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骗你是狗
马全程
轮到六和村古屋组卖烟,古庆来昨晚把全部烟叶捆扎好,天蒙蒙亮,挑到路口,雇邻村的手扶拖拉机,运送到烟草站。儿子谈了对象,准备冬天结婚。种完自己的五分地,他把山脚下别人撂荒的几丘田锄好,也种上烤烟。起早摸黑,精耕细作,估计比往年多收了百十来斤。打算卖了烟叶,打几样家具。 全乡最好的房子是烟草站。圩场左侧公路旁,三层的水泥大楼,一楼很宽敞,一半收购大厅,一半仓库,二楼三楼办公、住宿。大门在右侧,进去是水泥坪,汽车可停在坪里装烟叶。收烟时节,不是圩天,却像圩天一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时候天黑了,运去的烟叶还没收完。后来,烟草站下发通知,安排好各村各小组的收购时间,各村各户按通知上规定的日期把烟叶送到烟草站,当天送去的当天收完,没送去的,下一轮再送去。 吉庆来以为他最早,到了烟草站,看到三个人比他更早。八点开始收烟,烟叶从大厅堆到了门口。收烟了,不少人挤上去,看着烟技员分级、过秤。烟草站王站长慢悠悠地踱进大厅,转一圈,倒背着双手踱出大厅。轮到古庆来,他忙乱地把烟叶搬到收烟的窗口前。烟技员正要弯腰验烟,王站长突然从旁边跳过去,手一拨,第一堆烟倒下来了。古庆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站长。王站长抓起一把烟,瞄一眼,抖一下,丢到第二堆,抓起一把烟,抖一下,丢到第二堆,抓起一把烟,抖一下,又丢到第二堆。古庆来绷着脸,直勾勾地盯着王站长,眼珠突突的,好像要从眼眶里掉下来。王站长若无其事,众目睽睽之下,把第一堆烟剔除了一小半,侧转身,挪了两小步,手一拨,把第二堆烟拨散了,抓起一把烟,丢到第三堆。古庆来跨过去,抓起王站长丢到第三堆的烟,向左边扬一下,向右边扬一下,问四周的人,这是什么烟?这是什么烟? 哪片烟属于哪级,老烟农全都心中有数。王站长压低古庆来的等级,不少人也知道缘故。前几年,烟草站的李站长下村指导生产,站在田塍上,与古庆来聊了好一会儿,中午又到他家吃午饭。一来二往,两人熟悉了。古庆来家杀一头猪,要送条猪腿给李站长,古庆来家蒸了米糕,要送两块给李站长。王会计站在门边,头碰头了,他也不打招呼,径直上楼找李站长。去年春天,李站长调另一个乡当站长,王会计摇身一变,成了王站长。王站长说古庆来狗眼看人低,去年收烟时因为压等级,两人吵过一次。 没人回答古庆来。王站长仍在挑选烟叶。古庆来抱起王站长挑出来的烟叶,丢回第二堆,说,不收了?王站长抬头看他一眼说,不收,运回去!古庆来双手颤抖,笨拙地捆绑烟叶,一把一把扛到屋檐下。他不知道烟叶是运回去,还是寄存在亲戚朋友家,站在台阶旁呼哧呼哧喘气。扭头看大厅的动静,看见窗户边张贴的宣传标语,绿底、黑字,上面一行大字:禁止收人情烟。下而一行小字:监督举报电话××××567。他飞奔到侧旁的副食店,抓起柜台上的公用电话,立即拨过去。挂完电活,在店铺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吞吞走回烟草站。想把烟叶寄放到朋友家,扛起一捆,还没迈步,王站长居中,两个烟技员一左一右,把他围住。他挂了举报电话,烟草局的电话马上追到王站长手机上,责问王站长是不是压了等级。王站长解释说查扣了一拖拉机烟,这人蛮不讲理。盖上手机,王站长叫了两个烟技员,围住古庆来。王站长说,这烟哪里收来的,运哪里去?古庆来懂得,私自收购、外运烟叶要没收。明明是自己田里种,一片一片摘下来的烟叶,怎么会是收购来的?用不着争辩,他也懒得争辩,扛着烟,跨了一大步,想从王站长身边钻过去。王站长伸手用力一扯,烟滚落到地上。 有人举报你私自收烟,没收! 自己种的,骗你是狗。 谁能证明你的烟不是收来的? 全村人都能证明。 