道:“欧洲人搞实验时世上尚未发明加速器,张敬来用经过加速的超高速粒子去轰炸元素的核子促使原子发生嬗变未必会行不通。我的方案里只不过是将放射性元素发出的高能当作动力源,然后再用机器去控制这动力源的大小强弱来促使原子的变化,仔细一想,只不过是将张敬来的方案颠倒过来;他是要刻意用机器去造一种与放射线元素释出物质相类似的高能微粒,然后用这微粒去轰击金属靶子……嗯?不对头,这老东西有了加速器的话还需要有能让加速器加速的射线粒子,难道他会在加速器里放一块铁丸加速么?当今世上加速一枚铁丸用加速器做甚?那还不如放一步枪来得便捷。”,念头三转两转之下脑门上惊出一额头的冷汗,心下断定张敬来日后必定会打赵忠尧那五十毫克镭素的主意,只有用这镭素方可释出能让加速器加速的高能微粒。既是这样,那就要小心联大校内那点元素别让人在半夜里偷走了。 孙造书将对头的打算猜得近十足的准确,只不过不清楚背后支持张敬来的会有什么人,他能通过苏同翁搞那多设备和钢铁,没有一定的关系网,在这战争激烈物资供应困难的时期是万难办到的。但这方面苏同翁也不是很清楚,他交易时只与张敬来进行。钢铁诸物经由滇越铁路运进昆明虽要国内的海关等处审批,但张敬来只要有人可以在这些地方说话通融,外面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破绽的,这亦是他张敬来的购货单据上敢于只开私人名号的原因,否则仅凭个人力量大量的购买战争物资很容易让政府相关部门调查。 孙造书猜不到张敬来的合作伙伴,自不敢去搞他的什么破坏,联大的那点镭素可盯紧了找机会先他一步弄到手。如同先的盘算一样,到时候变出几万两黄金摆在大家面前,再不通情理的人看金子份上也得与自己化干戈为玉帛。孙造书还未发现自己的计划步骤中有一个重大的失误,那就是他连控制放射性元素的精密机器还没能造出来,万一他真的偷了镭素,联大的教授势必会追查到底,到时候郑泗江若不慎露个口风,那么四面八方的侦探警员都会追查自己下落,惶惶不可终日时哪还有工夫去做设计的机器呢?除非他有胆子能够把郑泗江先给结果了。不过为了做贼而杀掉贼伙伴,于他孙造书受高等文明教育熏陶的思想背道而驰。他孙造书一介书生别的丑事或者会做一点半点,杀人却是万难做到的,而且郑泗江比他年岁要大,打起架来人家不一定会输,谁能保证杀人不成时不会被人所杀?幸好他再度找郑泗江帮忙时联大校内已经将南迁途中遇到强盗的故事在茶馆里传了出来,有人风传目标是对准的物理系赵忠尧。 张敬来那边听到联大传出的消息,暗里推测自己已经在湘黔滇的边界上派人干过一次,桂林、南宁的事不是他派人做的,还有谁会注意赵氏手上的放射性元素呢?他知道联大有个物理教员郑泗江是与孙造书友好的,别人一提桂林、南宁遇到盗贼的事与赵忠尧有牵连,首先便想到自己的死对头。虽然手上无凭无据,但可一万分断定是他。孙造书不仅自己做贼,还拉人当他的内应,他张敬来在外面有人撑腰,学校里面的事却比孙造书少了几分把握,不看好联合大学的大门,说不定哪天早上一觉醒来,耳中就能听见镭素失窃的消息。 张敬来担心之下越发的将联合大学看得紧了。因这缘故,孙造书找郑泗江帮忙偷放射性元素的事才被耽搁下来。郑泗江也怕老友三天两头来求自己,提议他最好先把基础工作做好,万事具备后再来请这镭素的“东风”。孙造书让他一言惊醒,发现自己步骤中有重大失误,这才转而请苏同翁设法帮自己弄到制作器材先打造控制射线元素的机器。苏同翁同时又在与张敬来做钢材的生意,怕被他发现自己在帮他的死对头,孙造书便不好留在身边,在联合大学的西边郊外寻了个废弃的瓦窑改成制造车间住了进去。 他设计的机器精确度要求极高,里三层外三层相隙之间比人的发丝还细微,孙造书搞理论还可以,做细致的车床活计就比普通工人差远了,浪费了几次材料后又请苏同翁为自己配了个有车床经验的老师傅做助手。 第三章 望天 下 再说张敬来,日防夜防,没防到西人关于原子核变化理念的方向与自己相去甚远。他是要去转变元素性质的,并不想就此搞出战争的武器,虽然别人的理念与自己的私事没有狗屁关系,但两下里立志各不相同,破口大骂亦属必然。他张老三骂人向不会挑地方,在茶馆里听人谈到的便在茶馆里骂开了。当世诸高能物理学家在他口中无一不变成刽子手、军火商,茶馆里喝茶的人不少,听他骂得凶了便有人不服气的要与他争辩一番。一名唇上蓄着短髭的中年眼镜坐在离他不远的凳上向他拱手遥施一礼道:“老先生口中将当世最有名气的高能物理学家都骂成刽子手和军火商,我不敢苟同啊。要明白世界发展到今天,我们能推翻以往历史中不科学的成份真正明白自己所处环境并加以利用的,不正是这些伟大的学者在付出艰辛的劳动么?”,张敬来见居然有人向自己“挑衅”,仰头故意冷声大笑,又一低头向那人道:“这好比人家先请你吃枚果子,然后在你脸上打一巴掌。”。那人听他说话缺少礼数,胀红了脸怒道:“这说的什么话?