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的列车—— 埃及 赛义德•舒尔巴吉
不是假发是莉酱
正午时分,时钟照例敲了12下。火车慢慢启动。就在这时,麦斯欧德迅速跳上最后一节车厢。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车厢里挤满了乘客,一个空位子也没有,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这是一节三等车厢。他决心为自己找一个座位,哪怕一寸宽的地方也行,眼下他已经精疲力竭,不能这样站一路,他知道,这次旅途是漫长而劳累的。他看见有个座位上放着一只手提包,想先去抢座,免得给别人占去。他从站在过道上的人群中用肩头艰难地为自己开路,终于走到那座位前。他伸手将包拎起,问也没问一声就将它塞到座位地下。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姑娘大声嚷起来,问他要干什么?他冷冷地反问道: “这是你的提包吗?” “是我的!” “那好,位子是给人做的,不是放提包的!” 说完他便仰靠在座位上,带点歉意地向那姑娘微笑。姑娘把脸转到一边,没理他。 一会儿,检票员来了。乘客们都拿出自己的车票。麦斯欧德买的是终点站的票,引起了姑娘的注意。她也是到终点站才下车。这么说,他俩是同伴了,他将和她一起坐到终点站……噢,要改变改变对他的态度才行。姑娘以女人的眼光把麦斯欧德周身上下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他是一个不满30岁的青年,脸上还没有皱纹,鼻子和耳朵显得有点大,棕色皮肤;从穿着上看,是个从乡下来的人,领带象根绳索一样套在脖子上,更可笑的是领带是蓝色的,西服却是棕色的。 就在这时,麦斯欧德也用男人的眼光,把她上下巡视了一番:她是一个24、5岁的美丽的姑娘,皮肤白皙细嫩,长着一对蓝蓝的大眼睛;穿着入时,但并不昂贵。她的目光和行动都说明她对自己十分欣赏,看来她是高傲的 ……她实在长得很漂亮,不能使人对她不在意或不去看她。他在想能用什么办法吸引她……他掏出烟盒,点燃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却在想着她。她也不时偷眼看他,一会儿,烟雾呛入她的鼻子,她一边用手扇开烟雾,一边使劲咳嗽。他赶忙把烟熄灭,并向她致歉。她面带愠色地大声指责他,要他注意周围的人,火车上不能只顾自己嗜好,不顾旁人。她说话的方式使他感到恼火,便挑衅地回答道:要那么说,哪他还要抽,爱怎么抽就怎么抽,别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并有意地把烟雾朝姑娘方向喷去。尽管这样,姑娘并没有发怒,而且似乎并不在乎,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表现出对他这种小动作的鄙夷。他没有抽完,就把烟掐灭了。 一小时后,火车在下一站停车。一些乘客下去了,同时也上来另外一些乘客。检票员过来查票。他在一位乘客面前停下,要他下车,因为他的票已经到站。那位乘客回答说: “不,先生!我买的是到终点的票!” “所有乘客的票都是到终点站的。但每一站都必须有一些乘客要下去,给新上来的乘客腾出地方。” “你为什么偏偏要我下去呢?” “这不是你的事,我说了,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 “真是怪事,世界上没有一列火车会发生这种事。乘客应该自由地上下车。” “我们这次车上有自己的规定。你必须下去!” “票呢?” “作废!” “我说过,我的票没有作废,它是到终点站的。” “对你来说,这一站就是终点站。” “先生,我求你……希望你能理解我,或者我能理解你。” “听着,假如你再不下去,我就命令乘警把你从窗口扔下去。听见了吗?” “等等,让我再买一张票。” “你的票已经结束,没有新票卖给你。” “我付钱……” “一个乘客只有一张票。票一作废,他就必须下去。明白吗?请吧!” “可是……” “你是在有意浪费我的时间……” 检票员对身后的四个乘警示意,让他们把这个乘客从车窗扔出去。没有一个乘客相信这是真的。大家都愣住了,直盯盯地望着那乘客和那些警察。说时迟,那时快,乘警像闪电般扑向那乘客,迅即抓住他把他从窗口扔了出去。一会儿,火车便开动了,离站台越来越远,那乘客凄惨的呼唤声渐渐消失。