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双拐记。
沉默的风景(随喜。)
李先生的腿不好,在房间里活动时总是拄着双拐。他很少到楼下去,每天大概只有一次,下楼买菜和报纸。除了躺在床上他就在房间里不断地走动,碰碰这个弄弄那个(有时不直接用手而用他的拐棍)。大门之内一共有三个房间,加上厨房厕所和一个七八平米的厅,这就是李先生来往穿梭的全部空间了。有利的情况是:他是这里的房东,三室套的主人。李先生本人住在朝北的小房间里,朝南的两个大房间分别租给了两位小姐。白天她们有自己的工作,大多不在各自的房间里。租约上分明规定:除了晚上睡觉,房客不得锁上房门。这不仅关系到对李先生的基本信任,更重要的还涉及到他的心身健康。李先生没有工作(他的工作就是管理这里的房间),因身体关系需要不停地活动。如果他每天只有一次不到半小时的户外散步,那么绝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个套间之内了。假如房客锁上两个大房间,他的活动范围将受到很大的限制。不仅如此,甚至连室内的光线都会暗淡下去──从南面射入的阳光同时会被他们封锁在各自的房间里。这将是极不公平的。李先生出租的是房间面积,而非太阳。房客们有什么理由既占用了所租房间里的阳光而又不让另外的阳光通过他们的房间进入李先生的地盘呢?李先生所需的阳光不过是借道而已。话说回来,既然他们白天不在,对房间面积和阳光的占有不就构成了浪费?这两样东西对李先生这样的残疾人而言是多么地重要!他(李先生)必须为自己基本的生存条件和权利而战。 在租约没有明确房客白天不得锁门的时代,李先生曾拧断了多少他们附加的门锁。后来他将朝南房间的门统统装上了暗锁,钥匙一副出租给房客,一副他自己留着。这样,在他们出门办事和上班期间他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于他们的房间了。这本是他的权利,极为正常的事,没想到会引起轩然大波。意外返回的房客发现李先生待在他们的房间里,于是提出强烈抗议。他们检查皮箱、衣柜和衣帽钩上裤子的口袋,那模样就象他是一个未遂的窃贼。李先生可是一个脾气很坏的人,为此和他们争吵起来。他坐在他们的床沿上,舞动着铝合金双拐,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若仅凭手上的力量,他们没有一个能是他的对手的(何况他还有双拐作为武器)。他们总是使他脱离了安全的坐姿,从腰部以下发起进攻,李先生当然必败无疑啦!但在嘴巴上他从未吃过亏──他会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同时也没忘了体会方言在骂人方面的有力和优越。 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使李先生认识到男房客们的坏处,后来的租房启事里女性成为一个必备的条件。 女房客比男房客毕竟好对付得多,她们的力气比他小,即使是离开凳子站着李先生也有信心战胜对方。而一旦他取胜了,她们只有卷铺盖滚蛋。按常规房租一次须预付半年,然而能在李先生处住满半年的人向来不多。少则几天,多也不过一个来月,李先生总能挑起事端,最终以暴力解决问题。余下的租金自然没有退还这等好事。她们都是自愿离开的,况且李先生是一个残疾人,就是当地居委会和派出所拿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如此一来李先生的房子便能够反复出租,赚上好几回钱。本来以收房租为生,仅能勉强度日而已,渐渐地李先生竟也有了发财致富的想法。三十八岁的他手上有了一些钱,不禁做起结婚娶老婆的美梦来了。 他当然不愿意娶一个和他一样的残疾人,若是如此他何苦等到今天呢?李先生虽然残疾多年,但一向不屑于与别的残疾人为伍。他对他们的鄙夷远远超过了健康者对残疾人的偏见。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这样做,这样做不过是残疾人的一项特权而已。李先生仅仅在这一点上承认他是一个残疾人,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他不愿意给别人任何外观上的错觉,因此竭力避免和那些无处不在的拄双拐的人接触。甚至他也见不得那装饰性的拐杖,盲人探路所用的竹杆同样也在他的谴责之列。 因此他只好尽量减少到楼下去的次数。在农贸市场和大街上李先生总是碰到那些依靠无生命的物体行走的生命,坐轮椅和开三轮者不过是他们中的富裕阶级。 近来本市的大街小巷出没着一种三轮摩托,被称做残疾人车,只有残疾人才有资格领取执照,运输载客,与出租汽车和人力三轮展开了激烈的商业竞争。由于此车价格低廉,灵活小巧,钻起小街小巷来特别方便,许多并不残疾的下岗人员也做起了这一生意。残疾人车突然间遍布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给本已十分困难的交通状况造成了新的压力。李先生给他每天必读的石城晚报写了一封匿名信,痛陈利害,要求遏制残疾人车的发展势头,第二步着手清除那些假冒残疾人的骗子,以至最终禁止残疾人车这种有碍市容损害交通的工具本身。“否则,我们的城市将成为一个残疾人的城市。