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随感】尤忆王谢前堂燕(关于两晋至宋士人的门第与门派观念)
周子
《陈寅恪集 (金明馆丛稿初编) 》 http://www.douban.com/subject/1010189/ 行文有些随意,加了个副标题便于理解…… 其实是有意写成半调侃形式的散文啦 也有一点置疑中国史家的人物品评观的意思~ ======== 一、王导:客观的功绩与主观的人品 吴人难治,大家都知道,江浙人狡猾狡猾地。 陈寅恪先生《金明馆丛稿初编》中,一篇《述东晋王导之功业》看了很久,陈老依旧洋洋洒洒摆事实讲道理地说明“王导助司马睿佐定江东”的伟大功业,他的“无为而治”多么符合黄老之术多么符合稳定和谐社会的建设,还列举那王羲之谢灵运一竿子表现良好的世族子弟来作榜样说明门阀政治的光明面,此文也被无数论述东晋门阀政治的后人当作了尚方宝剑高高挂起。 虽说那场轰轰烈烈的游街之行被后人考证出当事人不在场证明,但不可否认的是,单凭司马睿这一出身卑贱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没有琅琊王氏兄弟辅佐,无论如何也难以震慑那些有家丁有人望有田庄心高气傲的江南大族地头蛇。 对王导的“共治天下”和对王敦的“避位让贤”,元帝之语皆无可奈何又真心实意。 魏晋时兴品评人物,王导被人有褒有贬,例如耿直人卞壶的几次讽谏——甚至王家的亲家公郗鉴后来也颇有微辞,当然那时候评判标准与现在多有不同,且视对方家世而多有偏向。故而,王大人基本上是厚道的老好人,他那谋反的老哥王敦则是大坏蛋。 谁都知道,王导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琅琊王氏的兴旺延续,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而非国家利益,更勿论百姓生死。这一点其实跟王敦殊途同归。 只不过王敦认为推翻司马家对王家更有利,而王导却认为需胁天子以令诸侯而已。 王敦得志,反对王敦起兵“率宗族子弟20余人每旦诣台请罪”的王导却被明帝加封为司徒,多么鲜明的讨好。 这出里应外合的红脸白脸,到周伯仁之死一幕则唱到了高潮,“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此虚伪的话也能说得冠冕堂皇脸不红心不跳,证明王大人足以具备当今最高级别政客的资质。 周伯仁之死圆满成就了自己“大肚量”的美名,也造就了这一千古最高级别的政客言论。 然而,阳明先生那段有关郭景纯的记梦,却始终难以忘却。 ======== 纪梦并序 【明】 王阳明 正德庚辰八月廿八夕,卧小阁,忽梦晋忠臣郭景纯氏以诗示予。且极言王导之奸,谓世之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王导实阴主之。其言甚长,不能尽录。觉而书其所示诗于壁,复为诗以纪其略。嗟乎!今距景纯若干年矣,非有实恶深冤,郁结而未暴,宁有千载之下尚怀愤不平若是者耶?(下诗) ‘秋夜卧小阁,梦游沧海滨。海上神仙不可到,金银宫阙高嶙峋。中有仙人芙蓉巾,顾我宛若平生亲。欣然就语下烟雾,自言姓名郭景纯。携手历历诉哀曲,义激感愤难具陈。切齿尤深怨王导,深奸老滑长欺人!当年王敦觊神器,导实阴主相缘夤。不然三问三不答,胡忍使敦杀伯仁!(指周觊)寄书欲拔太真(指温峤)舌,不相为谋敢尔云。敦病已笃事已去,临哭嫁祸复卖敦。事成同享帝王贵,事败仍为顾命臣。几微隐约亦可见,世史掩覆多失真,抽出长篇再三读,觉来事事能书绅。开窗试抽晋史阅,中间事迹颇有因。因思景纯有道者,世移事往千余春,若非精诚果有激,岂得到今犹愤嗔!不成之语以筮戒,敦实气沮竟殒身。人生生死亦不易,谁能视死如轻尘?烛微先几炳易道,多能余事非所论。取义成仁忠晋室,龙逢龚胜心可伦。是非颠倒古多有,吁嗟景纯终见伸!御风验气游八垠,彼敦之徒,草木粪土臭腐共沉沦!’ 下为郭璞诗: ‘我昔明易道,故知未来事,时人不我识,遂传耽一枝。一思王导徒,神器良久觊,诸谢岂不力,伯仁见其底!