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帖、偏衣与金玦:《鹤唳华亭》剧评(12之番外篇)
来自:菜鸟飞飞

作为一部近年来在表现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雅趣方面成就颇高的影视作品,这四集的内容里所引的典故,对于古代文化中的文人之雅呈现得尤为集中和频繁。为了叙述的方便,笔者先将热心的i鹤们整理的这4集中出现的掌故(包括原文、译文和个别词汇、写作背景的简单介绍)胪列如下,集合单列成为本篇剧评特设的一篇“番外篇”,至于它们在剧中的象征、寓意和运用,留待正文中再加以详说。这样的好处是在正文中解构分析时不必分心再占用大量的篇幅来介绍相关文字的比较晦涩的含义(这些介绍是必须的,否则难以帮助理解它出现在剧中的意义),以免造成行文的冗赘;而且也不会因此打断和割裂对剧情解析的连续性,事实上行文的效果会更好些。
此部分略为庞杂,不耐烦算的读者可以自行略过,直接参看后续发表的正文。
剧中所引用的古籍文献计有四帖、二诗、二笔记、三史传。
1、四帖。
均出自《淳化阁帖》。因古人之法帖,后人多习其笔法,留意书札内容者甚少,加之许多书札含义明了,因此历代解说不多,象《兰亭集序》、《祭侄文稿》那样能因其内容本身作为文学作品遗世而得到后人研究解析的并不多,故而有些作品,今天反觉文意晦涩,或歧义纷出,殊难理解。某虽不才,亦奋勇试为诸君强解之。


(1)(2)、《省示帖》、《改朔帖》:
省示具卿,辛酸之至,吾甚忧劳,卿此事亦不蹔忘。然书足下所欲致身处,尚在彀中,王制正自欲不得许卿,当如何?导亦天明往。
(阅后具告于您:心酸之极,我很忧心劳苦,您的事也从未暂忘。但来书中足下想谋求的职位,还在走程序中。按照王朝的制度,如果不打算授职予您,该怎么办呢?等天亮了我去为此事又走一趟吧。)
省:视、察看。
具:具告、告白。
蹔:通“暂”,“不蹔忘”,即“不暂忘”,须臾未忘,一刻也没有忘记。
致身:出自《论语·学而》:“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原意是指献身,后用作“出仕”(从政、做官)之典(另一个词“致仕”则是指官员去职退休,与“乞骸骨”同义)。例如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之七:“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彀中:彀音“够”,原意指张满弓的动作,也指箭靶,后来引申为箭所能射及的范围或目标,又引申为“圈套”之意(如唐太宗开科取士,叹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但这里“彀”作“程式”、“规范”讲,所以帖里的“尚在彀中”作“正在按规定走程序”解。
王制:王朝的制度。
许:答应、应允。此处作“许官”即除授官职讲。
(以下为《改朔帖》)
导白:改朔情增伤感,湿恶自何如?颇小觉损不?帖有应足下,悬耿,连哀劳满闷。不具。王导。
(王导告白:自月初改朔以来,心情比上个月更增伤感,足下的湿邪之疾怎么样了?稍微有一点觉得减轻了否?已有信札回应足下,牵挂于心,心中满是哀伤愁苦,烦懑郁闷。不多说了。王导。)
白:告白、诉说。
改朔:古代农历记月,以月相变化周期循环的一个完整周期为一月,约合今公历的29.5天,故设大小月,大月30天,小月29天,平年的一年为354天,比公历的平年少11天,故隔几年要置一闰月补足与公历的差异,否则不能根据节气(节气主要根据地球的公转来设定和调节,所以与太阳的关系更密切)来指导农事。在月份中,朔日为每月初一,朏日为月初生光之日,对应于每月的初二或初三,金文中称作“初吉”,望日则是每月中月圆的十五或十六。记日的格式,常常是“某年某月干支朔干支”。例如“汉武帝征和二年春二月丁丑朔辛巳”,是指汉武帝征和二年二月的辛巳日,即二月初五。因为据记日格式得知二月份首日(朔日)的干支是“丁丑”,由干支的顺序推得其后第五日的干支是“辛巳”,故知“征和二年春二月丁丑朔辛巳”是指二月初五日。
