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 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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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
王安忆
西北乡的人都叫他“大学生”。这“学”字在他们的本地话中,是念作“瞎”的,但更加短促一些的音。“大瞎生”,这么-念,便有了些嘲讽的意思。
在这面近春节的时候,西北乡的这一伙正在这城市东北角上,一个叫作凉城新村的地方做工,已经快收尾了。人心有些不定,又想着要回家去团聚,又想着再找个跨年头的活,多挣一些,还可把乡里的老婆孩子叫出来,在这大城市过个特别的春节。所以,虽然只是尾巴上的一点点活,可却很难结束似的。东家一日来一回,很不耐了,说话的声气也很不好听了,可就是催不动。等到终于做完了,好交活了,却发现有一面墙的护墙板上,缺了一截线条,还得回过头去补。刚补完线条,又想起走廊上的顶橱忘做了,再去做。他们心里也急,急着拿工钱,作下一步打算,可抵不住心里乱,手上就也乱,失了方寸似的。“大瞎生”,就是在这时候,来到凉城新村,他们中间的。
西北乡,历来是出木匠的。传帮带的,学了手艺,再来到这城市做工。他们吃苦挣下的钱,都在家乡起了三层楼的房子。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应木器活计,全是他们精心制作,不敲一根钉子,全是打榫眼。而在这城市里,他们却不是这样了。他们是现代化的,用枪钉。汽泵接上电源,啪,啪,啪,一阵连发。这个城市是讲究效率的,他们就和它来效率好了。他们都是聪明的,头脑很活的年轻一代木匠,他们从他们的师傅手里接下了扎实的基本功,却要比他们的师傅辈眼界开阔,善于接受新鲜事物。 所以,他们在这城市里,还是很吃得开的。目前,在凉城新村的,只是西北乡中的一小伙。另外,还有许多,散见在这城市东西南北的新建小区里。“大瞎生”,是西北乡李圩村人,他的叔伯弟李文革就在这伙里,他出来做了有三年,“大瞎生”就是奔他来的。
“大瞎生”找来这里的时候,李文革却不在,他带着小舅子薛红兵去了市中心一个工地上。薛红兵没有学木匠,是今年下半年才出来跟姐夫李文革做小工的。老乡们告诉“大瞎生”,李文革前一天刚找到市中心的工,是曾经在一起做过活的管道师傅老顾介绍的。所以,李文革已经决定留在这里过春节。“大瞎生”就问他在市中心的地址,却没有人知道。不过,人们说,他这两日还要回来,因为这里的东家还没有最后结账,他要回来领工钱。晚上,“大瞎生”便挤在老乡们的被窝里过夜了。吃饭呢,也在他们的锅里吃。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都认识。这里,或者那里,还都沾着点亲。所以,也算是亲戚了。不过,他们对“大瞎生”却也并不是很热切的,不太多和他言语,保持着一点距离,好像是怕给他沾上。
顾名思义,“大学生”是个学生,但并不是大学的学生。那个“大”字,是形容的意思,形容他的派头。当然,还有年纪。“大学生”其实是个高中生,并且毕业很多年了,现在已是三十多岁的人,可因为结婚晚,小孩才刚三岁。高中毕业后,他没考上大学,却也不想学手艺,种田呢?更不屑了。再说,也没几分地,他父母,兄弟,后来,还有他的媳妇,稍带带,就种完了。他一年到头,没多少日子是在家里呆的,总是出门在外。难得一次看见他,就是背着个色彩鲜艳的尼龙挎包,匆匆走着。不是正要出门,就是刚从外面回来。开始,家里人对他还有些指望,到后来,也就不指望什么了。谁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要问他些什么吧,他回答的话大都是听不懂的。他的神气又是对牛弹琴似的,把人都当傻子的。使人感觉他正在进行着一种神秘的事业。然而,渐渐地,关于他的一些闲话,从外面打工的人们那里,传了回来。闲话说,“大瞎生’其实是在他们那里混着,混吃,混喝,还混了个老婆。
