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酗酒病人》
来自:不换(再见,忧愁。)
一 “松——开——它——噢!求求你,好不好?不要再喝了!来吧——把酒瓶给我。我夜里不睡,到时候再给你。快点儿。如果你老是这样的话——那么回家后,你会成个什么样子?来——把酒瓶给我——我回留半瓶给你的。你知道卡特医生的叮嘱——我——要么熬着不睡,晚上再给你点儿,要么在瓶子里留点——来——照我说的做,我没精力整夜同你争抢……好吧,随你便,你这个笨蛋喝死算了。” “你想喝点儿啤酒吗?”他问。 “不,我不想。噢!别让我再看到你喝醉的样子!我的上帝!” “那么我就喝点儿可口可乐吧。” 姑娘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你什么都不信吗?”她问。 “你信的我都不信——拜托——酒都洒了。” 这其实没她的事,她思忖着,她犯不着费尽心思地要帮助他。他们又一次争夺酒瓶,但是这次争抢以后他坐在那儿,头埋在手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 “你要再想碰它一下,我就把它砸碎,”她连忙说,“我会的——把它扔在洗手间的瓷砖上。” “那么我就会踩在那碎玻璃上——或者你踩在上面。” “那么松手——噢,你保证过——” 突然酒瓶像一颗鱼雷从她手中滑落,红黑两色的标贴和几个大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把抓住了瓶颈,洗手间的门开着,他把酒瓶扔了进去。 酒瓶在洗澡间的地上摔成碎片。屋里安静了一阵儿。她读起了《飘》,醉心于很久之前发生的那些美好的事情。她开始担心他会走进洗手间,把脚割破,所以不时地抬起头来注意一下他进去没有。她太困了。——她最后一次抬起头时发现他哭了,那副模样像一位她曾经在加利福尼亚找看过的犹太老人;他老得上厕所,没个完。对于这位病人她一直都很懊恼,但是她转念又想: “如果我不喜欢他的话,是不会这样坚持下去的。” 她的良心猛地被唤醒,连忙起身在洗手间的门前挡上了一把椅子。她想睡觉,因为那天一大早她就被他折腾醒去买登载了有关耶鲁——达特茅斯比赛情况的报纸,而且她一整天也没能回家休息。那天下午他的一位亲戚来看望他。她只穿着单薄的工作服顶着穿堂风在大厅里等候,也没件毛衣可以加在外面。 她尽力为他铺好了床。他弓着背伏在写字台上。她在他肩上披了一件睡袍,接着又在他的双膝上盖了一件。然后她坐在摇椅里,但不再困了;病情记录表上还有好多要填的呐。 她左右转转,找来一支铅笔,记下: 脉搏230次 呼吸25次 体温98-98.4-98.2 评语—— ——这一条她能写上许多: 试图拿一瓶杜松子酒。但后来将酒瓶扔到地上打碎了。 她对此又做了一番修改,默念道: 争抢中酒瓶掉在地上打碎了。总体来说,病人较难对付。 她原想在报告中再加上一句:我再不想管酗酒病人。但她这话与报告不相干。她知道每天早上7点钟她能自己醒来,并且在他侄女醒来之前清理好一切。这些是游戏的一部分。可是当她在椅子里坐下之后,她看着他苍白而憔悴的脸,再次数着他的呼吸,她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今天表现是那么好,为了逗她乐给她画了一长溜儿卡通画,还送给了她。她打算把它们配上镜框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再次感到他纤细的手腕同自己的手腕扭打在一起,记起他说过的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她也想起医生昨天对他说的话: “你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这样糟蹋自己。” 她很疲惫,不想再去收拾洗手间地上的碎玻璃,想等他呼吸均匀了,就把他弄上床睡觉。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先去清扫碎玻璃。她跪在地上找最后的一块碎片时想: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也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她恼火地从地上站起来,注视着他。鼻子尖尖的侧影,非常优雅,从中传出轻轻的鼻鼾声,犹如叹息,遥远而忧伤。医生已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她自己也知道照料这个病人她力不从心。还有,她有介绍所的卡片,上面明明根据前辈们的忠告写着:“不易管护酗酒病人。” 她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但是她现在能想起的只是当她同他满屋追逐着争夺那瓶杜松子酒时,他曾停下问她的胳膊肘是否在门上撞伤了,她回答道:“你不知道别人是怎样谈论你的,不管你认为自己怎样——”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他早已不再关心别人怎样说。 玻璃碎片都被捡起来了。她拿出扫帚再清扫一遍,这时她意识到碎玻璃一旦摔成碎片,就再也比不上一扇窗户,他们两个曾经透过那扇窗户对望过一阵。他不知道她还有姐妹,不知道她差点就和比尔.马可结婚了,而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落到这部田地。他的衣橱上还摆着他和妻子与两个儿子的合影,5年前他一定还像照片上那样干净利索,英俊潇洒。 这简直毫无道理。她一边给割破的手指缠上绷带,——捡碎玻璃时划破的——一边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照管酗酒病人了。 二 第二天天刚晚。