试想:开残疾人车的是残疾人,坐残疾人车的也是残疾人,这样一来是很不利于我们的投资环境建设和城市形象的,与市政府让城市亮起来的号召也完全背道而驰……”李先生在信的末尾写道。他思虑良久,以“也是一个残疾人”的署名结束了全文。 由于不难理解的原因,他在同期报纸刊出的房屋出租启事里要求房客须是女性,并且得是非残疾人,年龄三十五岁以下。要不是看上去象一则征婚,李先生还会添上诸如“未婚,无子女”这样的条件。 他的确有征婚这层意思,但并不就是那么直接的。在李先生的想法中双方须有一段相处的时间。在同一个屋顶下面居住,李先生的个人魅力需要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内才能慢慢地释放出来,以便让对方了解。当然,他也得挑剔女方,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就象真正的恋爱一样。除那副拐棍外李先生一向对自己抱有很大的信心。 自然,这不是指他的物质条件──房子、钱和强壮的上肢,更为重要的似乎还在于他的家庭背景和文化修养。他更在乎男女相待中的精神因素。既然是一次恋爱,那么双方必须以诚相见,往日里欺诈房客的卑劣手段不能再用了。可那两扇朝南房间的门也不能就此整日关上。丑话必须说在前面,以求得到对方的谅解,或是双方的互谅──在女房客答应白天打开房门的同时李先生也将适当地降低房租。这些有必要讲在明处,立下文字,写进租房的约定里。那当然,李先生此举并不是无理取闹或者别有用心。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腿脚不便,需要在房间里活动是其一。其次,对阳光的敏感和要求反映了李先生的精神状况和情趣。同时也有实际的原因,他得使用阳台。阳台一向设在朝南的房间以南,并没有出租给房客,当然,出于主人的大方她们尽可以使用。李先生每天得走上阳台,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可见他的生活可以自理,完全不会连累他人。他多么地爱干净,多么地讲卫生,即使寒冬腊月也坚持每天洗澡,在卫生间里用自来水冲淋,这得要多么好的身体条件呀!他坚持每天用冷水洗澡,旨在说明这一点。每天洗澡,衣服每天都换,随换随洗,绝不积攒,他的勤快也将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总之,一扇打开的门太重要了,它几乎是李先生自我表达的唯一的机会。从北屋到阳台是一条多么光辉灿烂的路途呀!在这条路上将留下李先生铿锵有力的足音。想到此处李先生不由一阵感动,他差一点爱上了自己。 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他并没有做到以上这些。除了房子、存款和家庭出身这些前提因素外他几乎未做任何努力。他的所作所为正好是相反的。有事没事地在房子里转几圈之外,李先生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睡觉。其实他也睡不着,但躺着已成了他的日常习惯,这样好歹可以暂时摆脱他的双拐了。在床上他只需要使用他的手,读报,或是听广播。他有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收听时间每天都在十小时以上。有时候李先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双腿残疾者,而是一个盲人。他闭着眼睛听广播,眼前的一切因熟视而无睹,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了。 李先生从来不看电视,他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电视,哪怕是一台黑白的呢。说到底李先生是一个老派的人,在他成长发育的年代里电视在我国还不怎么流行,后来由于惰性和怀旧他只接受收音机。当然,这只是一种解释。若你询问李先生本人,他会举出看电视的种种弊端来,有关知识当然都是从报纸和广播里得来的。李先生对自己所不具有的东西总是加以无情的攻击,这么做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目前的情况多少有了一点变化,因为他发现先后进驻的两位小姐虽然禀性职业各异,但对收音机都没有什么兴趣。偶尔她们会翻阅一下晚报,也不过三两分钟。 她们一再抱怨这里没有一台电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们或许能在公用的厅里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她们肯定会减少晚上外出的时间和次数,也不会动辄就把自己关在她们的房间里。有了电视,要是李先生不是将它搁在厅里的五屉柜上而是放在自己卧室的床头的话,没准她们会一直跟进来呢。 李先生躺着,斜倚枕头,而她们并排坐在他前面的床沿上。这样,在她们津津有味看电视节目的同时他就可以仔细打量她们了。没准时间一长其中的一个就会不自觉地身体后仰,靠在他的被子上。那被子里埋着李先生的一条残腿,不过它尚能屈起做一个支撑,好让那姑娘靠得舒服些。由于姑娘们不可能始终腰杆绷直,正襟危坐,那样的事必定会发生,因此一台电视机还是完全必要的。 