所以敦者佣,罔顾天经与地义,不然百口未负托,何忍置之死:我于斯时知有分,日中斩柴市,我死何足悲?我生良有以!九天一人抚膺哭,晋室诸公亦可耻!举目山河徒叹非,携手登亭空洒泪,王导真奸雄!千载人未议。偶感君子谈中及,重与写真记,固知仓卒不成文,自今当与频谑戏。倘其为我一表扬,万世!万世万万世!’ (王阳明原注云:晋忠臣郭景纯自述诗,盖予梦中所得者,因表而出之!) ========= 陈寅恪先生说,《晋书》和《世说新语》有关王丞相轻蔡公及刘注所引妒记,盖小说家言,不过是“个人末节”而已,无关大义。 我于是想,那么,儒家所倡的“修身齐家”,“致良知”,难道只是说说而已么 到了历史实际,还是成败论英雄? 小德不立,何以立大德? 从王导对蔡谟和周伯仁的态度来看,我觉得这人实在还不如王敦可爱。 后者起码是真小人,倘若篡晋成功,也算得曹氏一般的枭雄,可惜功亏一篑,与军事天才桓温同为天涯沦落人,反不如刘坤、陶侃那单纯的才华美名。 其实,明明也有卞壶、郭璞那样的清正好人,为什么大家都只看到王导王敦王羲之谢灵运呢? 英雄不论出身,贤良却要看出身么? 二、曲水流觞绘兰亭:《氏族志》与《晋书》的立场 两晋南朝人士都风雅,嵇康打铁都打得那么帅,要换了魏征去打小房同学在一旁煽风点火……估计景象会比较猥琐…… 再比如放着自家大好山庄宅院亭台楼阁不顾提双自制登山鞋游山玩水浪荡了一辈子的谢灵运,太白同学流口水发花痴发了一辈子也没能达到人家那境界——废话,人家那是车骑将军谢玄大人的亲孙子,堂堂谢家贵族公子,就算自负清高强说愁也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得一塌糊涂,哪是你这西域胡人堆儿里冒出来的外来盲流能比的?查你暂住证就没辙。 打一开始,老李小李看那些悠久高雅的关东贵族们就既眼红又忌妒。 唐帝出身关陇军阀世家,粗汉子一条,名不正言不顺,用当今周公子话说,“你丫的不姓王也不姓崔,不姓卢也不姓谢——还有下等蛮夷血统……凭什么与我们家通婚?” 于是自太宗始,修了凌烟阁不够又修《氏族志》,将自己家七大姑八大姨和那帮狐朋狗友添入“高级贵族”,将某些不识抬举的世家贬入三品——到武后《姓氏录》青出于蓝,将旧日贵族一把打死,自封出身,再配合“开科取士”、广纳贤良、“中华蛮夷,朕爱之如一”,将“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精神实现了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 然而,由太宗、房玄龄、褚遂良一干人打理的《晋书》里,我们依旧能清楚读出他们骨子里对那“魏晋贵族风度”的向往。 贞观18-20年,仅仅三年,集结了李世民、房玄龄、褚遂良、令狐德棻、许敬宗、李义府、来济、上官仪……等22位当世最强文人阵容的《晋书》修成。 “以臧荣绪《晋书》为主,参考诸家,甚为详洽。然史官多是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竞为绮艳,不求笃实,由是颇为学者所讥。唯李淳风深明星历,善于著述,所修《天文》、《律历》、《五行》三志,最可观采。”(《旧唐书•房玄龄传》) 这是当然的,两晋正史、别史(就有23家!《晋书》参考了18家)、杂史资料如此之多,华丽丽的神仙方术、笔记轶闻、道教传说充斥着整个王朝,真假莫辨,连正经史官干宝都难逃其诱惑编撰《搜神记》。(《晋书》成后,除个别杂史有流传外,后世皆弃旧本。令升地下有灵得知自己费劲心力所编《晋书》、《易传》皆逸亡,仅业余无聊时写的《搜神记》流传至今……该作何感想呢?) 更勿论那是在佛道横行的唐代,《晋书》诸史官里还有一个《推背图》作者,大名鼎鼎的李淳风。 “赞曰:书契之兴,肇乎中古,绳文鸟迹,不足可观。末代去朴归华,舒笺点翰,争相跨尚,竞其工拙。伯英临池之妙,无复余踪;师宜悬帐之奇,罕有遗迹。逮乎钟王以降,略可言焉。钟虽擅美一时,亦为回绝,论其尽善,或有所疑。至于布纤浓,分疏密,霞舒云卷,无所间然。但其体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语其大量,以此为瑕。