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译《如梦记》书后

labradford

labradford 小组管理员
2010-12-21 22:5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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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abradford

    labradford 小组管理员 楼主 2013-06-20 23:15:23

    蝇在露水中

    文/leroi

    吃盒饭的时候,女生总喜欢把掰开的方便筷子互相摩擦——那理由,似乎是嫌木筷不够光滑平整,故此摩擦一番,作为临时再加工。我看不过眼时,只好引小林一茶来抵挡:“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这个译法是周作人的手笔,手边没书,忘了出处(《看云集》?)。前两天上网翻查,首次进入天涯社区,见到水木乔纳森先生在《梦一般》里的品评——也能说,借一茶的一只“蝇”,我与社区略结了缘分吧。

    俳句也算广义的“诗”中的一种。古中国的圣人期许,读诗能令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看这话,要害在“之名”上。古人于自然界并不生疏,所以读书人要做的,只是研究生物的“名相”、“概念”罢了。遵从这种智慧,我们也不用讨论“蝇(はえ/hae)”分几类、出于怎样的生理需要才会“搓手脚”。至于它本是昆虫,“手”、“脚”都是借指;要是谁当了真,问起六条腿儿里何者为手、何者为“足”,那当然只能是呆鸟、笨瓜了。

    换言之,“多识于…之名”,主张的仍然是探求想象域,与其问“蝇是什么”,不如问“我们是怎样想像‘蝇’的”——而每一首精粹的诗,就既引用了、也改写了这一想象域的地图(海德格尔甚至会说,“所有写‘蝇’的诗都是同一首诗”吧?)。

    日人所谓“蝇”,究竟与国内的“苍蝇”是否概念同一,还要留待博物家和语言学者的共同努力。而“蝇”又指地位低贱的人。这些衍义和隐喻,是浮动在水晶球上的雾气。而俳人的功底,就看他在语言之雾中,究竟是拖泥带水,还是一声道破了。

    好个一茶——他说:“やれ打つな、蝿がてをすり、あしをする(yareutsuna haegatewosuri ashiwosuru)”。“suru”是摩擦,“搓”也很得真髓(好像我们冷天搓手),“ashi”既是脚,也是小腿,“蝇”的体量太小,究竟搓的是六条腿儿里的哪些、具体的部位是哪个,观察家们尽请补充——但那动作真像极了女生们对筷子的做法:一茶教给我一种观察女生的新维度。

    女生打不得,“蝇”却可打。周作人似乎说过,日本人对“蝇”不太厌恶,那么究竟打与不打,也不像中国人那样执著了吧。或者这里就有一茶这俳句的功效:理解就是宽恕,而一旦体会到“蝇”在“搓手搓脚”,打它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吧?

    据说另一种译文是“别拍打呀,苍蝇手揖脚跪啦”。节奏、隐喻全不一致,就连状物也变得琐俗。“搓手搓脚”,虽也是拟人,但刻画中同时具备细微的动感和专注——“苍蝇”并不“揖”、“跪”,它只在自顾自地忙乎。如果它果真“手揖脚跪”,敏感的俳人的手也许倒不会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了。翻成“手揖脚跪”那位,若是生在一茶同代同地,至多是个不如流的俳人吧。

    所以怜意不起于“蝇”的“情态”,而是出于“说者”出于一瞬间从“细微”中领会到的“厚意”。而这“厚意”,并不咏叹、并无回味;它的作用范围和优越均在那个“瞬间”。在这个意义上,俳句之“短”,不仅在字数上,还在它对油滑和“余味”的拒斥中。“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微妙而不乏自我陶醉的,它在时间和空间里总是谐振不止;而“不要打哪”仅仅存在于一点,它的“厚意”比纸还薄。在此之后,“抓药的抓药,打鱼的打鱼”。

    虽然前有周作人指引,但我的俳句爱好,更多地还是得自罗兰巴特。在《符号的帝国》(一个“手揖脚跪”式的译法是“符号禅意东洋风”)中,Barthes的主要装饰物是照片和俳句。经过他的拂拭,俳句恢复了“既不古怪,也不熟悉,它什么都不像”的本来面目。这是文本和意义的零度,是Barthes的语言乌托邦的提前降临。对比铃木大拙对芭蕉府由“禅味”的摆弄,Barthes似乎比日本人更了解他们的实质——他说,“日本”之于我,正如“Grande Garabagne”之于Henri Michaux,都是想象的构造物。

    该书引的俳句,我最佩服的不是万人称引的“跃蛙”,而是一首无名之作:“冬天的风吹着、猫的眼睛、眨了一眨”。我(不无恶意地)推测,Barthes不注明出处,说明这首俳句是他本人的手笔——博尔赫斯说,《天方夜谭》中的很多故事,都是疲倦的抄写者无聊时的神来之笔。

