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岛(非坑,如假包换伪稀饭科幻不喜慎入)
来自:夏笳(再见北京)
我知道我来晚了,就这么一句废话 以下是正文,6k以内 热岛 夏夜是永恒的夏夜,潮湿的夜风从窗外吹来,令人难以入眠。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试着给自己讲个故事,简单的故事,随便关于什么。 时间足够了,唯一的听众也是那样沉默而忠实,更何况并不急着把它写出来。只需要开一个头,然后慢慢等待,等待无数碎片从心海深处盘旋上升,像气泡又像鱼群,依照某种逻辑自动组装成形。就如同几亿年前那片温热而又醇厚的原生质汤里演变的一切神迹,原初的有机物组合演变为生命,并最终孕育出灵魂,包裹在细密膜层中,脆弱而又敏感的灵魂。 你看,就像我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缩在墙角,悄悄地说:很久很久以前……然后开始想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很久很久以前,我被困在一座岛上,天气炎热潮湿,每天晚上都会下雨。 说起来不过是去年夏天,却仿佛隔了很远。六月,每个人都似乎在忙,论文,喝酒吃肉,灌水,一边灌水一边论文。我每天都去实验室,穿过日渐空旷的校园,爬五层楼,进入走廊尽头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几台电脑终年不关,应和着空调笨重的节拍一起嗡嗡作响,时而跳闸,桌子上的书堆摇摇欲坠,除此以外就是不知从多久之前流传下来的各类生活用品,枕头被子球拍运动鞋,敞开的食品包装袋散发出各种气味,还有一大盒一大盒各种牌子的咖啡。 我用的是最阴暗的角落里最破旧的一台电脑,内存老化得连MATLAB都带不动,索性该卸的都卸了,没有电影没有游戏也不上网,反而性能无比稳定。实话实说,我的全部工作在宿舍用笔记本就能搞定,没有必要天天来实验室跟这台破电脑朝夕相处的,《北京市大气边界层和通量结构的研究》,看似富有技术含量的课题,不过是跟海量数据搏斗,北京气象观测铁塔十几年的夏季观测资料,加起来1G多还附带两本厚厚的大册子,我的工作不过就是输入这些数据,曲线平滑修正,提取节点,做各种平均,按照时间和高度这两条轴线做出五花八门的表格来,比较,画图,消除噪点,再做表格画图。从五一结束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起床给我的MP3充上电,出门买个早点,趁着空气还算凉爽冲去实验室,开机,输入,计算,计算,输入,同时戴着耳机听风格诡异的俄罗斯歌曲,脑子里神游八极,吃盒饭的时候玩扫雷,一遍又一遍刷新纪录。 不得不说我喜欢这样原始的生活,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做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研究工作,我甚至无师自通地用Excel自带的函数和代码制做了一整套带运算分析功能的表格,能把海量数据按照我需要的方式变成分门别类的海量表格,日平均温湿压,月平均温湿压,高度平均,年度对比,还有风玫瑰,这个我之后还会讲给你听,风玫瑰,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名字。 进入6月后,那些幽灵一般的研究生师兄们就一个个消失了,整个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本科生。虽然跟着同一个老板干活,但我们之间并不很熟,他是属于“物院传奇”那样的人物,从不上课,但照样有奖学金拿,大二就开始跟着老板做课题,桌上的参考书目没几本是中文的。这种人的世界跟我之间,就如同他崭新铮亮配置强劲连型号都叫不出来的电脑和我那台同样没有型号的陈年旧货一样,是从内到外的异次元世界。 时至今日,我甚至不能确切说出他的名字。初次寒暄是在五月里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以彼此的课题作为开场和结束,他发表了一些很有技术含量的评论,我礼貌地听完,然后问,你在做什么。他说,北京热岛效应建模研究与可控变量相关性分析。