“改朔”字面意思就是更改朔日,也就是说从上一个月进入当前月份,因此本月的朔日与上月的朔日的干支不同,这叫“改朔”。这是因为天干自甲至癸,循十为一周,地支自子至亥,循十二为一周,故天干与地支组合成干支,必须循六十才能轮一周,即10与12的最小公倍数是60,从一个“甲子”排到下一个“甲子”的日历,中间间隔60天。如果中国农历的每个月都安排成大月(30天),那么干支将恰好每两个月重复一周,即若假定正月初一的干支是甲子,那么三月初一、五月初一、七月初一……十一月初一等逢单月的初一日的干支都将会是“甲子”,且每年将会如此重复(因为这意味着每年将是整整360天,刚好干支循环六轮),这是一种极端理想。但是事实上由于农历的月份是按大小月安排的,相邻两个月的天数加起来只有59天,与干支的周期并不合拍,再加上灵活的置闰操作,这就使得每个月初一日(朔日)的干支是游移不定的,经常在变化,要很长时间(不计置闰的理想情况下为59*60/354=10年)才能与上一个周期重复一次,于是“改朔”的情况就出现了。
湿恶:指中医理论中所讲的湿邪一类的病症。
颇:略微。
小:古代“小”、“少”通义,此处即是此用法,指少许、一点点的意思。汉宣帝杜陵南园中的许皇后陵,因茔丘较低矮,当地人俗称“小陵”,又称“少陵”。杜甫自号“少陵野老”,其号中所指“少陵”,即指杜陵里的许皇后陵。
损:减少、降低。这里是指病症减轻。
悬耿:指牵挂于心。
连:满。
劳:忧愁,愁苦。
满:通“懑”,烦懑、抑郁。
不具:书信中常用语。“具”通“俱”,详尽、面面俱到之意。“不具”即省略、不详加叙说的意思。
东晋王导书,出自《淳化阁帖》卷二。二帖连刊,但所言非一事,亦无关联(前帖言为友人谋职事,后帖言问友人疾患事),且“导白:改朔……”另起一行,故当是不同的二帖。太子在宗正寺内教顾内人写书,用的教材正是东晋名相王导的《省示帖》和《改朔帖》(字体则是太子自创的金错刀,并非王氏原帖的行书)。这短短两段文字在后20集的剧情中极重要,常成为推动剧情发展走向的关键。

(3)、《安军帖》:
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事也。八月九日,睿顿首。
(译1:安军没有报知平和的情形如何?很可能会出事啊。八月初九,司马睿顿首。)
(译2:安军没有报知平和的情形如何?很有可能成事啊。八月初九,司马睿顿首。)
(译3:安军没有报知平和的情形如何?很认可他这样办事啊。八月初九,司马睿顿首。)
安军、平和:此帖中“安军”、“平和”何意?殊不可解,多有歧义。“安军”既可解作“安抚军队”(剧中作此用法),也可解作人名(笔者作此解),因为原帖流传中未见解说,故难知其意。“平和”同样难解,或许是“平静祥和”之意,也可能是别的意思,歧义太甚。
深可为事:深:很、非常。可:若作动词解,可理解为“认可”、“同意”;若作形容词解,就是“可能”、“或许”的意思。“为事”也有两解,一是“成事”、“办事”,一是“灾祸”,二者的含义完全相反。因为不知道帖中的“可为事”究竟是哪个意思,也没有上下文或后人的考证解释可作参考,故其义殊不可解(不知道有没有学者研究过此帖的内容,有没有比较获认可的意见)。所以笔者将三种不同含意的译文都给出来,供大家自行判断择取。
东晋元帝司马睿书,出自《淳化阁帖》卷一。太子第二次推脱皇帝派予他拟定陟罚草案的任务时,皇帝正在晏安宫的养气亭内临书,临的正是此帖。

(4)、《奉对帖》: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即使年复一年的面面相对,也可以象一日之欢那样不觉厌倦。常常痛苦于没有来得及尽享与姊姊以额头相抵厮磨的欢畅。正想与姊姊极尽当年那样的匹对,白头偕老,哪里料到竟然这样分离!深感心塞惆怅。什么时候才能与姊姊朝夕相对呢?仰天长吁、垂头叹息、悲泣呜咽,根本无法停止,我只有等到气绝的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
奉对:奉:为……效劳、事奉、侍候。对:面对。奉对是指夫妇朝夕相处,相爱相敬。
极:穷尽、竭尽。
匹:匹配、相配。
乖别:离别。乖:背、背离、违背。
已已:已:停止、休止。“已已”是迭用以加重语气。
东晋王献之书,出自《淳化阁帖》卷九。顾内人泼炭,太子欲杖责,许昌平为求情。太子在书房内心情烦躁,提笔临帖,临的就是王献之的《奉对帖》。