由于一台电视机的进入安置它的环境有必要做某种改善,具体地说就是李先生的那间朝北的房子要进行一番整理。重点当然是床,至少它应该宽大一些,能容得下三个人的坐卧。目前的情形显然不行。李先生的床又窄又破,由于几十年的躺卧棕绷向下凹陷,加上李先生的身体头重脚轻,床明显地向枕头方向倾斜。这样的一张床是很不体面的,况且那上面的被褥床单也很久没换,散发出李先生本人极为熟悉和偏爱的气味。但那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李先生不仅得换上一张席梦思大床,部分卧具也将抛弃不用。计算的结果他认为这样值得,因为如果结婚的话一切也得买成新的。 终于一切安排妥当,没想到小姐们得寸进尺,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那就是电话。她们需要一部电话,一部带电话的房子显然对她们更有吸引力,也是最起码的。她们表示要是早知道李先生没有电话她们也许就不会住进来了,就好象她们是为了一部电话才租房子的。李先生没有说明有无电话即是一个骗局。“这年头租房子不可能没有电话,那是最起码的。有电话就不必说了,没有电话当然需要加以说明。你没有说你有没有电话就是说你有电话,而事实上你并没有电话,这就是欺骗!”她们中的一个说。另一个马上附和:“没有电话我尻机怎么回啊?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要是放在从前李先生早就不客气了,可这会儿他温和可爱的形象已经维持了那么久。他总是乐于帮助她们,排忧解难,满足她们的一切需要。在她们看来他是一个老好人,谦谦君子,即使她们说话如此无理,刻薄放肆,也有必要看成是一次通常的撒娇。退一步想,一部电话也许真的比一台电视更有必要呢,至少对她们而言是这样的。“你完全可以卖掉电视去邮电部门申请一部电话,即使需要贴钱也不会贴得太多。一间没有电话的房子是很难租出去的,而一间有电话但没有电视的房子则关系不大。如果让我们选择我们当然选择有电话的了。这个你应该比我们懂,你是靠这个吃饭的。我们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要是住一辈子的话我们就自己装电话了。正因为你得靠租房子为生,所以电话得由你掏钱来装。一间没有电话的房子是完全没有前途的(她们断言道)。我们完全是为你考虑,为你着想。”为了一部电话她们不惜否定了当初也是她们要求的电视。 “也许一部电话真的能代替一台电视让她们留在我的卧室里呢?”李先生想。 当然,和电视一样,电话必须装在他的房间里。李先生将整夜开着房门睡觉,要是她们想打电话的话就必须进到他的房间里来,接电话也一样。 那位在歌厅干活的小包里的尻机每晚至少得响八次以上,她经常深更半夜地开了套间的门出去,到楼下找公用电话。由于职业需要她对李先生没有电话这点极为不满,眼看着就有从此撤出的危险。要是装了电话,不仅能使她留下来,回电话时也不必跑到楼下去了。她甚至连外衣也不必套,穿着内裤或睡裙跑到李先生的房间里来回电话。若干次后她将很熟悉电话的位置和房间里的地形,不必打搅正在睡觉的李先生,让他开灯什么的。她将摸黑跑进他的房间,浑身散发着睡眠的气息和护肤霜的香气,一面打电话一面将赤脚盘上了李先生的大床。这次再不必用一条残腿支撑她的后背了,李先生用他崭新的真空棉被覆盖在她的光腿上,以防她在打电话的时候着凉。她的电话向来很长,语调暧昧撩人,一面说一面身体还一扭一扭的。 她将电话听筒从左耳换到右耳,一刻也不能安静。最后用光裸的肩膀和下巴将听筒夹在它们之间,空出手来从小包里摸一支香烟。正待寻找火柴,李先生的打火机啪地一声响了。他为她点着香烟,看着蓝色的烟雾在无名的夜光中飘散开去。后来他感到有一滴水珠落在他宽阔的胸脯上,来自她感动的眼泪抑或她刚刚洗过的湿发。 总之,这一格局中他下手的机会很多,他知道她那种人对摸手摸脚是不会很在乎的,甚至还会很喜欢。弄得好的话她还可能拿着她的手,带着它去摸索探寻,只有她知道自己那时半心半意的需要。她,或者他们这样干的时候那深夜的电话还在继续着,也许她就把他的手想象成电话那头的那人的了。电话终止,她将突然推开他,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连滚带爬地跑回她的房间。那时候李先生就再次变成了一堆垃圾啦。 因此,他对她的那些夜间电话是既欢迎又愤恨的,总体说来愤恨多于欢迎。他恨她和她的客人在合伙利用他,他恨她是一个做鸡的。他恨如此一来她就会不付或少付房租,而那比每月房租更多的电话费则完全得由他出了。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干过,他不过是白白地贴上了精神体力以及晚上睡觉的时间,并且还落下了一个坏名声,占一个女房客的便宜,和她鬼混,另一个职业相对高尚的女房客因此将永远看不起他了。对最后一点李先生尤其在乎,因为实际上他喜欢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做三陪的。突然有一天李先生想起了他的初衷,不禁汗如雨下。他决心赶走那三陪女郎,思来想去,觉得还得从电话着手。 李先生请人在两间出租的房子里分别装了电话分机,这样,三陪女回电话的时候就不必走进他的房间了。月终结算时他让她交付全部的电话费用,三陪女试图分辩,李先生的双拐已经高高地举起来。