我说,欧,并试图在脑海中建立一点对其中关键词的印象,他报以典型的理科男微笑,说,你看,北京是热岛效应很明显的大城市,下垫面植被覆盖率低,反射率高,相比起周边环境就如同陆地和海洋的物理特性,会形成类似海陆风那样的局部环流,而且城市本身就是分布不均的巨大热源,这种局部小气候的变化特征很值得研究。 我说,欧,所以你是要建一个模型?他说,建模是第一步,也是最耗时的一步,模型的优质与否取决于方程的稳定性和边界条件的精确度,还需要大量原始变量进行近似度修正,其实我们两个的课题有很多相关性,算是搭档,你处理得到的数据对我的模型很有用,以后多合作吧。 我说,合作不敢当,你是大牛人,以后我搞不定的你要多帮我。他继续报以理科男的微笑。 整个夏天发生许多事,迅速地认识一些人,又和另一些人分开,各种各样的聚会和活动,一次又一次喝醉,一次又一次为预料不到的理由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哭,一部老电影,几个梦,几个来自远方的电话,一场旷日持久的病,还有一个生日蛋糕。 在这些之外,我仍然在各种爬得起来的时候出发去实验室,一个人坐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对光线微弱的电脑屏幕输入计算,计算输入,把自己与外面那个炎热而空旷,响彻蝉鸣的世界隔绝开。 生日过后那一天阳光惨淡,空气凝滞不动,如同一潭距离烧开为时不远的水。我走进实验室,翻开厚重泛黄的气象资料,发现1989年的那一天同样闷热潮湿,便把它丢在角落里,却意外地发现凌乱的书堆里多了一罐不到巴掌大的盆栽仙人掌。 “送你的,生日礼物。”我的搭档转过身来对我说。我被莫名感动,那一小团皱巴巴的仙人掌养在暗红色陶土罐中,有种晶莹剔透的质感,如同收到礼物本身一样显得那样超现实。我说谢谢,搭档只是微笑,过了一会儿他说,本来是想给你看这个,我的模型初步建好了。 我说,欧。然后凑到他的电脑前,委实说我不是很记得那是什么样子的,不同的曲线和色彩缠绕一团,确实有些像一座岛。 “这只是简图,还有更多变量可以显示,但是那样显示速度就慢了。”他边说边点击鼠标,图上只剩下了蓝色的等压线和红色等温线,这时候我才发现整个模型是三维的,当他拖动鼠标以改变视角的时候,整个图像就像立体的地图一样发生了曼妙的改变。所谓曼妙,只是我从纯美学的角度能够得出的判断。 “这是我们所在的地区。”他让模型图变为俯视,又让北京市地图在底层呈现出来,指着某个小小的点对我说,我竭尽全力打量了一阵,想象箭头下面那一点上凝滞不动的湿热空气。 “这些只是根据过去十年来夏季平均资料拟算出的模型,还是死的。”他一边敲打键盘,一边像我们老板上课那样侃侃而谈,“下一步就需要用到十年来这些数据的日平均变化,月平均变化,以及年际变化,做时空演化推算,还有下垫面拖曳系数的模型,很麻烦的……” 我做出在听的样子,说,欧,那应该很热吧。 他看着我,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你是要我的数据么? “方便么?”他有点不安,“我请你吃饭。” 我摇头,吃饭就不用了,我说,你帮我作图吧,我的机子上没法画风玫瑰图。 他说好。 风玫瑰图是这样一种东西, 把风向分割为十六个方向,计算一段时间内,各种风向的出现频率,然后用长度不同的扇形花瓣表示出来,最长的花瓣表示风出现在这个方向上的频率最大,也就是这段时间内的主导风向。 用MATLAB默认绘图程度画出的风玫瑰图非常好看,外面是淡绿色带刻度的圈,圆心是红色的,十六个长度不一的花瓣用浅蓝色绘制,宛如一朵银蓝色玫瑰。我甚至写了一首叫做银蓝色玫瑰的诗,当然,并没有让别人看见过。 进入六月中旬,天气更加湿热,我开始失眠,为这难以忍受的气候,也为迫在眉睫的论文答辩。感冒好了又犯令人心烦,我早出晚归,终日坐在空调冷气的笼罩下,披着一条厚厚的毛巾被手边放着纸巾盒,写啊算啊,画图啊,贴表格啊写综述啊。我的搭档也跟我一样加班加点地熬着,这种牲口般沉默而彪悍的工作态度几乎令我嫉妒,相比之下他的课题博大精深他的研究厚积勃发,随时能整出一篇高技术含量的论文来,而我只有表格和图,所有的中英文参考文献都是电子期刊里搜来充门面的。我们就这样背对背埋头工作,咔哒咔哒的键盘声回响在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在给仙人掌浇水的时候我会发一会儿呆,回头看看他,他面前的屏幕上色彩线条变幻莫测,如莲花法相。 答辩前最后一个星期,整个北京开始如同受了诅咒般疯狂下雨,每天晚上七点钟开始,凌晨一点钟停止。