那老婆是安徽人,在他姐姐、姐夫开的一家装潢材料店里做,替他们带孩子,烧饭,看柜台。当时,“大瞎生”投奔的那伙老乡,就在这家装潢材料店所在的弄堂里做工,用的锁、插销、合页、钉子、踏步条什么的,多就由这家小店提供,常常是让这姑娘送过来。就这样,便和“大瞎生”好上了。大约是在姐姐、姐夫店里干活,不单感到寂寞,还要受些气,所以特别渴望跳出来,自己成个家。大约也是历史上安徽人对富裕的江苏,即使是苏北地区,都怀着向往。大约还是“大瞎生”的才学吸引了她。总之,她义无反顾地跟上了大她整整一轮的“大瞎生”,来到“大瞎生”的家乡,安家落户了。但“大瞎生”却并没有和他的媳妇一同安居乐业,他略略呆了些日子,又继续了他的出门在外的生活。
“大瞎生”是以看望亲戚的样子,出现在这些在人家新房里做装修的老乡中间。他穿着特别整齐。笔挺的深色的料子西裤,上身配牛仔服,那种花渍斑斑,很时尚的样式,脚上是锃亮的皮鞋,却有些保守的,黑色牛皮,三接头。头发梳得很光滑,偏分着。脸上还抹着护肤霜,散发出一股女性的香气,背着学生们在假期里外出旅行的鲜艳的挎包。他看上去,有些洋,又有些土,有些老派,又有些新派。总之,在老乡们劳动着的,木屑弥漫呛鼻的工地上,他的出现显得很触目,很不合适。他倒也并不在意,找个不碍事的地方蹲着,看他们做工,问他们报酬的问题,还有生活的问题,表示出对他们的关心和同情。倘若此时东家来到,他便显出热情来。他迎上前去,和东家握手,递烟,说些天气和形势方面的话题,就好像是东家的朋友。当东家视察工程,提出意见和要求的时候,他则成了民工的代言人,立时摆出副谈判的架式,和东家论理。无奈他毕竟不是亲手做活的人,不但不了解情况,连技术也是不通的,三言不着两语,尽是空话和废话。遇到厉害的东家,便直接将他拨开,说,我不与你说,然后找当事人追究。受到这样的冲撞,“大瞎生”又难堪又气恼,当面不成,就在背后撺掇老乡们和东家闹翻。可老乡们出来就是做工的,听东家指派也是自然,反怕他横插一脚要坏了生意,又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显得不识好歹,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只得敷衍他,心里巴不得他快离开。也有遇到比较宽仁和气的东家的时候,看到了吃饭时间,就带民工们去附近小饭铺上吃一顿,点几个菜,要几瓶啤酒,犒劳犒劳。这时候,“大瞎生”则忐忑不安着,又兴奋又紧张,生怕东家不把他算在吃饭的人里,心里是十分企盼这样的晚餐。等终于到了席上,他安下心来,就变得侃侃而谈。他成了饭桌上的主角,与东家碰着杯,咬文嚼字着,说些大道理。而东家呢,显然并无这样的兴致,总是率先把啤酒喝了,叫老板上饭,表示要结束宴席。总之,他显得很想与东家拉扯的,东家一走开,他便若有所失地沉默下来。
“大瞎生”从西北乡人聚集的这个工地转到那个工地,虽然总有人接纳他,可却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欢迎。他穿得那样子,拿着那样的架式,谁好意思让他做小工呢?只能让他做客人。他在这些工地里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倒看出些名堂来了。他看出包工头对民工们的剥削。他想,包工头其实是不劳而获的,他们不过是正好在了那么一个讨巧的位置。就是说,他正好掌握了两头,一头是需要装修的东家,另一头是找工做的民工。于是,他牵了一下线,便从中渔利了。他想,民工们何不自己去找东家呢?消除了包工头的从中盘剥,东家可少支出,民工可多收入,不是两头都得利的事情?晚上睡觉,趁老乡们骂包工头不是东西的时机,他将他的道理说给大家听,而大家还没听完,就呼呼入睡了。
这回,“大瞎生”到凉城新村这里,看望表弟李文革了。既然李文革过两日还要来领工钱,他便安心住下来等他。方才说,这正是临近春节之际,活已到了收尾,人心都散了,所以,白天大家都出门去。有的找新的活计,有的去买带回家过年的东西。直到晚上,一个个才陆续回来,赶着做最后的那点活,然后睡觉。“大瞎生”-个人呆在散发着木屑、胶水,还有老乡们的被窝气味的空房子里,踱来踱去。或者拿一本书看着。近中午时.应当吃饭了,可他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动别人的米面。吃昨日剩下的冷饭呢?他也不干的。就只能捱着。下午两三点时分,忽听锁眼里钥匙响,进来一个人,惊异地看他一眼,问,人呢?猜想是东家,他便迎上前去,说人们出去有事,大约过一时就来,有什么事可对他说。那人又问,你是谁?他就说他是他们的朋友,路过这里来看望他们的。那东家就撂下他不再问什么,里里外外兜了一圈,四下打量着,露出很性急又很气愤的样子。“大瞎生”跟着他,问他是在哪里工作,这房是买的还是分的,又递上一支烟。那东家就像没听见样,一个字也不回答,更不接他的烟,只是自语着,说这也做得不对,那也不好。他试着作一些解释,那人也不听见,兀自朝门走去。走到门口,才注意地看他,然后就向他要身份证看。“大瞎生”想不给,可忍了忍,还是掏了出来。那人其实并不真看,只是表示了个不信任的意思,扫了一眼,又还给他。开出门去,把门“砰”地碰上了。
