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於梨华:雪地上的星星
来自: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雪地上的星星
於梨华
车里开了很高的暖气,闷得她发昏。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开窗,这是她第一次坐灰狗,走长途。已经午夜了,要到明天近午才能到威廉士堡,他住着的小镇。在印第安那州。夜里的窗外一片黑蒙,有规律性闪过的路灯只照见一小块发亮的地方,一小块残雪。有时经过加油站,冷飕飕的没有一个人,直立的长方形加油机像直立的僵尸。有的加油站还开着,停着夜行人的汽车,车里的人看不清楚,只见站里工作人员嘴里冒出的热气,黑夜里一团灰白,转眼就消失了。人的生命也只有这么短促的一瞬,自己不觉得就是了。却忙碌着,为前途,为快乐。快乐呢?由多多少少不快乐的经验换来的一点尾声,到来时就觉得不值得花那么多心血泪水去换,但是人就是想不透这一点。她还不是?不然,为什么千里迢迢去看他,通了几百封信而不曾见过一面的男人。
她将椅子斜倒一点,靠着头,闭着眼,试着睡觉。如果整夜不睡,第二天的脸容相当难看,苍白中透出眼角鼻侧的细纹,她可不能让他看见这些年龄的标志。他知道她25岁。25岁该有一张洁白无纹的脸。可是睡不着,兴奋与忧虑加上说不出来的动荡。假如有一个熟人在车上就好了,她可以把他们三年的通信经过告诉这个人,可以减少她心里的激动。
已经通信3年了吗?她又坐直了,瞪着窗外黑蒙的夜。在台北上飞机时的泪还没干,怎么已经在这个地方消磨了六年的光阴呢?六年前是抱着如何烧炙着她身心的热望跨上飞机的!六年的光阴冰冻了她的热望,剩下的只有一个愿望了:找个归宿,找个家,找个人。她还记得旧金山的第一夜,夜里无数次的起来,看望窗檐外面的世界,证明自己确实已在美国了。美国,什么都是光彩夺目的,高的楼,亮的车,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珠,都可爱。甚至连中国街商店橱窗里挂着的红线锦缎旗袍都不俗气了。她一夜没有睡好,一早就走到街上,她的希望像刚升起来的太阳光洒在地上,飘在空间,顶在头上。她要读英国文学,将来写世界名著,她要嫁戴了博士帽的中国人,她要生四个孩子,每个都是中西文化的结晶,她要接父母出来,享受他们辛劳的果子,她要学成归国,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授给不能渡洋的男女孩子们。
希望消失得很快,像不知何处来的黑云遮蔽了耀眼的阳光一样。在南加大读了一年英国文学,选了19世纪英国文学、文学批评、文艺复兴期的戏剧、小说分析等,每门都有好几本读物,她觉得一年之间,比她读了22年的书还辛苦万倍。她的生活就包括从宿舍到图书馆、到教室、到图书馆、再回到宿舍睡觉。梦中见到的都是斯加蒂、狄更斯、助罗洛勃、白朗蒂、韦勃斯特、詹荪、马洛等的面形,能及他们笔下的文、文里的人。她的生活与现实脱了节,中国人的聚会,她从不参加。一到周末,会客室坐满了男客,走廊里站满了情侣,大门口排满了汽车,只有她,抱着沉重的书,沉重的心,走向没有人去的图书馆。
有时她坐在图书馆里,没有办法看书,看的是窗外的世界,想的是在台湾时逍遥自在的日子。一辆与她相处了四年的女式跑车,几个与她同窗了四年的朋友,学校侧面的小食摊,西门町的电影院,中山北路的波利路,都曾给过她多少快乐的时刻,当时不觉得快乐,回忆起来简直是个痛苦的刑罚。
第二年她就转系了,图书馆系。转系之后,她从箱底抖出镶珠的、绣花的旗袍,她眼睛从书本移到人物。
第一次参加中国同学会,就认识了王大卫。他是上海人,读的是银行,学的是对女孩的谄媚,说的是流行的英语,搭的是海派架子。她在台湾的男同学从没有像王大卫那么样奉承过她,侍候过她,晚上躺在床上,忍不住拿起镜子对自己仔细端详起来。在单眼皮的小眼睛里找到了一股媚意,在稍短的鼻尖上寻到了俏皮,在稍厚的上唇角看见了风趣,太淡的眉毛居然也变得很秀气。平时觉得稍长的腰,现在觉得很婀娜,一向认为太短的腿也变成浑圆。受过了王大卫几句恭维的话,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出众。
很快他们就成了密友,大卫不但会花钱,而且花得叫人心服。他不但带她去好莱坞的红磨坊夜总会,并且预先花钱订下舞台前的第一张桌子,他不但带她去近处的凯塔利纳岛欣赏太平洋的风光,还为她专门包了一个游艇,他带她去洛城最高级的餐馆,送她最新式的饰物,但是,交往一个月不到,他要她和他住在一起,既不订婚,也不结婚,就简单地住在一起。她先是惊愕,继之迷惑,最后才是愤怒。
她把头重新靠在椅垫上,回忆着那次对话。
“为什么要结婚?”王大卫说。“我们先在一起住住看,如果两方都觉得适合,再结婚也不晚呀!”
“如果不适合呢?”
“那当然就不结婚,不过还是可以做朋友。”
“你所谓的适合,指的是什么?”
“性情、脾气、习惯等等。”
“这些需要住在一起才能知道吗?”
“当然罗,两个人有了共同的生活,才真正了解对方。”
“如果不适合,再分开,那么我怎么办呢?”
“你再继续寻求对象呀!”
“然后再同居,然后再分居,然后再寻求,是不是?我问你,这和妓女有什么不同?”
“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也许你第二个朋友情愿和你先结婚也说不定。”
“他能原谅我已经和别人同居过的事?”
“那有什么不能原谅的?现在美国有个统计,大学的女生十能八九不是处女,那就证明……”
“哦,我不知道这里还有黄皮肤的美国人!”
“嗳,这种尖酸的话,不像是从你这张漂亮的嘴里说出来的呀!我的意思是,不要抱着过了时的顽固观念,以为一个女的在结婚以前,一定要保持是个处女。”
她走进卧房,把一个月来大卫送她的东西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纸口袋里,提到客厅,交还给他。“你走吧。套句美国话,认识你是我的光荣!”
王大卫耸耸肩,接过纸袋走了,到门口,气度究竟不够,回头说:“神气什么,回到房里照照镜子去!”