我如今就坐在这里,有谁敢请我吃枚果子又打我一记耳光的?”,他旁的几名相熟茶客也纷纷对张敬来怒目而视。张敬来哼了一声不屑的答道:“你这是狡辩,谁还会真的动手打你不成?只不过大家方才一个劲的为核子裂变理论喝彩叫好未免显得无知。殊不知核子裂变之下已经暗藏人类未来的危机,若是有不轨之徒用这道理去做成什么威力强大的武器,反过来威胁大家与他们做牛做马,那时候不是反手捱了人家一记耳光么?”,他这么一说那中年眼镜这才将面孔放得缓和,但依然不同意他的话,说道:“核子裂变怎么能做成武器呢?须知诸学者在做研究实验时那些裂变的核子既未像炸弹那般爆开,又没有像刀剑那般可以砍伤人,老先生你的话是太多虑了。”。张敬来并不知道核子裂变理论的具体数据,只是自己一向在研究元素的转换,知道区区一枚原子若想被撕裂开来,若无巨大的外部力量对之施以影响决难有效果,若是有了这种可以扯碎原子的力量,那么再将这力量扩大到可以撕碎一块钢铁所包含的原子数目时,这力量将不止是被加强千万倍,而是在亿万倍以上,那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任一个有野心的政治家都想得到。试想可以一人之力在翻手之间便决定整个世界的命运,这种特权不是形同天上的神么?他所担心的正是这点。见那短髭汉子的目光只停留在一枚原子的作用上,他又想放声大骂,且骂词业已在脑中想好,既能骂得贴切又可骂得解气。正要开口,耳中忽的听到空袭警报又拉响了,那警报拉响的汽笛在昆明城中四处震荡比普通人的嗓门还要大得多。老张一愣之下先破口骂道:“你奶奶的,鼠目寸……”,“光”还没出口,那些喝茶的茶客轰的喊了一嗓子纷纷站起来逃命,短髭中年眼镜腿脚颇为利落,三下两下跑得无影无踪。张敬来还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来找去,身后有个人轻轻一推他的后辈道:“光。”。张敬来回头一看,是个不认得的年轻人,但此人竟能领会自己心意替自己补齐骂词,他张老三顿感如遇知音,点点头道:“你不早说?”。 那青年观他面上神色,知道他嘴头好象在责怪自己,但心里还是高兴的,遂又背着双手淡然道:“你怕不怕?”,张敬来又是一愣,问道:“老子还怕那眼镜回来报复的么?”,那青年伸出一只手向上指了指说道:“我是指的空袭。”。张敬来如何会在他的面前露怯?哈哈一笑道:“你见我是怕的人么?”,那青年一挑大拇指道:“我请你喝莲子汤。”,张敬来见他说话古怪,来了兴趣,笑道:“你请我么?那到是稀罕事,因为一向是我请年轻人的。”,那青年笑道:“待会品莲子汤你怕不怕?”,张敬来愈来愈觉得这人的行为不可思异了,应道:“到要看看喝莲子汤有什么好怕的。”,那青年伸手拖过一条长凳对他道:“那请坐罢。”。张敬来听着茶馆外面空袭警报拉得呜呜响,这青年居然要自己坐着等飞机过来轰炸,吓了一大跳,断定他脑袋有毛病,伸出一只手臂边摇边打哈哈道:“哈哈,不与你玩笑了,我可要去躲警报了。”,左右扭头一看,茶馆只剩自己两个人,其他茶客早跑得没影子了,心中骂自己道:“混帐王八蛋,怎么与一个白痴说这投机。”,转身将步伐变大,三步成两步仓皇逃命去了。 那青年见张敬来逃了,耸耸肩头自语道:“一大把年纪居然是个心口不一的懦夫,莲子汤这稀罕的补品都不喝,只好我一个人喝了。”。 门外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人,见到他即大喊道:“老钱,你还不快点跑警报么?”,这青年一见来人便拍拍手欢天喜地的道:“好呀好呀,还是有胆儿大的。马幼山,我请你喝莲子汤。”。这个青年正是哲学心理系的钱慕方,今天他在城中相熟的药铺里讨了一把莲子就想起要炖一盅冰糖莲子来解解谗,方求茶馆的掌柜允许自己在灶上添了个大号的铁壳茶杯炖上空袭警报便响了。别人纷纷跑警报去了,他记挂着自己炖的莲子还没好,无论无何也不肯舍美食而顾小命。他尚见张敬来在跑警报诸人当中左顾右盼一副寻人争吵的架子,自己的逻辑又跳出来了,以为这老家伙反正也活了几十年,说不定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要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在躲警报偏他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呢?这个时候茶馆只剩自己一个人,不找个说话的对象实在无聊乏味,因此试探性的拉老张做伴,不料人家虽然一大把年纪,可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活得不耐烦”,一拍屁股溜之乎也,将他的逻辑判断完全推翻。