他不仅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甚至连电话本身也是因她的要求才装的。“你要是不识好歹,装电话的钱也要你出!”他威胁道。 李先生故意没提另一位房客的电话费,她虽说打得没有三陪女那么多,但也不是一个没打。他这么做当然有讨好对方的意思,况且在冲突之际有效地团结了群众,使自己成了大多数。 三陪女提出她的隔壁也打过电话,不等后者开口李先生蛮横地说:“不管她打没打过电话,这个月的电话费都得你一个人付!” “那么下个月是不是全由她付呢?” “那说不准。谁的电话打得多就由谁付,这是规矩。” 三陪女边抹眼泪边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规矩,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她说“你们”,这是一种多么值得肯定的说法。 李先生说:“没错,我们就是这么规定的,谁的电话多就由谁掏钱,谁挣的钱多就得由谁掏。” 显然,三陪女挣的钱比那位在公司做职员的要多,比李先生这个房东要多,这样说来无论如何电话费都得由她出了。尤其是她挣钱的方式是非法的,对此李先生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每次三陪女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会拿起枕边的听筒,在一旁进行了必要的窃听。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三陪女本人也并不在乎,甚至她还愿意这样:在与一个男人通电话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在一边默默地偷听,听筒里偶尔传出李先生不平静的喘息声,他会极为无奈地叹息或故作深沉地咳嗽。于是与另一个男人的交谈就变得越来越具有挑逗意味了。她年幼无知,天真烂漫,只觉得这样做令人兴奋,没想到给老谋深算的李先生抓住了把柄。他声称对她的电话进行了录音。甚至无须录音,此刻当着另一位房客的面李先生凭记忆即能完整地复述出那些猥亵的内容。 他当然知道偷听电话是违法的,但与她的非法买卖相比其罪行就无足轻重了。况且他之所以违法是为了揭露她更严重的犯罪,李先生实际上是有任务在身。他表示自己听命于国家的某秘密部门,监听房客的电话正是他的职责所在,非但没有犯法,简直就是执法行为本身。当然啦,看在她曾是他的房客的份上他可以网开一面,即便是国家的执法人员也不是象她想象的那样缺少人情味儿的。当然,她必须掏钱,并接受罚款,保证从今往后不再从事那肮脏的勾当,洗心革面和重新做人。李先生的意思是让她就此滚蛋,剩余的房租自然没有取回的必要了。它们将充公,作为今后的活动经费。 那三陪哭哭啼啼,泣不成声,完全被李先生的一番话语击垮了。要不是公司职员在场的话他本可以让她脱下裤子,为自己服务一番的。情绪激动的李先生几乎都要声称他的残疾是假装的,是为了工作需要,实际上他的双腿十分健全,就和常人一样。那副双拐是为了掩护身份,实际上它们是极其精微的机器,内装发报机并能发射子弹。 然而已没有必要说明这些了。三陪女收拾完行李,当天晚上在付清电话费以后就走了。这以后就剩下公司职员一个房客了。 李先生平生第一次与一个女人共居一室,虽然不是在同一间房子里,但他还是夜不能寐。他保留着开门睡觉的习惯。这天晚上,朝南的房间也开着一扇门,但那里面没有人。另一间朝南的房间则房门紧闭,只是从下面的门缝里泻出一缕灯光。 十二点以后灯光熄灭,李先生听见公司职员摸索上床,半小时以内木板床不断发出吱吱的响声,过后一切安静了。大约四点以后李先生听见她爬下床来小便,一泡长长的小便,多半是撒在塑料脚盆里的,历时两三分钟。之后,她又磨上床去,翻了一个身,随后打起呼噜。第二天早上在饭厅里李先生碰见公司职员,很关心地问她睡得怎么样?对方表示感谢,并回答说睡得很香。李先生说夜里她可以使用卫生间的,他一般不怎么用。要是她觉得不方便的话他可以把他的门关上。她尽管使用卫生间和厕所,别担心冲马桶的声音会妨碍他的睡眠。公司职员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感谢了他的好意。李先生觉得有必要把话进一步加以说明,就告诉她在脚盆里小便是不卫生的。特别是将尿液密封在房间里,一些有害物质会因此弥漫开去,被睡梦中的人吸入是很不好的。公司职员至此警觉起来,她失口否认自己有半夜小解的习惯,因此李先生所说的根本不能成立。 “是啊,”李先生自说自话,“就那么一只塑料盆,要用水,洗脚,还要用它小便,的确是不太合适的。”由此他判断她这个人不是很讲究。“别看你打扮得那么时髦,人长得也不丑,但能看出来你小时候生活很苦。” 公司职员十分吃惊,说:“你看得出来我小时候很苦?” “那当然,你肯定不是来自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你是农村出身,或者家在郊区的某个小镇上。” 公司职员立刻象一位可爱的村姑那样的脸红起来。 “你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完全靠个人奋斗。要是你的家庭背景好一些,结果应该不止这样。达到同样的目标你付出的努力是别人的几倍。” 