她摔上了门,冲回卧房,忍不住真的拿起镜子来照,这下子完完全全看见自己的脸了:额太狭、颊太平、鼻太短、眼太浅、、胸部不够挺、腰不够细,她做了一个多月的美人梦。
和大卫闹翻不久,南加大中国人圈子里,传起一种谣言,罗梅卜给王大卫耍了之后又给扔了。女同学们见了她爱理不理的,男同学们呢?个个脸上挂了个猴子似的笑,随随便便地拉她一把捏她一下。有一个姓江的找她去看电影,在戏院里就不正经起来。她气得站起来就走,他跟着起来,叉着手站在戏院门口说:“你搭什么架子呀?我哪一点比不上姓王的?你要走请便,恕我不送。”长长的18条街,她一个人走回去,一路哭,一路淌着泪,踩着逐渐碎了的希望。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交朋友。最苦莫过于周末,诺大宿舍,只有一个人守着。她不能坐在房里,房里有她同事的光辉纪录,她男友的照片,他们共舞的摄影;她不能出去,图书馆关了门,教室上了锁,娱乐场挤满了人,不是男和男,也不是女和女,永远是男和女。她不能看书,书里多半是动人的爱情故事。她不能写信,怕信会泄露她寂廖的心情。她不能睡觉,因为房间外,院子里,情人们的笑语刺着她的耳朵。她不能醒着,醒着简直打发不了每一分钟。她不敢去酒铺购酒,因为她是女的。她也不能去熟人家,因为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如何需要朋友。
一拿硕士,她立刻离开加州,转到明尼苏达的一个学校做事,已是25岁了。25岁,对一个没有对象而对自己逐渐失去信心的女孩,是个可怕的年龄,她的笑容愈发少了,一方面是没有事情使她笑,一方面是怕眼角的纹路。她租了一间小屋,下班回来时所见的仅是桌上的钟摆,滴答,滴答,滴走了她的希望,她的岁月。睡不着的晚上,她会猛然跳下床,暴戾地将小钟摔到墙上,但是摔坏了小钟后的夜更加凄惶沉静,听得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于是她将受伤的小钟怜惜地抱到床上,受伤的小钟不会响,受伤的她不能睡。第二天她送小钟去修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钟表行的人不解地说:
“小姐,这是第十次了,怎么回事呢?”
她没有理由,她的理由说不出口。
有一天,一个中国太太来借书,两人就熟了。在美国的中国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仍旧和本国人来往。王太太小小个子,朗朗笑声,很可亲的样子。她的先生王佳其,沉静老成。两人对她好极了,常请她去玩,因为喜欢她的雅,觉到她娴雅,觉到她的寂寞。尤其是王太太,女人,一下子就看到了对方的心。快到圣诞节的时候,王太太约她去家里过节,还无意地加了一句。
“佳其有个朋友,住在印第安那州,预备来我们这儿玩呢,给你介绍做个朋友。很好的一个人,普渡出来的,做了几年事,有点积蓄。”
梅卜不响。她想问:他长得什么样?多少岁?读的是什么?有没有博士学位?但却开不得口。
“梅卜,你今年有二十四五了吧?”王太太说。
她支吾了一下:“差不多。”其实她已满二十五。
“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眼光就不能太高了,尤其在美国,没有那么多机会,那么多选择。再蹉跎下去,再漂亮,也不能和20岁出头的比。我从前还不是和你一样,眼睛生在头顶上,这个太矮,那个太高,合我意的很少。到了25岁,心里开始急了,可是脸上还不能露出来,佳其来找我,虽然觉得他没什么情趣,还是和他出去了。”
“我觉得王先生很好嘛!”
王太太一仰头,大笑。“可是做女孩子的时候,人‘好’并不重要。要潇洒,会玩,会侍候你,才觉得合意。”
“那种男人我才不欣赏。”梅卜重重地说。
王太太诧异地瞟她一眼,立刻说:“是呵,这种人玩玩可以,找丈夫还是要像佳其那样,诚实可靠,李定国也是这种典型,那好极了,你们一定合得来。”
她回到自己住处之后痴痴的。李定国,好俗的名字。十八九岁的时候,她理想中的男朋友,别的不管,必须先有一个文艺气的名字,譬如萧桐、晓岚、心鎏、引迪等等。从没想过会是什么定邦定国的。她把李定国和罗梅卜两个名字并排写在纸上,侧头看了半天,觉得还可以。他是王佳其的朋友,必定也有30岁了,无所谓,年纪大一点的人懂得体贴。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北方人高大,男方人秀隽。反正她也不要太漂亮的。太漂亮的女人是花,是点缀品。太漂亮的男人像花瓶,点缀都不是,仅是一种摆设。而且随时都会打碎的,靠不住。
圣诞前一周,她随着大群人转百货公司,红衫白胡的圣诞老人挺着肚子站在店门口,笑呵呵地招引顾客。五色的彩球飘在半空,有时会飘下去吻她的头发,又飘然而去。巨大的圣诞树上挂着数不清的小灯与星星。各处都是红:红的饰纸,红的灯泡,红的彩条,红的圣诞老人;各处都是白:白的汽球,白的缎带,白的胡子,白的雪。到处都是乱,都是忙,都是期望。
梅卜给王太太买了件红丝绒的睡袍,紧的腰,款圆的下摆,袖口和领边是雪白的缎带,王先生的是一个精致弯柄的烟斗。不知给李定国买什么好,不知道他的性格、嗜好,没有看见过他的人,怎么好买东西呢?只好打电话给王太太,她在电话里朗朗地笑起来。
“梅卜啊,你想得可真周到,他喜欢玩照相机,你随便给他买个小零件意思意思。嗯,我们当然有树。你早点来呵!”然后笑着加一句,“可要打扮打扮呵!”
好容易到了二十四日,一早起来,满地、满树、满屋顶的雪,映着隔壁雪地里的松树;树上的小灯,更觉得浓浓的圣诞气氛。下午不上班,她午饭后就回家,拉上窗帘,预备睡一下,晚上就公容光焕发。但是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她想像中李定国的样子,长方脸,大嘴,阔额,浓眉,她喜欢长得大刀阔斧的男人。她一定先伸手给他握,表示自己的大方。寒暄几句之后,她就进厨房帮忙,表示自己对家务有兴趣,及她为人的细心,少说多听,尤其他说话的时候。饭后坐在树下拆礼物,把送他的礼物放在他手里,笑笑,不要露出太多牙齿。然后他们就坐在树下谈心,树上的彩灯在她脸上盖了一层羞怯的红色。王太太说他会住过新年,啊!太好了!
