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未来
labradford
伊迪丝·格罗斯曼(Edith Grossman)的《为什么说翻译很重要》(Why Translation Matters)和大卫·希尔兹(David Shields)的《现实饥渴:一个宣言》(Reality Hunger: A Manifesto),是今年在美国文学界颇有影响的两本关注文学的前途与命运的书。《纽约书评》2010年7月15日号刊出蒂姆·帕克斯(Tim Parks)写的评论《美国是老大?》(America First?),一篇文章居然评了四本书,除了上述两本,还包括短篇小说选集《最佳欧洲小说2010》(Best European Fiction 2010)以及斯蒂芬·摩尔(Steven Moore)将近700页的《小说:另类的历史,从起源到1600年》(The Novel: An Alternative History, Beginnings to 1600)。帕克斯的论述温和平实,切中肯綮,既不像格罗斯曼几乎要撕裂声带似的大声疾呼,又不似希尔兹剑走偏锋、显得有些取巧。 《最佳欧洲小说2010》的编者阿莱克桑德·赫门(Aleksandar Hemon)和多年来翻译西班牙语作品的女翻译家格罗斯曼都抱怨,美国人读外国小说读得太少。这一论调简直听得耳朵起茧,我一直觉得,这要么是美国翻译界的人在撒娇,要么就是对作为参照系的欧洲出版领域了解得还太肤浅。帕克斯对《最佳欧洲小说2010》的分析很犀利,他指出,选集中许多故事发生的背景并不是作者自己的国家:“西班牙和塞尔维亚作者写的是法国的事,法国人的故事则发生在日本、波兰和马其顿作者的小说背景则是奥地利,克罗地亚人写的偏偏是匈牙利,英国人也写法国,最有意思的是,译自盖尔语、讲述一个有着神奇千里眼能力的盲翁的小说竟以玻利维亚农村为背景。”在全球化的时代里,以为地理上的差异必然带来文化上的差异只能说是幼稚的想法,更何况全球作家们所继承的文学遗产和所模仿的创作楷范愈来愈趋同,这就难怪帕克斯会说,读选集里的欧洲小说,每每感觉它们跟美国作家写的小说没多大差别,不管语气还是观点都熟悉得要命。甚至实验小说的那股子“实验劲儿”也成了世界通用语,无论走到哪儿,没有讲不通的。 格罗斯曼女士宣称美国出版界其实对外国作家负有一种责任、一种使命,因为如果作品不译成英文,这些作家就很难得到国际奖项,尤其是诺贝尔奖。假若格罗斯曼这么说是在开玩笑,我倒觉得她颇有幽默感,可惜,她是认真的。莫非她真以为美国出版界也像美国政府一样,对全世界人民负有不容推卸的救焚拯溺的职责不成?不错,德法意等国出版的小说中的确有几乎一半都是译自国外(我们当然都记得顾彬向我们反复叮咛的这一事实)。可是,帕克斯指出,为这一现象喝彩的人往往忽视了,这里面的很大一部分都是通俗文学、类型小说,或者说得严厉一点,是垃圾小说,几乎没什么文学价值可言。欧洲出版界对英文小说的译介过分倚重,也影响了对本国文学人才的挖掘和培养。同时,帕克斯强调,根据罗切斯特大学的一份数据,美国2009年翻译出版的外国小说、诗歌作品共三百四十九部,没有谁能在一年之内都读完,而且其中多数都不是那种横行欧洲出版界的通俗文学。我想补充的是,事实上,全世界的严肃作家和真正的文学爱好者所阅读的当代小说已经不可能存在太大的差异,美国的严肃作家和中国的严肃作家同样关注着欧洲的优秀作品,而关注这些作品的人在整个阅读群体中当然只占极小的比例。“翻译很重要”恐怕是一句不言自明的废话,对热爱文学的人讲,不需要;对不关心文学的人讲,没用处。 斯蒂芬·摩尔《小说:另类的历史》的一个核心观点是,十九世纪那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其实是特殊的。实际上,从古至今,题材并不重要,因为“故事主要是作家展现其修辞能力的一个语言载体”,唯一重要的只是风格而已。对摩尔的观点,帕克斯不客气地指出其不少与史实不符、与常识相悖的地方。不过,在我们已无法再循着十九世纪那种现实主义的老路走下去这一点上,帕克斯跟摩尔的看法并无不同,而大卫·希尔兹《现实饥渴:一个宣言》的出发点也正在这里。 对“现实”感到“饥渴”,并不意味着延续表面上的现实主义。以弗兰岑的《纠正》为代表的所谓“现实主义”小说,被希尔兹看成是假的现实主义,是已经无法再反映现实的现实主义,因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已如此表象化,而这个世界的真实已如此深埋,用以前那种现实主义是根本捕捉不到、穿透不了的。希尔兹理想中新的小说形式是与回忆录、随笔有着更近的亲缘关系的,在那里,现实与虚构、纪实与创造总是形成相互勾连的紧张关系,经过主体反思的客观经验将达至更高层次的现实性,希尔兹感到“饥渴”的正是这种“现实”。他在书中写道:“正像纳博科夫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的那样,‘现实’这个词如果不加引号来使用就将毫无意义。”(Reality, as Nabokov never got tired of reminding us, is the one word that is meaningless without quotation marks.) 《现实饥渴:一个宣言》由编了号的六百多条语录式文字组成,其中绝大多数本身就是由引文构成的,希尔兹只是将之纳入自己的论说体系并在适当时候加以补充引申罢了。我读过其中的一些段落,总体上,我是很赞同希尔兹的看法的,因为其实小说创作的这一趋势已经具体地体现在一些开风气之先的作家的创作实践当中了,比如希尔兹举的谢巴德(W.G. Sebald)和我心目中的朱天文。不过,这书的毛病在于,希尔兹过分仰赖引文,势必引入不很切合主题的文字,令论旨难以凸显,让论辩无法明晰。帕克斯承认希尔兹擅于在相互矛盾冲突的意见中取得某种平衡,倒是“恕辞”,而我仍然认为,引用不洽切,等于实验玩过了头,过犹不及,也是一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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