“大瞎生”又是一个人在了屋里。肚里饥饿得有些难受,加上方才受的冷遇,十分气恼。便有些豁出去的,跑到厨房里,将昨晚的剩饭用开水泡上,拆了一包榨菜,三扒两扒地吞下,然后躺倒在老乡的被窝上看书。看着看着,瞌睡起来,丢下书要睡,却又睡不着。别的单元里有电钻响起,直钻脑子。他倒并不嫌吵,反感到聊解寂寞。天光有些暗了,从窗户看见对面楼的灰色水泥墙面,心里灰灰的,想着表弟李文革今晚能不能来。正想着,门响了,有人开门进来,是个老乡。他心里一振奋,爬起来与他说,东家已经来过,聊了会儿才走。那老乡答应了一声,就去另一间屋里干活,往门边上粘贴皮。这位老乡因为上街,今天穿得很正式:羊毛衫外头套了西装,脚上是一双褐色皮鞋,擦得很亮,却是那种很入时的亚光的效果。现在只是干点小活,所以并不换衣服。他登在人字梯上的新皮鞋在“大瞎生”脸前闪烁着幽光,有一种骄傲的神气流露出来。“大瞎生”有些受不了,退到原先的门口,正待要躺回铺上,又听有人敲门。一开门,竟是表弟李文革,还有李文革的小舅子薛红兵。不由一阵惊喜。
李文革看见表哥并没有特别高兴的表示,低头进了门,就到厨房里插上电炉烧水。那小舅子更是一脸的怒气,到厕所撒尿去了。这两人看上去就好像受了什么挫折,很不愿提这两天的经历,只问那老乡工钱有没有结算。他们几个说着话,“大瞎生”也插不上,在旁边干站着,又一次感到了扫兴。好在,外出的人陆续都回来了,一进门就动手干活。锤子砰砰地敲着,枪钉打着。里外几个二百支光的电灯全部开着,有一派挑灯夜战的气氛。李文革好像也忘了这两日的经历,渐渐地愉快起来。他熟练地给格子门上着玻璃,玻璃裁得不怎么样,尺寸有些不齐,可他还是能将它们臣服帖地嵌进去,再钉上线条,看上去真是像样得很。他感觉到自己的手那么灵巧有效地操纵着工具,心里就有一股自得和满足。薛红兵却倒在铺上,呼呼地大睡。他刚刚学习手艺,其实还谈不上学习手艺,只不过是学习出门打工的经验,对这样的劳动和生活感受不到什么乐趣,而受挫的感觉则格外鲜明强烈。
就这样,一直到八点钟,大伙才停下手张罗着做饭,去买啤酒和熟菜,然后把门板架起来当桌子,围坐起吃晚饭。喝了啤酒,李文革脸红筋涨的,开始述说这两日的委屈。话说得断断续续。他本来就不是善言的人,再加上受气,就更说不流利了,只能听出个大概情形。总之是,他们到了那工地,是一幢高层楼房,工头就是管道师傅,叫老顾的,让他们做地板隔扇,两米八长的水料,电梯进不去,却不让截短,要他们扛上十二楼。混凝土的楼板又硬,不几下就打坏了一个钻头,却要他自己负责买钻头,本来说好,拉机器去工地的车费报销,结果却不给报,说是让他们乘残疾车,可他们乘的是出租车,等等,等等。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意思就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薛红兵一言不发,只喝啤酒,不吃菜,也不吃饭,人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还是李文革将他的冤屈说了出来,就是说,当他们与老顾论理的时候,老顾粗暴地推开他,说,你是小工,我不和你说话。
听着这些,大伙或帮着一起骂老顾,替他俩出气:或是劝解着,说老顾就是嘴不好,心还不错,人也上路,上回在一起做装修,他还请大家吃羊肉面呢!人倒是不像这地方人普遍的那样刁钻,应当不会给他亏吃的。不妨先做着,做完地板,就结工钱,好呢,接着做,不好就走,炒老顾的鱿鱼。李文革就说,可是,我最气的就是这个,老顾只说做地板,不说做别的,你们想,地板隔扇钉好,捂上水泥,起码有十天水泥才能干,才能铺地板,这十天干什么呢?不是窝工了吗?听他这么-说,大家又觉得老顾确实无理。但想想老顾也是做装修的人,现在又在做包工,应该懂得木匠的路数,总是等,水泥干的时候打吊橱,做门套什么的,然后铺地板,这样才能不窝工。不晓得是李文革没听明白老顾的话呢,还是老顾确是不讲道理了。劝解了一阵也劝解不下去,便换了话题,把李文革的事撂开了。