正在自我检讨之际,马幼山找过来要他放弃炖了一半的莲子汤去跑警报。钱慕方心想绝不可以放他离开,一定要留他在身边做伴,因此除去物质利诱之外还要想方设法将不躲空袭的诸般好处强行灌输到他的脑子里。一把拉住马幼山正色道:“老马,你可见过弹片四溅的轰炸场面么?”,马幼山反手拉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道:“没见过,没见过。”,钱慕方定稳自己脚跟道:“眼下就是个大好的机会,只看你愿不愿意把握?”,马幼山甚是希奇的打量他几眼道:“你是怎么回事?”,钱慕方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向空荡荡的茶馆里一指,说道:“你我坐个靠窗的位置,待会莲子汤炖好了可以一边品味一边看外面硝烟四起的景色,今天整座茶馆只招待咱们两个,余者谁也不许进来。”,马幼山伸一只手去探他额头道:“你是不是在发烧?”,钱慕方眼珠儿一转,有气无力的道:“我……我昨儿晚上的确着凉了。”,往地上一蹲便抱住马幼山的一条腿儿道:“我走不动啦,你一定要留下来陪我。”,马幼山哪里会上他的当?想到他方才说什么在炖莲子汤,故意将鼻子耸了两下惊道:“怎么好象莲子汤烧干的焦味!”。钱慕方站起身三步跨作两步跑进灶间,一座小灶上用碳火炖着的莲子正在向外冒着热气,那大茶杯里面的莲子还没煮烂,正随着热水上下翻滚。马幼山眼明手快的找了一块厚实的抹布,过去灶上将钱慕方炖的莲子包起来端着就往外跑,嘴里喝道:“你碰我一下这狗屁茶杯就要打翻,你不跟我来这茶杯也要被我扔到水沟里。我们一帮老友顾及你的小性命你可不许不买帐。”,钱慕方连声道:“你捧得紧点不要真的打翻了,大不了炖好了我当真分你一半。”,马幼山边跑边道:“是吗?原来你先说要请我喝莲子汤是当假的,你这样的朋友我还交个什么劲儿?”,钱慕方暗道:“失策,居然让他抓到我话中有逻辑上的错误。”,一时之间想不到用什么有创意的办法来弥补,自顾闷着头跟在马幼山后面跑。待到了防空壕,穆怀远等人一起围住马幼山和钱慕方七嘴八舌的道:“老马到是不错,咱们在这里躲警报还给捧过来一大杯热气腾腾的莲子汤,应当与他授一枚奖章。”。马幼山一边致谢一边道:“好说好说,不过这杯莲子汤老钱应当居首功。方才我去找他,这家伙居然为了莲子汤连敌人飞机也不愿意躲,俗话说‘人为财死’,我向没见过,老钱为了几颗莲子的胆子让我长个见识。”,言毕将手中捧的茶杯交还给钱慕方,那茶杯里的热水还在冒着白气,一股莲子的香味四处飘开。 穆怀远吞了吞口水道:“现在战争打得这激烈,生活物资供应奇缺,大家平日连象样的白米饭也吃不到几回,呵呵,老钱,你真行。”,将鼻子用力一吸,咕的咽下一口谗唾。他身后转出个清秀的女生,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嗔笑道:“怎么这样?”,穆怀远向她挤眉弄眼的笑答:“我只是想分析这香味是酸或是碱,没想到是对人体能产生刺激性的,还好没毒。”,又向马幼山道:“是吧?”。马幼山将一只手叉在下巴上故做沉思,过一会儿答道:“老穆化学系的分析我生物系的不好乱做评价,但以我生物系的观点来看,我认为莲子汤应该可以止渴生津,及肌体细胞之生长繁荣大有好处,不知道周传男数学系的怎么看?”,一旁胖胖的周传男自言自语道:“这里有我,老穆,小于,钱兄也算一个。一,二,三,四,五;五个人分一杯莲子汤,若要分得均匀还需要把杯子里的莲子捞出来数一数清楚才行。”。 钱慕方好不容易才讨的一把莲子如今要被几个熟人谋了去,他哲学心理系的岂能甘心?再说还有个女生自己并不认识,虽猜到是穆怀远的女友,但论及在自己手中混莲子汤吃的资格还差了一大截,她不开口不等于穆怀远不会顾及,一旦众人吃开了跑不了有她一份。 钱慕方的逻辑最是让人琢磨不透的,穆怀远几个见他双目发呆出神,知他在肚里盘算。其实谁也猜得到他定是不会做冤大头请客,拒绝便拒绝,反正男生的脸面厚似城墙,吃不到时哈哈一笑,连小气二字也不会说,再有下次依旧会照葫芦画瓢的笑闹一番。没想到钱慕方出乎大家意外的客气,考虑过一会儿便答道:“好……哇。”,语气并不真诚。马幼山知他有点舍不得手里的美味,一把搂住他的肩头正想说“言不由衷,算啦算啦”之类的话,钱慕方盯住穆怀远身边的女生道:“不过女生没份。”,此言一出,那女生将眉头一皱,脸便沉下去了。马幼山连忙缩回手看了看钱慕方的脸,见他一脸严肃,好象曾经与那女生有过节的样子,便想在两个人中间打个哈哈做化解。穆怀远却抢先笑道:“与你开个玩笑,谁会真的争你的一点莲子汤呢?”,周传男一向对钱慕方感觉不佳,听他对女生说话不客气,撇了撇嘴道:“老穆言之有理。”,马幼山见他也这么说,对钱慕方道:“老钱,怎么跟女生有深仇大恨似的?”。