一些人在万圣节时恶作剧砸裂了公共汽车两侧的窗玻璃,她不得不移到后排黑人区的座位上,怕的是那些玻璃会掉下来。她已拿到病人开给她的支票,但这时天已晚了,没有办法将它兑换成现金;她钱包里只有一枚25美分和一枚1美分的硬币。 在希克森太太介绍所的大厅里,她遇见了另外两名护士,她们都彼此认识。 “你最近护理了什么样的病人?” “一个酗酒病人。”她说。 “噢,对了——格瑞塔.霍克斯告诉过我——你护理的是位漫画家,住在森林公园饭店。” “是的,没错儿。” “我听说他很放肆很无礼。” “他从来没给我惹过麻烦,”她在说谎,“你们不能总这样看待他们这些人,好像他们被判了——” “噢,别紧张——我只是听大家都说——噢,你知道的——他们总喜欢来来回回地折腾你——” “噢,闭嘴,”她说。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希克森太太出来了,让那两名护士再稍候片刻,却先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我不喜欢让年轻姑娘照看这样的病人,”她说,“我接到了你从旅馆打来的电话。” “噢,不是很糟,希克森太太。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他也没伤害我。我考虑更多的是我在您这里的信誉问题,昨天一整天他都表现得很好。他还给我画了——” “我原来就不想让你照看这个病人。”希克森太太翻阅着护士登记卡,“你经常照看肺结核病人,是不是?是的,我找到你的登记卡了。的确是这样。现在有一个——” 电话铃声突然响个不停。年轻护士听见希克森太太一板一眼地说: “我会尽力而为的——这都得看医生怎么说……那不在我管辖范围之内……噢,你好,海蒂,不,我现在不行。是这样的,你有没有擅长照看酗酒病人的护士?有一位住在森林公园饭店的病人需要有人照料。过会儿你再打电话,好吗?” 她放下电话听筒。“就当你在外面等着没听到这些。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没有放肆无礼?” “我要给他打针的时候,他总是推开我的手。”她说。 “噢,身体都那个样子了,还打肿脸充胖子,”希克森太太嘟囔着抱怨说,“这样的人都应该进疗养院。过一会儿还会有一个病人由你来照料,这位病人是个老妇人,很容易照看,这样你就轻松了——” 电话铃又响了。“哦,你好,海蒂……那么那位高高大大姓斯文森的姑娘如何?她应该能照看任何酗酒病人……约瑟芬.马克汉姆怎么样?她不住在你的公寓楼里?……让她接电话。”过了一会儿,“乔,你愿意照看一位住在森林公园饭店的有名的漫画家吗?或者应该叫他艺术家,随他们自己怎么说。……不,我不知道,但是卡特医生负责这个病人,他大概10点钟的时候到。” 一阵长长的缄默;希克森太太时不时冒出一句: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但这并不就意味着危险——只是有些棘手。我从来不喜欢把姑娘们送到饭店里照看病人,因为我知道你们会遇上什么样的流氓……没关系我可以再找别人,还来得及。没关系,多谢。告诉海蒂,希望那顶帽子和睡衣搭配起来合适……” 希克森太太挂了电话,在她面前的记事本上作了记录,她是位精明能干的女人,曾经也是一名护士,经历了这一行的许多艰难困苦。她从一名见习护士做起,那时她还颇为自豪和理想主义,工作也极为努力。她遭遇过那些滑头的实习医生的欺负和第一批病人的蛮横无礼,他们看她年纪轻轻就跑来为老人们服务,还当她是那种头脑简单的小姑娘,可以一下子就钩上手。她突然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问道: “你想照看什么样的病人呢?我跟你提过我这儿还有一位老妇人——” 年轻护士棕色的眼睛闪动着沉思的神情——她想起了刚看过的有关巴斯德的电影,还有在当护士学习员时她们都读过的有关佛洛伦斯.南丁格尔的书;还有,穿了新斗篷,在费城的大道上冒着严寒走来走去时的那份自豪,那一点儿不亚于身着毛皮大衣前去参加酒店舞会的那些初登社交场的名门淑女们的骄傲心情。 “我——我想再试试照看这个病人,”她在刺耳的电话铃声中说,“如果你还找不到别人的话,我还是尽快回去吧。” “可是你才说你再也不要照管酗酒病人,这会儿怎么又想要回去接着照看他呢?” “我想也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难了,其实我是可以帮助他的。” “随你的便了。但是如果他想抓住你的手腕,你怎么办?” “不会的,”年轻护士说道,“看看我的手腕:我在威恩斯波若高中时打过两年篮球。我有能力照看好他。” 希克森太太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好吧,”她说:“但是记住不要把他们醉酒时说的胡话当真,那不是他们清醒时的本意。这些我都经历过。还有,要安排一个能随叫随到的佣人在身边,因为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一些嗜酒成性的病人好对付些,另一些棘手些,但是他们共同的一点就是非常堕落腐化。” “我会记住的。”年轻的护士说。 她从介绍所出来时,夜晚出奇地清爽,雨雪潇潇,斜斜飘落,蓝黑色的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她回去时坐的公共汽车与她来时碰巧是同一辆,只是好像又多了几块被砸碎的玻璃。公共汽车司机怒气冲冲的,自言自语地诅咒着,说如果让他抓着这帮干坏事的小子,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一顿。她明白,他说这些不过是漫无目的地发泄怨气,而她自己心中也正想着一个酗酒病人所带来的烦恼。等她进了公寓,看见他那幅颓唐无助的样子,就会不由地又是鄙薄又是可怜他。 下了公共汽车,她踏上通向饭店长长的阶梯,寒冷的夜风让她感到精神振奋。