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兼斯二者,故翰墨之病歙!子云近出,擅名江表,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卧王濛于纸中,坐徐偃于笔下;虽秃千兔之翰,聚无一毫之筋,穷万谷之皮,敛无半分之骨;以兹播美,非其滥名邪!此数子者,皆誉过其实。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晋书•王羲之传》) 作为王导、王敦的乖侄子,郗鉴的好女婿,卫夫人的好徒儿,道教高人许迈的好朋友,王羲之无疑集合了万般宠爱于一身,虽仅仅风流潇洒了50多岁就挂掉,但生前有红颜知己、佳儿佳妇,生后有无数顶礼膜拜的书法信徒,兰亭之会更堪称古今风雅一绝,当无撼此生。 写这些华丽丽的赞誉之词时,李世民同学正东征朝鲜半岛,但那些身外俗事丝毫不会影响到这位王羲之超级粉丝(如坑蒙拐骗不择手段弄到《兰亭序》、随身携带赏玩、仿写无数、死后要求陪葬……)的崇拜之心,要不是房主编说“给我住手呀!没版面了!”估计他还会滔滔不绝地发挥几万字。 这种敬业精神与南逃时还携带着《宣示表》过江的王导大人倒是很有共同语言(而且那《宣示表》后来还送给了王羲之)。 “为臣之懃,玄龄为最。昔吕望之扶周武,伊尹之佐成汤,萧何关中,王导江外,方之于斯,可以为匹。” 于是,那同为书法OTAKU的褚遂良夸老房的时候,比附上王导似乎也理所当然了。 风花雪月,这叫品味高尚生活,谁都乐意,反正又不用愁柴米油盐。唐僧是偷渡出去的,没花国家1分钱,打仗的府兵也都是自掏腰包来着。更别说王玄策带几个人去印度出差公干还顺便拐带回一个败军之将的国王,多么划算的买卖。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小李子被抬举到这份上,想不头晕脑热老夫聊发个少年狂都不行。 芙蓉园内只见曲水流觞丝竹箜篌响,山崩地裂黄河绝堤水漫龙王庙也冒犯不到天子脚下,哪里能闻到路边冻死骨的哀号呢? (注:太宗晚年不听群臣劝阻坚持东征,毫无必要的穷兵黩武给国家和社会带来极大负担,亦可说是这位帝王生平不多的劣迹之一。) 三、清明上河图:宰相世系与文人派系 “唐为国久,传世多,而诸臣亦各修其家法、务以门族相高。其材子贤孙不殒其世德,或父子相继居相位,或累数世而屡显,或终唐之世不绝。呜呼,其亦盛矣!然其所以盛衰者,虽由功德薄厚,亦在其子孙。作《宰相世系表》。” —— 《新唐书•宰相世系一》 老赵是不折不扣的军人,所以心里最清楚,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都眼高手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色,不满朝政最多哭哭啼啼吐吐口水而已,闹不成事儿,比那些没大脑的糙汉子掀桌而起的危害小多了。 所以,“不杀士大夫”的宋朝成了中国历代文士最扬眉吐气军事天才们最为郁闷的一代。 宋朝落实了科举,高薪养起了文人,南北地域偏见没了、门第贵族没了、军阀内乱也没了,剩下一帮文弱书生们整天吃饱喝足了没事就游山玩水写文写诗结党吵架。 当然,还有绯闻八卦。 在邸报八卦系统完善、公务员薪水高涨大红灯笼高高挂娱乐夜生活发达、文人骚客呼朋唤友往来唱和之余莫不爱作些淫词艳曲,连皇帝也得挖地道偷溜出宫幽会情人的时代,野史笔记泛滥是很正常的。 洋洋洒洒的《太平广记》自不必说,洪迈兄弟俩和他老子一家的人品虽不怎样,但那《夷坚志》和《容斋随笔》却是不折不扣的八卦宝典。更别说写《四朝闻见录》的叶绍翁那传世名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最终,南北两宋王朝湮没在史上最优秀的文人学者官僚们一代又一代无聊党争口水战中,留给后人无数的笔记野史八卦和回味遐想。 庆历五年(1045)-嘉佑六年(1061),在传位给苏轼前,老一辈文坛盟主欧阳修带领范缜等8大强者历经17载春秋寒暑,225卷的《新唐书》终于修成。 