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一)
来自:钱多多
“苦!!!”我站在市委大院的台阶上,对着她大声喊。 她坐在车里,没听清楚,神情疑惑。我指了指车窗,她放下了副驾驶这边的车窗,将她那白皙的面容呈现在我面前。我指着嘴大声地对她又说了一遍,“苦”!!!她笑了,像一支开放在雪地上的玫瑰。 开会前,一起进会场时她拿出一盒类似口香糖的塑料瓶,我看到了那些深褐色的丸子,断定这姐肯定是要与人分享高档口香糖了,便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沁人心脾的糊味霎时弥漫了我的口腔,娘的,是巧克力!我说,怎么是巧克力?她说,那当然了,这可是德国货。这我信,她是一有钱人。 当你不知道“有钱人”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在这个地球上这个国家里这个城市中有这一帮这样的人,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地匆忙走在马路上,一样地去同样的商场购物,一样地客气地跟你打招呼热情地寒暄,但是当你在家里啃萝卜白菜为这个月水电费到底花了多少而使用计算器的时候,他们或许正在某个高级会所呼朋唤友觥筹交错,或许正在计划某次出国旅行,或许正在为孩子在网上订800块钱一听的德国奶粉。当你们走进同一家幼儿早教中心,当你们的孩子成为了同学,当你们渐渐互相熟识并对彼此掉以轻心,出门的时候你或许看到他们带着孩子正往宝马叉三里钻。我们与真正有钱人的差别,并不是单单吃的不同用的不同住的不同那么简单,而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的意识、情感、审美观都与我们完全不同。因为不同的社会角色,因为不同的生存姿态,他们在与我们不同样地活着、烦恼着、快乐着、不纯粹着。 这个会很短,只是一个例行过场式的民意测验,关于副县级后备干部的。这短短的时间里,这颗高级糖果在我嘴里慢慢散开,变成碎块、碎屑、黑褐色的汤水。我将这汤水咽下,那种醇厚的苦香,像是岁月在我身体上刻下的痕迹;那种思想融化、漂浮的过程,像童年放学路上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正在猎猎地迎风招展;那种从身体里返出来的热的感觉,像是岁月里的欲望与恐惧,悲壮得狗血淋头。在咽下这汤水之后,口腔里只剩下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我决定会后把这苦告诉她。 苦有很多种。小时候妈妈会采一些“苦苦菜”回家,所谓的苦苦菜就是一种春天里的野菜,说是去火,总逼着我吃一点,要蘸酱——很咸的面酱。当我连根带叶地将这菜放到嘴里咀嚼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头牲口,那种苦是抠心挖胆的苦,苦得烧心、苦得胃疼。我总是信誓旦旦地要“去火”,每每吃上两口就败下阵来,这鲜绿嫩黄的野菜看上去很美但口感粗糙,远没有父母描述的那般好吃,更重要的是,它确实太苦。父母往往为了达到目的会骗孩子做一些事情,就像我妈经常拿一些破衣烂衫给我穿却告诉我这些衣服如何如何好,害的我长大了连妞都泡不到,就像我妈经常告诉我磁带不要听新的听旧的反复听最有味,害的我长大了之后说话老是罗罗嗦嗦地重复,被人耻笑并评价真絮叨。父母骗孩子有的时候是有理由,有的时候却是没有理由,有理由无非是要省钱还要哄孩子满意,没有理由是因为他们习惯于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在骗的过程中实践体会一种控制感,继而达到一种安全感,好比一个男人总是害怕自己的那方面不行,那他一般就会不太行,因为他已经忽略了性爱本身的意义而把这事变成了耐力竞赛,所以如今大街上的男科医院多了,因为那些迷惑不解却又神情落寞的男人多了。 上学时失恋很苦,但是望着那些女孩远去的背影好像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放松;长大了失意很苦,但是看着那些坑爹的操权者反而激起了男人的斗志,这情绪像荷尔蒙一样逼着你愈挫愈勇非跟现实玩命不可;没钱很苦,但真要是白给你个几千万,估计你也没啥劲头来享受,太容易便不珍惜,人类习惯幸福的速度比放屁都快。咖啡、酒、烟,这些让男人上瘾的东西没一样是甜的,就像这世界上最伟大的戏剧必定是悲剧一样,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早就告诉过我们: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离了世态变迁的纷扰,通过个性的毁灭,我们反而感受到了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产生出快感。也就是说,即便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荒谬的、我们的人生终将是一场悲剧,我们也要把它演好,因为在以审美的姿态体验悲剧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收获最为重要的东西——“快感”。这“快感”和弗洛伊德说的不一样,一种是形而上一种是形而下,不过都是变相地满足自己罢了,所以我说这俩人都真实得忘乎所以了。 此刻,她正在车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着那外国糖里含多少巧克力脂肪多少蛋白之类的话,短发齐耳,牙齿洁白,吐气如兰。我赶紧抽了口烟,把这些想法压了下去。 “快下雨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