她之所以要照顾这位病人是因为再没别的护士愿意照顾他,而且最优秀的护士总是勇于照看那些其他护士不愿意照看的病人的。 她叩响他书房的门,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亲自开了门。他穿着夜礼服,还戴了礼帽。不过没系领带,也没有戴饰扣。 “噢,你好,”他非常随便地说道,“很高兴你回来了。我刚刚起床,正准备出去。你找到夜间护士了吗?” “我就是夜间护士,”她说,“我决定24小时昼夜值班。” 他温和而漠然地微笑了一下。 “我看见你走了,但不知怎么着我总觉得你会回来的。请你帮我找一下我的衬衣饰扣。它们要么在一个玳瑁壳做的小盒子里,要么在——” 他又整理一下衣服,把衬衫的袖口往上拽了拽,拉进外衣的袖子里。 “我还以为你不想干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干了。” “你看看那边的桌上。”他说。“我又给你画了许多卡通画。” “你要去见谁?”她问。 “主席的秘书,”他说,“我已经准备好长时间了。你进来时,我刚要放弃。你能帮我要杯雪利酒吗?” “就一杯。”她勉强同意了。 不一会儿他在洗手间里大声叫到: “噢,护士,护士,我的生命之光,我的另一只饰扣在哪儿?” “我这就帮你戴上。” 在浴室里她看见他脸上混杂着苍白和发烧病人的红晕,闻到了他呼吸里散发出薄荷和杜松子酒混合的气味。 “你很快就能上来吗?”她问,“卡特医生10点钟来。” “胡说!你和我一起下去。” “我?”她惊呼道,“就这样穿着毛衣短裙?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也不去了。” “好吧,那么你就上床睡觉吧。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明天再去见那些人不行吗?” “当然不行。” 她站到他身后,双手从他肩上伸过帮他系上领带——衬衫上按饰扣的地方已经被捻得皱皱巴巴的了。于是,她又说: “你要不要再按上一个饰扣,如果你要去见一些你喜欢的人?” “好吧,但是我想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她焦虑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收拾?那你要护士干吗?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突然坐在马桶上。 “好吧——继续。” “不过别抓着我的手腕,”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对不起。” “别担心。这一点儿也不疼。过会儿你会明白的。” 她帮他脱下了外衣、马夹和浆过的衬衫。她刚要帮他脱下他那件套头的内衣,他阻止了她,吸着香烟。 “现在看好了,”他说,“一——二——三。” 她拉起他的内衣,与此同时他把灰红色的烟头猛地戳向自己的心头,犹如向心口插上一把匕首。烟头烫在他左肋的一块一美元银币大小的铜片上,他“哎呀!”地叫了一声,烟头的火星掉到了他的肚子上。 现在要冷静沉着,她想。她知道他的珠宝盒里有三块他在战时获得的勋章。但她也多次身处危险的境地:她照料的伤员中有得肺结核的,还有人更严重。虽说当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人得的是什么病。医生竟不向她说明,这让她觉得实在无法原谅。 “我想你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她淡淡地说道,一边用海绵帮他擦洗,“这伤会不会好呢?” “永远也好不了。这是一块铜片。” “那也不是你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理由。” 他棕色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她,冷漠而茫然。那目光像在昭示他期待着死亡。凭借受过的训练和经验,她知道自己不能给他任何建设性的帮助。他站起来,扶着洗脸盆站稳了,眼睛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 “如果我留在这儿的话,你就再也别想沾酒。” 突然她明白他并不是在找酒。他盯着的是前一天夜里他砸碎酒瓶的那个角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英俊而憔悴又略带敌意的面庞,不敢动弹,她知道死亡就在那个角落里。她感受过死亡——听见它的响动,闻见它独一无二的气味。但她还从未见过死亡本身的模样,除非它降临在某人身上;不过她知道他看见了死亡——在洗澡间的那个角落里。死亡也站在那儿看着他。他无力地咳了几声,把吐出的痰擦在皱巴巴的裤子上,痰亮闪闪地挂在那里,这就是他最后的动作的标志。 第二天她试图向希克森太太解释这一切: “这不是你能做成的事——不管你怎样努力。如果他把我的手腕扭伤了,我并不会介意。让我伤心沮丧的是我真的帮不了他。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吴樯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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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余 转发了这篇讨论 2013-04-10 23:3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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