《新唐书》突破性地重拾了《汉书》后便失传的年表体系,打造了令所有唐史研究者顶礼膜拜感恩戴德的“帝王世系”“宰相世系表”,这年表虽经后世勘误出诸多牵强附会之处,但那追根朔源纵横捭阖人物繁复的一代代世系年表,无疑充分体现出一代文宗欧阳大人深不可测的至高八卦境界。 从中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出,自隋唐到五代,这贵族崇拜心态可谓曲径通幽,余韵绕梁而终世不绝。 虽然欧阳修晚年所撰的《新五代史》因过于模仿春秋笔法评大于史而导致弄巧成拙反类犬,但他的春秋大义精神倒是自苏家兄弟到南宋吕家兄弟一直传承不绝发扬光大。 不过就像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没能给皇帝变法的死脑筋开窍一样,《新唐书》的贵族世系谱不仅没能引起宋代士人的警醒与感慨,反而助长了其攀附之心。 欧阳修的两大弟子,新学派祖师王安石把自己追溯到太原王世家族,与唐高宗元配老婆攀上了亲戚,而蜀学派大佬苏东坡则将自己祖上追溯到初唐宫廷文人苏味道——自己偶像杜子美他爷爷杜审言的老哥们儿。 而宋朝的文人党争,又恰恰比谁都尊崇新老辈份家学渊源师徒谱系……黄宗羲没修完就隔屁的《宋元学案》中,各地域学派之争更是将大好中华硬生生给四分五裂开来,配合一代代文人官僚相权更迭之争,更显得无比沉重。——这文化界地域与派系圈子的隐患,只怕至今也未能尽除。 相较起来,《唐才子传》反而轻松可爱得多。 中国人就是这样,往往一边严厉修订前史,一边慌忙修饰自家本朝史。 所以朱熹那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才不喜欢司马迁开创的史家风气,讨厌汉唐崇拜心态,为此还跟吕祖谦、陈亮等朋友打了不少嘴巴官司。 原因无他,只因为司马迁同学开了个以“成王败寇”论英雄的“恶劣先例”——尽管这评判标准不能说错,但多少总有些令道德洁癖的人不舒服。 其实他们自己也清楚,“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标准恰恰是符合现实需要的,而那听起来很美的“三代之治”,却从未在真实历史中出现过。 一切都是春秋幻梦而已~ 更可笑的是,老老实实说俺就是一没落书香子弟的朱熹,活着的时候处处被人穿小鞋,死了之后却被后世帝王道学家们一代代奉若神灵,恨不得将其族谱修到黄帝周公时期。这命运倒跟他崇拜的孔老二相似之极。 ——死了的理想主义者,对于当权者来说更有价值,因为死人是不会说“我靠,你TM想干啥”这种话的。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孔子无可奈何,45度角望天泪流满面。 老子拈花微笑,大音稀声,然后拍拍屁股离开,不带走一丝云彩。 --------- 参考书目: 1、《晋书》、《新唐书》、《旧唐书》、《宋史》、《资治通鉴》、《续通鉴》 2、《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中国史学史》 3、《东晋门阀政治》 4、《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5、《陈寅恪集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6、《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 7、《王阳明全集》、《朱子大传》、《朱子学提案》、《闽学源流》、《吕祖谦评传》、《陈亮评传》、《苏轼评传》、《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 8、《宋元学案》、《明儒学案》、 9、《南/北宋文人与党争》 10、《朱熹的历史世界》、《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士与中国文化》 11、《郭璞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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