钱慕方并不是过份小气的人,坏就坏在他的思维方式多半与众不同,他虽然舍不得让更多的人分自己的补品,但看在熟人的份上就算得分自己身上的肉也要假惺惺的笑一下,这即是友情,否则他大可不必“好……哇”的应那一声。穆怀远的女友与他还是初次相遇,两人之间既无感情也无友谊,没有感情友谊自不必搭理她,就算穆怀远自己一份不要让与女伴,那也是借自己的花送人情,那个小丫头最后感激的又不会是“冒着敌人炮火炖莲子汤”的钱慕方,而是她相好的穆某。钱慕方搞逻辑分析的若连这点差别也区分不出来,那么上则愧对诸教授导师,下则无颜面对喂饱自己的五谷杂粮。有些道理一定要搞清楚,《大学》上说: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才可以道(原文:则道矣。)。马幼山怀疑自己跟女生有“深仇大恨”,即是不知“事有始终”,看来还得费力气开导开导他,让他“知所先后”,才可以明白这里面的原因。 钱慕方自己到是想得正义凛然,当下又把自己的歪理说给马幼山听。穆怀远等人又不是聋子,钱慕方对马幼山摆道理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穆怀远诸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的女友于椰萍听得肚子里气臌臌的,心里暗道:“感情不认得的人你是不屑理睬的,难道非要我主动伸手与你这邋遢鬼做自我介绍么?我才懒得理你呢。”,轻轻哧了一声掉头便走了。穆怀远见于椰萍显得不高兴,连忙追上去安慰他。钱慕方正大言不惭的向好友讲自己的歪理,看见穆怀远和他的女友先后走了,反问马幼山道:“他们怎么走了?”,马幼山甚是不悦的对他道:“你呀,你得罪人了。那女生叫于椰萍,是老穆的女友,你还当大家的面对人家出言不逊,她要不恨死你才怪。”,扔下钱慕方又去追穆怀远二人。钱慕方瞪大眼睛对剩下的周传男道:“怎么这不通人情?我把大道理说明白,她只要做自我介绍不就成了我的熟人了么?”,周传男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人家女孩子会为了一点莲子汤就与你拉关系么?”,一边摇头也走了。钱慕方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自己反到叹气道:“真是,与他们讲道理么,又不是和哥儿几个骂街,做个自我介绍好难么?”,他身后有个人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腰,钱慕方回过身,见是个不认识的,与自己一般邋遢的青年,便问道:“做什么?”,那人道:“我叫曹木甲,是土木工程系的,今年二十一岁。”,钱慕方莫名其妙的道:“那又怎地?”,曹木甲向他手上捧的大茶杯努努嘴道:“你的莲子汤好香,不知道里面的莲子炖烂了没有,你请我喝罢?”。 * * * * * 穆怀远追上于椰萍不住的安慰她,于椰萍又不是生他的气,只是十分的不服气钱慕方的乱调子。过一会马幼山又追上来对她道:“钱慕方这个人你可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他哲学心理系搞逻辑学的说话往往出人意料,我与他交往之初闹的矛盾也不少,后一看,他这人有时候好象显得刻板无情,内里却是跳跃性的思想在做怪。”,穆怀远也道:“是啊是啊,处久了就知道他说话往往省略了判断的过程,只留一个结果。方才还算好,把我们当做熟人才说道理给大家听,换个别人可没这好对待。”。 于椰萍毕竟还年轻,凡事未必懂得忍让,与人之间的交际应酬比之老于世故者要差千万倍,她少女的脸皮又薄,尤其是当着几个相熟的男生的面遭到别人的冷遇,无论怎么劝,心理上也不平衡,待到马幼山和穆怀远说完,她越是要为自己争回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个姓钱的邋遢鬼再让我碰到了便也给他好看。”。 空袭警报拉响时马贤亮与自己中文系的同窗逃到校外荒僻处躲藏。联合大学四周除去校门马路对面有一条山沟可以充做防空壕之外,另有几处也可供人隐蔽,一处是在校舍北面,从校后的北边小门出去,越过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废弃铁轨就是山野,这处躲空袭的人比较多;另一处是在校前与昆明城之间,有一片马尾松林是城里的老百姓与联大师生经常共用的。马贤亮就是在这处躲避,为的是这里的地上常落着厚厚的松针,空气中还有松油的清香,往地上一躺,脑袋后枕一册讲义便可舒舒服服睡大觉,加之昆明城内的许多小本买卖多是连担子一起挑到这里避难,因此马尾松林中不时的有卖糖块或者卖炒花生的交易在耳朵里响起,比之远处的航空炸弹的轰鸣声,这里偶会让人忘记战争的可怕。 