事实是自己种的烟,找人证明还不容易?古庆来扭头看收购大厅。古屋小组还有古庆明、古有德、古有福、郑秋兰、吴玉梅在等待收烟。古庆来头朝大厅一扭,说,他们都能证明。 王站长说,叫他们出来。一个烟技员进大厅叫古庆明他们。古庆明等人跟在烟技员后面走出去,零散地站在门边。王站长扫视古庆明等人一眼,说,有人举报这烟是收购来的,他说是自己种的,你们谁能证明?古庆明等人知道古庆来的烟是自己种的,但都不吭声。他们心里清楚,得罪王站长,就是与钱过不去。烟叶是什么等级,王站长说了算,上二、上三、中二、中三,一个等级相差几毛钱,一百斤相差几十块。辛苦半年,指望烟叶多卖几个钱呢。古庆来看着古庆明说,阿哥,你们帮我证明。古庆明扭头看王站长一眼,欲言又止。等了好一会儿,古有德说,庆来阿哥家是种了烟,我能证明。王站长盯着古有德,好像要把古有德吃下去,厉声说,有种烟,不一定没收烟,这些烟是不是收来的,你说得清楚?古有德低垂下头,闭紧嘴巴。古庆明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吉庆来说,对天发誓,收了一片烟的是狗!王站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说,有人证明不是收来的烟就拿走,没人证明就没收。古庆来好像眼里进了沙子,用手擦一下,又擦一下,不停地眨眼睛,不说话。王站长问古庆明,你能证明这烟不是收来的?古庆明摇了摇头。王站长问古有福,古有福摇了摇头。王站长问郑秋兰,郑秋兰说,大家都证明,我就证明。王站长问吴玉梅,吴玉梅把头扭向一边,闭口不语。王站长问古有德,古有德说,我能证明他家种了烟,但确实不能证明这烟是不是收来的。古庆来歇斯底里地喊,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古庆明他们不声不响,慢慢地转身,走进收购大厅。王站长问古庆来,还有谁能证明?没人证明,就按政策办!古庆来想,再找人证明,一定要说话有分量的。他跑到副食店,给李站长挂电话。李站长说田背乡的事他不好管。放下电话,他想到新当选的村主任林建成与王站长很要好,说话肯定有用。他挂电话给当村民小组长的堂弟吉庆华,问林建成的电话号码。记下号码,马上挂林建成的电话。林建成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你选的,为什么给你证明?古庆来无话可说。今年换屈,原村主任吴良和想连任,一张选票发了一百块。林建成做木头生意,成了村里的首富,突然提出要竞选村主任,一张选票二百。有人一百、二百都收下,有人收下二百,把一百退还吴良和。古庆来家三张选票,已收下吴良和的三百,林金太送林建成的六百上门,把钱递给他,他说已答应吴良和,要讲信用,不能收了你的钱又没投你的票,把钱挡了回去。新主任不出面,他只好找刚落选五天的吴良和。挂吴良和的电话,吴良和说,我不是主任了,说话没屁用。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烟被当作私自收购的烟没收,他的烟是古庆华烤房烤的,一斤两块,二百七十三斤,还欠五百四十六。他又挂电话给古庆华,叫古庆华去烟草站。不一会儿,古庆华骑摩托车到了烟草站。得知要他证明古庆来的烟不是收来的,古庆华心里想,这不是明摆着得罪王站长吗?自己还有五六十斤下等烟没卖,先不说以后谁当站长,今年就可能损失几十块,划不来。古庆华一声不吭,骑摩托车“呜”地一声走了。 快中午了,古庆来还没找到证明人。王站长站在屋檐下喊,谁能证明古庆来的烟不是收购来的?连喊三声,没人回答。路边白玉兰树上停息着一群鸟,鸣叫着冲向天空。古庆来有口难辩,看着烟技员把烟扛到仓库去。 没吃饭,古庆来坐车去县里。眼看太阳要从山头掉落下去了,他坐县烟草局的小车回来了。与他一起到烟草站的还有纠风办的郭股长、司机小刘。 