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洗了澡,把早上烫好的粉红缀小珠片的长旗袍穿上,立刻觉得太正式了,换了件碧绿的西装,小圆领,半长窄袖,小腰身,窄裙,戴上母亲给她的翠玉耳环,托出一股清逸灵秀的风度,“人要衣装”这句许简直太对了。在衣服外套了件睡袍,到澡房去洗脸化妆,没有画太黑的眉毛,没有涂太红的唇膏,却在眼皮上添了一层银绿的眼膏,给她的脸带来一层迷蒙的妩媚,加大了她的眼睛,缩短了她的长脸。化完妆,脱了睡袍,穿上高跟鞋,在镜子前看了半天,自已觉得实在很满意。快四点了,现在去找王太太不会笑她去得太早吧?她打了电话叫出租车,然后提着皮包及礼物到门口等。心跳得惊天动地的响。
王太太一开门大嚷起来:“哎呀呀,这是什么呀?梅卜,你怎么可以花费这许多。快进来。你说多扫兴,定国昨晚来电话说不来了,雪太大,怕路上不好开车。唉,这个人!倒是达科达有一家大小来玩,大概就快到了。”
梅卜手里的包裹,统统掉在地上了,发出很大的声音,三下,王太太愣着,不知说什么好。
“噢。”梅卜掩饰地说,“东西好重。”然后将东西搬到树底下。树上的小灯冲着她眨眼,充满着讽刺。她恼怒地转过头,冲口问,“你怎么不打电话通知我一声?”
王太太笑着接过大衣。“你说树,还是说定国没来的事?”
梅卜镇定了自己,“当然说树嘛,你不是说等我来才装吗?”
“是佳其,像小孩似的,等不及了。哟,好漂亮的衣服,穿了显得好苗条。李定国没福气,我在电话里和他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呢!他跌足后悔,怪我为什么信里没有提。唉,这个人。”她看出梅卜气恼的样子。“有点失望?没关系,我让他给你写信道歉,你们先通通信,明年不要说落雪,落铁他也来了。”说得梅卜脸上回了色。“你来帮帮我吧,来了一家六个人,我有点手忙脚乱。”
虽然整个晚上她应付着,笑着,帮忙着,玩着,心里却哭了几百遍。热烈的盼望之后,剧烈的失望,比生一场大病还使人伤元气。第二天,她整天躺在床上,窗外风风雪雪,行人简直没有。圣诞是美国人的大节,都团聚了,一个人凄苦地过,只怕仅她一个人了。
圣诞一过,她的小钟又进了修理行,店里的人问她圣诞过得好不好,她连连点头,人就是要这点面子,哪怕心里转过几十次自杀的念头,脸上还要喜孜孜地装着,让人家觉得你活得还挺不错。
元旦左右李定国真的来了信,一手刚劲而又落拓的字,文字不够诗意,但还算通顺,他简单地自我介绍了:陕西人,中央大学毕业后来美国的,读的是机械,普渡大学的硕士,已经做了五年的工程师了,喜欢音乐、摄影,着迷于武侠小说。没能来很遗憾,也很抱歉,希望她肯与他通通信。
他不过是个硕士,而且是陕西人,她就没有什么兴趣了、不打算回信,可是过了三天,觉得通信做个朋友也无妨,何况,写信不但可以表露她笔下的才华,同时还可以借此打发无法排遣的时光。
元旦前夕,她推却了王太太的邀请,一个人到街上吃了东西,踏着雪,冒着风,徒步回居处。地上的雪,树上的灯,无人的街,都给她极度凄惶的情绪。回到家,她坐下给他写信,行文如流,把三年来的寂寞都在笔下流出,写完信,已是午夜了,她在信尾加了一段“这一刻,新年刚刚到来,让我是第一个向你祝福新年的快乐,也让我在这里接受你的友情,同时,让我们一起盼望,新的一年是我们友情滋长的开始。在这个充满了表面欢乐的异国,我相信,流浪者的勇气就靠一点本国人的友情支撑下来的。”
一封信,共有九张信笺,一张邮票还不够。
三年的信,可以装满三个皮箱。三年来由李定国信里传来的情,也装满了她的胸腔。他们早已交换过照片。梅卜把她大学毕业时拍的艺术照寄去时,他说她像《家》里的梅表姐那么纤秀,他此后就称她为“梅”,有时自己具名“觉新”。他最近的一封信寄来了一张来回公共汽车票,要求她与他共度圣诞。她拒绝去时,他来了电话,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点沙音,使她几乎把持不住。她说:“我一定来。”
忽然她发觉车子停了。抬头一看,天已亮,不知什么时候亮的!自己也许真睡了一阵。车里很多人都在收拾行理下车。难道已经到了终站?这么喧哗的大街,这么多车辆,却又不像定国信里描述过的小镇。她隔座的老人正要下车,她问他到了什么地方。
“芝加哥嘛。你没有看见这是伦道夫大街?”
“哦。”这原来就是芝加哥。
“你不下?”
