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急把风月弄
卷卷
一本关于田中绢代的同名传记中有这么一段:“在田中刚进松竹下加茂制片厂时, 就会笑嘻嘻的当众撩起和服衣襟淌水过河以引起注意.。作为群众演员, 都不会放过显示自己的机会, 成为大明星之后更是如此。”——撩起和服直接过河,那年头的妇女是不穿内裤的。这样露骨暧昧近乎诋毁性的文字即刻为这位蜚声国际影坛的电影女神的传奇中平添了几分风月况味。点火引蛾向来是狐媚女子才做的事体,可就有些人媚骨天成,行也娇,坐也娇,见之令人魂魄销。太正色的女子倒是少了几分趣味。 在日本电影史上,田中绢代的定义是:无比敬业,让人敬仰;桀骜不驯,走在时代前列。不知何时田中绢代被定了性,正如1952年田中绢代参演的电影《闲荡夫人》(又名《阿游小姐》)公映之后,美国电影评论界所道:“《阿游小姐》是由沟口健二执导,改编于日本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刈芦>,导演沟口健二首先否定了这部影片的价值,归为自己的一部失败的作品,失败最大的原因在于选角上。”的确,影片一开始,寡居的阿游小姐带着妹妹阿静去相亲地,误被对方看成了相亲对象,暗生情愫。阿游小姐从相亲地回来之后,当着大家的面道:“那人还以为我是他的相亲对象呢。”眉宇之间有掩不住的惊喜与快乐,硬生生把阿游小姐从谷崎先生精心定做的那件端庄雅致的和服中剥离出来,在沟口华丽朴素的光影中披上了一件带有不拘气息、标签为田中的衣裳,沟口和谷崎心中的阿游小姐是不会窃喜的,是娴雅而本份的,即使被人错爱也只该是露出羞涩的难堪,虽然情欲被强大的家族势力压抑着,却有着一种令人惊艳的内敛,自始自终她就是一棵素心的梅。而田中演绎的阿游小姐却把那种艳不小心溢了出来,是带着一点点的叛逆性质的,虽然掳起妩媚的裙角露出的依然是善良的底子,凤阳新唱几烟鬟,她颠覆了谷崎润一郎阿游小姐的贞雅端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她丰富了观影者的观影经验,但业内人士却没有人买她的账,紧接着,美国评论界对田中自身的特点进行了精辟点评:“田中绢代不乏是个优秀演员,但她外形不够端庄,行为举止也不够淑女,她是个思想上极其奔放,前卫,行动上极其敏捷,跳脱的女性。她最适合出演《夜间女人》里那些具有凶猛野兽气质的妓女。”田中绢代向来不是淑女的代名词,她总是以一种轻巧的脱离地面的狐仙姿态对于世俗常规道德进行藐视。她在荧屏之外的点点滴滴如烟缕般飘忽,最终汇成东京上空的一片色彩最绯红的云。恣意真实的活着大概是她人生的座右铭。早在1950年,她就撞在了舆论界这个火力凶猛的枪口上,作为日美友好使节代表归来的漂亮女郎,穿着花哨时髦的衣服,站在白色的入舱口上,无数热情的拥趸如潮水般沸腾而至,女郎忍不住轻摇玉臂,纤纤玉指在朱唇上轻点,随即向空中一弹,一个絹质般的香吻在烧灼了的人海中泛起了阵阵涟漪:“啊~咿~呀~咯~呵~”。随即浪漫随性的女郎如日中天的事业陷入了低潮期,原因是穿衣花哨,且做出飞吻这一轻浮的举止。她曾经在沟口健二的影片《街头巷议的女人》中扮演主角,这次她真的成了那位街头巷议的女人了,可是,她并不以此为然,穿衣花哨以及以浪漫的空中之吻向影迷们致敬都成了她的罪状,她愤然离开了松竹。 有人云:她从影五十年,就是五十年的情史。日本有卓越成就的女优都出道很早,过早的出道练就了她们坚忍不拔的气质,她们无一不是银海中游刃有余的鱼。田中14岁就走上了影坛,家庭的贫困,一家之主的重任是她一生肩负的使命。她走了一条和贤妻良母截然相反的道路。1927年,18岁的田中绢代与自己的初恋男友,后来的著名导演清水宏开始了为期两年的试验结婚,两个对电影怀着无比热情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可是爱情的火焰却在相守中燃为灰烬。 1929年的新年,在一个有点清寂的装点得喜气的新屋里,一位年轻的女郎从晋级招待会归来,破例喝了些酒的,有点头痛,躺下。夜归的男子想为妻子祝福,但是又碍于大丈夫的尊严。男子吼叫:“丈夫回来,你还躺着不动!”在困倦中的女郎反言相讥,被煽耳光。气极的女郎愤然道:“我豁出来了,我把尿洒在这里!”