李文革是个心窄的人,并且患得患失,性格又内向,就不那么容易排解,很是纠缠。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想都不能气平。“大瞎生”说,明天他帮他去和老顾讲理,李文革不相信他能讲得服老顾。“大瞎生”就说,讲不服就不干,这么大个地方,大片大片的新房子戳在那里,还怕找不到装修的工做。李文革则说,找工做的人也一样的多,这个活吧,好歹接上了趟,-天都没耽误,这时候回了工,要找,就得过了年了,虽然已近了年底,可毕竟还有十来天时间,等过了年,就是民工潮,找工的人更多了,母亲又有病,妹妹还在上学,他找不到工做可怎么办?他越说越不行,这一份工简直是关系到他们全家的生存大计。那么就忍一忍,做下去再说。做下去?怎么做?老顾光让做地板,水泥捂上了,三日五日又干不了,他做什么?白吃粮吗?等过十天半月——这天气像在作雪,说不定要二十天,铺上地板,总共能有多少工钱呢?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愿做地板?就是因为地板是木工中最辛苦,又最不挣钱的苦活!李文革的顾虑就是这么多,反正是,干,不行,不干也不行。
“大瞎生”思忖了一下,有了个主意。他问表弟说,这家东家你有没有接触过。李文革回答见过几面。“大瞎生”又问,做什么工作的?李文革说,可能是教师一类的,听老顾叫他“张老师”。张老师倒还和气,本来已经答应去买钻头,老顾一来,却拦下了,要他自己负责钻头。出租车费的事也是这样。后来,他们背着老顾向张老师要钱买米买菜,张老师竟也给了三十元钱,东家是不错的,就是老顾。“大瞎生”听了就说,你有没有东家的呼机号或者电话呢。李文革尽管心绪烦乱,却还是警觉起来,问,你要做什么?这个表兄是能生事的,又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知道又要出什么花道道。他李文革已经够难为的了,他可别再帮倒忙。便留了个心眼,说不记得了,翻过身去装睡觉,不再与他搭话。不想,假睡成真睡,一觉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起,李文革闷闷地吃了早饭,低头收拾着几件工具。“大瞎生”看出他的意思,问道,你还去那里吗?李文革没回答,薛红兵却跳了起来:要去你去,我是不去了!“大瞎生”就愤慨地说,李文革,你也太没骨气了,昨晚气了一夜,今天全忘了吗?李文革被他们两个激得没办法了,往地上一坐:你们说怎么办。薛红兵扭头出了门,将门-摔.我去买汽车票回家过年。听着他愤怒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下了楼,渐渐远去,听不见了。“大瞎生”又提起昨晚上的问题:你有没有东家的呼机号和电话。李文革停了停,思想挣扎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纸,递给“大瞎生”。“大瞎生”自己下了楼,到新村门口的公用电话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了一声便提起了,是个女声。“大瞎生”问,是张先生家吗?那女声说是,问是哪一位。他说,他是李文革的哥哥。对方迟疑了一下,他再解释一句说,就是木工李文革的哥哥。那女的才恍悟地哦了一声,然后问有什么事。他说,我想和你们谈谈。那女的却说,我又不认识你。这回答是他始料未及,他怔了一下,对方又问,李文革在哪里?我要和他说话。他就说,李文革就在这里,是他让我和你们谈的。 那女的停了停,似乎是克制了一下,问,谈什么?他紧张地整理了一下思想,说出了他昨晚打了一夜的腹稿的头一句:装修是人生的大事。不等他往下说第二句,那女的竟笑了一声,说,不见得!一下子把他的话堵上了。他心里一急,话就有些颠三倒四,并且不顾所以,他大声说道,老顾这个人不地道,你们不了解他。那女的不再理他,只说我不认识你,就把电话挂上了。他站在公用电话间的窗口外面,心怦怦地跳着,有当头一棒的感觉。他并没有想到,人家确实不认识他,只凭他一句“李文革的哥哥”,便和他一来一回地说上那么一阵,已经够客气的了。还能指望得到什么样的信赖。