“我到印第安那州。”
“你可以下去伸伸腿,吃点东西,司机换班,要等一阵呢。”
她犹豫了一下,拿了皮包下了车。车站好乱,满地污水。黑人拖了木车兜生意替人搬行李,黑人打扫地上的积水,黑人推着吃脏了的盘碟走过,到处都是卖体力的黑人。翘着厚唇,瞪直着眼,呆木着脸的黑人。她转身走到街上,街上挤着上班的人,密密层层过来,密密层层地过去,她走了半天,还在原来的地方,这原来就是芝加哥:脏、挤和木然的黑人。
她回到站里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饼,带着回到车上,一个年轻漂亮东方女孩坐在第一排,见了她,朝她打量了好几眼,然后站起来叫道:
“咦,你不是罗姐姐吗?她站定了,对她望着,面很熟,就是叫不出名字来。“对不起,我的记性太坏了,你——”
“我是朱丽丽,罗梅平的同学。”
“哦,哦,当然是的,我这个人怎么回事。来,和我坐在一排,我们谈谈。”坐定了,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来了才半年,朱丽丽说,好不习惯美国的生活,苦死了!住在芝加哥的国际公寓,洋东西一点都不能吃,好苦!天气又那么冷,到学校去,坐了公共汽车之后,还要走两条街,冷得四肢发僵,好苦!国际公寓很闹,不能看书,有时候结冰的晚上还要去图书馆自修,不去的话,找她的人又多,有些男的——当然是中国人,找她出去两次,有时她连对方的名字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要谈起婚嫁的问题。有的头都秃了,还来找她,舞又不会跳,送回来时一定要来一下法国式的吻别,好像坐了出租车不能不付车费的样子。社交生活那么不正常,好苦!罗梅卜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脸,嘴里就吃不下东西了。她不记得自己大学刚毕业时,是不是也是这般容光焕发?有,也绝对比不上她。她现在逐渐记起了当年常去找她堂妹的朱丽丽,干干小小的一个小女孩,童化头,长颈子,笑的时候嘴角露出两颗小豆似的酒窝。童化头上如今披了黑绒似的长发,长颈细润洁白,长着一个长圆脸,一对长圆眼,一只细鼻子,两片细长的嘴唇,唇上擦着香槟色的口红,唇边仍是那两颗小豆般的酒窝,酒窝里盛的不是痴笑,而是闪闪烁烁的青春。穿在米黄色西装里的,是一副她——一个女人都不得不多看几眼的身段,她觉得车上人都在看她,朱丽丽,车上的,车下的,街上的,店里的,全世界的人。“罗姐姐,你早已结婚了吧?有几个孩子啦?”
她一时没有听清楚,听清楚时想把手里的咖啡泼到她脸上去,最好咖啡永远留在她脸上,毁了她的容,使她比自己更惨,因为自己毕竟还有李定国,毁了容的人连通信情人都不见得找得到。
她勉强把咖啡灌入喉咙,把纸杯狠狠地捏成小小的一团。没有毁到朱丽丽,至少毁了一个杯子!心里稍微舒服一点之后才说:“你怎么觉得我已经结了婚呢?难道我已经那么老了吗?”
朱丽丽红着脸笑起来,红脸时她更好看,两团柔柔的红晕,晚霞的颜色,笑起来更加好看,两颗小窝更深陷进去,让人醉得想跌进去。“哦,罗姐姐,你看我,多不会说话!我来的时候,妈妈对我说,‘丽丽呀,你年纪这么小,又从来没有出过门,我怎么放得下心呀!’你不要生气,罗姐姐,我以为你出国那么多年,一定已经……我的朋友们,出来学位还没有拿到,就先拿到结婚证书了,所以我以为……”
“我可不是那种女人,出国来,拿读书做幌子,目的却是找丈夫的!”
“对呀!所以我好讨厌那些男人,像苍蝇似的,赶不开。我才不要像那些老学究呢!博士又怎样?现在博士一个铜板买一打。美国有的是嫁不掉的老处女,怎么不去找,偏要——”
啪的一声,梅卜把捏扁的纸杯子扔到流着污水的马路上,“怎么还不开车呢?这里好脏!”
“哦,罗姐姐,你到哪里去?”
“到威廉士堡,印第安那。”
朱丽丽高兴得跳起来“啊呀,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我也去那里,我的表姐住在那边,芝加哥过节有很多节目,已经有靠十个人来约我,我懒得敷衍他们,还是避一避,你去找谁?”
“我去看我的男朋友,他在那边做事!”
“真的!”朱丽丽又兴奋地跳起来,正好车开了,差一点把她摔一跤,幸好后面一个黄发的年轻人将她扶住。“那真好,你该请吃糖了。刚刚你自己还说……”
“不,我的意思是女孩子出国,不应该抱着找丈夫的目的。不过,遇到合适的,也不要拒人太甚。当然,这几年,有好多人对我有兴趣,但是我都……都看不上眼,不过李定国,我觉得……”
“他叫李定国?好神气的名字!罗姐姐,有没有照片,给我看看。”
梅卜从小皮夹里层,抽出他的彩色照,交给她,并且注意她的表情。
“啊呀,长得好帅呀!罗姐姐,到了那边你一定要给我介绍啊!我真替你高兴,罗姐姐”
梅卜把照片收回去,装着不在意地说:“你叫我梅卜好了。”
“那怎么可以?你比我大那么多。”
梅卜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也不见得大那么多吧,那时候你和梅平读中学,我读大学。所以你就以为我比你大得多,实际上真的大不了几岁。”
“哪里,我今年才满21岁呢,而且,妈妈说我的样子又长得孩子气,人家只当我十八九岁看待。计算你出国的年代,罗姐姐,我想你总快近30岁了吧?”
梅卜把头伸到窗外,要是车上没有人,她不打她耳光才怪!朱丽丽才发现自己又说错了。马上又漾着小酒窝向她道歉。梅卜闭着眼,充瞌睡,没有答理她,想不到弄假成真,真的睡着了。过了许久许久,才被朱丽丽推醒。
“罗姐姐,你怎么回事,马上就要到了,居然还睡得着!”
梅卜一看表,快正午了,忙把小镜子、梳子、唇膏、眉笔、眼皮油、面油、去皱水、小粉盒等化妆品,一股脑儿从洗脸包拿出来,正准备在脸上下功夫,看见朱丽丽睁大了眼睛看戏似的看着她,说:“我从不用化妆品的,偶尔玩玩。”
睡了一大觉,再加上细心化妆后,梅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显得很有神采。她把东西放回去,转头对朱丽丽笑笑,说:“没有化得太浓吧?”
“啊呀,罗姐姐,你现在好看得多了!当心你的李定国看了当场昏倒呀!”
梅卜不响,心里暗暗高兴,高兴她的夸奖,更高兴她的谈吐粗俗。刚出国的女孩子,也许有容貌和青春的本钱,但免不了有点土和俗。一个在美国呆过几年,真正懂得女人的男人,绝不会看上这样“幼稚”的女孩。“嗳,到了。你有人来接吗?”
“没有,我要给表姐一个意外的高兴,所以没有通知他们,我预备叫出租车。”
梅卜紧张得两手冰冷,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机械地点了头,站起来从架上取下自己的小旅行箱,因为心慌手软,箱子抓不紧,差一点落在朱丽丽的头上,朱哎哟的一声,忙伸手接了,嘴里说:
“罗姐姐,你好紧张是不?脸好红呀!”