听到此处公司职员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她急切地问:“那么你看,我在这个公司今后的前途怎么样?还有没有发展?” 李先生沉吟片刻,向她指出两点。一,她对自己能力的估计远远不足,由于不够自信习惯于走一步看一步,而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远大目标。其二,远大目标的实现得靠贵人的相助。 公司职员还想进一步追问,李先生很有分寸地把话打住了。他认为今天的交谈非常成功,并且早该如此了。 公司职员上班以后,他例外多下了一次楼,去对面的杂货店里买回一只蓝色塑料盆(以区别公司职员已有的那只红色的),一只塑料痰盂。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入公司职员的床下,与原来的那只塑料盆并列在一起。在李先生的计划中,痰盂将用来小便,至于两只颜色各不相同的塑料盆哪只用来洗脚哪只用水则随公司职员的便了。 她下班回来的时候李先生什么也没有说,等她发现它们(痰盂、塑料盆)还得若干小时以后。李先生请公司职员在饭厅里就坐,今天他特意做了一桌菜,还买了几瓶啤酒。接着早上的话题,他们开始了更深入的交谈。 和公司职员不同,李先生的出身是很值得炫耀一番的,他出生于干部家庭,父亲甚至当过本市的市长。当然他现在老了,退下来也已经有好几年了,但即便如此真的要干点什么,人家还是得给“老头”一点面子的。唯一不给老头面子的也只有他的儿子李先生了。他是一个残疾人,至今没有结婚,老头别提有多伤心了。目前李先生所有的房子就是登记在老头名下的,老头一死房子就是他的了。也只有他敢于顶撞前市长,指出他晚年生活的无聊和虚伪性。老头平时喜欢养花植草,在宣纸上画两笔牡丹什么的。最近他还配了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镜,架在鼻梁上,使他的鼻子只露出一个滑稽的小鼻尖儿。最让李先生瞧不起的还是他用起了拐杖,以这样的方式和腿脚不好的儿子套近乎,恕不知对方简直反感透了。做人上他连一点起码的敏感都没有,总是自以为聪明,结果把事情全都给弄拧了。因为那根拐杖李先生连父母的家也不愿回了,他同样反对他们来看他。每当父亲的拐杖笃笃笃地上楼,李先生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或者破窗而出,跳下去算了。前市长的行为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自己竟然毫无知觉。邻居们会怎么想?就好象他的残腿不是出于一次事故,而是因为遗传。前市长的年纪比他大,不过用了一条拐杖,李先生则是双拐齐全。要是他胆敢结婚生小孩的话,说不定根本没有下半身。难怪没有人肯嫁给他呢!就凭他说自己不是先天的他们就会相信吗?俗话说口说无凭,而他老子的实际行动则更说明问题。难道李先生还得一家一户地去解释,他有这样的精力和耐心吗?况且老头的来访越来越频繁,他解释的速度那是远远跟不上的。反正前市长现在没有正事可干,除了一次次地到来对儿子表示关心外还能做些什么?笃笃笃,笃笃笃,象个老残废似的,来看他的小残废。他总是喜欢在楼梯拐弯的地方歇脚,没有一次能抢在邻居们出现以前爬上五楼的。他总是站在楼道里和他们说话,聊个没完没了,一面还用手中的拐杖击打着地面,那是他的节奏,他的声音,他的工作方式,他自以为这样是在联系群众,和他们打成一片。有关儿子的情况他从来不问李先生本人,邻居们总是能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信息。当然啦,这是一桩情报交换的勾当,老头儿同时也不遗余力地向所有的人出卖着自己的儿子。前市长完全是为了体会某种鱼水之情而来的,这才是他此行的真实目的。他在楼道里待的时间比在李先生那里还要长,说他在楼道里面歇脚还不如说他是在李先生家歇脚,休息一番后缓过劲来老头儿又会重返楼道,开始他缓慢而愉快的回程。有的时候,在上下楼之间老头儿会消失不见,失踪一小时甚至一整天,那准是被某邻居拉入家中叙谈。他会在人家吃两顿饭再睡上一个午觉,然后,同样是意想不到地再次出现在楼道里。那令人丧气的拐杖声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出现,楼顶上,墙隔壁或是下面的院子里。使用拐杖后的前市长比使用拐杖前腿脚还要勤快,至少在李先生所在的这栋住宅楼里是这样的。有时候李先生不禁想:要是老头真的瘫痪了,那倒是一件值得庆幸事。 “后来呢?”公司职员问。她听得入了神,一块夹着的鱼肉停留在张开的嘴边。 “结果老头儿真的瘫痪了,从此不仅扔掉了拐杖,也不来这里碍我的事儿了。” “哦──” “后来我妈就来了,她拄着老头儿的拐杖,笃笃笃地来看我,在楼道里待的时间比老头儿还长。” “哦──” “后来她也瘫痪了,那根拐杖终于束之高阁,弃之不用了。什么?你问两位老人现在怎么生活?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每天如此。他们的共同生活是从床上开始的,现在又回到了床上,因此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若没有他们床上的生活世界上怎么会有我呢?怎么会有我哥哥和我的姐姐呢?当然,他们现在是什么都做不起来了,有的只是回忆。