不知什么时候,李文革也下了楼,来到他的身后。他一转身,倒唬了一跳,问,你要做什么?李文革嗫嚅道,要去那边工地做活,那地方离这里远得很,需转几趟车,两个小时才到得了。“大瞎生”变了脸,气急地说,李文革,我是老顾也要欺你软弱呢!李文革不服地说,活总是要做的,丢下老婆孩子到这里来,不就是来做活的吗?话里有着点骨头,隐含对他表哥的谴责,因“大瞎生”丢下老婆孩子并不是来做活的。“大瞎生”也能听得出来,话就说得更激烈了,老顾给你活做吗?除了铺地板,老顾还给你做什么?李文革毕竟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不善与人对阵,回答不出话,一扭身子走了。但却不是往外走,而是走到小区里头,在花坛边的水泥栏杆上坐下了。像是赌气,又像是丧气。“大瞎生”站了一会,慢慢向他走过去,也在栏杆上坐下,保持了一点距离。他缓和了口气说,我们要争取我们的权利,否则我们就永远没有地位。李文革不回答他。两人就这么僵坐着,两人都不提方才与东家打电话的事,好像不曾有过那事似的。天是个阴天,即便是在这江南的暖冬,风也相当料峭了。两人都没有穿棉衣,李文革是件灰色的西装,“大瞎生”是牛仔服,脸色暗暗的,嘴唇则有些发青。两人都是瑟缩的样子。李文革的处境是尴尬的,去也不成,不去也不成。这事情在别人就要简单多了,而在他,却格外困难。既怕丢了活,又怕得罪“大瞎生”。他想,他已经得罪一个亲戚了,那就是小舅子薛红兵。薛红兵受了老顾的气,记恨的却是姐夫李文革。所以,他再不能得罪这一个亲戚了。否则,他真是背信弃义,众叛亲离。他自己的不如意现在倒变得不重要了,问题是要摆平大家。他心里很怨,又不敢怨别人,就只有怨自己了。
一上午,就在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握过去了,李文革不吃午饭,“大瞎生”也只得不吃了。李文革的情绪对“大瞎生”也是有压力的,他感觉到自己是有责任解决李文革的问题的。这使他找到了事情做,虽然没有吃饭,他却反而振作起来。 他说,你要去,我就和你一起去。李文革还是不说话,低着头过了有二十分钟,他站了起来,说,那就去吧。于是,两人一同走出了新村小区。
路上,“大瞎生”对李文革说,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我来和他们说。走了一截,又说,你怕得罪人,我又不怕,我来说。李文革反正是个不吭气。但他总是与“大瞎生”拉开些距离,不情愿同他走在一起似的。上汽车时,也有意无意地挪到人多的地方,就好像要甩掉“大瞎生”似的,而“大瞎生”则像在跟踪他。还有一两次,李文革钻进了路边的商店。“大瞎生”紧追上去,问他买什么,他回答不买什么,看看。就这样,两人一追一逃地走了路,到地方已是下午四点光景。天更阴沉了,作雪的样子,但新工地所处的这条小街却分外热闹。这条小街其实是条弄堂,两边开设了小店。由于这条弄堂里相继有几幢新楼完工,进入装修阶段,所以多是做装潢建筑材料的店铺,以福建人为多。再有就是温州人的发廊,江浙两地人的盒饭店。走来走去的,全是全国各地的人,说着各地的方言。因是条弄堂,没什么交通法则,所以倒成了条双向的通道。汽车从两头开进来,在狭窄的地方堵住,再左错右挪地挤过,喇叭声大作,像个乡间的大集市。要比他们方才过来的凉城新村带,人气旺多了,也嘈杂多了。
他们走过沸腾的小街,进了新楼的小区。楼是高楼,银灰色的墙面,红线围了腰,气派又比凉城新村不同些。楼底有门卫,认得李文革,便放行了。电梯是自动的三菱电梯,静静地上行,到了指定楼面轻轻叮地一声,停住,再静静地打开。楼里有装修的电钻声,敲击声,但依然显得很空寂。李文革摸出钥匙开了门。是大厅小室的结构,也和凉城新村的单元房不同。厅中央放着电锯,锯下是厚厚的锯末,散发出潮湿的木屑的气妹。李文革从地上捡起细木桩,装进一个塑料袋,就拎到一间屋里,住水泥地上钻好的孔眼里砸木桩。锤子握在他手里,有力而灵巧,只两下子,木桩就楔进了钻孔,砸平了。“大瞎生”就说,李文革,你还是怕没活做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和东家谈过了,再做。李文革很气馁地将手中锤子一扔,说,东家不定什么时候来呢。“大瞎生”说,你现在就和东家打电话,去叫他们来。他依然没说上午和东家打电话的事,李文革也不问,两人就像有什么默契似的。李文革只得出口下去打电话,“大瞎生”不放心地跟在后面,也出了门。两人在电梯里一言不发,彼此都怀了些恨意。
