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琴郎:我体内藏着一个女人(纪录片导演手记)
周耒
2019年10月举行的第三届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展,将影展银奖颁给了广西作家、纪录片导演周耒摄制的影片《放雁》。颁奖词为:“一个少年,一把天琴,一身才艺,多种社会场域,多层复杂心态。影片清晰、有力地折射出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下的实际存在状态。导演观察细致、全面,镜头质朴,剪裁适度,是一部充分体现民族志纪录片以小见大精髓的力作。”本文为周耒导演对片中主人公李恩平艺术生活的深度记述,可与影片对应阅读。 作者:周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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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平红得不是很光彩。 一次,有个抖音用户拍了一段他表演天琴的视频传到抖音上。几天之间,那条短短十五秒钟的视频点击量超过了90万。 网友在视频底下纷纷留言评论。其实是一片谩骂,有的已经是在侮辱他的人格。抖音看见不对头,把那条视频下架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妩媚的表演风格,有点妖里妖气的女相。那时刚好是全民痛批娘娘腔的时候,他撞到了风口浪尖上。 抖音下架,事情远还没有结束。梨视频拍客跟进,找到他采访拍摄制作了五分钟的视频,上线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播放量超过了200万,还不算全网转发点播量。 在这五分钟视频里,网民们大致了解了他的情况。在他柔弱妖冶的身体里,其实有一颗坚强的心。还在读大学的他家庭困难,每年学费两万多元,还不算生活费,这一切都要自己去挣。 他活得不容易。 很多网友们纷纷给他点赞,认为他是一个励志青年。但也有的网友觉得他令人讨厌恶心,即便再穷,也不能走这样下贱的道路。 支持他的网友和反对他的网友在评论区里掐起架来,每个人都在极力维护自己的观点。 李恩平会偶尔翻看那些评论,仿佛那些议论不是针对自己。 李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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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平想红。 李恩平努力抓住一切出境的机会。无论是网站、还是报纸电视台,找到他采访,他都来者不拒。他坦然的面对镜头,展示女性化的一面。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足够有名,找他演出和学琴的人才会多。 有一次,有一个人找到他,说要为他拍摄一段宣传视频,开价三千元。李恩平没那么多钱,和对方谈价谈到了一千。对方答应了,结果拿了钱后就不见人了。 人们讨厌他,是因为他女性化的表现。 他出门要化妆,要上淡淡的口红。他上台表演要化很浓的妆。他穿的衣服很另类别致,收腰得很短,有类似的水袖。 他表演天琴的时候,露出水蛇一样的腰。他本来就清秀的面庞化上浓妆后,有着一股女性魅惑的妖气。他扭动着腰身跳起自编的舞蹈弹着天琴唱着山歌。看的人都会觉得,他身体里其实藏着一个女人,随时会跳出来。 他并不忌讳自己娘的一面。娘又怎么父亲为什么没有给过他学费。父亲回答得很干脆,在外打工挣不到钱,不给你钱不能怪我,除非我有个十万八万不给你。 母亲一个人在家带着两岁不到的小孩,还要照顾家里两个老人。家里种的甘蔗一年收入也就一万多块钱,维持生活都很困难。 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只能靠自己了。李恩平只能穿起被人诟病的衣服,只能往脸上化上浓浓的妆,跳起妖媚的舞蹈了,又不吃你家的饭。他把骂他娘的人怼了回去。 似乎为了宣泄自己的愤懑,或者向世俗挑战,侬侗节的时候,他组织自己的学生回村里搞一台演出。他在台上化身成一个女子,尽情地唱跳着。 他不受欢迎,还有更深的文化原因。 天琴是他所在的地区的一张靓丽的文化名片。他表演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无论是材料和样式都没有遵循当地的传统,看起来不男不女。此外,他这种妖里妖气的表演显然有失体统。 很多人觉得他玷污了天琴这张名片。 一个在当地文化系统有一定地位的歌曲作者辗转传话给他,不让他再唱他谱写的山歌,否则法庭上见。他还在县里的一个乡土人才培训会上公开斥责李恩平,这些话传到村里,让李恩平和家人一段时间里一直惴惴不安。 李恩平活在双重的舆论压力下。 第三届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展颁奖现场 李恩平家乡侬侗节上的祭祀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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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回到天琴文化的根源去。 天琴在过去一直是当地巫公的法器,他们借此祭天拜神,超度亡灵,奉行“传男不传女”的法则。 用现代的科学理念看,这肯定是迷信。