    对,就是这样一眨。

    回到水木乔纳森先生的《梦一般》中。同文还引了另一首一茶的作品“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并解释:“这是一茶最有名的悼念亡妻的诗句”。此说不确。“亡妻”该是“亡女”。按一茶51岁结婚,共得3男1女,而长男、长女、次男相继夭折。56岁上所得的长女尤受宠爱,但1岁即患痘而殁,故一茶有此俳句:“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tsuyunoyowa tsuyunoyonagara sarinagara)”。

    所谓“世/yo”,日文与中文同,都既有“世间”也有“人生”的意思。露水短暂,既像“人生”、也像“世间”。所有这些“雾气”、这些转折,都在5、7、5共17个音节里,在露水般的瞬间里被一一穷尽。

    在辞别时,谨以此文纪念我在本社区的盘桓。如果我的朋友和敌人们乐意拾起它,就请把它当成一份不相干的礼物:它同时包括了一个陌生人的恶意和厚意。

  • labradford

    labradford 小组管理员 楼主 2013-06-20 23:27:28

    http://bbs.tianya.cn/post-books-34416-1.shtml 作者:水木乔纳森 回复日期:2003-11-7 14:49:19   要不是今天偶然查询某人的帖子,恐怕永远读不到这一篇,要“交臂失之”了。9月20日那会儿,我刚好在躺在医院里做着手术,不可能看到。   我不记得《梦一般》曾在天涯贴过,应该是在往复罢,leroi先生许是记错了。这篇文章本不值一提(我的所有文章亦当如是观),然能结此善缘,也不算枉费了。   不晓得leroi先生与哥尼希先生是否同一人,行文习惯很相似,所以有这样的猜想。哥尼希先生应该就是林国荣先生罢,年青一辈的读书人真是望尘莫及,我只有受教的份儿。既然结了善缘,当然得从“善”如流,高山仰止,不在话下。 作者:哥尼希 回复日期:2003-11-07 15:39:38   亏得水木乔纳森先生翻出,才跟乔纳森、林国荣、leroi诸先生都结下善缘——从上面的回复看,我猜注注版主本来当leroi就是乔纳森先生的——如果允许这个“恶意猜测”(指我猜测注版主的言外之意)的话,这里的复写和叠印就更精致了。      乔兄说“我不记得《梦一般》曾在天涯贴过”,但看leroi此贴,"因读《梦一般》与天涯结缘"倒是立论的根基。今该人既去,只好代为一辩——他看到的可能是别人转载的一篇合集《水木乔纳森书话》:   http://www2.tianyaclub.com/New/PublicForum/Content.asp?flag=1&idWriter=0&Key=0&idArticle=14997&strItem=books   或可能圆其说了。      我曾有过一个谬论:一些人的思维是"差分的",另一些人的则是"积分"的。即以"马甲"一事而论,前者会认为某ID的文章是多人合作的产物,后者则会断定多个ID背后是同一作者。泛神论者经常说天下所有作品其实都是一个人所为——我有时也会用这样的诡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看到很多妙作——比如水木乔纳森先生、林国荣先生的作品——我会想,这要真是我写的就好了:-P 作者:水木乔纳森 回复日期:2003-11-07 16:54:30   抱歉抱歉,这是进释迦牟尼的庙拜起太上老君来了,两边不讨好。所幸明眼人当看得出我真心仰慕的意思,不至于。      哥尼希先生才华卓荦,是人所共见的,本与姓氏为何无关(这个德国姓倒比“哲学王”用的法国绰号来得不引人注意)。俗世的名不过为了称引的方便而已,有还是没有,其实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顺便说一句,看哥尼希先生与莽牯朱蛤君谈伽达默尔,在下得益匪浅。只是“文胜质则史”原来有贬义的用法,伽寿星的情况,似乎用“文质彬彬”还合适些,虽然我对其学殖文章是一无所知的。 作者:哥尼希 回复日期:2003-11-07 18:14:12   乔纳森先生眼光如炬。"才华卓荦"当然是谬许,而论姓名一节更可以跟shakespeare的那段what‘s in a name参看。"leroi"的成因还有待查考,"哥尼希"则纯粹是为了混同大众——德国人中叫koenig的,大概和英美的king一样多吧。   私下评论一下leroi先生的ID:估计该人是喀麦隆国家队(和上海某俱乐部)前主教练claude leroy的球迷。一笑。      "文胜质"的意思,乔纳森先生指教的是。"文质彬彬"也是我挺爱听的成语——喜欢其中包含的错乱:本来旗鼓相当的双方,历经几千年的磨损,居然变成一边倒了。而说到伽大师(愿他安息!),与乃师heidegger相比,倒真有些"语文学家"的意思——当然,也还缺乏nietzsche那种"年老的语文学家"的恶毒劲儿。他的文章是连绵的,更类似于“博学的散文”而不是诗。从这个角度说他“文胜质”,也许还算熨贴吧。——当然德语里一直就有一股直观、蛮横的劲头,即以wahrheit und methode第二版序里那段名言来说,“nicht...nicht..."的,也够“野”了。
  • labradford

    labradford 小组管理员 楼主 2013-06-21 11:07:57

    哥尼希先生与莽牯朱蛤君谈伽达默尔:

