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摘录(持续更新)
来自:小凿子(天都醒了,我卻還亮著。)
《旧日红》 寒梅清幽,灵石清癯,配起时下这满城新潮和满街俗物,不啻在老橡树上系上一根黄丝带,浑似千瓣心香。劫后的意识形态,值得依恋的正式这些残留的旧时月色,跟卧薪的忧郁倒是没有干系了。不必效魏国管宁之安复社稷,不必效徐广收泪抱怨“君为宋朝佐命,吾乃晋室遗老”,那些都是末期政治消渴病人,喜欢隔帘偷窥新贵的宠妾,为了撩开翩跹的绮思。文化遗民讲品位,养的是心里一丝傲慢的轻愁:急管繁弦杂梵声,中人如梦又如醒;欲知此夜愁多少,试记街前长短更。 萧姨跟老师同龄,长年穿着浅色丝绸旗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丝丝服帖,圆圆的发簪永远插着一枝翡翠发簪,宽宽厚厚油绿得谁也舍不得雕琢,只沿着四围阳刻一道细致花边。我忍不住赞美两声,萧姨乐透了:“傻小子,这叫大雅不雕,内府的上好水种啊!等你讨个俏媳妇儿萧姨送你做聘礼!”她是苏州人,嫁给一位华侨巨富,守寡多年,家业靠成材的独子张罗,那几年越发火红了。萧姨天天拜佛画画吟诗吃燕窝,细腻的粉红肤色衬着精巧端庄的五官,简直钱慧安的淡彩工笔仕女。 《云姑》 那年暑假多雨。我卧房外石阶边的那株石榴树长胖了,只见丰盈不见袅娜。芭蕉也反常,蕉身粗,搂都搂不住,蕉叶摊开来够写厅堂上的四字横匾。芒果更糟,满树亢奋,一团团的密叶绿云似的死命逗引过路的风。杨桃倒矜持,雨再大,新叶旧叶都垂着头静静淌泪。白兰显然有点动心,一袭青衫,婉婷里裹不住翩跹的媚思,连花都苍白了。 云姑原名叫云鹄,我们错把第三声念成一声,叫惯云姑不叫云姐姐。她一上初中就标致起来了,来我家玩的同学都爱探头看看围墙那边的云姑在不在。她那年高二了,拢到背后编成松松一握辫子的长头发更浓更黑更亮,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天生是无字的故事,藏着依恋,藏着叛逆,藏着天涯。她的鼻子不高而挺,雕得纤细,鼻尖素素的,刻意呵护贴紧人中的那一朵工笔朱唇。云姑下巴也生得好看,尖而丰腴;倒是颧骨高起半分,大人们私底下颇有惋惜之叹。 《念青室情事》 大人们都称这位绅士叫念青先生,我也跟着这样叫。五十不到,鬓霜斑斑,玳瑁圆框的眼镜衬得暗蓝的眼神格外炯亮。高挺的一管鼻子像水墨画里的山势,鼻尖下方一抹淡淡的须影是枯笔扫出来的山中小径。一身亚麻细布的衬衫和西装裤子微微皱出一派潇洒的风范,帅得出奇。他跟陈博士轻声交谈,英语夹着荷兰语;跟鹤叔讲闽南话加国语,三分乡音越发显出丝丝威严。 《西贡沉沦》 香格里拉叙旧那天,我告诉他我在小品里写的一些情景、一些感觉。他静静听,静静想,眼神闪过一丝伤感,仿佛老兵骤然听到当年熟悉的进行曲,心里起起伏伏的是久违的激动和无奈的落寞 匆匆五十七岁了。他离婚去美国之后,我们几乎四五年才见一次面,伦敦、纽约、香港,不是他来就是我去。先是中年发福,一层一层的脂肪盖掉一波一波的忧郁;然后是皱纹的深刻和白发的浅显,修长的手指全胖得像雪茄。 表姐长得八分像当年南越将军阮高祺的夫人,雍容的风韵里流着潺湲的媚态,两朵浅浅的酒窝衬着一双粼粼的凤眼,那张精致的脸只剩了坚挺的鼻子凝成一柱贤贞的玉山了。 香格里拉酒店咖啡厅的琴师弹着古老的Moon River,查尔斯忽然说:“我在美国也在这样的地方弹过琴,蛮陶醉的,赚够了旅费马上到另一个州去玩,悠悠荡荡跑遍半个美国。”我忽然看到他眉宇间依然泛起年少岁月的孤傲,带点玩世的潇洒,带点叛逆的流气,只多了那么几丝落寞。“没有一个地方像那时候的西贡那样迷人,”他说,“但愿时光倒流,让我在炎热而潮湿的欲望里永远沉沦下去,多好!”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表姐的倒影:浅浅的酒窝,潺湲的媚姿,微微皱着眉头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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