王站长在大门边迎接郭股长,把郭股长带到二楼办公室。古庆来停在一楼,踮起脚尖从窗口往里看,仓库里六七堆小山似的烟叶,没有单独的小堆。转到厨房、大厅,也没看见像他的烟叶。“咚咚咚”地上楼。二楼会议室里有电视、空调,桌上有荔枝、香蕉。他站在王站长身后,问,我的烟呢?王站长看了郭股长一眼说,局领导在这里,我当面再说一遍,有人证明这烟不是收购来的,就还给你,没人证明,就没收!他说,是自己种的,骗你是狗!王站长手一挥,说,我不管你是人还是狗,先下去,我要向领导汇报工作。他咽一口唾沫,没说话,退出办公室,磨磨蹭蹭下楼,坐在楼梯口。快六点了,郭股长一行从楼上下去。看见古庆来坐在楼梯上,郭股长说,按政策,私自收烟要没收。调查清楚你的烟不是收购来的,会还给你。你先回去,叫王站长写一张条子给你。王站长站在楼梯上喊,小江、小江,六和村没收的烟写一张条子给他!江会计从大厅出来,递给他一张纸。他一把扯过纸条,低头看,纸条上写着:没收上等烟96斤,中等烟122斤,末等烟47斤。他没细算,心里想,估计重量差不多,但上等烟至少有一半,怎么才九十多斤?想问江会计,抬头一看,王站长一行人已到了新时代酒楼门口。他想追上去问清楚,跑了几步又停下。转念一想,烟叶分级,没有像称多称少一样的标准,压等压级,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只能自认倒霉。有纸条在手上,这些烟今天没拿回来,明天一定能拿回来。 天空一望无际,淡蓝色中夹杂着些许浅黄色。没有一颗星星,一轮弯钩似的月亮挂在头顶上,一会儿被飘移的云团遮住,一会儿又从云团中钻出来。一只狗从古有福家出来,冲古庆来凶猛地吠。古庆来大喝一声,死狗!这只狗昨天在古庆来家与黑猫争抢鸡骨头,被古庆来踢了一脚,落荒而逃。狗听到古庆来的骂声,认出是村里的邻居,立即闭嘴,站在屋檐下,摇晃尾巴。 古庆来径直去堂兄古庆明家。古庆明一家正在吃饭,古有德坐在桌角抽烟。古庆来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们怎么不帮我说句公道话?古庆明、古有德都没吭声。古庆来走到桌旁,站在古庆明身后。古庆明说,帮你说一句话很容易,可你不想一想,我们帮你说话,我们的烟叶要不要卖?他压我们的等级,价格差多少?我们的收入差多少?古有德接着说,我们只能证明你种了烟,谁都没办法证明你运去的烟是不是种的,帮你说了第一句话,没办法帮你说第二句话,你一人吃亏就算了,让全村人跟着吃亏划不来。古庆来本来想责问他们,不想反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车转身往外走。天井沿上踢到一张小木凳,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看他出门了,堂嫂温红娣问,他得罪王站长干什么?古庆明、古有德都没回答。 踏进家门,老婆问,怎么这么迟?古庆来火冒三丈,吵什么、吵什么!一股无名火在肚里翻腾,没处发泄,鼓胀胀的。饭菜端到桌上了,他懒得动筷子,坐在桌旁发呆。老婆催促三次,他抓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叭”地一声丢下筷子。进杂物间倒一碗酒,站在门边,一口喝干。酒顺着喉咙往下淌,感觉肚子舒服了一些。坐在竹椅上乘凉,心里想,庆明、有德他们变得这么快?以前,谁遇到困难,邻居主动上门帮助,叔侄兄弟经常聚在一起,有活一起干,有钱一起挣,有酒一起喝,摘一条冬瓜,一户切一截。拔一畚箕萝卜,一户送两条。过节,你送一碗糍粑给他,他送几块米糕给你,没人计较谁占了谁的便宜,生活虽然贫困,但轻松自在。