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短篇随谈
734
当前的小说创作,仍然摆不脱长篇小说领军主打,中篇小说摇旗呐喊,而短篇小说充当分母的局面。长篇是将帅,中篇是主力,而短篇小说,充其量也不过是生死在线的兵卒。短篇小说越来越不景气的标志之一,就如连《人民文学》这样的权威杂志都经常性地把整本版面慷慨地留给了名家的长篇小说,如果此风一长,短篇小说大约真的会落到堂下妾灶下婢的境地,再这么下去就是无家可归,街头流莺了。 因此,我对于努力提倡短篇小说的文学杂志总是怀有一份敬意。前几天,《红豆》杂志的副主编丘哓兰快递送来十来篇短篇小说的打印稿,说是准备出一个作家小说专辑,恳请我能为这些作品写几句读后感。因为是短篇,短小精悍,句子简洁,读起来很畅快,但是真要写几句感想,倒也是费了一些思考,这说明短篇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从艺术容量而言,也并不轻浮和简单。 我最喜欢的是田耳的《寻找采芹》,这篇作品从叙事结构到艺术内容都把短篇小说艺术推至很高的境界,也是一篇弥漫着现实的悲凉感、具有震撼人心的现实主义杰作。小说叙述了一个人间龌龊的故事,故事里没有一点浪漫的因素,作家也没有故意要读者从表面龌龊的叙述中挖掘生活底层的人性亮点。这里出场的主要三个人:一个五十岁的企业家包养了一个刚满十六岁的情妇,那个被叫做采芹的农村姑娘在老板兼情夫的手下骗够钱以后就隐身逃回家乡,准备与未婚夫李叔生结婚。半年后老板破获秘密,追踪到采芹家乡找到叔生,揭示了真相后,要求叔生把采芹让给他,叔生要价十万元,采芹又归了老板,但从此采芹死心塌地跟从了老板。这个叙事核心,如果从故事原型形来看,可以联想到古代小说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可以联想到当代的小说《少女小渔》,前者是一个妓女爱上了书生李甲,最后被李甲转让给别的嫖客,绝望沉金而死;后者是一个少女在异国为获得绿卡,不惜与当地的一个老人假结婚,而其男友也参与了这件龌龊的勾当,都是一个女人被男友背叛,不得不归另一个男人的故事。女人都是通过性交易换取某种生活权利,而另一个男人可以是一个嫖客,一个假丈夫,或者一个老板。让我感兴趣的是, 这样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故事原型中,作家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在这个作品里,那个假名为“采芹”的农村姑娘,与杜十娘与少女小渔气质上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的性格里没有一丝亮点,完全是一个随风而逝,随遇即安的女人。她既没有真诚的可贵的善良,也没有不自由毋宁死的刚烈。在这篇小说里,三个人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都很无耻,虚伪,除了臣服于赤裸裸的金钱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存在于他们的身上。而这样的生活,竟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特征。 或许说,追求金钱和生活权利而放弃精神的因素(比如爱情),是任何一个社会都存在的现象,但文学家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些无耻的故事中塑造出杜十娘、小渔等女性形象,就是他们因为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们还看到生活有另外一面——从来就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性中,仍然有刚烈、善良,主动追求生活自由和个性尊严的高尚的典型,这是文学的本质所决定的。那么,为什么生活在今天的社会下层的采芹们,叔生们,甚至是那个靠坑蒙拐骗起家的廖老板的身上,就连一丝一毫的羞耻感都不存在了呢?为什么这样一个令人感到羞耻的故事,还值得作家去描述,去渲染呢?也会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力,让我感受到艺术的力量呢? 我想,这正是文学叙事的力量所在。如果我们使用一种轻薄的、市井的口吻去描述这个故事,那就是街头巷尾一个流言,没有丝毫的精神价值,但如果用文学的语言去描述它,使这个日常生活中也许是司空见惯的故事进入文学的特殊表述系列,使人产生了陌生化的感受,对故事的意义的认识就不一样了。