联大学生适逢乱世,物质条件远不似和平时期那么好,浑身上下穷得叮当响,看着别人可以买糖果吃自己不免要流一流口水,然而大学之生久读圣贤书,圣贤书里哪一篇讲过君子可以溢谗蜒于外表而无视德行的?孟子有云: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联大中文系自当谨记,流口水可以,只能暗里下咽。倘是不小心喷出来,多加一个喷嚏做遮掩就是。只是这一来,生理上的需求就越发强烈了。圣人虽然说过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可圣人同样也说过“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既然道义与利益是人生与生俱来的本能需求,想办法满足一下后者也应该没什么过错。向小贩的挑子里伸第三只手的主意不是没人动过,惜乎世上的一切大学都不设“扒手系”,亦同样没有“扒手本科生”或者是“小偷博士后”。喜幸中文系躲空袭的地方是一片马尾松林,别的东西没有,树上结的松球实在不少,一个个又大又圆,有些脑筋灵活的便满林子抬头找熟透的松球,摘下后把外面的鳞片掰掉取出里面的松子磕食。四下里躲日本飞机的老百姓多有侧目瞥眼的,侧目瞥眼,意度君子所为;韩非子道:度量虽正,未必听也。韩非子也是圣贤,圣贤都说过“未必听”的话,联大中文系摘松子者焉能不谨记?故而你侧你的目,我磕我的松子,大家两不相干。 马贤亮的鼻子里闻着松林油脂的清香,脑袋里转个不停。自中日大战全面爆发以后,国内物资供应一天不如一天,联大份属国立大学,特殊状况下在校吃饭虽是免费,但个人身上的穿戴还是须要自己操心。日机三天两头来昆明转一圈,跑警报多了难免不会扯坏或磨破衣服,天长日久难道可以光着屁股去上课不成?并且还有一年自己就将面临毕业,不早一点打算盘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可不大可靠,还是要想法找一份兼差赚点钱存起来,只是这份兼差到哪里去找是个大问题。眼下几乎天天都要遭到空袭,各处做买卖的随时都要跑路,固定的办公场所会越来越少,商行的流动性太大了连门面都不好找,找不到人家的办公地点那还谈什么兼差? 正躺在地上辗转反侧时,附近有个女人的声音在教训自己小孩子,那小孩子可能是太顽皮了不爱读书,所以女人数落的内容不外是“你这贪玩,小心叫炸弹炸死你。”,或者是“连这简单算术也做不来,以后只好学你爸爸去当个没出息的丘八。”。“丘八”即是兵,因兵字拆开分为一个“丘”字与一个“八”字,故而时有贬称士兵的叫做丘八。马贤亮听那女人的话不禁将眉毛轻轻皱了起来,他也不是讨厌那女人指诋士兵,其时当兵的被叫做丘八,做学生的却被唤做丘九,那意思是说大学生一无是处,捱的骂多了自是麻木不仁。马贤亮反感的是这女人教育小孩的方式太粗暴了,少年心性总是不安份的,顽皮一点份属正常,只是如何让这些孩子收心读书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骂多了反而在幼小的心灵里会滋生反叛的个性,尤其不该在言词中显露对孩子父亲的不满,否则小孩有时会效仿大人的作风变得蛮横霸道,日后再想做亡羊补牢之举是悔之晚矣。 他略略侧过身子,用一只手将头撑起来眯着眼去看。只见对面的树下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白白胖胖的,头上发式卷得挺新潮,身上的衣裳也显款式,正依在一口装满行李的竹篓上翻看一本作业,她旁边的地上坐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垂着小脑袋一言不发。 那女人把手中的作业簿翻得哧哧响,过一会儿用一根手指在小孩的脑袋上一推骂道:“二十四加九十六等于一百三十吗?你这孩子笨得像头猪,你再算一遍我看。”,那小孩一边扳起十根手指头掐算一边在口里嘀咕道:“二十……四,加……九十……六,四……四加六等于……十,进一位……”,进一位等于多少却算不出了,几根手指紧了又放开,放开又捏紧。一百三十的得数让自己被骂作猪,那么这个数字肯定是错的,避之则吉不提为好。十位数上的不似个位数计算那简单,这里面既包含本身十位数的运算,还有“进一位”的加法,进的一位算老几?学校老师说过进一位是当作十,那九加十得十九,再加二等于二十一,许是得数是二百一十?那个一百三十本就是抄的其他小朋友的,怪不得会让母亲骂成猪,想不到抄也有抄错的。这小孩子底着头盘算多时,大嗓答道:“等于二百一十!”。旁的大人有听到的轰的大笑不止,那母亲见孩子给自己丢人,气得一记爆栗敲在孩子头上怒冲冲的道:“你是跑到哪里学的算术?”,将手上的作业簿啪的丢到地上不再理会他了。