出了电梯,李文革一溜小跑地跑出小区。“大瞎生”不习惯这样奔跑,眼看着他消失了身影,便干脆停了脚步,站在小区门口等着。小区对面是一个正在拆迁的工厂,已经人去楼空,高墙上拉着铁丝网,挂着几片破纸和破塑料袋,看上去荒凉得很。风比先前更寒冷了,有些刺骨。由于中午没吃饭,越加不耐寒,且不知道这一天将如何结束,“大瞎生”心里感到了悲怆。这时,他看见了李文革,正朝著这边走来,身边还走着一男一女,像是夫妇俩,穿着暖和的滑雪衫,都是高个子,目不斜视地走着,步子很大。李文革人瘦小,穿得又单薄,溜着墙根走着,不时侧着身子去与那两人说话,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大瞎生”看见了李文革的萎缩,心里不由生出厌恶。
李文革其实并没去打电话,他在这条嘈杂的弄堂里胡乱逛着,有心和“大瞎生”拖延着时间。拖延到最后,是怎样的结果,他也不知道。可是不曾想,却碰见东家夫妇了。东家夫妇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正想给他们打电话。东家就问打电话做什么,他回答说,没钉子了,让他们买钉子。东家说,钉子这样的小东西,小李你做主买好了。李文革就说,他怕东家那里已经买了,他再买不就浪费了?东家一个字不提上午他哥哥打电话的事,李文革心里很感激。因为感激,就不由有些讨好,句句都顺着东家说。就这么说着来到了小区。“大瞎生”从水泥门柱后面迎了出来,朝这一男一女点了点头。这两位看也没看见,李文革早已快步走到了前头。“大瞎生”跟在他们身后,自我介绍道,我是李文革的哥哥。那两人并不放慢脚步,也不看他一眼。只听那女的笑了一声,说,早上是你打的电话?李文革听见了这句话,很害怕地再加快了脚步,一直跑进大楼里。“大瞎生”也不大好意思接这个茬,岔开话头问,张先生在哪里工作?见张先生不作答,又接着说,我们在凉城新村做的那家,是华东水利学院的,副教授。张先生敷衍地应了一声。张先生这房子是单位分的福利房,还是自己买的商品房?张先生已经快步上了台阶,与物业管理处的师傅招呼起来。他们站在那里说了一阵话,再走进电梯,“大瞎生”紧跟着,电梯上了十二楼。
李文革已经在房里了,用电热杯烧着开水,一边扫着锯屑,将锯屑装进蛇皮袋里。张先生进去就看水泥地上的桩眼,掏出卷尺量着间距,似乎满意了,站起身子对李文革说,就按这个尺寸钻眼钉隔扇。李文革应着说,他先做一间屋子,让张先生过目了,再做其他房间。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昨夜里的气都是白生了。夫妇俩又与李文革交待了些小事,双方都显出很了解很同意的样子。“大瞎生”几次用眼睛示意李文革,李文革则有意不对他看,他终于按捺不住,说话了。他说,我们想和你们谈谈。
张先生颇感意外地看他一眼,已经走向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那女的则带了些微笑,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大瞎生”说,装修是人生的大事。张先生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大事。显然急于结束这场段话。“大瞎生”又一次乱了阵脚,脸涨红了,情绪激动地嚷了句: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我弟弟。那女的依然带着微笑,问李文革,小李,我们欺负你了吗?李文革不回答,蹲下身去拔电热杯的插头,水已经开了。“大瞎生”说,我弟弟昨晚气得一夜都没睡,他人老实,不会说话,你们就欺负他!而那女的还是盯着李文革问,小李,我们欺负你了吗?李文革端着电热杯吹着气喝水,不答话。那张先生就不那么客气了,他朝“大瞎生”迈过一步:你是什么意思?“大瞎生”倒怔了一下,然后声音软和了一点:我们木工是全包的,不能单做地板。张先生就问,谁让你弟弟单做地板了?那女的则对她丈夫说,他们不认识他,不要和他说话。“大瞎生”-听就急了,他最怕的就是不和他说话,他看出这女的比男的厉害。他不得不扯着些嗓子分辩道,我是代我弟弟来说话的。那女的就问李文革,是这样的吗,小李。张先生则有些一根筋的,还是问那句话,是谁让李文革单做地板的?“大瞎生”就此找了台阶下来,笑道,看来是误会了,所以,我说,我们应当直接对话,不要老顾在中间挤着,我们那里不仅有木工,还有泥工,漆工,全套的,我们一般都是全包。他这一阵话没有人打断,就有些兴奋起来,话也说得流利了:我们为什么需要老顾呢?