现在,各人打各人的算盘,各人挣各人的钱,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邻居没什么来往,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一不小心就被别人占了便宜,算计着,提防着,没干活也觉得很累。 第二天一早,古庆来到烟草站找王站长要烟,告诉王站长少了八斤。王站长手一挥说,没人证明,等我们调查清楚再处理。古庆来快步走出烟草站,往同走二三十米,跳上停在乡政府门口的中巴。烟草局解决不了,他去县政府找县长。 古庆来站在县政府门口等县氏,劝他走,不走,拉他走,也不走。县里一个电话打到乡政府,要乡里把人接回去。郭副乡长带了林建成和司机小吕赶去,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他仍不愿意上车。最后,郭副乡长说,你放心,我负责把你的烟拿回来。他半推半就上车。 乡里的小车直接开到六和村。车停在古屋村路口,郭副乡长对古庆来说,你先回去,等我调查清楚后再叫你。古庆来仍坐在车上,责问郭副乡长,你答应负责把烟拿回来,现在就去拿烟。郭副乡长说,我同你一起回来,还没去调查。林建成在车下拉古庆来,古庆来双手抱住前排的靠背,郭副乡长在另一边掰古庆来的手。古庆来的手被掰开的瞬间,林建成用力一拉,他膝盖碰在门框上,一阵钻心的痛,大半个身子被拉出车外。他忍住疼痛,一只脚顶在地上,身子尽力往车内倒。身体缩进去一些后,一只脚弯曲成弓状,顶在门框上,一只手抓住靠背,一只手撑在门框上。门外那只脚的拖鞋掉在地上,被小吕一脚踢到路坎下。小吕伸手抓他的腋窝,他一口痰吐在小吕脸上,小吕只好松手。林建成拉他撑门框那只手的衣袖,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衬衣袖子被拉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他仍紧紧地撑住门框。郭副乡长擦拭一下额头,对林建成说,算了,回乡里。 烟草站肥得流油,从不把副书记、副乡长看在眼里。古庆来一直跟随在郭副乡长屁股后面,郭副乡长脱不了身,冲他怒吼,你在会议室等我!折转身,很不情愿地去烟草站。王站长不在乎几十几百斤烟叶,是故意刁难古庆来。刁难他,让他服服帖帖了,知道利害,就收他的烟叶。他不低头,不屈服,让王站长没台阶下,只好说他私自收烟叶。有人证明是自己种的烟叶,让他出丑了,也就算了,没想到村里没一人帮他证明。戏是假的,但开了头,就得唱到底。郭副乡长来了,正好做个顺水人情,胡扯几条理由,发几句牢骚,甩出一千块钱。 郭副乡长回到乡政府,对古庆来说,别人一亩两百多斤,你几分地有两百多斤,有人举报你另外收购了烟叶。 全是我自己种的,骗你是狗! 你村里人不给你证明,我也不好办。 你不解决,我再去找县长,县长不解决,我去找市长。 找谁,最后都得靠乡里解决。 那你说怎么帮我解决? 看在我的面子上,烟草站同意先给你一千,其他的等调查清楚再说。 五天内把剩下的钱给我。 古庆来把一千块数了两遍,塞进口袋。 吃完晚饭,古庆来卷起裤腿,看见膝盖上一块紫黑色,有些肿。老婆端一盆热水过去,他把热毛巾敷在膝盖上。村治保主任吴永生走进去,对他说,明天我带你去幽谷山庄游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吴永生。吴永生说,真的,包你吃好喝好。顿了一下,故意压低声音,开玩笑说,要小姐服务,你自己出钱。古庆来问,为什么?吴永生说,好久没去幽谷山庄了,想去玩玩,找你作伴。古庆来把毛巾丢到凳上,伸手洗脚。吴永生边往外走边说,吃完早饭我来接你。 村里请的农用车停在路口一上车了,古庆来才知道另外还有三个人。中午有猪肉、鸭肉,一人一瓶啤酒。在幽谷山庄游玩了一整天,天黑回到家,才知道市里来了调研组,进村入户了解农民生产收入情况。村里交代,收入多的要多说三倍,收入少的要多说五倍,抽查到的,村里奖励三十。