于是,美人温热的尿液如温泉般漫过了铺满房间的席子,年轻的丈夫在一旁瞠目结舌,相爱的人可以选择分手的方式,居然用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决裂,也属世间少有。他们在光影中创造着别人的戏剧,生活中的戏剧更让人啼笑皆非。四年之后爱恨交织的他们相遇在电影《东方的妈妈》的拍摄现场,岁月的影子在他们的脸上如云般浮过,他们在感概中成了永久诚挚的朋友。田中如是说:“他是我最初接触的男人,在心里留下了永久的、难以消失的东西。”可是自此,这个人们眼中具有某种兽性气质的女性再也未步入婚姻的殿堂。她曾经说道:“人们都说妇女的命运决定于男人的命运,而男人的命运却往往把妇女推向不幸的深渊。因此,在我心里,无形中滋生了对男人不信任的情绪。”她感情充沛,以自己的行为为道德准则,她不允许她的花园里开着任何一朵循规蹈矩的花,她是自己花园的主人! 很难说清楚是沟口健二成就了田中绢代,还是田中绢代使沟口健二不朽,这两个在日本电影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总是被研究者一并拿出来,放在落满灰尘的案头,如一把双刃剑,那炫目的光亮令人难以逼视。人们除了关注他们所创造的电影之外,更多的是关注他们的情史以及他们在感情的撕咬中带来的绵绵不绝的话题。年轻时代的沟口健二是个出了名的浪子,如小说家永井荷风笔下的男子,流连于花丛,及时行乐,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一个木原町的妓女终于有一天在这个放荡形骸的浪子身上留下了腥红的血痕,那个深深的腥红如一抹红色的胎记,又如晚春中即将凋零的桃花,带着所有被这个男子嘲弄的女子的怨恨与愤懑,印在那落拓颓废的肉体上,结痂之后的伤口,如一道枷锁最终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挣脱不了,沉淀在他浑浊不清的生命之河中。朋友有次在替他搓背脊的时候,发出疑问,可他依然用放荡的声音道:“没有这玩意就不能理解女人。”世界在他年轻的瞳孔里是混乱而荼蘼的。当一个放荡不羁浪子在生命的拐角被爱情的流弹莫名的击中时,他表现的比任何誓死捍卫爱情的男子更为坚贞与羞涩,他的眼睛里时常满含着深情,小火焰在眸子里时隐时现,燃烧,分隔于他与她之间的摄影机每时每刻被他们难以分辨的爱情震撼摇曳着,有时那架燃烧着的摄影机根本就是他坚定不移的凝视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如夜空中最清澈的那颗星辰。有一次媒体需要他们的一张合影,让他凝望她的眼睛,最终他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跳过了她的眼睛,望向了别处,“爱在别处。”可是他又是那么狂热的渴望她。美人总是被快刀收割,但他们都是那个手持快刀的人,她或许无意收割他,可他一出场就活生生的撞上了她的那把快刀,血迹斑斑暂且不说,她用手中那把刀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无法呼吸,可她每次无不是满脸无辜的分辨:“我很敬仰先生。” 她在人前一直尊称他为先生的。他不止一次的在公众媒体面前孩子般的坦白对她的爱情,可她总是通过媒体这样回答他的爱,“他看上去是如此害羞。”他只要有机会就在大众场合中发出他对她爱的宣言,言真意切,他不断的表白,她不断的否定:“先生爱上不是我,而是在他自己指导下由我来完成的梦想中的女人。”接着她又道:“估计先生自己也分不清,他爱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些我创造出来的女人?”这是个懂得爱情保鲜法的女人,没有得到,就意味着永远拥有!可是,又有谁能说的清楚呢?她对他真正的感情到底在哪里?她说:“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让他获得世界性的荣誉,即使抛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博弈要对手,爱情也仿如一场竞技,势均力敌才能产生快意。