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回忆怎么把我的哥哥生下来,然后是我的姐姐,最后是我,我是老小,家里最小的孩子。瘫痪并不是什么遗传,顶多有一定的传染性而已。我的哥哥姐姐都不是瘫痪,也没有任何特别明显的征兆。这说明我的残疾并不是什么遗传,相反,倒有可能是我传染了他们,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 谈话到这里结束。李先生和公司职员对彼此的身世都有了大致的了解。晚上,李先生再次失眠了。直到四点左右他听见公司职员起床小便,那湍急的声音因器皿质地和形状的不同而变了调。李先生欣喜地想到:她终于采纳了我的建议,将洗脚盆与夜壶分开了。她将小便撒在他新买的那只白色痰盂里了。李先生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接着就睡着了,甚至连公司职员照例的鼾声都没有听见。第二天早上,李先生问公司职员睡得好吗?对方回答说挺好,她向他表示感谢。李先生问为什么这么说?公司职员脸红了,她说:“因为昨天的晚饭呀。”她绝口不提痰盂的事,却坚持要将五块钱留下来。李先生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啊!反正白天我也没有别的事,你在外面忙,家里有什么我顺便就帮你做了。”公司职员并未深究,洗漱一番后匆匆出门去了。李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了一个回龙觉,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通过朝南房间的窗户已经照射进来了。真是一个好天气,神清气爽的李先生开始着手收拾房间。他拄着双拐在三间房子里巡视一番,觉得自己把三陪女赶出门去真是非常英明。 一段时期以来,实际上供他巡视的房间只有两个。虽说租约规定房客离开房间时不得锁上房门,但并没有说她们在的时候不能关门。三陪女由于工作性质所决定,白天必须睡觉,因此她房间的门平时总是从里面反锁着的。室内的总体采光受到严重影响,空气流通也因此部分受阻。和暖的南风在饭厅里总是回旋一下才能进入朝北的房间,并在那里形成了涡流,李先生的套间里经常会刮起鬼风。现在好了,两间朝南的房间门同时打开,晒热的阵风扑面而来,不禁令人陶醉。当然更重要的是空间问题,李先生的活动余地再次扩大了,至少在这间三室套里面是不受任何限制的。 他来往穿梭,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李先生帮公司职员折好被子,将她的脚盆以及痰盂拿进卫生间里洗涮,以除去那上面隐约的碱垢。他开动洗衣机,浸泡自己脏衣服的同时走进公司职员的房间,看看她有什么要洗的。他在她的床下、枕边、墙角旮旯里搜了个遍,除了那些明显要洗堆积一处的外衣裙子外还找到了三条内裤以及两只胸罩。也真是能藏的,要不是李先生一向细心,这些小件恐怕连公司职员自己也忘记了。李先生将它们统统找了出来,并自信无一漏网。他将它们搜罗一处,连同自己的衣服一锅搅了。拿出去晾晒时发现公司职员的内裤上尚有污渍。李先生在日光下仔细辨认,分别了血迹、霉点和因服用维生素E 所造成的黄色尿斑等种种的不同,它们需要分别对待。李先生将它们泡在脸盆里,又用手洗了第二遍,他使用了洗洁精、衣领净、醋和烧碱,最后终于洗净过清了,在阳台上的晾衣绳上晾出时就象新的一样。 太阳下山以前,他将衣服收回折好,分别了自己和属于公司职员的,把后者的按大小叠放整齐,放在了她的床上,内裤、乳罩当然是置于最上层的明显处,一望而知,这也是他今天最得意的劳动成果。李先生并不指望公司职员的感谢,她只须默默地接受就行,就象接受那只痰盂一样。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持之以恒,帮助对方解决一些生活中小小的但必不可少的问题,好让她心无旁务,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当然在潜移默化中同时这也是卫生习惯的教育和必要的修养培育。李先生完全有这样的信心。他明白一切得从小事开始,从衣食住行谈吐坐姿开始,当然首先得从那不可告人的隐秘之处开始,从洗屁股的习惯、起夜的次数和更换内衣裤的频率开始,这就叫做自爱。 李先生照例做了一桌饭菜,等候公司职员下班。后者回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很多,已经过了十点,李先生的饭菜已经凉了,但他坚持没有独自享用。那精美的菜肴此时就想雕塑一般地坚硬、完整和不可动摇,犹如李先生的意志。但公司职员并未注意到这些,她在客厅里一晃进了自己的房间,随着日光灯的启动她发出一声怪叫。“这是怎么回事?”她退回饭厅问坐在桌边的李先生。李先生答道:“没什么,我也是顺便……”没等他说完公司职员跑回自己的房间,五秒钟不到又再次出现在厅里。就这样她来回跑了几趟,最后终于安静下来。“我的衣服是你洗的?”公司职员问。“我也是顺便……”“你怎么能这样!”她第七次跑回自己的房间,将三条内裤和两只乳罩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拿进厨房扔进了那里的垃圾桶。李先生并不起来阻止,他只是来回看着公司职员。后者也就扔了三条内裤和两只乳罩,并没有一直扔下去。