古有德种了一亩烟,说种了三亩烟,没养一头猪,说养了四头猪,没扣除肥料、农药,上半年连本带利收入不足三千,说是纯收入七八千。说几句话,前后不到五分钟,古有德赚了三十,笑眯眯的,村干部、乡干部都很满意。村里怕古庆来等人乱说话,花钱请他们到幽谷山庄去玩。留在村里,或许市里的干部会到家里,少了可能到手的三十块,古庆来后悔不已,恨不得把吃下去的鸭肉、猪肉吐出来。 儿子外出打工,回家过年时要结婚,打家具得做父亲的操心。自己山上的杉木还小,古庆来找六和村三组的姨表兄林广太,到林广太的山场砍几株杉木。古庆来推一辆板车在前,林广太空着双手紧跟在后面,表兄弟两人往山寮坑山场走去。 山寮坑是大山场,站在公路上往里看,莽莽苍苍,一片绿海。一条机耕便道沿着小溪往里延伸,路口,椎粟树林中夹杂着七八株比脸盆还大的松树。里面,山脚下,翠绿的毛竹轻轻摇晃,山腰以上,松树居多,混杂着零星的杉树、枫树、杨梅树。进山不远,还没到林广太的山场,砍伐了一大片松树,一辆农用车停在路上,三个外地人正往车上装木头。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林金太站在旁边,与农用车驾驶员说话。板车过不去,表兄弟俩只好抬起板车架,侧着身子过去,再返回去提板车轮。林金太是林建成的铁杆兄弟,竞选村主任,林建成出钱,林金太出面拉选票。古庆来心里想,林建成与林业站、林业派出所的人熟悉,林金太在这儿,肯定是林建成又弄到了采伐证。 圩天,古庆来都去乡政府找郭副乡长。郭副乡长能躲就躲,不能躲了就推托说忙着,还没调查。二十多天了,仍没结果。这天,古庆来还没出门,村里突然来了县林业公安,说是有人举报,山寮坑有人盗伐松树。到山里调查,松树被砍伐一百多立方,仅剩几棵没运走。盗伐林木,要坐牢,谁这么大胆?拍了照片,沿途询问,没人知道谁运了木头。调查组只好分成两组,每组一个村干部,县林业公安一个警察,林业派出所一个警察,一户一户调查。除了古庆来,全村八百多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我看见林金太请农用车运木头。 真的? 骗你是狗。 车号多少? 不知道。 两个警察相视一笑。 林金太说他几年没去山寮坑了。吉庆来说,上月二十七,林广太和我一起去山寮坑,亲眼看见。林广太说上月二十七去县城买电视机,有邻居,有发票,有电视机可以作证。林金太说,林建成没为古庆来证明烟不是收购的,古庆来怀恨在心,他曾为林建成竞选助威,古庆来找借口打击报复。 古庆来说林金太盗伐林木,证据不足。他自己砍伐了四株杉木,木头还堆在晒谷坪边上。有物证,自己也承认,虽然是自留山上的树,砍来自己用,仍属于未批先伐,需补办审批手续,罚款一百,到林业派出所关两天。 古庆来从林业派出所回去,刚进村口,堂弟古庆华快步迎上去,连声说,阿哥,你要帮我,阿哥,你要帮我!古庆来问,什么事?古庆华说,就是小金的事。 侄儿小金初中毕业后去城里铁合金厂打工,去年没赚到几个钱,今年,老板说金融危机,要共度难关,三个月没发工资。没钱买米,三人合伙,把仓库里一台机器偷偷抬出去,藏起来,还没卖,人就被抓了。为了能判轻一些,亲戚凑钱请律师。案发时是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四十分,身份证出生日期是四月八日。律师调查时,知道他身份证日期是农历,一推算,恰好是公历六月二十一日。如果出生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以后,还不满十八周岁,可以轻判。古庆来记得,侄儿出生那天是四月初八,五丰村抬菩萨的日子,他去小姨家喝酒,回到家五点多,一踏进门,听说弟媳李瑞香肚子痛,要生了。堂弟吉庆华在修公路,派人去叫了,还没回去,没人叫接生婆。他转身出门,去叫接生婆。接生婆还没到,孩子已生下来,出生时大概六点半。古庆华晚上八点才赶到家里。