这个作品的叙事结构,几乎每一个阶段都涉及到复杂的人性展示。小说叙事虽然用第三人称,其视角却是在廖老板的立场出发的:1,廖老板驱车去采芹的家乡,车上他在困倦中讲了自己初恋和以后的婚恋故事,很无聊,听者是一个敷衍了事的司机,并不了解老板内心真正的孤独感。但读者已经明白了他之所以这样喜欢采芹的原因,后者的健康与青春,唤醒了他被厌倦的日常生活所麻木的心。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从十六岁的女孩身上找到了真正的激情,回应了荒芜的青春岁月,这已经把这个故事的人性内涵扩大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有脱离金钱与性的交易关系,但还是从中彼此都获得了某些真诚的感受。作者的文学语言能力很强,如床上戏闹一个细节,不仅以女性乳房呼应了男人的青春象征,并且在整个细节描绘中,女性的活泼里带着疯狂和潜在的仇恨,男人在力不从心的感受里欲仙欲死,但这场游戏最终仍然是男人占了心理的上风,他仿佛是一个装死的猫在逗老鼠。这种栩栩如生的效果,决不是一般日常语言所能传达的,而这种复杂的感情表述,为后面的故事做了铺垫。2,廖老板到了采芹家乡,采芹没有出场,接待的是她的未婚夫,两人连续不断地下臭棋,一个钱大气粗以势压人;另一个猥琐无耻见财眼开,下棋的场景充满了象征的、讽喻的意味,故事出乎读者的想象,渐渐地对叔生(这个名字暗示了“来路不正”)这个青年男人充满了厌恶,对为这样的男人而牺牲自己的采芹感到不值。尤其当叔生主动提出让老板偷窥他与采芹的房事时,读者会愤怒起来。3,按照一般阅读心理以为,接下来的小说真会提供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但是完全没有,作家接下来让采芹出场,一个劳动村姑的美好的形象,但作家回避了两人重逢的场面,暂时撇开采芹,却着重写了老板要叔生出价转让未婚妻,叔生要价十万。这里有两个细节是惊心动魄的,一是老板从叔生眼光里发现了被压抑的很多东西,他感到了可怕;二是当叔生决定出让未婚妻时,在浴场里连续干了三个姑娘的凶恶神情,让读者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似卑琐到极点的男人,身体里也同样充塞了男人的自尊和欲望,但作为一个无财无势,挣扎在社会底层的男人,他是不配享有这样的人性,他面对的是一个赤裸裸的金钱世界,他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未婚妻在城市里做了什么事,发了多少财。对这样的人物,读者自然会产生厌恶,但厌恶的感情里也不能不完全把同情剔除得干干净净。读到这里,读者又会把关注点回到采芹身上,这个给人印象不错的,值得同情的女孩成了一个任人主宰命运的牺牲品,她将如何面对这一场背叛和出卖?4,完全让人失望,这里没有出现杜十娘之类的绝望和自沉,也没有出现少女小渔的宽厚的人性之爱,采芹以高高兴兴的态度接受了两个男人的交易,重新回到了老板的怀抱,却显示出了贪财、嫉妒和不自信,——与别的情妇没有什么两样了。叙事是从老板的心理出发的,最后一个细节,一群王八的意象让人感到了污浊得难以透过气来。作家使用非常好的文学语言叙事,细节的描绘,暗示和转喻,象征和意象,一环扣一环,三个人物都以相当饱满的形象出现在读者的眼前,虽然作家没有要求人物应该做什么,但是这些人物都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和现实生活的逻辑,正在做着什么。作家暗示了采芹的喜剧实际上是个悲剧,而且悲剧已经开始。 我读这部小说,感受的不仅仅是觉得这样污浊世界不能再存在下去,而是,作家以他的文学笔法,写出了这个污浊世界的深刻的复杂性,写出了即使在污浊世界里的每一个污浊的人,都有过抗拒沉沦的挣扎,有过发自生命的欲望和本能的追求,也有过失去了一切以后对于青春的留恋,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了人类没有完全沉沦,美好还是存在的,我们如果扬弃了这样的现实生活,就等于扬弃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受磨难和受委屈的人们。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含量,即使用长篇或者中篇的篇幅也是能够来叙述的,而《寻找采芹》则用了短篇的叙事形式,表达了如此复杂的思想含量。这才是艺术的力量。 关于《寻找采芹》,写得够多,但我还想简单论述其他几篇作品给我的感受。