那孩子吃痛,呜的哭起来。 马贤亮听他报出二十四加九十六等于二百一十的得数,差一点笑喷了,待见那孩子被敲得失声痛哭起来,又觉不忍,从地上坐起来向他微笑道:“小弟弟,九十加二十等于多少?”,那孩子脱口便答:“等于……等于……一百一十。”。历来都有这现象,个位数上都是零的加法好算,比如五十加一十,得数便很快知道是六十,因为计算加法过程中少了一个步骤这就简单多了。马贤亮儿时就经历过这一遭,所以明白其中奥妙,知道那孩子非是愚蠢,而是理解方面出了错误,思索了一下又道:“告诉你一个法子,以后再遇到尾数上不是零的算术题,你就把个位上的数字先拿掉,先算容易计算的。比如你方才算九十加二十就马上知道是一百一十,这个整数算对了,然后再把个位上的数字加起来,我问你,四加六是多少呢?”,那孩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答:“等于十。”马贤亮点点头道:“好,又对了。再用一百一十去加十又等于多少呢?”,那孩子道:“等于一百二十。”,马贤亮在地上寻了枚断的松枝,将面前的地面用手拂干净,用那松枝写一个阿拉伯数字:96,下面又写个“24”,然后再在下面划了一横笑眯眯的对那孩子道:“九十六加二十四等于多少?”,那孩子经他一点拨,恍然大悟,复又在脸上露出笑容,答道:“等于……”,又在心中算了一小会,道:“等于一百二十。”。旁的几个大人见那小孩子答对了,将头都扭过来看。马贤亮又给那孩子出了几道算术题,一题是个整数的加法,为四十加五十;一题是个整数的减法,为八十减三十。另几题都是非整数的加算题,比如六十九加九十二,七十七加八十三等等,除那整数八十减三十的减算题错了一回又更正以外,其余的加算题都算得飞快并且都答对了。这一下连那孩子的母亲也吃惊,不知自己儿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聪明。旁的大人也是吃惊非小,具都望着马贤亮。须知一加一等于二在成年人看来虽不过是简单之极的加法,但于从未上过学的儿童来说却是要抓破小脑袋瓜的,更大数目的加减乘除法没有入过学堂的成年人也未必做得出,若是再有什么四则运算,加减乘除出现在同一道题目中,那可不得了,几个数字便好似摆的迷魂阵,先叫众人将眼珠瞪凸,续而不停的挠自己后脑勺,后脑勺的头皮挠红了也做不出时便让人骂做“猪头”。 马贤亮见那些大人都望着自己吃惊,到有点不好意思了,将自己的头皮挠了几下自嘲道:“嘿,我这方法其实也不算真的是个妙法子,反而把只用一次的加法变成加了三次,说这是个笨方法才对。”。 左近的一株松树下有个灰布长袍的中年汉子不屑一顾的道:“没错,将一步可以计算到位的题目拆成三步可不就是个笨法子么?小孩子都这样做算术题只能越做越笨。”。马贤亮教过的那孩子的母亲人虽低俗,却能识得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东西,听那灰袍汉子出言讥讽马贤亮的办法,马上反击道:“管他什么笨办法妙计策,能教我儿子变聪明的法子就是最好的。”,又对旁的几个大人道:“这孩子整天贪玩,读书也读不进,到现在连加减法都算不清楚,我是恨他不争气。别的小孩子怎地就那聪明?他班上考算术人家就能拿到一百分,只他挂个到数第一。这小伙子的办法能让我的孩子做题目不出错,我看人家的法子未必就是笨的。”,那中年汉子哈哈大笑道:“我教的小孩子只用一步就可以算出答案,难道还要这些孩子再回过头来学着把一道加减法拆成三步来做么?这不是误人子弟吗?”,那女人为之语结,心中知道他的话不一定对,然而如何去反驳的确是个难事。周围的人原是对马贤亮教的方法颇有兴趣,被那中年汉子的一席话说得又怀疑起来。马贤亮教过的那孩子年岁虽小,但大人的话他还是能听懂的,那个年岁更大的叔叔说面前的哥哥教自己的方法不对,那自己以后还用不用这哥哥教的方法呢?用罢?若是让其他小朋友当成越来越笨的笨蛋该怎么办?不用罢?班上考试算术题自己又会挂到数第一。 小孩子年岁太小,诸判断能力远不如大人,何况连大人都有怀疑马贤亮的办法的,他就更不用提了,幼小的心灵中左右为难,正经受着对是与非的明断考验。 马贤亮自己也是否认自己的方法的,那中年人一说这法子太笨,他也不去辩驳,只在心里想:“人家说得对,我别把别人的小孩子教成笨蛋。”。正在自责时,又一个人开口道:“我看不见得,有句老话叫做‘量体裁衣’,这小伙子的法子正好对着人家小孩子的弱处着手,好比一个人生病了,吃别的药都不好,只有吃对准病症的方子才能痊愈。”。 有人反击那灰袍中年人,自是受欢迎,反正在这马尾松林中也无所事事,听听别人论战既可解乏,又可忘掉敌机的空袭,何乐而不为?