那些长裤和裙子比较值钱,也不那么敏感,公司职员准备借用一下李先生的洗衣机,再洗一遍也就算了。李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作为条件公司职员在忙完之后得坐下来陪李先生吃一点夜宵,也就是那桌丝纹未动的晚饭。李先生将它们重新热过,并打开了一瓶啤酒。公司职员不便拒绝,他们坐在桌边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第二天白天李先生将那只塑料袋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把公司职员的三条内裤和两只乳罩在清水里又过了一遍。实际上它们一点也不脏,只是沾染了几缕垃圾的气味。洗涮一番后在阳台上晾出,它们洁白的神情就象几只展翅欲飞的鸽子。李先生有把握认为公司职员的反应不会象上次那样激烈,几次以后她就会习惯的,习惯于他为她洗衣做饭,因为那毕竟是她所需要而又无暇顾及的。 李先生的估计基本没错。晚上回来的时候公司职员又看见了床上折放好的内裤和胸罩,这次她并没有发出惊叫,甚至一声未吭。她没有将它们扔进垃圾桶,它们只是消失不见了。这有多种可能。一,她象上次那样把它们装进了塑料袋,但不想扔进李先生厨房里的垃圾桶,以防被再次捡回。她很可能上班的时候把它们带出去,然后找一个李先生不知道的地方扔了。二,因为害羞而把它们藏起来,锁进箱子或随身带着,总之不得让李先生看见。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的确没有发现它们出现在她房间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换下来的内衣裤她也是立刻就洗了,比当初勤快了很多。她将它们连夜洗出,晾晒在月光下的阳台上,第二天早上使用熨斗或电吹风使它们干透。至于李先生目睹过的那三条内裤和两只乳罩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的确是个谜。李先生几番搜寻,结果了无所得。目前他只获得了给公司职员洗涤一般衣物的权利,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她更换外衣套装的次数更频繁了,几乎每天都要换下一堆。晚上下班归来,它们已被洗净折好,叠放在整洁的床铺中央,那股好闻的太阳气味总能使她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嗅个不停。 李先生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总会时不时地提醒她别忘了勤换内衣。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也不象以前那么反感。况且吃人家的嘴短,所有的提醒教训都是在李先生的饭桌上说出的。每次两人都喝得醉眼蒙眬的,届时李先生便有很好的发挥。他会唱三套车和北京的金山上,大谈贝多芬和天鹅湖。所有这些在李先生那里都有强烈的时代烙印,在公司职员看来它们不仅新鲜,而且有某种与时下流行音乐相比更深沉的价值感。 李先生从音乐谈到文学,他读过鲁迅、罗贯中、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萧洛霍夫、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裴多菲、拜伦、雪莱、歌德、海涅和泰戈尔。当代文学中他最崇拜的是浩然和王蒙。使他深受此刺激具有性启蒙作用的是冯德英的“苦菜花”。他读过当年广为流传的黄色禁书手抄本“少女的心”,以及手抄本“一把铜尺”和“梅花案”。谈到旧电影和老演员李先生更是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几天之后公司职员的内裤再次出现了,它们被扔在当初被李先生发现的老地方。开始的时候也许是公司职员的一时疏忽,李先生一视同仁地将其与别的衣物一同洗了。后来她的内裤和乳罩有规律地出现,时间和地点都极为确定。李先生知道她已经向他妥协。当那批消失不见的内裤乳罩出现时他才明白她的妥协有多么地彻底!李先生得之不喜,以平常心待之。周末的时候他准备了更丰盛的晚餐。现在,公司职员也有挑肥拣瘦的自觉了。李先生建议:夏天到了,她可以用他的热水器淋浴,而不必每天在单位里洗澡,在室内的时候也无必要穿得那么严紧。他自己以身作则,每天晚上在卫生间里淋浴完毕,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膀子在饭厅里游走。李先生的残腿暴露无遗,但他并不十分在乎。这是早晚的事,他得让她逐渐习惯。现在他常常当着公司职员的面丢弃了双拐,虽说行走时十分艰难,也有碍观瞻,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相形之下他的上身却极为发达,如此光滑饱满的肌肉在一个年近四十的人身上几乎算是一个奇迹。那时候的气氛真是从未有过的好,公司职员的丝绸睡裙也能做到尽可能地轻薄和透明。李先生醉醺醺的目光从那低低的领口看下去,一直看到了汗津津的乳沟。 公司职员并不特意遮掩,她学会了用另一处性感的部位转移李先生的注意。