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大师贝聿铭小记
鸿帆
二零零六年的中秋,号称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封笔之作”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向全世界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白墙,灰纹,不高,不大——熟悉贝聿铭建筑作品的人,在见到苏州博物馆第一眼时多少会有一丝讶异。大师的张扬风格到哪里去了?锐利造型到哪里去了?迎面只见一个玻璃重檐两面坡式的大门,三个说不上是什么造型的斜坡屋顶,和一条平平淡淡的进馆小路。 走进博物馆,马上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进入西部主展厅区,迎面便是一个室内水幕墙和荷花池;而中央大厅北边为一片独创的石片假山,以其清晰的轮廓和剪影效果,使人看起来仿佛直接衔接了拙政园,新旧园景,笔断意连。博物馆占地不大,但到处都有惊喜,越游越有趣味。这时才恍然大悟:刚进门时给人的拙朴印象,原来是贝聿铭的刻意为之——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他不可能不知道《红楼梦》内对于大观园进门只见一座假山挡景的解释:“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 贝聿铭不愧是苏州的儿子。虽然生命的大部分岁月都在海外度过,虽然许多人以“美国建筑师”来称呼他,但是他没有忘却故乡的园林之美,没有忘却中华的文化之韵。这个苏州博物馆,清新雅洁,内蕴丰厚;贝聿铭的设计,看着随意简朴,却有着传统与现代和谐共存的大风流。 作为一名建筑师,贝聿铭拥有世人称羡的家庭、教育背景和职业履历。 1917年出生于中国,祖父是德高望重的士大夫,父亲是和宋子文有密切关系的银行实业家;少年时代在上海接受中学教育,1935年赴美留学,本科就读于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随后进入哈佛大学建筑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师从现代建筑大师沃尔特▪格罗皮厄斯,随后留校任教。在他的老师和同事就现代主义建筑的美学与哲学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贝聿铭果断而大胆地投靠当时美国著名的房地产大亨泽肯多夫,在后者的赏识下参与了美国丹佛、加拿大蒙特利尔等市的城区改造。十几年后,泽肯多夫经营不善、宣布破产,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贝聿铭作为建筑师的声誉。 1964年,肯尼迪遗孀杰奎琳将建造肯尼迪纪念图书馆的权利赋予贝聿铭,把这位华裔建筑师在异常年轻的时候就推到了所有美国建筑师孜孜以求的高位。在那之后,贝聿铭就像一位有魔法的纂刻家,在世界各地的重要土地上烙下带有他鲜明特色的线条笔画:他设计的美国国家艺术馆东楼将两个巨大而奇异的三角形摆在了美国的国山会前;他不顾香港风水师的强烈反对将闪着刀刃一般冷冷光芒的中银大厦插在了香港的维多利亚湾;他在法国时任总统密特朗的支持下将几个惊世骇俗的玻璃金字塔摆在了卢浮宫前的拿破仑庭院中央;他设计的柏林博物馆新馆体现出的几何图形现代风格建筑与世界遗产普鲁士王朝的方正建筑形成强烈反差…… 就建筑风格来说,贝聿铭是无庸置疑的现代派。从美国国家艺术馆东楼的三角形到香港中银大厦的巨型“X”字,从巴黎卢浮宫入口的金字塔到苏州博物馆的金属条,他对于简单而抽象的几何形体的热爱已经到了固执的地步。而就个人爱好来说,贝聿铭喜欢做“光线设计”,尤其爱用玻璃搭建天棚。