检票员和乘警在乘客的惊惧中离开了车厢。 麦斯欧德看了看姑娘,禁不住和她攀谈起来。姑娘由于刚才的惊恐,也希望有人和自己说说话,减轻一下刚才目睹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理影响。麦事欧德说道: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怎么啦?难道我们坐错了车,这车上都是些魔鬼?” “不知道!” “可是,这是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人身上!” “不知道!” 麦事欧德冲她喊道: “难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相信刚才看见的是事实……” “那让我们忘掉它,用不着费心去思考。就把它看作一场噩梦,如今已经清醒……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对,任何人都有名字的。” “可这不是说名字的地方。” “我们一块在这可恶的火车上,这就至少应该使我们互相认识。” “可我不了解你……” “那好,让我先作自我介绍吧,然后你再介绍自己。我叫麦斯欧德,是个农业工程师,教过书,后来辞职不干了。现在我到终点站去领取分给我的土地,我要在那儿耕耘播种,成家立业。你看,这不比干公职强多了吗?” “那么说是处女地啦?” “是啊,我将改造它,使它变成我的财产,我将成为土地的主人……难道不好吗?” “这就是说,你要在那土地上度过一生?” “这有什么不好呢?土地是我的!” 姑娘感到失望,转过脸去,淡淡地说: “总而言之,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明白她的意思,赶快亲切地说道: “可是你必须同意我的观点。” “我?我必须……为什么?” “我是指……让我向你解释……我肯定是正确的。我将去迎接的生活是值得为之作出牺牲的。在新开垦的土地上,我将建造一座小屋,你明白它的含义吗?在城市里,人们找不到一寸土地、一所空屋,住房问题已经成为解决不了的危机,城市的拥挤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相信我,新土地上的生活将是极其美好的,它将成为天堂的一部分,特别是……如果有一位妻子陪伴着……” “妻子,你指你的妻子?为什么你不跟她一起走?” “我还没结婚哩!” 姑娘感到有点尴尬,但她力图不朝这方面想: “你说得对。一开始你必须把全副精力用在新开垦的土地上,最好不结婚,以免婚后生活影响你……” “正相反,如果没有妻子,新生活将是单调乏味、过不下去的。有了妻子,它才是美好的。我们将在浓郁的树阴中营造新居,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种庄稼,我们可以养鸟、养鸡、养鸭、养鹅……还可以建一座塔棚养鸽子,我很喜欢鸽子,你喜欢吗?” 他的问话打断了她的遐想,问道: “你说什么呀?” “你喜欢鸽子吗?” “噢,好极了……” “那么,你的意见怎样?” “什么意见?” “我已经谈得够多了……我把我的名字、工作、理想都告诉你了。现在该轮到你了,我想知道你……” “知道我不会使你感到多大愉快。” “正相反,我感到好象从生下来那天就认识了你。” “我是从城里逃出来的。” “逃出来……” “城里到处是腐臭、垃圾……背叛……” “这是什么意思?” “我曾和一个青年相爱结婚。我曾认为他是一位天使。……谁知还在蜜月里他就背叛了我。” “在新土地上不会发生背叛的。” “我想到遥远的荒芜人烟的岛上去生活……” “一个人?” “一个人!” “这不是自杀吗?” “再跟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才是自杀。我费了好大劲才脱离那个不忠的丈夫,在证实了他的不忠后,我和他离了婚。一次经历就够我受了,我不想再重复一次……” “假如你的丈夫不是这个背叛者呢?”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愿意过独身生活?” “可他是个背叛者……” “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男人都是寡情薄义的。有许多妻子也是不忠的,但这不能说所有的女人都不忠。