梅卜接过箱子,拿起皮包和化妆袋,随朱丽丽出来。李定国站在车门口等,见了朱丽丽,简直喜出望外,觉得台湾的摄影技术实在太差,把这么漂亮年轻的人照得一点也不像,连忙笑吟吟地迎过来,预备扶她下车,却听见她身后的一个女声说:
“定国,我在这儿哪!”
李定国吃了一惊,忘了扶朱丽丽,也忘了接过梅卜的箱子,愣住了。眼前的人和照片一点也不像,更不像她想念中美化了的“梅”。
他发呆的一瞬间,梅卜的心里被喜悦与惊讶与胆怯的情绪充塞住了。李定国真够得上“英俊”两个字,光亮有神的大眼睛,咖啡色的宽边眼镜,更增加了它的神采,长圆脸上是健康的棕色皮肤,两条浓眉,一只直鼻,除了一张稍带女性的小嘴之外,他的脸及他的不高可是立得很挺的身躯都放射着刚坚得几乎带点酷意的男子气。正是她喜欢、企望而肯投降的一种男人。照片根本没有摄出他的神采。她觉得一阵阵能使她停止心跳的狂喜涌上来,到喉口,到脸颊,到眼睛。
“罗姐姐,你说过要给我们介绍的嘛!”朱丽丽带笑的声音使她恢复了正常的态度。
“噢,噢。这是李定国,这是朱丽丽。我们在芝加哥灰狗车站碰见的。”
“我是罗姐姐的堂妹的同学。好多好多年不见了,居然在车站碰见,多巧!”
“朱小姐是刚来美国吗?”
“是呵,刚来几个月,难道看得出来的吗?”
他不知怎么回答,就笑笑,笑完了还朝她望着。
“你开车来了吗?”在三年通信中,她曾经在信纸上叫过他几百次定国,在信纸外,还叫过他更亲密的称呼,可是见了面,“定国”两个字好拗口,简直叫不出来。
“车子就在那边。朱小姐有人来接吗?不然,我可以送你。”
“我倒是没通知我表姊夫徐一翔,要给他们一个意外。”
“他是你表姐夫?那好极了,我们在一个公司做事,熟得很,而且我正要和徐太太商量,让梅卜在他们家里住几天。”他这才看梅卜,“本来我住的地方有一空房间可以租几天,全是房东到别处去了,所以不太方便。这样吧,我现在就带你一起送朱小姐。”
“你叫我朱丽丽好啦,”她吱吱地笑,“在台湾,大家都当我是小孩,没人叫我小姐的,你这样叫我……”
梅卜冷涩地插入说:“到别人家里去借宿也不能这样冒失的冲去。你先送她吧,我在这儿等好了。”
定国看她一眼,对她带点跋扈的口吻有点不高兴:“假如你要这样坚持,当然可以。走吧,朱小姐。”
梅卜在站外的条椅上坐下来,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游客到达一个新地方所感的疲倦。游客,纵令她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及丈夫,她还是一个游客。在某一天,某个时刻,她会殷切地想望着能够回到祖国,哪怕是黄泥地,土茅坑,硬板床,糙米饭,也会令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但是在目前,她将是个游客,而今天,她应该是个欢乐的游客,却不知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快乐。
定国回来了,就带她去他的寓所。坐在小小的德国车里,她才觉到他们离得多近。她一伸手,就可以触摸他的腿、臂、脸颊,以及他抿紧的嘴唇角。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脸发烧,手发冷,喉发干。她干咳一声。
他转头来看她,想起自己在信中曾经向她说过的许多亲热但也肉麻的话。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他身边,他反而一丝一毫要亲她要吻她的欲念都没有了。昨夜想到她马上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情欲烧了他一夜。可是现在他冷静得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食物一样。为什么?失望于她的容貌?不是,她虽不出色,却并不丑陋。因为看到了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朱丽丽,也不是。他仅仅是爱上了她清越而含蓄的信,以及由信积起来而造成的一个女性。但是这些使他一读再读的信都是她写的,如果他爱上了她的信,为何他不能爱写信的人呢?于上他说:“你坐过来点,靠着我。”
梅卜靠着他坐时,他偏过头来在她颊上轻吻了一下。她的脸滚热,可是她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紧张?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梅卜仅仅摇头。
“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大概我坐车累了的关系。”她低声地说,“你失望了?”
他思忖了一会。“并不是。但有点不习惯,处几天就好了。”车子停在一所白色平屋前,他转过脸对着她:“不过,我们都是成人,应该把事情看得很理智,万一我们觉得彼此不适合,我们还是朋友。说真的,这三年来你给了我很多。”
“我也很感激你,这三年来。不然我十分寂寞。”
李定国突然冲动起来,吻她的嘴,却很快的又把她放开了。来美十年,他交过不少女孩,也吻过她们,普通戏弄的吻,友情的吻,爱情的吻。有的使他昏迷过,有的他再也忘不了。可是接触到梅卜的舌时,他一点也没有动荡。有一个美国同事说过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和某一个女孩子好,吻过以后就可以知道了。”他觉得有点道理。进屋之后,他搬了几本照相簿出来给她看,看掉了许多陌生的时间,看完之后,他要她说点她的过去,她大略讲了些,不敢太详细,免得显露自己的真实年龄。两人对坐着,没有朋友的自在,也没有情人的浓蜜,僵着。
“我不会是你的第一个朋友吧?”他问。
“不是。”她就把王大卫的事全部告诉了他。“那以后我就不敢再交朋友,一直到和你通信。”
“其实姓王的建议也不像你想的那么荒谬。我在纽约的朋友,就有这种情形。不要把‘性’看得过分严重,最主要的是双方协调,能合作。”看见梅卜的神色,就转口说:“走吧,我带你到一家南方风味的餐馆吃饭去。”
他们叫了南方炸鸡,各人还要了杯酒。同桌共餐,往往可以把人的关系拉得很近。饭后,梅卜的态度就自然得多。
“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她问。
“很难说。虽然我们通了三年的信,实际上还是陌生的。你说是不是?也许我们这样处一阵之后才能真正晓得。”
“晓得什么?”
“晓得我们是否合适。”
“其实在车站见到你时,我已经觉得,我们是可以的。”
他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拍拍她的手腕:“梅卜,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决定得太快,我们有十天在一起,慢慢再看。哦,徐太太欢迎你去住,她家里住着的一个男客以我的寓所去,因为他们只有一间空房,你和朱丽丽合住。”
“那多不方便!”梅卜不开心地说。
“有什么不方便,你和她原来就认识的。”
“我不是指的这个。”她半恼地说,“有男客住在你处,我们在一起多不方便。我住到旅馆去好了。”
“一个女孩子住在旅馆多不好。我会去徐家看你的,或是带你出来。同时徐家已经排好了玩的节目,圣诞前夕跳舞,圣诞日去看戏,你一定会玩得开心。”
梅卜看着她的酒杯说:“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我知道,不过和大家在一起玩,不是更可以观察了解对方吗?走吧,徐家的人等着要看你呢!”