卢浮宫的大金字塔也许是这当中最为著名的例子;而在新落成苏州博物馆,人们也能感受到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美国国家艺术馆东馆那巨大的玻璃天花板所带来的魅力:玻璃屋顶使得自然光线进入博物馆的活动区和展区,经过色调柔和的木贴面金属遮光条的调节和过滤所产生的层次变化,以及不同空间光线的明暗对比,人们能感觉到空间的层次感和流动感——虽然置身于一个宽敞的空间,却隐隐感觉到在苏州园林的假山内迂回蜿蜒的乐趣。 这种旗帜鲜明的现代主义风格确是贝聿铭的商标,然而这并不能涵盖其作品的全部优点。抛开其造型的先锋、华丽和奇异不谈,“贝氏”建筑往往非常适合游览与休闲。他不像许多建筑大师那样“孤芳自赏”——将自己的作品看成是行家和知音才会慧眼赏识的艺术品;相反,这位华人建筑师始终坚持他的作品要让人们感觉舒适。他反复地强调,“我的思维中,‘以人为本’可能是最明显的”。 有趣的是,尽管硕果累累,但在建筑界本身对贝聿铭怀有不甚明朗的态度。贝聿铭的思想观点在学术界并没有被广泛地接受或讨论。对于那些受理论束缚的建筑师来说,贝是一位合并统一者,而不是一位开拓者。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院院长热纳这样评价贝聿铭:“他好比天马行空……他那些建筑形式经常毫无根据。”建筑大师菲利普▪约翰逊则表示:“贝不是一位能在设计领域产生影响的人。他只是一个幸运儿。”他们不无酸意地指摘,贝聿铭之所以那么著名,除了其才华与努力之外,大半的原因要归功于他的社交能力。 不管这种指摘是否公允,贝聿铭确实善于交际。他与众多实业界头面人物、艺术家和国家元首都有深厚的交情。这位建筑师呆在自己工作室的时间不多,倒是会在美国节日庆典、名流生日派对、白宫招待会、各类开幕仪式等形形色色的社交场合上出现。认识贝聿铭的人——无论是他的合作伙伴还是竞争对手——都会说,贝是个“让所有人都喜欢的角色”。 不少人将贝聿铭惊人的社交能力归咎于他良好的教育,但更多人认为那是因为他受到中西两种文化的影响。他站在那里,中国人的外表,美国人的服装,东方式的微笑,西方式的辩辞,彬彬有礼但毫不妥协,风度翩翩而刚毅坚定。在半个多世纪的建筑生涯中,这个诞生于中国土壤、在美国城市长大的人永不停息地吸收新领域的知识,填充他个人地图上所遗留的任何空白。他的思想与表达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这两个互相矛盾、互相平衡的领域自由驰骋,阴阳和谐。 距离新落成的苏州博物馆不远,是著名的苏州四大名园之一“狮子林”。这座被倪瓒、康熙、乾隆等人赞叹喜爱过、有“假山王国”之誉的绝妙园林,现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的“世界遗产名录”;然而恐怕很少人知道,“狮子林”一度是贝家园林:1917年,贝聿铭的叔祖隆生买下了狮子林。 孩提时代的贝聿铭曾经在狮子林居住,在那曲折盘桓的假山石道间玩耍游戏。那个时候他就对造型奇特、坚实光滑的太湖石起了浓厚的兴趣。他知道了这种石头是如何生成的:采石人选择好一块多孔的火山岩石,然后极为仔细地在湖边或溪边找一个点,再依照这个点的位置把岩石放进水中。经过一代人,甚至两代或三代人的时间,这块岩石才被侵蚀成型。 许多年以后,在成为一名著名的建筑师之后,贝聿铭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发展符合着故乡太湖石的精神——他曾经被放置在许多不同的湖泊和溪流的边缘,而他的建筑总被不断地从流水中拖出,再收回。 而如今,就在他孩提时曾经玩耍过的狮子林旁,年近九十的贝聿铭贡献了他给故乡的作品:苏州博物馆新馆。这个博物馆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都体现出这位大师对于建筑的理念——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的——太湖石的理念: 一名建筑师必须努力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参与:使他的建筑与那里的流水协调一致,并成为既对流水充分考虑又受人欢迎的表现形式……一旦你按着那种气韵去设计建筑,就会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