主要是短篇小说创作的想象力问题。短篇小说因为“短”,如果平铺直叙讲一个故事,容易趋于平淡,像《寻找采芹》是需要很高的叙事技巧,我以为讲述现实层面的故事,要把来龙去脉讲充分,中篇小说最为适合;而短篇之“短”很不容易把一个现实故事交待充分,但它适合写一些朦胧奇幻,不靠逻辑推理而靠想象和生命感应来思维的表述。如上世纪80年代寻根小说,从古代笔记小说和民间故事中找到创作灵感,当时高晓声写了《飞磨》《钱包》,阿城写了《遍地风流》等,开创了短篇小说的新思维。在本专辑中,有两篇小说出自少数民族作家之手,都非常有意思。尤其是巴音博罗的《界》,完全是一个民间故事的段子,生动勃起,笑料迭出,一个老汉死而复生,生生死死,每一阶段都变换性格:老抠、酒色、恶作剧、胆小如婴……其实,如果从人生性格成长而言,应该是孩童时代无知胆小,少年时代调皮捣蛋,壮年时代酒色财气,老年时代爱钱如命,而王老抠是在生死界上生命倒着长,一步步再退回到孩提时期,其中还穿插了各种民间传说、世态洋相、荤素段子,让人忍俊不禁。作者不仅语言鲜活幽默,叙述能力也非常强,寥寥几笔,一些出场不多的人物,如村长、麻杆媳妇,都须眉毕现,栩栩如生。虽然小说的古怪离奇没有更加深刻的内涵,但仍然是一篇上好的作品。梅卓的《出家人》也有生命奇幻的色彩,这篇小说将男女之间浓浓情愫隔世延续的故事讲得委婉动人,尤其是最后结尾的定情念珠的在现代青年手中的失落,给作品织上了另外一层淡淡的哀愁。 王秀梅的《再去槐花洲》也是一篇有想象力,并有很好的叙事能力的作品。这篇小说叙事构思并不新鲜,古代作品里常有的游仙主题,现代小说里的反都市平庸而生梦游的题材,都是这个作品的叙事原型,然而,作家的叙述特点在于用了多套叙事在叙述同一个故事,以此表达出复杂的叙事时间。它的第一层时间是故事现实层面的时间:男女主人公都是循规蹈矩的都市上班族,生活在压抑的现代日常生活状态下,一天,男的外出买一包烟,女的出门倒垃圾,精神上突然发生了梦游,于是走出了小区,坐车到一个槐花洲的地方。于是,第二层时间出现了,是梦幻的时间,男女主人公或者在候车室、或者在列车上相遇,并且在同一个地方下站,同居、吃饭、逛小镇,最后回各自的家。如果是这样的叙事,我们在以前许多类似的小说中都可以找到,但是,这篇作品最有意思也是最有难度的地方,是在连接故事现实与梦幻之间还有一个时间层,即虚构的时间,男女两个主人公在梦幻中不断地讲述故事,这些故事断断续续地连接着现实层面的故事和梦幻层面的故事,把两者结合起来。作家作为一个叙事者,穿梭似的出入在三个时间层面,但是,直到结尾的时候,你才发现,女主人公(即故事叙事者)回到小区(现实层面)以后,仍然是处在一个不真实的环境下,捡垃圾的女人继续要她讲述故事,现实与梦幻与故事三者完全混同起来,于是,叙事者不得不跳出文本,在结尾部分要编出两个结局,其中一个结局是把所有的叙事时间都归为一场梦境。换句话说,讲故事本身是一种虚构的叙事,现代人对叙述现实生活和梦幻生活的能力不自信,才会借助于故事的叙述,但是最后连虚构的故事叙事也不信任,确认虚构故事本身仍然是一个梦境。我以为这是非常集中地说明了现代人对现实缺乏自信的一种心理表征。 其余六篇,或者传奇,或者写实,都各有千秋,读者自可细细体会,限于篇幅我就不写下去。最后我想表达我自己对于短篇小说创作的期望。我以为短篇小说在长篇小说张扬的压力下要自强自信,作家们应该更加关注的是如何发挥短篇小说的长处,使人们在繁忙纷乱的生活节奏,在瞬息万变的事务间隙,习惯于攫取短篇之精,享受短篇之美,使短篇小说在现代人的阅读习惯中争得一个自己的空间。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深受读者喜爱的大作家们,其创作都是以短篇见长的,如鲁迅,沈从文,张爱玲,冯文炳,孙犁,汪曾祺,高晓声,陆文夫等等,当下有些作家虽以长篇炫技,但真正成功,并确立文学史地位的,仍然是短篇小说,如苏童,阿城,迟子建,刘庆邦,赵本夫,李锐,等等,虽然当下在传媒宣传的推波助澜下,图书市场已经形成了长篇小说独领风骚的局面,但绝不是说,短篇小说就应该衰亡下去,希望总是在实践当中显现其力量的。 2009年7月24日写于黑水斋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陈思和:如何当家?怎样做主?——重读鲁煤执笔的话剧《红旗... (734)
- 陈思和、郜元宝、张新颖《中国文学课》出版了 (舒云)
- 鲁迅的抬棺人都被打倒了,除了巴金 (734)
- 陈思和:“五四”文学:在先锋性与大众化之间 (734)
- 慕名复旦大学在中國文学的深厚造诣 (andylion_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