王献之字子敬,书圣王羲之少子,父子均擅书,并称“二王”。此帖作于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太元元年(376年)作者33岁时,是写给前妻郗道茂的信札。郗道茂是太尉郗鉴的孙女,既是王献之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姊,二人青梅竹马,婚后也是琴瑟和谐。无奈王献之被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看上,加上郗鉴去世后郗氏家道中落,家族里无人撑腰,竟遭简文帝和太后软硬兼施,以郗道茂无子(生不出儿子)为由,逼王献之休妻改娶。王献之初以足疾为由婉拒,后又以艾草烧脚自残以示不从,仍无济于事,被迫休弃了郗道茂而迎娶公主。
据说郗道茂离婚后不久即郁郁而终,但王献之终身都没有摆脱对前妻的思念和眷恋,写了许多书札问候和怀念,《奉对帖》即其中之一,写完此帖十年后,王献之也撒手离世。他对郗道茂的思念与爱意,在《淳化阁帖》第九、十卷(这两卷专收王献之传世法帖)中随处可见,如《思恋帖》:“思恋无往不至,省告,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唯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又如《姊性缠绵帖》:“姊性缠绵,触事殊当不可。献之方当长愁耳。”(二帖均见于《淳化阁帖》第九卷)甚至他对郗道茂的这份思恋至死不渝。据《世说新语·德行》载:“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临终前问他一生的得失,觉得遗恨的始终只有与郗氏的离婚。


以上四帖,均出自号称“法帖之祖”的《淳化阁帖》。虽然在它之前已经有蒐集名家之作的汇帖(比如武周时摹写琅琊王氏一门二十八人书帖而成的《万岁通天帖》唐摹本,当时称作《宝章集》)出现,但这部成书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收录了先秦至隋唐一千年间包括帝王名臣、书法名家在内共计103人的420篇作品的煌煌巨著,仍然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划时代的神话,它迄今仍是书法史上名气最大、收录名家墨迹最多最全、摹勒刊刻最精的一部书法作品总集。正是由于《淳化阁帖》的刊刻,才最终确立了王羲之“书圣”的历史地位。它开启了官刻丛帖之端,从而掀起了官私刻帖之风,“帖学”因此而大兴,为它赢得了“中国法帖之冠”和“丛帖始祖”的美誉,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早在宋代时,《淳化阁帖》就是藏之于秘阁,只作为赐予臣下的恩赏之物,得之者莫不深感荣耀。前几年,上海博物馆斥巨资从海外购回“《淳化阁帖》最善本”,成为当年文博界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2、二诗。
均出自《诗经》十五国风里的《邶风》,是周代邶地的民歌。这四集中所引的两首,一首是《邶风》十九篇中序列第一的《柏舟》,一首是列第十一的《式微》(因为先秦诗歌用字多生僻,解释起来十分繁难,且网上不难找到相应的注解,故这里只提供译文,恕不提供对个别字、词的注解)。
(1)、《诗·邶风·柏舟》:
原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译文:
柏木船儿荡悠悠,河中水波漫漫流。圆睁双眼难入睡,深深忧愁在心头。不是想喝没好酒,姑且散心去邀游。
我心并非青铜镜,不能一照都留影。也有长兄与小弟,不料兄弟难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雍容娴雅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愁重重难排除,小人恨我真可恶。碰到患难已很多,遭受凌辱更无数。静下心来仔细想,抚心拍胸猛醒悟。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下心来仔细想,不能奋起高飞越。