    作者:哥尼希 回复日期:2003-11-06 15:55:47   嗯,“氏著”拯救与逍遥一书:很早以前就看过,很早以前也就忘了。      现象学是描述性的学问,诠释学讲“重要的不是我们做什么或我们应当做什么,而是什么伴随着我们的意志和行为,与我们一起发生”,所以二者都不会去给人出路。打着“价值现象学”的牌子为“民族”啦、“文化”啦之类的讨论张目,实在有点儿幽默。      主观、客观等等,记得在刘书中都是未经批判的。我记得他当时是把最终的裁决诉诸“普遍的体验形式”上,这对于见过几行husserl的眼睛来说,未免也太刺目了。      刘小枫那一代人的问题意识,既是他们的限度,也是其优越之所在,“在他以后的作品当中”,那一簇问题意识好像也是一以贯之的。当然我对该人以前、以后的作品都谈不上了解了。      “刘氏的激情,基本只是虚火。”——这也应了sartre那句"l‘homme est une passion inutile":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不过我们如果想深入讨论,不也得抛开虚火,逐步考察文本吗?

    作者:莽牯朱蛤 回复日期:2003-11-6 16:19:55   哥兄所引,“重要的不是我们做什么或我们应当做什么,而是什么伴随着我们的意志和行为,与我们一起发生”,如果我没记错,大概是《真理与方法》第二版序言中极精当的一句。我一直以为,此句尽可概括husserl之后德国哲学的大体路数。      可,这并非意味,价值现象不在此内。毕竟,价值现象不止于应然,完全可能存在一种描述的价值现象学。甚至于尼采,这个道德的毒药,在《善恶的彼岸》中也提及了“描述伦理学”的任务。      由此而论,文化现象亦然。只不过,按husserl的说法,必先区分“奠基行为”与“被奠基行为”。      

    作者:哥尼希 回复日期:2003-11-06 16:51:07   莽兄果然目光如电。gadamer那句"nicht, was wir tun, nicht, was wir tun sollen, sondern was ueber unser wollen und tun hinaus geschieht, steht in frage”特别有味——我总觉得gadamer的文章更像传统的“人文主义者”,看似波澜不惊,其实胜义迭出。      我的上文还有些模糊:“价值现象学”作为一种学问,当然是可能的,并还大可褒奖。“文化现象”,在澄清了“文化”是什么之后,也很值得研究。但利用“价值现象学”作旗号,讨论某种特定的“民族”、“文化”的“出路”,这与人家的学理脉络终归是南辕北辙的。

    作者:莽牯朱蛤 回复日期:2003-11-7 13:26:04   哥兄言之有理,gadamer出身于古典学,多少有些“文胜质”的味道吧。当日读他,也是很喜欢这种醇厚绵长的功夫。      他的老师,读长了倒是腻了。

    作者:哥尼希 回复日期:2003-11-07 14:08:06   "文胜质"、"醇厚绵长"再确切不过了。   有一次读到gadamer某篇序言的一句,事后想来很感动:   "我曾经师从husserl,学习现象学那细致而优雅的技艺"。      比起"他的老师"那句干巴巴的致谢("...至为多样化的现象学领域..."),gadamer的话温润多了。

    作者:莽牯朱蛤 回复日期:2003-11-8 2:35:03   回哥兄:      提起海氏文风,不由得让我想起彼元首的一句酷评:现代艺术无非艺术的结巴。海氏的德语,也实在称得上“结结巴巴的德语”了。Geunter Grass老兄就看不惯,大加嘲讽。      只是国朝今日,海学之风光遮住某些人的眼睛罢了。

    作者:哥尼希 回复日期:2003-11-8 22:46:07   莽兄,“结巴”真是妙喻。神秘主义者似乎还说过,“结巴”是谈论上帝的(唯一)有效方式。   Guenter Grass那本狗年一直没找到(好像倒有了中译本?),据说其中模仿海氏声口剧谑,ardono嘲讽heidegger的那部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却见过——但也没来得及看——我记得从英文翻过来的一些adorno传居然把eigentlichkeit弄成了什么“保险”,殊不知这正是heidegger最重要的"jargon"之一:-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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