大雨瓢泼之后整个校园的道路都被冰冷的波涛淹没,我踩着拖鞋一路跋涉回到宿舍,听到那几个搞定了论文的姑娘们抱怨着不能出去夜宵,我冲了冲脚就爬上床睡觉,无数梦境翩然而至层出不穷,醒来的时候却看见窗外天光明亮,路边只留下飘着几片落叶的零星水洼,一层氤氲之气刚从土地里被蒸出来,携带草木腐败的气息袅袅上升。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电闸居然开始频繁跳闸,仿佛两台电脑四盏日光灯一座空调已经是它的极限,而每次跳闸都将毁掉我少则半天多则一天的工作量,我的搭档就不受这种影响,他的电脑强悍无比地带着备用电源。几次吐血涅磐之后,我干脆把自己的笔记本也搬来实验室疯狂奋战,于是唯一的问题只剩下了对心理素质的无限循环磨练,一片嗡嗡声中突然传来异响,瞬间灯灭了,空调也哆嗦着慢慢停下,我抓紧时间停下来喝口水揉捏一下酸痛的手腕,等待背后某个人站起来去开闸,开空调,然后继续等待下一次。 答辩之前那天夜里,我记得是6月19号,据说那夜整座校园里有无数实验室和宿舍灯火通明,大雨倾盆而下,一派愁煞惨淡之气。 我坐在笔记本前,最后一次调整了答辩ppt的字号和格式,开始慢慢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狭小幽暗的实验室,嗡嗡作响的空调,凌乱的隔间沉默的电脑,已然肮脏不堪的枕头毛巾被和纸巾盒,还有架在书堆上小小的盆栽仙人掌,我生活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如此熟悉又如此不真实。 “搞定了?”我的搭档转过身问我。 “搞定了,你呢?”我也转过头看他,彼此的声音和面目都是如此陌生,恍惚间我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对话是什么时候了。 “模型还需要调整,不过足够交论文了。”他眼窝深陷骨瘦如柴,脸色在电脑光下化作一片惨绿,我想我自己此刻应该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下雨,这会儿应该出去喝酒庆祝的。”我把自己放在椅子里缩成一团,觉得身子很轻脑袋却很沉,“每天晚上都下,一个多星期了吧,热岛效应?” “很典型。”他点头。不用更多解释,我们心里各自呈现出模型,白天城市空气受热上升,风携带水汽从周边流入,晚上空气冷却下沉,气团猛烈碰撞,暴风骤雨,释放潜热,雨水渗入地下进入下一轮循环,局部环流,稳定而又循环往复的局部环流,大自然是多么奇妙。 “一楼有自动售货机,不知道有没有啤酒。”他说,“我下去看看。” 我点头,他推门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去。大雨绵绵不绝,我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只想用柔软的毛巾被裹住全身,裹住干燥温暖的脚,缩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 就在那个时候,跳闸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空调和日光灯管一起安静下来,我坐在黑暗里不想动,呼吸声蔓延成一片。 对面的电脑仍然执著地亮着,那个复杂无比的模型呈现在屏幕上,仿佛超现实的艺术作品。我慢慢蹬着转椅移动过去,小心地移动鼠标察看。或许他回来看到会生气,我想,不过看一下也无妨。 模型比半个月前的样子还要令人眼花缭乱,只是地图的精度就大大提高了。我慢慢调整视角,仿佛进入一座巨大的城市,四处是闪烁着荧光绿的坐标和下垫面系数,天空中是交织成一片的等高等温线,如层峦叠嶂又如同云山雾海,各种颜色的细小箭头一刻不停地运动着交织成一片,流场,温度场,潜热输送通量输送,彼此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都由最严谨的方程组约束,井然有序一丝不乱,我被这种和谐而纷繁的宏大庄严所震撼,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美得令我这样隐藏在科研队伍中的文艺女青年都屏住了呼吸。 外面的云团仍在激烈地碰撞,一如我面前气象万千数字和流线的海洋,我突然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数字,2006/6/20/2:00,此时此刻,眼前所看到的模型状态正刻画着此时此刻身处的这座城市。