“他们是相爱的。”他们身边的人如是说。围观的人无不是云端里看厮杀,看两个高手情海里过招也是寂寞生活里的一种无上享受。当肉体已经疲惫麻木,灵魂却悄悄地苏醒。他如所有那些在极度荒唐之后等待真爱出现的男人那样,一旦遇到真爱的出现就变得异常敏感而小心翼翼,沟口到底也不能脱离俗世的规律,因为在他眼睛,似乎只有婚姻才能给予自己爱的人一种承诺,或者只有婚姻才足以表达他对这段感情的珍惜与尊重。他无数次地郑重其事的通过媒体向她求婚,可对于这个馈赠不屑一顾,他无法摆脱她在他心灵之湖中投下的影子,可她却在1954年拍完《街头巷议的女人》之后就离开了他,分道扬镳之后的她执起了导演筒。对于她的独立门户,他至死都耿耿于怀,在弥留之际还牵挂着她。她就是盛开在他爱情花园中的一朵充满芒刺的野玫瑰,探手之际鲜血淋漓。在沟口身故之后,人们在谈到他们时总是异口同声道:“他把她当成一生的恋人。” 1987年,日本为了纪念田中——“这个日本性格女演员的活字典”,开拍了《映画女优》,导演是市川昆,吉永小百合在里面出演田中,吉永是继田中之后日本又一名影响力很大的女优,有人赞叹她将是第二个田中,可是那只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与臆想,没有人真正能够达到田中的境界,因为田中生在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有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沟口健二、木下惠介、市川昆等众多影响世界电影史的导演,美丽的花只有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上才得以绽放出最沉潜的光彩。在重用田中的众多的导演中,沟口健二是最懂得田中气质的导演,在小津和成濑的电影中,田中总是把自己收的紧紧的,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可是她即使演起配角来,也是有种咄咄逼人光彩。观看成濑的《流浪记》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观影经验,田中只是扮演一个女仆,可是这个角色让她演起来光彩令人不敢逼视,温顺中透着些许精明,与同样是日本重量级的戏骨山田五十铃比拼演技,连成濑最钟爱的爱将日本极富盛名的年轻女优高峰秀子最终沦为了流动的布景。想那山田五十铃在日本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在沟口导演的《祇园姊妹》和《浪华悲歌》饰演起不良少女来,那股剽悍的狠劲让人忍不住掉下眼珠子来,可是田中居然比她还要来得狠,这个狠字里是藏着绵绵的韧字在里面,让人欲罢不能,不敢小视。可是在沟口的众多的影片中,她是手脚得到了解放,迎来的肆意绽放的不败的花季,在《夜间女人》中,战后妇女生活无着,唯有出卖自己才能生存下去,她扮演的妓女即使生活环境很窘迫,她还是要在窘迫中追求到自己的独立人格,一次又一次地翻越妓女感化院的围墙,用年轻的肉身去魅惑男人以换取明日的早餐,最终得出女人要获得真正意义上自由,先得解放自己的思想,不能屈服于这个社会与男人!“兽有兽道”——再没有如她这般活着的女人了,撕裂了自己还要重新创造自己。 最后几年,田中的视力背叛了她,生活窘迫,曾经貌美如花的女子如一只孤独的兽,流连于廉价的鳗鱼店,苍凉如水的执着永远定格在她晚年的小窗上,爱她的那个伟大的男子已经远去,一切都留在了昨日的灯影里,可是这一切却息不灭她对电影如火般的热情,她不再介意在光影像中扮丑,抛弃往昔依附在她身上所有的华丽辞藻,在拍《望乡》中,手上的针孔如蜂巢般罗列,年轻的新生代日本女优栗原小卷坐在她的偶像面前,仰望着她枯瘦的脸庞,映入眼帘的不单单是一个女子历经沧桑的面容,而是代表着日本电影史上最辉煌、最华丽、最经典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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