徐一翔胖胖矮矮的一副福相,说话时双手舞弄,笑起来呵呵呵的,使别人也开心起来。他和定国同事,也是学工的。他太太是护士,细小白嫩,一双眼睛闪闪的,非常锐利,见了他们来,忙迎上来,嘴里说:
“啊呀,真是太欢迎啦,罗小姐,定国和我们聊天,总是聊你呢。这是我先生徐一翔,这位是他中学时候的好朋友侯得生,丽丽你见过的。别客气,你叫我容音好了,中国人在国外,碰在一起,就应该像自己人一样。”
大家重新坐定了,徐太太说:
“丽丽对我说,你在大学时英文演讲总得第一名,还常常写小说,怎么出来读图书馆系呢?”
梅卜将她第一年的苦况约略说了一点。
“我说嘛,我们中国人的英文怎么可以和他们比,我知道有多少英文系的人转到图书馆系,人总要现实一点,这个系出来找事也容易。说老实话,女学生出来,找到合适的人,”她向定国瞟了一眼,“嫁了,学什么都一样。”
定国说:“容音,圣诞节的舞会,需要我去接小姐们吗?”
“恐怕要,不过你这次可先要得到许可呵!”
朱丽丽拍手说:“啊呀,罗姐姐脸红了,李哥哥,你问呀,问她许不许可!”
定国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不要开玩笑了,我和梅卜也不过是普通朋友。我当然去接,你把地址给我吧!”
朱丽丽的一声李哥哥,和定国的“我们也不过是普通朋友”像两枚细针戳入她的心腔,痛得她脸上由红变白,但是她还不得不用全身的力量,招来一个死的微笑放在脸上,与房里的人敷衍着。
晚上睡觉,她把头蒙在被里,避免和朱丽丽说话。
圣诞前夕,一早就落雪了,雪花漫天遍地地飘洒。天黑之后,地上一片雪光,将天空衬得更黑,空气里传来远处音乐,庄穆的平安夜,轻俏的金戈铃。徐家长方型的客厅里家具都搬走了,剩下窗前一棵树,挂着银丝、金星以及彩色小灯。墙上有一张巨大的女人裸体画,在暗红的灯光里,线条染上一层诱魅的柔光。太太小姐们在厨下准备冷饮,徐先生选择唱片,沉静而带着呆滞的侯得生站在窗前,不在观望,而沉在自己的思索里。少顷,参加舞会的人都来了,徐先生将粉撒在地板上,大声说:
“希望大家放怀地玩,会跳的跳,不会跳的学,不要学的看,不要看的,唔,不要看的到厨房去打杂。”说得一屋子的人都拍手叫好。
定国自告奋勇,要管唱片,第一支放的是《田纳西华尔兹》。梅卜多年没有听这去曾经风靡了台湾的歌,那时她才大二——金色的年龄,既脱下了大一的服装,还没有穿上大三四的厌倦的外套,觉得生活是一张白纸,任何一笔色彩下去都是美的,了的,醉人的。那时她常跳这支舞,舞伴是谁,如今早已不记得了,但舞时的心情再也忘不了。定国过来请她,她带着那股回忆的沉醉靠在了身上,靠得很紧。他有点诧异地把她稍稍撑开了点,看看她的脸:
“开心吗?”
“唔,这支歌叫我想起念起大学时那种好日子。”
“那时你常跳舞?”
“唔,跳舞是正业,读书是副业,那个时候。”
“哦?那时的男朋友呢?”
“我从来没有固定的男朋友,除了你。”
他有点窘:“你觉得徐家夫妇怎么样?”
“很好嘛。”她有点恨他,她和他站得这么近,而他却抓了两个陌生人放在他们之间。她的手搭在他肩上,但她觉得她抓不住他。而她多么想,她多么想,她甚至可以御去自己所有的尊严。她说:“定国,你信里说过,假如一切和谐……”
“呀,对不起,唱片完了。我们等下再谈。”
第二支也是旧曲,钠金可的《太年轻》,曲中有“有人说,我们太年轻,还没有到恋爱的年龄,不懂什么叫爱情,然而……”定国带了朱丽丽去跳了,别人也纷纷下场,剩下梅卜和那个不响的侯先生。他朝她尴尬地笑笑说:
“对不起,罗小姐,我不会跳舞。”
“没有关系。”为了使自己不看定国和朱丽丽,她找话说:“侯先生来美国多久了?在哪里做事?”
“快两年了,我在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小学院读书。”
梅卜没想到他还会是学生,不光是因为他有一张经过风霜的脸,或是额上头发脱落的地方亮着一大块,或是他手背上粗糙的皮肤,或是他局促不安的动作和步伐。而是整个合起来,给她一个苍老的印象。何况他和徐一翔是中学同学,而李定国说徐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半为好奇,半为驱使自己不去注意朱丽丽的表情,她说:
“侯先生大概先做了几年事才出来的吧?”
他踌躇了一下说:“李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我本来没有出国的打算,有个家,妻、孩子,过安静日子。前天妻被机关派出来,到路易丝安那州学习一年,去年过圣诞的时候,她搭别人的车去德州一个朋友家,开到公路上,前轮飞了,她和那个开车的人当时就死了,我来料理她的后事,一时也没有心情回去。”
梅卜听呆了,他说完后她还望着他。她还以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在异乡孤独地漂流了六年。现在才知道,经过了生离死别,一颗心在血与泪打几个转再苏醒过来的才是真正的不幸者。她不自觉地伸手拉拉他的手,但又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又把手缩回来。客厅的那一端突然响起探戈的舞曲,有什么人在叫:
“这是李定国的拿手,来,当众表演一下吧!”
许多人都拍手赞同,催着他。
他不快不慢地说:“探戈这种舞,要带跳熟了的舞伴,才能表演得好,我一个人怎么行呢?”
“找罗小姐嘛!”有人说。
但朱丽丽同时叫了起来:“李哥哥,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在芝城跟人家学了一下,也许可以跟你,好不好?”