为什么要第三者呢?那女的又笑了:老顾怎么是第三者呢?你才是第三者。这又把他堵得说不出话了。那女的转而对李文革说,我为什么找你来做木工,就是因为老顾介绍的,不是老顾,我们能认识你吗?李文革腼腆地笑了笑,一口一口地喝水。“大瞎生”说,李文革,你不要不说话,你说,是不是老顾只要你做地板,不要做其他的? 他要你自己买钻头,还不给你报销拉机器的车钱,是不是这样? 那女的正色对李文革说,小李,你要是不满意就不要做,要是诚心做,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也不和老顾说了。李文革被逼无奈,一边喝水,一边小声嘟囔,算了,算了。“大瞎生”便恼了,说,那这台机器我要拉走,这是我的机器,我们别处还有活呢!李文革一怔,抬起头看了“大瞎生”一眼。“大瞎生”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心寒,他咬牙道,李文革,你要是算了,以后,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张先生很不耐烦了,说,我们把老顾叫来,让老顾和你们谈吧。“大瞎生”说,老顾什么时候来?张先生说,明天,怎么样?你们有什么话就和老顾谈,我们不来了。“大瞎生”刚要答应,忽然发现其实是被绕了回来。本来是要除掉老顿的,结果还是要和老顾打交道,便叫了起来,你们这不是喇叭腔吗?那女的就说,你知道什么叫喇叭腔?张先生不愿意继续纠缠了,拉他老婆出门,将门带上了。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静,透过阳台上一长排玻璃窗,可看见如林的高楼,楼里已亮起点点灯光。远处,有一条街道,亮了路灯,闪光的车灯一行去一行来,像灯的河流。不知什么时候,楼里的电钻声停了下来,四周格外地静悄。电灯将墙照得雪白,房间又大,就显得更加空旷。比起凉城新村那个乱糟糟的窝,这里几乎称得上是豪华了。他俩在门板上铺好被寓。薛红兵的铺盖还没取走,正好给“大瞎生”睡。“大瞎生”从他的包里取出几本书,放在枕边,睡觉时好看。他把这个睡觉的角落安顿得十分舒适,颇感安宁。李文革此时则在电炉上熬稀饭。他是个节俭的人,不像有些外出打工的人那么想得开,善于享受。他将每一分钱都和他付出的劳动和背井离乡的苦处联系起来,还和正等待砌起的新楼以及将来的幸福生活联系起来。他切了些咸菜,然后就和“大瞎生”开始了晚餐。由于门窗严密,再加上熬煮东西,房间里很暖和。玻璃窗上起了雾,溶解了映在上面的灯光.朦朦胧胧的。他们俩都受到了这温暖的气氛的感染,变得心平气和,开始交谈。这是他们这一天以来第一次好好地,不负气地说话。这个夜晚呈现出美好的开端。
这时,却听见电梯叮的声停在了楼面上,然后有人走出,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接着是钥匙在锁眼里的转动,门推开了,张先生和老顾走进来。这两个人身量都很高大,老顾还相当魁梧,而李文革和“大瞎生”则是坐在小矮凳上,顿时感觉有一股压顶之势袭来。那老顾对着李文革就说,小李,你不给我面子啊!李文革低着头不说话,“大瞎生”站起来,递上一支烟,老顾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好象没他这个人。老顾是个老工人,从电机厂退休下来,就在外面做管道。他十七岁就进了厂,跟着师傅学手艺,再带徒弟教手艺。他对这些民工就像对待自己的徒弟,当然,也不排除有着一些上海人对外地人的心情。他是家长作凤的,惯于这样喝斥着说话,但就像李文革的那些老乡说的,老顾就是嘴坏,却没有坏心。
老顾又说,干活要开心才行,要是这样不开心,就算了,吃完饭就走吧!“大瞎生”立刻说,这两天的工钱怎么算?老顾根本不接他的话,转头对张先生说,张老师,你给他结账,四个工,加上来的车费,二百五十块钱。张先生应声就把钱付了。“大瞎生”显然是带有发难的意思,不想这其实不是个事情,老顾不是那种狗皮倒灶的人。再说,用工,包工,打工,都有一定之规,谁要是破规矩,以后也很难在这一行里找饭吃。停了一下,“大瞎生”商量地说,明天走行吗?这话里请求的意昧是那么卑屈,连懦弱的李文革都认为大可不必,他放下碗就起身整理东西。那张先生则说了一句,你还是早点走吧,你的机器不是还等着做活吗?这时,李文革将包裹一提,直起身来,说出了自始至终最为豁达的一句话,他说:回家过年啦!
