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全集·九·书信》

从全书摘了一些语句。 “我的灵魂里有很多玩世不恭，对人傲慢无礼，但它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害怕黑暗，柔弱得像绵羊一样。只有顶平等的友爱才能使它得到安慰。你对我是属于这个核心的。 ……雨果的“幽冥”。这个“幽冥”存在于天空的极深处，也存在于人的思想极深处，是人类智力所永远不能到达的。……我不敬畏。幽冥是幽冥，我是我。我对于人间的事倒更关心。 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于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 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他屈服，就永远沉沦了，真是可惜。有无数为人师表的先生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别人，真是可惜。 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什么吗？就是从心底里喜欢你，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很亲切，不高兴你比喜欢我更喜欢别人。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会哭，但是我还是喜欢你。 人无论伟大还是卑贱，对于自己，就是最深微的自己却不十分了然。这个自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沉默了。这些人也就沉默了，日复一日过着和昨日一样的生活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它就沸腾不息，给它的主人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 至于我呢，我情愿它永远都不沉默，就是它给我带来什么苦难都成。我们都活着，将来我们都活过。我情愿它沸腾到最后一秒钟为止。我永远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平稳了。 我不喜欢安分过什么“日子”，也不喜欢死乞白赖地搅在一起。至于结婚不结婚之类的事情我都不爱去想。世俗所谓必不可少的东西我是一件也不要的。 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思想的自由。在这个问题上我都放下刀枪了——也就是说，听任你的改造和影响。 还有我也不太容易被人影响，起码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来影响当然不同了。 我一正经起来，就觉得自己不坏。生活也真不坏。……我觉得信心就在这里。 我可不能赞成爱里面一点责任没有。我当然反对它成为一种枷锁。我也不能同意它是一场宴会。我以为它该是终身不能忘却的。 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人们懒于改造世界必然勤于改造自己，懒于改造生产方式，懒于进行思想活动必然勤于体力劳动。 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你说你和XXX他们都不是一路人。这我也有感觉，我喜欢的就是这个，我从那么多人里一下子就把你和他们区分开来。 你有一次说，我们很不相同，你因为这不同而喜欢我，但怕我因为这个不喜欢你。 我要用尽所有的生命只能划出一条自身存在的曲线。似乎我没有最终的目的，可是这曲线上的每一点都有我的汗水和思维的痕迹。挖下去，永不停息。也许什么也挖不着。可是一定可以挖到我自己。在挖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自身灵魂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