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无方

阳光明亮，马路上风尘滚滚。我不耐烦地在一幢大楼的阴影里踱步，如同动物园笼子里的狼。这是一幢小学教师宿舍。三年级的儿子在语文教师家补课。期末临近，儿子的语文知识与作文无法应付考卷的挑战。这使每个星期日增添了一次额外的接送。一个友人路过，对于充当父亲的苦恼表示了幸灾乐祸式的同情。突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惊叫起来：“文学教授的儿子要到别人家补作文，这不是大笑话吗？” 他的确笑得满脸都是牙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却不会打洞－－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已经可以肯定，儿子是一个麻烦的家伙。成绩低于全班的平均线，本子上的字迹如同一群仓皇失措而四处乱窜的蟑螂。上课铃响之后就在左邻右舍之间穿梭外交，即使罚站也遏制不了这一份激情。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被责令课后留下，放学时却坦然地背起书包扬长而去。儿子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反叛精神，他更多的是对于周围的规章制度无所谓。无所谓的另一个表现是丢失东西－－丢失过身体以外的任何东西：笔盒，语文与数学课本，钱，算术题得数尾巴的零，作文里面的标点符号，红领巾，吃饭的匙子，家庭作业，脱下来的衣服，如此等等。铅笔的价格不算贵，但他丢失铅笔的速度已经让人觉得，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教师不可能疼爱这样的学生，于是，父亲成了领教训斥的中转站。我当然没有忘记思想工作和忆苦思甜的传统，但儿子点过头转过身之后依然故我。如同许多家庭一样，武力是父子外交的最后语言。但是，儿子一天天地长高而我一天天地衰老，巴掌和竹板还能够将权威维持多久？ 如今的社会已经人心不古。许多人说，调皮的孩子大了有出息。我对这样的安慰将信将疑，但我知道儿子的调皮不该超出学校的容忍限度。在我看来，只有不及格的学生和天才反对学校制度的束缚。判断自己是不是天才务必要谨慎，然而，不幸进入了不及格之列，许多事情就难以收拾。小学、中学、大学、一个过得去的职业－－抛出了这种循环轨道，一个人的命运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没有保障。我相信这是许多家长共有的恐惧。 我听过“敝帚自珍”这个成语，知道不该袒护儿子。但我还是可以说，儿子的脑子不算太差。他有一些自己的兴趣，例如知道脖子里面气管与食道是两条不同的管子，关心地球内部的结构与太阳系行星的排列，偶尔还要考一考我三皇五帝的顺序或者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是何许人。当然，与许多孩子一样，儿子的趣味不断地受到了电视的左右。摹仿奥特曼的武功，崇拜乔丹的扣栏，梦想当一个足球守门员，念念不忘霍利费尔德被泰森咬下的那一块耳朵的下落，如此等等。一回，儿子头头是道地说起萧何月下追韩信与司马迁身世的故事，许多细节记得比我清楚。我忍不住对他说，只要拿出一半的精力读语文，考试成绩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子想了想说，他对于语文没有兴趣。 脑子装不下那么多知识也就认了，“没有兴趣”却让人觉得说不过去。我知道“没有兴趣”首先要从孩子身上找原因，但现行的小学教育是否也多少想一想这个问题。如今的世界风起云涌。从海湾战争、电脑网络到火星探测，该让孩子知道的事情实在很多。然而小学的语文课本里面仍然是乌鸦往瓶子里填小石块或者孔融让梨司马光砸水缸，儿子们背诵的还是父亲们三十年前读过的文章。教师通用的教学大纲当然非常重要，但这种大纲最好不要变成束缚孩子们活跃想象力的枷锁。“李时珍上山采药、拜访老农猎人说明了什么？”这样的提问至少可以有五种以上的回答，可是不用大纲规定的标准语言肯定要扣分。当然，传统教育或者思想品德都不可或缺，小学的课本不可能与电视的卡通片一样有吸引力。不过，那些小学教育专家想一想这样的问题肯定有益：为什么孩子从来不说，他们对于卡通片没有兴趣？ 世界已经大步进入竞争的历史。体面的职业有限，大学有限，好的中学有限，竞争必须从儿童抓起，竞争的上限前移至小学低年级。我们这样的庸常之辈只能适应形势，尽可能让儿子不至于在汹涌的竞争大军之中甩到了最后一名。因此，我和许多父亲一样，肯定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教师的训诫，督促儿子完成家庭作业并且把字写得端正。我们只会在恼火和叹气之余偶然地想一想，竞争之中的优胜者是不是不仅能够背诵教学大纲的标准语言，同时还应该有一些创造性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