大家都起哄,说是女的请男的,还不赶快下场。李定国走到朱丽丽跟前:“带得不好,可要原谅一点啊!”
大家都看他们的舞步,梅卜看的则是朱丽丽的表情。朱丽丽毕竟太年轻了,不善于掩饰她的情绪,那双大眼睛闪着胜利和骄傲以及服贴的光亮,射在他的脸上。微侧着头,一绺短发在额上,给她带来一种放肆的美。细白的手轻搁在他的后颈;翘起的小指显得俏皮。一个不懂事,但并不因为“不懂事”而减少她的诱惑力的女孩。梅卜身上每一根汗毛都能感到朱丽丽对定国的诱惑力,但他看不出来定国的情绪,像他这样沉着的男人也许会被她的光芒所诱,但他不太可能欣赏朱丽丽的幼稚。那么,他会不会爱自己的恬静与成熟呢?不知道。他不是一个容易令人知道的男人。忽然他已来到她的面前:
“梅卜,对不起,好久没有找你跳了。”他微微弯了腰。
“你们表演得真好,而且很和谐的。”
“朱丽丽这小孩很会跟。”
“人家已经大学毕了业,还叫人家小孩。”
“有的人就是这样,做一辈子小孩。”
“最能赢得人心的,正是小孩。”
他略略摇头,“那不同,真正的小孩和孩子气的大人是两回事,后者只能给人一时新鲜的感觉,久了就不可爱。”
她的猜测果然对了,他对朱丽丽的感觉除了新鲜,还没有较深的。“不过她刚离家不久,自然不懂事,在美国呆几年,苦一苦,就会好的。”
“不见得,像她这种女孩会一直被人包围着,捧着,侍候着,大概不会苦到哪里去。除非真正有个年纪比较大的人指引她一下,也许。哦,我们怎么谈到别人头上去了!你刚刚不是说有话和我说吗?”
“对。你刚刚提到年龄,我想借机会向你道歉一下,我前次寄给你的相片是我大学毕业时拍的,六年以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觉得我应该。”
“女孩子十有九个虚报年龄,我当时也有点疑心。”
“但是你还是给我写那些——那些超友谊的信!”
“我希望着你是个例外。人都是这样,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与众不同。”
“结果我没有例外。”
“那也是意料中的事,十个希望到头来有九个是失望的。打个譬喻给你听,好像明明看见一个汽球掉入自己怀里,伸手一接,接着的是一个肥皂泡,你不能说你没有接着东西,不过不是你想要的那样东西就是了。”
仅仅这句话,梅卜就知道了他的心意。她很难过,但还是和他跳完了舞。“屋子里好闷,我从后门溜出去散一回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一下就回来。”
“好。”他既没阻止她,也没有说陪她去。她感激他对自己的了解。“多穿点衣服,刚落完雪,一定很冷的,也不要走太远了,生地方,容易迷路。”
外面的雪已停了,却呼啸着狂风,放肆地将地上的雪刮起来又摔回来,一眼望去,茫茫一片:秃秃的树,黑了的天,遥远遥远的黑夜,在风的戏弄下,地上的雪,有的堆得很高,有的削薄一层,一是干雪,踩上去松脆爽散,街灯散下光来,在雪地上洒了无数无数的星粒,比星星还小,比星星还亮,比星星还多的星粒,像无数个灿烂的希望,可是当她蹲下去伸手去抓,抓的是一把冰冷的雪,冷得直透她的骨髓。希望破灭时,不也是这种感觉吗?
街旁的屋子,都是古旧的两层楼房,像火柴盒一样的正直与笨拙。有的是褐色的墙,檀色的小木格,上面葡伏着古老的藤,藤上睡着倦了的雪片。有的是白墙黑门,令她想到故乡的旧居,黑铁门,门前的狮子整日整夜睁着睡意浓浓的眼睛。有的屋前有树,树上有灯,灯上有银丝,躲在银丝里的,该是孩童们心目中的圣诞老人吧。每个屋子都亮着灯,有的在楼下,许是一家人坐在火炉前享受团聚之乐;有的楼上楼下一片通亮,也许正在大宴宾客,高脚杯里盛着微红的鸡尾酒;有的仅仅亮在楼上,也许是客人散后,主人回卧房休息了,也许仅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独自躺在床上,细数逝去的圣诞。
她缩着颈子往前走,想的仅是自己的年华,逝去了的28年,生命的一半,抑或是1/3?空漠的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子,在她身旁迟缓下来,然后又毫不回顾地去了,车内的人怎么想她呢?一个失了恋想寻短见的女子?她才不会寻短见,实际上也没有失恋,仅是失去了一个梦,而又过了再做梦的年龄。再往前走,迎面来了一条狗,呜咽着。她跑过去抚慰,却有人从她背后跑来,叫着“迪利”。狗嗖地一声蹿入他怀里,任它的主人牵着走了,走向他们共同的家。空漠的街上只剩下她,没有梦也没有家的女子。对了,过了女孩的岁月,而还没有做女人的女子。
有谁在叫她,喜孜孜地望过去,却是侯得生。
“我看见你出来好久了,怕你也许走丢了。”
她找不出话说,想了半天:“你没有跳舞?”
“我对你说过,我不会跳舞,玩的事我全不会。”
她心不在蔫地唔了一声:“跳舞是年轻人的玩意儿。”
“罗小姐居然说这么老气横秋的话。”
“我也没有那么年轻。”
侯得生看了她良久,平常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当时觉得不能忍受的,过几年想想,真是微不足道。我记得办完我内人的丧事之后,觉得没有办法活下去,几天不吃不睡。预备就这样解决自己。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下了面,喝了啤酒,觉得生活还是丰富的,即使是一个人。”
她想了想,很感激他的心意,说声谢谢就先进去了。
徐家的舞会正好散了,大家在讨论去消夜。他们先后进门,朱丽丽就嚷起来:
“罗姐姐,你和侯先生去了哪里?再不来,李哥哥的醋瓶要打翻了!”
徐太太盯了她一眼,“丽丽,不是我当众批评你,20岁出了头,说话还这样没有分寸!罗小姐,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吧。得生来和我们坐一车。”
意大利饼店好多人,乱哄哄地多半是年轻孩子,他们分坐了两张大桌子,徐先生一摆手说:“我请客,谁也不许抢付。”
他的朋友张先生说:“咦?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抢付?”