最后,他们俩抬着机器,扛着行李出了门。老顾和张先生留在房里。进了电梯,还能听见他们乒乒乓乓的敲锁声,他们在换锁,虽然李文革交还了钥匙。彼此间已经产生了敌意,再无信任可言。
风很料峭,幸而身上暖得很,不止是暖和,还是上火,就不觉得有多么冷。他们走过小区,小区还未完全建好,没路灯,又到处堆着砖头,黄沙,难免磕磕绊绊的。未出小区,前边那街上的嚣声便扑面而来。这真是两个世界。小区的高楼里,是宁静的、安适的,而这里,却是粗暴的、喧腾的。他们走出小区,迎面高墙的墙根里,一字排开三个民工,很奇怪地面墙而立。只听得一阵湍急的水声,才知道他们是在撒尿。身后人车攘攘,他们却如入无人土壤,还互相打趣笑骂。远离家乡,来到这陌生的城市,人都变得不像了,变得寡廉鲜耻。有几家发廊亮着灯,门口倚着女孩,表情暧昧地看着路人。打扮口音都是外乡的,却已染了这城市的时尚风气,夹杂着,显得有些不干不净的。再过去,有人在暗处争斗打架,无声地撕扯和纠缠着。他们从人丛中穿过,终于走到大马路上,等着出租车。车,刷刷地过去,遇到红灯,又一并停住,冷漠地亮着车灯。他们拦着一辆出租,近前来,见是外地民工,又带着机器家伙,便不让上车了,又离了路边,渐渐加进行驶的车流,开走了。
因在外站久了,身上的热量渐渐散尽了,他们感到了寒冷。大马路上的车流,减缓了些,终于有一辆出租车亮着右前灯,靠了边,停在他们眼前。司机看了他们的行李和机器,并没有说什么,这是个好牌气的司机,也是急于做生意。他下车打开了后车盖,让他们把东西抬进去,但他要他们坐在后座,不让坐他的边上。在这岁末之时,越来越频繁的夜间遭劫的传闻使得出租司机个个都被警觉,尤其是对他们这样的外地民工。李文革先钻进车门,他正往里挪,好叫“大瞎生”坐进来,不想“大瞎生”却只伸进头来,说一声,我去找一个朋友,然后帮他把车门关上了。李文革来不及招呼他,车已发动了。他从车窗里看见“大瞎生”穿过马路中间的车流,向对面走去的背影。这样看起来,他真像是一个城里人,而且是个城里的文化人,说实在,他有什么和城里人不一样呢?
李文革和他的西北乡的同乡们,又在上海逗留了两天。由人介绍,给房管所干了两天零活,修理门窗什么的。然后,就到了阴历年底,小年夜这一日。他们没买到长途车票,他们只能乘火车到镇江,再摆渡搭车。车是慢车,最小的站也停,要整整一夜的行程。火车上也是爆满,出售了许多站票,因此,走廊和厕所里都是人。有个老乡去餐厅买下酒菜,他们带了些啤酒上车,好消磨这个通宵。他去了好久才挤了回来,说在那一节车厢里,看见“大瞎生”了。他没招呼他,“大瞎生”呢,也装没看见他。看来,“大瞎生”也回西北乡过年了。
1998.9.25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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