此诗以泛柏舟于河中起兴,叙述女子遭遇小人忌恨凌辱,忧心忡忡想对亲人倾吐,反遭兄弟嫌恶,虽然“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满腹辛酸却只能诉诸于日月,不能奋飞的忧愤之情。故而历来认为此诗是一首表达忧思之诗。所以剧中第12集在巡狩天长营的行宫中,皇帝对心腹李明安表达对朝局的隐忧时,自然而然的引用了此诗(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诗的题目暗合中书令之名,而是诗的主题本身就含有忧患之意)。
在第42集它又出现了一次,在顾内人被太子所救带回报本宫后,她以诗中的“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回怼太子对她身份的质问,太子也回以一句“心之忧矣,如匪浣衣”,把她扔在了瀚衣所。两人引用同一作品的不同字句进行应答,这在全剧中是第二次,与前面第8集屏风定情时引用《屏风铭》构成了剧情上的又一处对仗。
另外,第43集,顾内人因向宫人泼炭被执,太子知道后用一句“胡为乎泥中”来质问她为何犯事。太子这里所引的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我们在后文中再说),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但他所引用的这个典故中郑玄的二婢对答所引用的两句诗,恰为《式微》中的“胡为乎泥中”和《柏舟》中的“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这也算是暗用了。
(2)、《诗·邶风·式微》:
原文: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译文:
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你们,何必还在露水中劳作!
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你们,何必还在泥浆中劳作!
此诗主旨,以余冠英所说“这是苦于劳役的人所发的怨声”最为切旨。两句“微君之故……”将辛辛苦苦为君王役作的劳动人民的形象生动的刻画出来。它出现在剧中第43集,但太子与许昌平所引的出处不同,所指含义也相异。前述已知太子所引出自《世说新语》,是用郑玄挞婢事来质问顾内人因何事受惩,而许昌平所引的是原诗的本意,意指顾内人因太子故而受群小攻讦。
3、二笔记。均出自南朝刘宋临川王刘义庆主编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
(1)、“胡为乎泥中”,出自《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原文: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译文:
郑玄家里的奴婢都读书。某次曾经使唤一个婢女,事情干得不称郑玄的心意,郑玄要打她。她刚要分辩,郑玄生气了,叫人把她拽到泥里。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婢女走来,问她:“你为什么会落在泥水里呢?”她回答说:“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郑玄是东汉晚期的经学大师,从小就是神童,别人通一经已经能成一代宗师,他十三岁时却已通晓五经。后来他“遍注群经”,成为汉代经学集大成的学术第一牛人。所以他家里的婢子耳濡目染,学力自也不在话下。骂主子能骂得这么引经据典、高雅脱俗的,郑家的婢女敢称第二,也没人敢自称第一啊,哈哈。太子所引的“胡为乎泥中”,即典出于此。
(2)、“固辞与弥苦”,出自《世说新语·宠礼第二十二》:
原文:
元帝正会,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辞,中宗引之弥苦。王公曰:“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
译文:
晋元帝在正月初一举行正旦朝会时,拉着丞相王导的手一同登上御座,王导坚决推辞,元帝苦苦拉着他往御座上牵引。王导说:“如果太阳和万物一起发光,臣下该如何来瞻仰太阳呢?”