就像李恩平的妈妈,困苦无助的她喜欢求仙拜神寄托心灵。仙婆说她老公命犯桃花,但是她只能忍。她不信,跑到几十里外的一座庙里再求签。解签人告诉她,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她要忍。面对看不见的神灵和无奈的人生,她只能茫然的点头称是。 这样的巫公和仙婆在李恩平所出生的美女村就多达二十多人,他们常年统治着乡民的精神世界,指导他们该怎样生活。 因为旅游发展的需要,当地人把“传男不传女”的天琴经过改良组成年轻漂亮的女子天琴弹唱组合,一经推出引起热捧,进央视,去国外,很快成了文化名片。 一段时间里,对天琴的出身当地文化人一直讳莫如深。 现在李恩平犹如一个逆子不请而降,很多人觉得他乱了传统。但是李恩平自有看法。说他不正统,但他就生在天琴发源地,祖上都有人弹唱天琴,轮不到外面的人来说他不正宗。 好,即便他真的不正统,那他也自成一派,假以时日,他就是他天琴这一派的开山始祖。 文化就是这样开创出来的。 这虽然看起来有点犟,但只要站在美女村的故土上,李恩平就有这个底气和硬气。 李恩平在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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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好心人奉劝李恩平,你不要再穿那样的衣服了,你不要再跳这样的舞蹈了,你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了。 李恩平会点头表示接受,但他自己没法改变,也不想改变。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人生,冷暖自知。 他每年的学费2万多块钱,加上生活费,至少要4万块钱。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一年见不到几次面。他到天津读书两年多,父亲前后总共给了他不到2千块钱。不但如此,父亲有时候会反过来问他要钱。因为父亲觉得,他现在很红,演出邀约不断,应该很有钱。他问。人们就这样在各种舞台上,在电视荧屏里,在网络上看见了这样一个传统与现代杂糅的妖艳少年。 他承担起了本来不应该由他这个年龄的人承担的责任。 也有的人说,即便生活很苦,你也不要这样犯贱,可以去尝试别的挣钱的途径。 李恩平觉得,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天琴已经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小小年纪的时候,他就迷上了天琴。他几乎是无师自通学会了天琴,经常在台上表演。 在舞台上,他找到了自己。 16岁,妈妈陪着他去广州参加全国少儿金钟音乐大奖赛。因为没有钱住酒店,他们借住在打工的同乡的出租屋里,房子太小只能打地铺。住处离比赛的地方远,母子来回奔波,结果他感冒了,比赛的时候发挥失常。他没能忍住,失声痛哭。评委们了解他的情况后,大为感动,授给他最佳文化传承奖。 那是他人生获得的第一个重要的奖项。 高考的时候,他执意要报考艺校。他抱着天琴去各个学校面试,但都被一一拒绝了。直到走进目前天津就读的这所艺校。面试后,几个评委老师都摇了头,但是其中一个老师被他手里的那把天琴吸引住了。他破例留下了李恩平。 是天琴成全了李恩平的人生。 这把琴是他的人生摆渡船,他只能靠着这把琴,把自己卑微柔弱的生命武装起来,去抵抗这个世界的风雨。 李恩平家乡的巫公在做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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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以为李恩平挣到了钱,其实不是。 他一场的演出一般也就三五百块钱,好的时候有个千把块,但那是极少的机会。 为了这几百块钱,他要起早贪黑,穿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表演服,化上浓妆。不少人把他当戏子看,他要面对冷眼和打击。 他表演的场地不一而足。有时候是在游船上,冷风吹来,他还要穿着单薄的表演服。 有时候是在灯红酒绿的宴会上,人家开怀畅饮,他兀自起舞歌唱,并不管人家用怎样的目光打量他。 有时候他还会受到骚扰,一些喝了酒的客人会强行要他喝酒,还会摸他的腰。他只能默默躲到角落里,擦干泪后继续上台表演。 他无法挑选心仪的表演场地,也由不得他挑选。但是他还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虽然这是被非议的人生,但毕竟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对外宣传自己成立了天琴郎艺术工作室,看起来很正规的样子,其实那只是个名头。寒暑假,南宁一些家长会送孩子跟他学天琴,教学的场地都是家长们临时找的,有时候是别人富余的教室,有时候干脆就是露天的活动场地。他在南宁没地方住,就住学生家长家里,如果有了点钱,再租个小房子住。 很多家长是同情他的遭遇,借送小孩给他学琴帮助他。因为他经常有表演邀约,学琴的小孩可以跟着他去表演,有锻炼的机会。学员来来去去,这几年来就这样维系了下来。 