接生婆前年脑溢血去世了,最能证明的人只有古庆来。古庆华要古庆来证明古小金出生时间是凌晨三点,这样,案发时距十八周岁还差五小时。 你找别人证明。 律师说,你证明就有用。 我不说假话。 不是说假话,出生迟几个小时,医生也查不出来。保证没事,村里、派出所都说好了。 我从不说假话。 古庆来不愿意证明,古庆华抓一只阉鸡去找林建成。中午,古庆华陪林建成到家里找古庆来。林建成说,你签个名字就可以,很简单。古庆来摇头。林建成俯在古庆华耳朵旁嘀咕了一会儿,古庆华说,我证明你的烟不是收购来的,把剩下的钱拿回来,你也帮我证明。古庆来扭头看了他们一眼,没吭声。他心里想,烟是自己种的,钱肯定能拿回来。帮你证明,我说假话;不帮你证明,小金被判刑,娶老婆困难,这一生就苦了。他犹豫着。古庆华以为他被钱打动了,等着他表态。他不知道该不该证明,拿不定主意。顿了一会儿,古庆华说,烤烟只收你买煤的钱,一斤一块。 傍晚,林建成、吴永生、古庆华一起到古庆来家。古庆华掏出一叠钱,递给古庆来说,你的烟叶剩下六百五十一块六毛,扣烤烟款二百七十三,剩三百七十八块六。这里三百八,你找我一块四。古庆来接过钱,数一遍,转身进房间。出来时,手里抓着一块四,递给古庆华。古庆华收下钱,掏出写好的证明,递给他,好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用一块四买一张证明。烟叶款拿到手,少了件烦心事,心里顺畅一些。他想,小金才十九岁,今后的路还很长,既然村里、派出所都摆平了,我就破例,违心说一次假话。他吃力地、慢慢地抬起右手。吴永生把印泥伸到他的手掌下,林建成催促他,按一下、按一下!他飞快地沾一下印泥,在证明上轻轻按一下。 有了证明,户口簿上小金的出生日期更改为六月二十二日。小金未满十八周岁,判刑三年,缓期两年。参与偷盗的另两人,为首的判了五年,另一人判了三年。小金回家住了两天,又进城去。两个同伙的父亲一起去找小金,了解儿子的情况,小金请他们喝酒。喝了两碗酒,小金吹牛皮,喜滋滋地把篡改出生日期的经过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同伙的父亲举报小金。法官问古庆华,几点出生?古庆华说,凌晨三点。问古庆来: 小金出生时几点? 凌晨三点。 真的? 真的。 说假话骗我们,作伪证也要判刑! 骗你,骗你做什么? 古庆来本来想说骗你是狗,想到比实际时间推迟了八小时,说了假话,立即改口说骗你做什么。说完,感觉脸上发热,浑身不自在,不敢看法官,扭头看着屋角落的一双旧拖鞋。林建成说,全村古庆来最老实。古庆华说,他讲话最真实。 法官到派出所调查,发现古庆来的证明,户口簿有涂改的痕迹。小金又被抓进去。 审判前两天,古庆来被抓进去。法院通知古庆华,法庭审判那天必须到庭。 审判的时候,法官说,古小金年满十八周岁,古庆来作伪证,证据确凿。听到说他作伪证,古庆来脸色赤红,倏地站起来,昂着头,指着古庆华说,是林建成、古庆华写好证明,他们让我按手印。骗你是狗!法官问古庆华,是你写的证明?古庆华说,他懒得写,叫我写。法官问古庆来,手印是你按的?古庆来答,是。 古庆华站起来,指着古庆来说,我叫你去死,你会不会去死? 我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要听你的? 是你争着作证明,要我帮你拿回没收的烟钱,烤烟钱算一半。 古庆来无言以对,瘫坐在椅子里。 法官对古庆来说,你是五十二岁的成年人,自己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法院判决:古小金犯盗窃罪,判刑四年;古庆华犯防害作证罪,判刑一年,缓期一年;古庆来犯伪证罪,判刑一年,缓期一年。 《飞天》 2010年3期 季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