总之,在新开垦的土地上是不会发生背叛行为的,因为它是处女地,干净纯洁,没有受到城市中你争我夺和工厂烟囱的污染……请问芳名……” “我的名字?” “到现在你还没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纳吉娃。” “她真是我心中的娇娃。”他这么想着,不觉两眼向她瞟了过去,那一双蓝蓝的大眼睛……就象天上的仙女……那个人怎么会背叛她?男人还会梦想到比这更美好的妻子吗?” “你在想什么呢?” 她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我,噢!”他赶忙笑了笑,一应付这窘境。他眼睛盯着自己的竹篮子,满脸堆笑地对她说: “你不觉得饿吗?我这儿有烤鸽肉……”说着,就要伸手拿竹篮。姑娘拦住他: “等等,我这儿有吃的,在这小提包里。”她打开放在腿上的提包,取出几个三明治,带着甜蜜的微笑递给他。 “鸡肉夹心……”他伸出手,呆呆地盯着她,忘了接三明治。 “请,请拿着……” 他没来得及接过三明治,便被停车的声音惊醒过来。他心头一紧,看了看四周,用带着惊惧的声音低低说道: “火车停了。” 姑娘笑了笑,说: “没关系,反正我们还要坐好长一段,我和你都到终点站。” “是的。” 检票员走过来,看了看姑娘: “请把票拿出来。” 姑娘心头一紧,三明治从她手里掉下来。她想起了前一站发生的事情……麦斯欧德打量着检票员,看他那脸,就象勾人魂魄的死神阿兹拉依尔。他想减轻一点她的恐惧,对她说: “把票给他看,你的票不是到终点站的吗?” “噢,是的,票在这儿。” 她战战兢兢,勉强堆着笑把票递给检票员,嘴里不住地说道: “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是吧!” “很遗憾,你的票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 “请你下车!” 麦斯欧德忍不住喊了起来: “不,这不可能!” 检票员向他投来冷峻而带威胁性的眼光: “这与你无关……” 麦斯欧德一阵战栗,喊叫声变成了咕哝声。他结结巴巴,差点哭出来,说: “我是说,我是说……您仔细看看她的票……也许您弄错了……” “我们绝不会错的,先生。我们列车上的一切都是经过精确算计的。她的票到此为止。请下车吧,太太!否则我将命令乘警把你从窗口扔下去!” “不,”她惊惧地喊了一声,“我自己下去。” 她从座位站起。麦斯欧德也站起身,对她说: “我和你一块下去,纳吉娃!我不让你一个人走。” 检票员用力一推,把麦斯欧德推回座位上,冲着他吼道: “我们不允许任何人下车,除非他的票已经到站!” “我能和她一道下去吗?” “你的票还没到站!” “可是……” 在检票员那严峻的目光下,麦斯欧德恐惧得浑身都像要融化似的,僵坐在自己得位子上。姑娘离开了座位,手提包和其他东西都没有带走。麦斯欧德仍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目送纳吉娃走下火车,泪花在眼睛里翻滚。纳吉娃消失后,火车又慢慢启动了。 麦斯欧德的眼泪忍不住簌簌流了下来……这时又过来一位姑娘,请他允许她坐到他面前的空位子上……他长久地凝视着她,发现她是个快活的姑娘。她注意到他那含泪的僵滞的目光在看着自己,于是嫣然一笑,说: “为什么哭得泪汪汪的?我又没搓洋葱头!”说罢便坐了下来,讲个不停: “你想象不出,我哥哥最怕的就是洋葱头,只要一提到它,他就流眼泪。其实洋葱头对健康很有好处,我最喜欢吃葱头拌沙拉……人们都说洋葱头内含有生命之水,和洋葱头气味一道流出来。泪水是污秽的,污秽的泪水流完后,你的眼睛就会变得明亮……瞧,你的眼睛已经变得明亮了……你用镜子照照……你有镜子吗?我有,给你,你照照……” 麦斯欧德瞧了瞧镜子,发现他的头发已经突然变白,脸上全是皱纹。他像大梦初醒,发现车厢几乎全都空了,大部分乘客已经下车。姑娘望着他,爽朗地笑着说: “嘿,老大爷,你的泪水已经干了,眼睛已经变得清澈明亮。该笑笑了,跟我一起笑吧!老年人是绝不哭的,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他就跟你一个样。我多喜欢他呀!老大爷,你要上哪儿去呀?” “到列车的终点站,姑娘!我的票还没有作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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