我用颤抖的手拖动鼠标,在地图上寻觅,调整比例,放大寻找再放大,我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校园,那座熟悉的楼,流场在低空形成一个闭合低压,如同巨大的涡旋,有如同一只眼,将一切笼罩在其中,我继续放大,楼里有一道光点在闪烁,某个熟悉的位置上,一个小小的,笔法粗糙的flash小人缩成一团坐在那里,怀里捧着一条团朦胧不清的绿,它抬起头,空白的脸上看不见五官,却又仿佛能看见什么似的抬头向我张望。 就在这一瞬间,灯亮了。 白亮的光充溢着双眼,我用手挡在眼前,回头,他怀里抱着两罐橙汁站在门口。 “没有啤酒。”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用一种幽魂一般的声音开口说话。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既不疑惑也不惊恐,只是看着,像是看到一幅画,记录下来,然后慢慢地从那种茫然的状态中努力挣扎上来。 “我要回去了。”我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却觉得双腿冰冷僵硬,因为坐得太久而完全失去了知觉。 “雨还没停呢。”他茫然地说,脸色在日光灯下一片惨白。 “我要回去。”我踩住拖鞋,开始收拾电脑,噼里啪啦哐里哐啷。他向我走过来,放下两罐已经开始凝结水珠的冰冻橙汁,他的表情变化得很厉害,我努力低头并不看他。 “再过一个小时雨就停了,你等等再走吧。”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你还生病呢,明天怎么办。” 我固执地抱起电脑包向门外走,我一直很固执,要走的时候从来没人能拦住我,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空调的嗡嗡声在周围响成一片。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并不清楚,像是一组快速拼贴顺序胡乱的画面,答辩,病倒,浑浑噩噩,然后毕业,办理各种手续,拍照合影,喝酒吃饭,吃饭喝酒,大大小小的聚会,奇怪的是从答辩那天开始就再也没下过雨,每天都是艳阳高照。 最后一顿散伙饭大家都很放得开,啤酒喝空喝白酒,白酒喝空再叫啤酒,我晕得要命,却一幅比谁都清醒的样子坐在角落里,突然发现周围是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共处四年,却依然陌生。 我的搭档坐在另一个角落里,我几乎把他的存在遗忘了,后来他过来给每个女生敬酒,一杯一杯认真地喝掉。 我举起杯子,笑着说,合作愉快,搭档。 他也笑,说,你病好了吧。 没好,脑子都烧坏了,我说,以后我再也搞不成物理了,转行。 挺好挺好,他说。 我们碰了杯,我说,那天晚上…… 他看着我。 那天晚上,谢谢你送我回宿舍。 他只是点头,然后借着酒劲拥抱了我一下,在别人来得及起哄之前,就转身去跟下一个女生碰杯了。 那天晚上雨水已经漫过大门,淹没了一楼的走廊,我抱着电脑包站在台阶上,他蹬着自行车停在我面前,说,我送你吧。 我坐在车后座上,自行车轮划开冰凉深邃的水面,留下一波又一波荡漾的水声,像小时候在公园里划船。 很好听。 后来的事情依然在记忆中模糊不清。收拾东西,能卖的卖该扔的扔,我去了一趟实验室,把那些毛巾被枕头拖鞋杯子纸巾盒没喝完的咖啡还有那罐依然绿着的仙人掌统统塞进一个纸箱里打包带走。离开北京的那天晴空高照万里无云,我想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蓝的天。 一个人坐上火车,窗外铅灰色的楼群街道立交桥开始慢慢晃动着后退,城市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葱茏麦田,在夏日骄阳下散发出旺盛的气息。六月就这样结束了,七月刚刚来临,我在一片绿色中离开了身后的城市,那座孤零零的,炙热的岛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故事讲完的时候,天色微明,喧嚣和暑气一起平息下来。终于,我拥着被角沉沉睡去,电风扇在一旁呼呼吹个不停,而梦里,却传来了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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