这个典故,说的是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晋元帝司马睿与王导“王与马,共天下”的故事。太子观摹皇帝临《安军帖》后,皇帝安排何道然继续给他筵讲,何道然所讲的就是这则笔记。
4、三史传。为晋献公使太子申生伐东山与晋公子重耳流亡返国事。
(1)、《左传·闵公二年》:
原文:
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里克谏曰:“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下文从略)
译文:
晋侯(指晋献公)派太子申生讨伐东山的皋落氏部落。里克进谏说:“太子事奉宗庙大祭和祭祀社稷的谷物,是朝夕照料国君饮食的人,所以称作‘冢子’。国君出行时他在国内居守,有别人留守时他就随从出行。随行在外叫做抚军,留守在内叫做监国,这是古代的制度。”
(2)、《国语·晋语·申生伐东山》:
原文:
十七年冬,公使太子伐东山。里克谏曰:“臣闻皋落氏将战,君其释申生也!”公曰:“行也!”里克对曰:“非故也。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今君居,太子行,未有此也。”公曰:“非子之所知也。寡人闻之,立太子之道三:身钧以年,年同以爱,爱疑决之以卜、筮。子无谋吾父子之间,吾以此观之。”公不说。里克退,见太子。太子曰:“君赐我以偏衣、金玦,何也?”里克曰:“孺子惧乎?衣躬之偏,而握金玦,令不偷矣。孺子何惧?夫为人子者,惧不孝,不惧不得。且吾闻之曰:‘敬贤于请。’孺子勉之乎!”君子曰:“善处父子之间矣。”
太子遂行,狐突御戎,先友为右,衣偏衣而佩金玦。出而告先友曰:“君与我此,何也?”先友曰:“中分而金玦之权,在此行也。孺子勉之乎!”狐突叹曰:“以庞衣纯,而玦之以金铣者,寒之甚矣,胡可恃也?虽勉之,狄可尽乎?”先友曰:“衣躬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勉之而已矣。偏躬无慝,兵要远灾,亲以无灾,又何患焉?”至于稷桑,狄人出逆,申生欲战。狐突谏曰:“不可。突闻之:国君好艾,大夫殆;好内,适子殆,社稷危。若惠于父而远于死,惠于众而利社稷,其可以图之乎?况其危身于狄以起谗于内也?”申生曰:“不可。君之使我,非欢也,抑欲测吾心也。是故赐我奇服,而告我权。又有甘言焉。言之大甘,其中必苦。谮在中矣,君故生心。虽蝎谮,焉避之?不若战也。不战而反,我罪滋厚;我战死,犹有令名焉。”果败狄于稷桑而反。谗言益起,狐突杜门不出。君子曰:“善深谋也。”
译文:
公元前660年冬天,晋献公派太子申生讨伐东山皋落狄。里克劝谏说:“我听说皋落狄人将拼死作战,国君还是不要派申生去冒险吧!”献公说:“让他去!”里克回答说:“这不是过去的成例。过去国君出征,让太子留守,以监护国家;或者国君出征,让太子同行,以抚慰军心。如今您留守本国,而让太子出征,没有过这样的安排哩。”献公说:“这不是你所知道的。我听说,立太子的原则有三条:德行相同时根据年龄长幼来决定,年龄相同时根据国君的喜爱程度来决定,喜爱谁还有疑惑时根据卜筮的结果来决定。你不必对我们父子关系费心,我要通过这次出征来观察太子的能力。”献公不高兴。里克退下后,遇见太子。太子问:“父君赐给我偏衣和金玦,这是为什么?”里克说:“你害怕了吗?国君让你穿偏衣,握金玦,说明对你不薄。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做儿子的,只怕不能尽孝,不怕不能继位。况且我听说:‘恭敬胜于请求。’你还是努力孝敬国君吧。”有识之士说:“里克善于处理父子之间的关系。”