朱丽丽咯咯地笑了起来,隔桌上的年轻人都转头来看,她撇撇嘴说:“真讨厌,人家脸上又没有花,看什么!”
定国说:“在中国,死盯着女人就会被人家骂,在美国,有人盯着你看实在是一种赞美!”
朱丽丽白嫩的脸上高高地挑起一条眉梢:“是真的?李哥哥,你没有拿我开玩笑吧?”
徐太太又盯她一眼,“丽丽,别那么孩子气好不好?”
朱丽丽假装生气地努努嘴,低着声音向梅卜:“她也不过是我表姐,倒比我妈妈还凶!喂,你刚刚去哪里?”
梅卜不知从何时起对她一点也不妒恨了,除了她幼稚的谈吐与态度之外,她也没有特别惹人讨厌的地方,如果她真是仇敌,也不是难以对付的仇敌,何况她不是。“就是在门口散散步,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红肠热饼来了,徐一翔要了几打啤酒分给大家,梅卜是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但因为是圣诞,也因为对丽丽不再妒恨,更因为自己把三年来抓在手里的希望放开之后,有点迷茫及慌张,希望酒能给她片时的无法思索的昏沉,她喝了两罐酒,满脸通红,平时埋在鼻凹两边的红点显得比平时更红得多,一粒粒地溅了起来。
“罗姐姐,可不能再喝啦,你的脸红得像关公似的。”
她的话引起了所有的人对梅卜的注意,可是梅卜只笑笑,轻松地说:“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觉得不舒服。”
定国不敢看她的脸,只望着她被酒染红了的手。“你还是少喝一点的好,等会儿会不舒服的。”
梅卜仰头笑,很放肆地样子,然后睨着眼看定国,“等会儿不舒服有什么要紧?现在好过瘾,像打得紧紧的结被解开了一样,把那罐递给我吧,谢谢。一年只有一个圣诞,而一生中不会有两个相同的圣诞,醉了也值得,你说是不是,朱妹妹?”她眯着眼挤了朱丽丽一把。
坐在对面的徐家夫妇,交换了一个眼色,徐太太望望定国一眼,才说:
“啊呀,已经过了两点啦!定国,我看你还是先送罗小姐回去吧,这里的小姐们,一翔可以送,去吧。”
梅卜正想抗议,定国已经提了她的大衣站在座后等了,她只好站起来,朱丽丽也站了起来说:
“我也搭李哥哥的车走,好困。”
“丽丽,你等我们大家一起走。”徐太太带点命令式地说。
午夜之后的夜冰凉的,人一出来,就像跌进冰窖里,忍不住哆嗦起来。定国将她紧紧挟着走到车上去,到了车里,还不放开她。她将头轻靠在他肩上。他没有吻她,也不看她,只用手掌轻轻抚着她酒红渐退的脸颊。她闭着眼,眼泪才出来,她就把头移开了。
“我们去兜兜好吧?”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带她去了些什么地方,也没有听见他的介绍与指点。她闭着眼,想望着如果一直能这样坐着、听着,知道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她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但是她把机器熄了,她睁眼一看,车子停在公园边缘,对着盖满白雪的网球场。他熄了引擎,也熄了车内的热气,她又籁籁地抖了起来,他打开大衣的右翼,将她裹在里面。她虽然不冷了,但觉得这样的贴近会使她说出哀求的话,还是将身子移开了。
他看了她半天,微弱的路灯加强了她脸上疲倦绝望的苍白,一朵谢空了的花似的萎弱,他也很难过,但是说不出来什么话,他能说的都不是她要听的,她要听的他说不出来:爱情不但不是怜悯,甚至不能掺杂一点怜悯的成分,“希望你不恨我。”
“我不会,我也不后悔这次来看你,人不可能老是活在梦中,迟早总要睁眼看一看到底是梦还是真。”
他苦笑一声,“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就不说吧,你要说的也许都在信中说完了,我也没有白来,认识了许多人,也认清了许多事。”
“那很好。这以后我们玩起来可以更融洽。”
“我想我明后天就回去了,图书馆二十七日照常上班,我是请了假才来的。”
“再玩几天,免得徐太太他们觉得太突兀。”
“徐太太是个聪明人,我想她早已看出来了。噢,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侯得生的不幸?”
“中国人在这里飘着,给美国人做事,已经是件不幸了,何必再提个人的许多小不幸,提也提不完的。不过他很强韧,已经站起来了。”
“做人就应该这样,不论男女,做得到做不到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回去吧,叫徐太太等门不好意思。”
上了床,确知朱丽丽已经熟睡,她才哭泣起来——不是悲恸,而是静静地流着泪,为了失落了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三年。圣诞日她没有走,和大家一起去看契诃夫的《海鸥》。回来后她向徐家夫妇说明了第二天即要离去,并向他们道谢。朱丽丽先叫了起来:
“那不可以,罗姐姐,你再玩几天,等我一起回去。”
“你多玩几天吧,丽丽,我得回去上班了。”然后她带着几乎是凄凉的声调说:“你现在正是玩的时候,多玩玩。”
徐太太知道她和定国的关系已将结束,但不得不客套地说:“以后请再来玩,让定国去接你。”
第二天早晨,定国一早就来了,后面跟着侯得生,侯得生带着他简单的行装,徐太太正要说话,侯得生说:
“一翔,容音,谢谢你们的招待,我想我也要走了,和罗小姐车上有个伴。我回去看点书,元旦之后就要考了。十分谢谢,这是我来美国之后仅有的几天快乐日子,不会忘的。”
徐一翔竖起两手预备留他,徐太太在一边拉了他一把。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也只好改变语气,“你老兄何必急呢!元旦还早,你乐得在这里多享受几天容音的厨艺。”
“不了,已经打扰得太多了,下回放假再来看你们。”
徐一翔他们及朱丽丽都没去车站送。侯得生识相地上了车,车外就站着定国和梅卜。
“我们再通信吧,梅卜。”
“我想不了,写信太花时间、精力以及情感,我都支付不出了。”
“你不怪我吧?”
“不,真的不怪,再见,好好陪朱丽丽玩玩。”
定国把她送上车,又和侯得生道别:“再见啦,得生兄,拜托你在路上照应一下梅卜。”
“一定,一定,再见。”
车开了,梅卜没有转头去看定国,也没有看坐在她身旁的侯得生。她看着座旁的玻璃窗,窗上有她自己的脸,没有眼泪,但扭曲成紧紧一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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