更何况也有不少人早认为那灰袍中年汉子的意见并不正确,想与他辩解又缺乏口才,这会出来一个嘴皮子利落的为大家说话,众人便不约而同的想与他亲近。放眼望去,只见马贤亮另一边的松树下也坐着个长袍的汉子,四十来岁,戴一副眼镜。那戴眼镜的汉子见众人望着自己,微微一笑,说道:“那小伙子教的法子在聪明人看来确是有化简变繁的样子,而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将暗里繁杂的运算变成几个简单的巧步骤呢?”,马贤亮让他一点拨,心中顿时开悟,暗道:“对呀,我怎地没想到这么说?亏我还是中文系的,连大道理也想不出来,真笨。”。那戴眼镜的汉子说的也属实情,就如同当世的组装工艺一般,一件事物由一个人完成,这个人固然是了不起,但需求量增大时只一个人便忙不过来,这就会有设计师将那事物的制造过程分解开来,拆成十数个单一的步骤让更多的人容易掌握。欧美诸工业大国有所谓工艺生产线,其中原理正是如此,但凡出洋见识过或者在国内看过欧美诸国工业介绍文章的对这情况多少会了解,那个讥讽马贤亮算术方法的灰袍中年汉子或许就知道这些情况,偏生连连摇头摆手的道:“老哥此言差矣。若是到了你我或者那小伙子的年岁,大家的智力已经被开发,诸般难事面前投机取巧未必就不是一件好办法。只不过投机取巧份属末学,好比做还没学全生字便要开始做诗一般,口舌变的油滑了不说,还会自误前程。古往今来民间有多少被称作神童的因会一点旁人不及的末学最终导致埋没的?因此我并不是说投机取巧不好,但是小孩子正在打下基础的时候还是不教授这些为上策。”。他的话亦不是全无道理,民间向有三岁识字,七岁做诗的天才儿童被称为神童,这些神童长大后并不见得都会成为一代宗师,反而变得平庸的十有八、九,到是那些不为教书先生看重的所谓“笨”的少年长大后会一鸣惊人。松林中躲空袭的老百姓知道国内的事远多过对外国的什么“组装工艺”的了解,听那灰袍汉子说得中肯,又都将一颗心偏向他。马贤亮也在暗里转了自己的观念,想道:“可不是么?就拿中文系来说,诸师在教授基础课时向不准学生走捷径,反到是在考试运用方法时越有创意越能得他们赏识。”。 联大中文系授课与众不同,基础课极严格,然考试论文报告则极怪,照书做答者少有能得高分的,须有独特创见方可获得师尊的嘉奖,曾有一生因“汉魏六朝诗选”之“车轮生四角”一说写出《方车轮》的读书报告,教授即宣布该生可以免考。 那戴眼镜的汉子点头答道:“老兄的话深入我心,神童固然是有天份的,可是如果因为天份高过别人就放浪形骸而不求上进,到日后必然要沉沦的;反而是天份较一般的孩子因为知道自己不如人会更加努力学习。若是为了学会一门学问而走捷径,我想还是值得赞赏的。‘凿壁偷光’的典故虽是在勉励我们用心读书,但又何尝不是教我们在困难中做变通呢?总不至于让黑暗困死而无动于衷罢?”。 马贤亮一怔,暗道:“他又说得对,这么说我教那孩子也只不过是在他觉着黑暗时赋他的一点点光明。虽然是有点投机取巧,但并不是不可行的。”。附近的人与他的想法差不多,十几颗心再次回到那眼镜的身上。这边的灰袍汉子见那眼镜又争取到众多人的认同者,盘起腿在地上坐正,说道:“最简单的学问莫过于认识一、二、三、四,请问认识这些数字有什么捷径?”,那眼镜张口结舌的道:“这、这、这有什么捷径?先生教,学生只好去硬记了。”,那中年汉子正色道:“这就是了,学会一门学问与做学问二者不可混同。你老兄的方法只可用于做学问的,学学问则没有什么捷径,除去勤奋之外再无它法,有天份是运气,没天份只好用笨鸟先飞的法子多做练习。笨一点的孩子未必当真是笨,只不过见识少了,当习题做多了自会开启智力举一而反三。”。他的话最入人心,向来老百姓能认同的便是勤奋二字,所谓“十年寒窗苦”指的就是刻苦求学的写照。平头百姓拿自家小孩出去与别家的孩子做比较,甚少会与那些有天份的比得自讨苦吃,多半都会去比一些用功的。倘若阿甲的孩子每晚学习到夜里十一、二点,那么阿乙就会认为自己的孩子只学到九、十点钟是没有别人用功。谁也不会用手指顶着自家少年脑门说什么“看人家张家哥哥三岁就识字了,你这孩子十岁还在尿炕”的丧气话。那眼镜让对手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辩得无法回应,将头默默点了几下算是认输了。 马贤亮忽的想起一件事,对那争辩赢的灰袍汉子道:“先生的话多半是对的,我原也以为我教那孩子取巧会让他日后做算术题走捷径而忘了学牢基础。”,那灰袍汉子见马贤亮突然向自己发话,心中暗道:“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但敢于开口,定是有些厉害的难题要我解,我且小心一点。”。