太子于是出征,狐突掌驭兵车,先友担任车右。太子身上穿着偏衣,佩戴着金玦,离开国都后对先友说:“国君赐给我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呢?”先友答道:“意味着在这次出征中你分得了一半君权,可以用金玦来决断大事,你好自为之吧!”狐突则叹息道:“拿杂色的衣服让纯正的人穿,用寒冷的金属来分离人心,冷酷极了,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即使太子努力作战,狄人能全部消灭吗?”先友说:“穿着偏衣,执掌着军队的指挥权,太子在这次出征中,努力作战就可以了。国君给你偏衣并无恶意,让你掌握兵权可以远离灾害,既无恶意又远离灾害,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到了稷桑,狄人出兵迎战。申生打算进攻,狐突劝告说:“不行。我听说,国君喜好佞幸,大夫就危险;国君喜好女色,太子就危险,国家将遭难。如果你顺从父亲的意愿让奚齐做太子可以远离死亡,顺从民心不打仗可以有利于国家,何不考虑一下呢?再说你在狄人的国土上冒危险,而国内却已经出现针对你的谗言了。”申生说:“不能这样做。国君派我讨伐东山,不是喜欢我,而是想探测我的心思。所以才赐给我偏衣,又给了我金玦,临行前还说了些好话。说的话太甜,骨子里一定苦。谗言起于宫廷,说明父君对我已生疑心。就像木蠹啃吃树心,我怎能逃避它呢?不如拼死一战。不战而回,我的罪就更大了。我战死的话,还可以有一个孝子的好名声。”申生果然在稷桑打败了狄人然后回国。这时谗言更加风起,狐突闭门不出。有识之士说:“狐突善于深谋远虑。”

这两段史料据传都是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前者出自编年史《左传》,后者出自国别史《国语》,讲的都是春秋中期晋献公专宠骊姬,意欲废嫡立庶、杀长立幼,故意派太子申生伐东山的皋落氏狄人部落以诬杀之,终于酿成骊姬之乱的史事。剧中这两段材料都出现在宗正寺里何道然为太子筵讲的内容里,且均由何道然为太子解说过,后者还是太子使顾内人捉刀向皇帝上交的窗课内容。剧中还借皇帝之口提到何道然教太子的是春秋三传之一的《穀梁传》,但《穀梁》中提到太子申生事只有“僖公五年”条下的一句话:“五年春,晋侯杀其世子申生”(《左传》同载),“闵公二年”条下失载。可见从鲁闵公二年岁末(年终)伐东山,到鲁僖公五年春申生被杀,中间间隔只有4年多的时间。

伐东山时,狐突居中御车(驾车),先友为车右,太子申生居左。先秦时代的兵车,乘员通常是三人(有时是四人),车后还跟着数目不等(少则数人,多则七十二人)的徒兵(由等级为“士”的低级贵族组成的步兵,所以有“士兵”、“士伍”之说)。车上的三人各有职司,驾车的御手居中,居于御手左边的乘员叫做“多射”,也叫“车左”,是战车上用射兵(弓矢)从事进攻的战斗乘员;居于御手右边的乘员叫做“戎右”,也叫“车右”,是用戈、戟、殳、夷矛、酋矛等“五兵”与敌方兵车的戎右从事防御性的格斗的战斗乘员。因为先秦的兵车是左行(靠道路左侧行驶)的,所以两车相向而行时,双方的戎右是彼此相对较近的战斗员,所以五兵由戎右使用进行格斗。这样一来,兵车上居于御手左侧的位置就是车上相对而言最安全的位置,因此是尊位,留给最尊贵的乘员使用(所以太子申生乘坐这个位置),如果车上还有其他的乘员,这个位置便要留出来让给最尊者,这叫“虚左”,是一种先秦的乘车礼仪。比如《史记·魏公子列传》里,信陵君魏无忌礼贤下士,听说大梁城夷门的监者(守门人)侯嬴是有贤名的隐士,于是某日大会宾客时“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文中提到的“偏衣”,是一种左右异色相杂的服饰,从出土战国文物中的形象来看,稍微类似于后世戏剧中使用的“水田衣”。这种服色在古代属于“异服”,就是非常规的另类服饰,一般情况下穿着是不合乎礼法要求的。

玦,是一种有缺口的环状饰物,出土所见多为玉质,文中所说的“金玦”,当是青铜质地的玦。这种饰物起初可能曾经作为夹耳式耳环使用过,后来改为佩饰。佩玦的含义有二:一是表示决断,即《史记·项羽本纪》中“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的用法,鸿门宴上范增举玦,是示意项王早作决断,在酒席间杀掉刘邦,永绝后患;其二是如《荀子·大略》所说的“绝人以玦,还人心环”(与人绝交,示之以玦;召人返还,示以之环),表示拒绝。所以鲁定公赐孔子以玦,孔子失望之下离开鲁国,开始周游列国;《汉书·李陵传》载汉昭帝派任立政出使匈奴迎回苏武时,对李陵也以刀环(环首刀刀柄顶端的圆环形装饰)暗示:“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在《申生伐东山》文中,先友取其前一种含义,即“决断”(有杀伐决断之权,引申为执掌权力),所以对国君的用意不以为意;狐突取后一种含义,所以深以为忧,这是两人意见分歧的原因。