这是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关系,夹杂着人间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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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平的故事被拍成纪录电影《放雁》,还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展银奖。 在中央民族大学展映的时候,他去到了现场。展映结束后,他被学生们围在了中间,他们纷纷为这个同龄的年轻人打气。一名在读博士生在添加了他的微信后悄悄转给了他200块钱。她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对他的支持。 评委们觉得,李恩平的故事呈现了多种社会场域和多层复杂心态。不同于那些出于责任和使命而进行传承的非遗故事,李恩平的人生与天琴紧密交织在一起,让古老的天琴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获得了新的生机和活力。这是非遗真正融入生活、融入生命的动人故事。 《放雁》在中央民族大学展映现场 如果不是因为天琴,不是女性化的表演,只是一个困难家庭孩子的艰难求学,李恩平不会引起这样的关注。 他在不自觉中活在了聚光灯下,遭受解剖。 李恩平在镜头面前说,他是个男孩,但是他也没有掩饰自己对女性生活的羡慕和向往。 参加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展的荷兰莱顿大学人类学教授梅地雅帕斯特玛分析,从李恩平的行为上看,他有第三性别的倾向。而在西方国家,社会对第三性别的认识和权利保障相对开放包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和女人两种性别外,还有第三种性别的人存在。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在中国,第三种性别的人还活在灰色地带,他们走到阳光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社会学家还在他的故事背后,看见了在我们这个复杂多样的国家里,一个具有多义性的小人物与整个社会复杂多面的关系,其中迸发的人性力量让人动容。 这是一个无法定义的人生,一段难以描述的生活。 李恩平在表演天琴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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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永远只是一阵子,留给李恩平的还是飘忽不定的未来。 李恩平有很高的心气,他想毕业后去北京闯一闯。他说,他以后要用自己的成绩把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打一个狠狠的耳光。 但眼下他要解决的困难和问题很多。他还有一年多的学业。他还要为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奔波,还要把上一学年欠的几千元学费还清。他仍然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卖一些小商品,仍然焦虑地等待着演出的邀约。 在北京举行的一次天琴新品品鉴活动中,组织者邀请李恩平来试弹,结果他遭受到了来自中央音乐学院一名三弦琴教授近似嘲讽的点评,认为天琴在李恩平身上只是一种道具,并不是神圣的乐器。他的弹奏和表演没有传统,贬低了天琴。她用在三弦琴上的弹奏技艺碾压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事实上反应天琴目前所处于的尴尬地位。天琴实质上是巫公手里的法器,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乐器。当地文化部门把天琴从巫公手里夺过来打造成表演乐器也就二十来年时间。天琴琴肚是个葫芦,琴弦是两根尼龙绳,这样的材质影响了它的表现力,上升的空间极窄。天琴要想像古筝、扬琴、马头琴、二胡等传统民族乐器一样跻身音乐的殿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李恩平们不得不面对的窘境。 李恩平也明白自身还存在难以逾越的困难和问题。他自己的表演不能停留在满足某种猎奇的状态,一定要上升到艺术的层面,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在这一点上,他的音乐老师孟福柱——也就是那个看中他手中的那把天琴而把他招入学校的老师——有清醒的认识。在他看了,在艺术表演史上,男扮女相的表演比比皆是,这在艺术上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只是在一些原生态的村落里人们一时很难接受。在他看来,李恩平有很好的身段,有良好的弹拨天琴的技艺,有很好的嗓音条件,有很好的传统文化的根基,他只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天赋,用情去歌颂自然,歌颂生灵,歌颂爱情,这时候并不分男女,一样达到艺术的高度和境界。 李恩平的故事远未开始,属于他的世界还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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