她抬起胳膊,露出阴影浓重的腋下,或者将一条光腿从桌下伸向李先生。进一步的接触已成为可能,至少无意间的触碰是经常发生的。李先生试图抓住那瞬间发生的触碰,使其发展为有意识的接触,每次,公司职员都以灵活的脚步闪开了。李先生明白这是某种对方擅长的挑逗,她占尽了身体方面的优势,对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而言当然是极不公平的。而他的优势是目光和语言,那是她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的。李先生告诉公司职员她每天晚上几点熄灯,几点开始打鼾,几点起床小便。他说:“所有的事都别想瞒我,尽管你压低声音不想让我听见。”他告诉她每月几号她来月经,什么时候她的性欲特别强。“你怎么能瞒得过我呢?别忘了我一共给你洗过三十一条内裤。我知道你的实际胸围,戴多少号码的乳罩,看起来挺挺的奶子,有多少海棉的成分。对你,我可是了如指掌。要知道你在我面前就象没穿衣服一样。” 公司职员并未被激怒,下面的谈话证明在与李先生的相处中她已锻炼成才。 公司职员:“那你的意思是?” 李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不跟我睡觉和跟我睡觉是一样的,你不跟我睡觉就象跟我睡过了一样。” 公司职员:“所以我还不如跟你睡一觉。” 李先生:“是啊。” “既然我不跟你睡觉和跟你睡觉是一样的,那我跟你睡觉和不跟你睡觉也还是一样的,那我干嘛要跟你睡觉呢?” 李先生一时语塞。 公司职员继续说道:“既然我没跟你睡觉和跟你睡觉是一样的,那你就当我已经跟你睡过了,这么想,你就不觉得吃亏了。” “但我实际上并没有跟你睡过啊。” “是吗?”(十分天真地)。“但你可以想象已经跟我睡过了,你可以想象自己正在跟我睡,而不是坐在这儿喝啤酒。当然,你也可以想象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在干。” “你以为我没有这么做过吗?” “我知道你这么做过,一星期两次,周三和周六,晚上睡觉时你会把房门关上一小时,然后再打开。你去厕所里洗东西,尽管你尽量压低声音,隔着房间的门我还是能听见。” “你的意思是说我手淫?” “你是在手淫吗?”(无限温柔地)。 “我干嘛非要手淫?我又不是没有和女人睡过觉。” “噢,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 “那我就得手淫?” “非如此不可,你得靠回忆和想象过下去。” “没想到你表面上这么天真……” “是啊,可你对我的认识并不想停留在表面上。你自以为通过我的胸罩对我已经了如指掌,可还是有一定的距离。” 李先生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你听我说,我是爱你的!”公司职员发出一阵尖锐的狂笑,口中的菜汤都喷了出来。“你可别吓我……”她说。眼前的李先生连眼白都发红了,“反正我是喜欢你的,就是坐牢我也不怕。”边说边站了起来。他抓住倚在墙边的双拐,以极快的速度向公司职员冲去,擒住对方手臂的同时他丢掉了拐杖。她终于被他抓获了,在他有力的掌握之中。为了堵住公司职员因受惊而发出的凄厉的尖叫,他的嘴唇贴紧了她的嘴唇。在享受他狂热亲吻的闲暇她对他说:“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对你不客气了!”她说到做到,用力一闪,李先生失去平衡,跌坐在水泥地上。他并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以四肢着地的姿势满房间地追逐对方。这样的方式对李先生来说更得心应手,速度顿时提高了数倍。公司职员绕着饭桌转圈,李先生灵活地从桌肚下面钻过。几个来回后桌面终于被颠覆,碗盏杯盘打落在地,汁液流了李先生一身。他全然不顾,手脚并用,有一次差一点就抓住了公司职员的脚踝。玻璃瓷片扎进李先生的手心、膝部,鲜血和残汤剩水混合,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道痕迹。随后追逐的范围扩大到整个套间,包括阳台厕所。为阻挡李先生的侵犯公司职员随手带上身后的一扇扇房门,好几次差点轧着了李先生的手指。由于有众多的房门、家具作为屏障,想要及时逮住公司职员也非一件易事。后者已经意识到这点,从当初的紧张状态中摆脱出来而开始有了游戏玩耍的心情。公司职员满屋子地乱跑,后面跟着嗷嗷叫唤的李先生,他多么象她的一只可爱而庞大的宠物。 这场追逐嬉戏是以公安干警破门而入而告结束的。在扫黄行动中被捕的三陪女王某为减少罚款金额主动交代了嫖客李先生。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制止了一次更为严重的强奸行为的发生。数月以后李先生被他的哥哥保释出狱。在回家的路上哥哥悄声问起那晚发生的事,李先生说:“我什么也没有干,只不过把衣服给扒光了。”看着双腿残疾的弟弟,哥哥安慰他道:“能把衣服扒光也就不错了。”“什么呀,我是把自己的衣服扒光了。”李先生说。 1996.5.21─1996.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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