马贤亮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用手里那枚松枝在地上一边写一边说道:“我以前还在乡下读高小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西文,诸如A、B、C、D,先生先教一遍并不曾记得牢,仅二十余字母就要学一、两个礼拜,上课时记得发音,到放学不记得了又不好找先生现教,只好在字母或者日后学的单词旁边用中文注音。比如‘早上好’,英文念作Good moring;我怕忘了,用中文记成‘咕得摸拧’。这亦可算是走学问的捷径,但一则可以时时帮助自己记牢发音,又不用先生太过操劳,两下兼顾。在英文方面,反而觉得这取巧的方法于后来开启智商有莫大的帮助。我想,学习方面偶有巧办法是不是能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一定的益用?至于担心小孩子会因此变得满足自大而裹足不前,只是与个人品性有关,并不是在于学习的方法是不是会反而把小孩子的头脑变笨,您认为这样来看待学习可以行得通么?”。 英文单词标注中文发音以供学习者好记忆,但凡碰过这科目的学子跑不脱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手段,甚有许多的日常用品更是直接引用了中文标注,比如软皮靠椅,中文译做“沙发”;胶片之复制品翻译做“拷贝”;其它还有诸如咖啡、巧克力等等的“拿来”名词,不但容易读,而且记得牢。昆明地处滇越铁路终点站,又是云南省会,许多的英、法产品都会标注中文以提醒人们购买,昆明百姓对这一点见了不知道有多少,马贤亮一说,众人便开始醒悟。他们自己就是亲身受益者,对这种学习的方法领会较国内别处更加深刻,之前没人提故而一直也没人注意到,有人提及便在肚子里“哦”的一大声,几乎要纷纷拍着各人的脑壳喊“对呀”。那个灰袍汉子让马贤亮一问,顿时没了话头,心中也暗道:“这小伙子的话比谁的都对,学习的方法看来是没有谁对谁错的,错的应该只是那掌握方法的学子会不会因此变得骄傲从此裹足不前。我以前只注重弟子的勤奋,忘了注意他们的人品,以后只怕要改一改了。”。 那戴眼镜的中年人见马贤亮帮助自己赢了一仗,大为高兴,见自己的那个对头沉默认输,大声提议道:“这些年轻人是有本事的,我看这里有不少大学生,左右无事,为什么不把你们在大学学的本事拿到这里当家教呢?又能赚到钱又能打发时间,好过闷在这里无所事事。”。马贤亮经他一言,眼前一亮,心中喜道:“着呀!我怎么这笨?这里这多避难的百姓,我只需东一家西一家的教授小孩子做学问,好过三天两头躺在地上睡大觉。”。他正在做美梦,让他教过的那孩子的母亲对他道:“小伙子,你教我的小孩子罢,教一个月我给你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可不算少了,联大教授每月亦只有三百,加上因战事引起的通货膨胀,三百元的实值还需打个对折,只能当作平常的一百五十元左右,他马贤亮只不过一名兼职的家教,每月三十元打个对折也是将近十五元。十五元对别人算不了什么,对一名穷学生而言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马贤亮高兴之余不忘记附带个小条件,对那女人道:“您需要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我才能教这孩子。”,那女人不防他还有条件,心中暗想:“你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么?不过是要讲究一下读书人的架子,这也不用你毛头小子来教,我只要小孩子学得聪明,对你恭敬点又值得什么?”,应道:“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马贤亮向那女人的孩子招招手,那孩子颇想跑过来,但又怕自己母亲骂人,先看看上面的意思。那女人一努嘴示意他过去,孩子这才起身走到马贤亮身边。他个子还小,马贤亮坐在地上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脑袋,便用一只手抚着那孩子的头发对他母亲道:“以后请不要用手指戳孩子的脑袋,也请不要骂他。”。 那女人一怔,原先对孩子凶霸的表情略略有所收敛,又向自己儿子招手。那小孩子还以为自己母亲不愿答应,颇有点不情愿的回到母亲身边坐下。马贤亮心想:“算啦,许是她戳孩子的脑袋戳习惯了不想答应我。”,没想到那女人脸上转而一笑,抬一只手在孩子的鼻梁上轻轻一刮,亲亲热热的道:“好,不过老娘手指发痒时便会刮你鼻子,把你鼻子刮得扁扁的,就像山里的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