狐突的忧虑,在叙述同一件事的《左传·闵公二年》中借他之口言说得更加明白:“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则命以始,服其身则衣之纯,用期衷则佩之度。今命以时卒,閟其事也;衣之龙服,远其躬也;佩以金玦,弃其衷也。服以远之,时以閟之,龙凉冬杀,金寒玦离,胡可恃也?虽欲勉之,狄可尽乎?”翻译过来就是:“时令,是事情的象征;衣服,是身分的徽记;佩饰,是心志的标志。所以如果看重这件事,应该在年初就发布命令;赐予衣服,就不要用杂色;想让人衷心为自己所用,就要让他佩带合于礼度的装饰品。如今在年终发布命令,那是要让事情不能顺利进行;赐给他穿杂色衣服,那是要使他疏远;让他佩带缺口青铜环佩器,那是表示出丢弃太子的内心。现在是用衣服疏远他,用时令使他不能顺利进行;杂色,意味凉薄;冬天,意味肃杀;金,意味寒冷;玦,意味决绝,这怎么可以依靠呢?虽然要勉力而为,狄人难道可以消灭得一人不剩吗?”。
从《左传》中摘录的狐突的这段话,可以让我们更好的理解伐东山之役中太子申生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3)、《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原文: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不书,不告入也。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
译文:
鲁僖公二十四年,春天,周历正月。秦穆公派兵护送晋公子重耳回国。《春秋》没有记载这件事,因为晋国没有向鲁国报告重耳回晋国的事。到了黄河边上,子犯(狐偃)拿了一块玉璧献给公子重耳,并说:“我牵马执缰服侍您走遍了天下各国,(一路上)得罪您的地方太多了。连我自己尚且知道有罪,何况您呢?让我从此走开,到别国去吧。”公子重耳说:“我要是不同舅舅一条心,就请白水(注:“白”通“伯”,即河伯,黄河的河神。“白水”即“黄河水”)作证。”说着把那块玉璧扔到了河里,以示求河神作证。(重耳在秦军的护送下)过了黄河(进入晋国国境,接着)围困令狐,攻入桑泉,又拿下臼衰。同年二月,初四日,晋怀公的部队驻扎在庐柳,秦穆公派遣公子絷到晋国部队(劝说他们退兵)。晋军后退,驻扎在郇城。十一日,狐偃同秦、晋两国的大夫在郇城签订盟约。十二日,重耳接管了晋国军队。十六日,(重耳)进入曲沃城。十七日,(重耳)到(祖父)武公的宗庙朝拜。十八日,(重耳)派人到高梁杀死了晋怀公。《春秋》没有记载这件事,也是由于晋国没有来鲁国报告的缘故。
这一段出现在剧中第41集,是顾内人捉刀上交的第二篇窗课,主旨是“晋公子重耳之亡”的尾声,讲晋献公庶子重耳因骊姬之乱出奔外国十九年之后,赖秦穆公之力回到晋国继位之事。重耳出亡十九载,狐偃(姬姓,狐氏,字子犯。重耳和夷吾的母亲狐姬是狐偃父亲狐突的女儿,所以狐偃与其兄狐毛是重耳的亲舅舅)一直跟随在身边,奔走出力甚巨,重耳能够在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涯中得以保全,多赖以狐偃为首的一帮从臣的忠心耿耿和尽力周旋;而他之能够回到晋国继位为君,实多仰仗秦穆公之力。秦穆公将宗室女怀嬴(先嫁晋惠公夷吾的太子圉即晋怀公为妻,故称怀嬴;后改适重耳,称文嬴)等五人嫁给重耳,结为秦晋之好,再派兵以武力护送重耳回国继位,杀晋怀公圉。由于古人称岳父为“外舅”(《说文》:“舅:母之兄、弟。妻之父为外舅,从男,臼声。段注:父之昆弟称父,母之昆弟不得称父,故称舅。凡同姓可称父,凡异姓不可称父,故舅之也。”),所以秦穆公也可算是重耳的“外舅”(岳父)。重耳流亡返国,实赖此二“舅氏”(狐偃与秦穆公)之功。因此皇帝看了这篇窗课,酸溜溜的说了句:“申生和重耳差在哪儿?差一个好舅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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