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念与完成——歌德暮年之恋的启迪
来自:隐君子(偶尔出门去看雨。)
断念与完成 ——歌德暮年之恋的启迪 祝凤鸣 在《亲和力》中,歌德借奥狄莉的日记,表达了如下观点:“我们的激情真是火中的凤凰,老的自焚而死,新的随即又从灰烬中诞生。” 作为情感大师,歌德从少年伊始,直至暮年,一直都被这死而复生的“凤凰”所挟持——从17岁爱上酒店店主的女儿凯特卿,直至74岁,与19岁少女乌尔莉克产生炽热恋情。 尤其是最后一段暮年之恋,每每令人慨叹,激发人们遐思。 一百年前,托马斯•曼就想以“歌德在马里恩巴德”为题写篇小说,后因某种顾虑而改弦易辙,写出中篇杰作《死于威尼斯》;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中,有长文刻画出这奇异之恋的绚烂时刻;2007年夏天,德国作家、八旬老翁马丁•瓦尔泽,也以歌德这段暮年恋为主题,写出小说《恋爱中的男人》,一瞬间好评如潮、持续热销。 马里恩巴德的故事,在德语文学圈内几乎尽人皆知,同时也是歌德研究中的一大悬案。74岁的魏玛公国枢密顾问,一厢情愿爱上姿色平平的19岁少女,并向她求婚,是老不自持,为老不尊?还是情之所至,令人同情称叹?在今天,晚年歌德的激情,老诗人对情感的处理方式,以及它所缔结的果实,又给我们怎样的启迪? 180多年时光迅疾划过,黄昏的火烧云还在波西米亚的天空灼灼燃烧…… 马里恩巴德,以温泉著称,在今捷克共和国西捷克州一带,也就是传统上说的波西米亚地区。1818年,这里开始成为矿泉区,随后建起了一座座旅馆、浴场、疗养院,来过这里的名人除歌德外,还包括随后而至的爱德华七世、肖邦、瓦格纳、易卜生、卡夫卡等等。 19世纪前二十年,歌德几乎每年都要去波西米亚休假、疗养。之前,他一直是去卡尔斯巴德,1821年,歌德另觅新地,于是来到马里恩巴德。 在马里恩巴德,歌德租住在莱佛佐太太家。十多年前,歌德曾向这位妇人献过殷勤,他把她看作潘多拉——其时她刚离婚,带着3个女儿,长女乌尔莉克尚年幼。如今的乌尔莉克,已从昔日女童长成曼妙的少女。 少女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褐色卷发,论姿色,是歌德众多的女友中最不漂亮的——但在丧妻5年的鳏夫看来,乌尔莉克却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遗憾的是,这枝“花蕾”尚在沉睡之中,对眼前的“文坛巨柯”一无所知,她读不懂他的书。离别后,两人父女相称,颇显亲热。 第二年,也就是1822年6月,歌德又去马里恩巴德,在莱佛佐太太家住了5周。“美丽而忠实的女儿”常常陪“父亲”散步……温泉区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云杉树高高耸立。随着初夏气温升高,老诗人的内心也渐渐炽热,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乌尔莉克。 1823 年2月,歌德患了一场大病,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后,诗人也夺回了一颗返老还童之心。这年6月,歌德第三次到马里恩巴德疗养,并入住在莱佛佐太太家对面的“金葡萄”旅社。一起疗养的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74的老翁,一改平日沉默寡言、神色严峻之态,直至深夜还和女人们一起蹓跶,并在舞会上翩翩起舞——“昔日的维特”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次带来的是“老年维特的烦恼”。 沦入爱的漩涡之后,歌德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刚一听到林荫道上的笑声,就放下工作,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杖,急匆匆跑下台阶,去迎接那个活泼可爱的乌尔莉克,像一个少年似的向她献殷勤。 火山般的情感震颤,内心难耐的激情,歌德决定要解决一切——娶19岁的乌尔莉克为妻。7月,魏玛公国的卡尔•奥古斯特公爵也抵达温泉区,歌德请他帮忙。公爵只有身披绶带,代老诗人向少女求婚。 随后,是母亲的语焉不详,委婉敷衍。再随后,是乌尔莉克一家从马里恩巴德去卡尔斯巴德,歌德亦尾随而至。8月28日,诗人在那里度过了自己74岁生日。 9月5日清晨,秋风习习,在揪心等待、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歌德离开卡尔斯巴德返回魏玛。 马车滚滚向前,原野一片寥廓,一如老人的孤寂之心。歌德纹丝不动地坐在车厢里。随后几日,在马车里,在驿站中,歌德一直都在写诗……到达魏玛时,一首诗作完成了,这就是晚年歌德最沉雄有力的抒情诗——《马里恩巴德悲歌》。 对于歌德晚年的这件情感轶事,历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歌德一生,爱过很多女子,到了晚年,仍不减对女性的爱恋——61岁时,爱上了20岁的少女贝蒂娜,她是歌德过去情人的女儿;66岁,爱上31岁的玛丽安娜,一位法兰克福银行家好友的妻子。但这几次恋情,除了激发自己的创作外,诗人都处于克制状态,情感很快冷却下来。 唯有74岁时,与乌尔莉克的最后一次恋情,完全是一次不加节制的欲求,一次“原发性情感”的总爆发——这种充满自我摧残、享受和痛苦的激情,使他险些坠入赤贫的深渊……它那吞噬一切的火焰,也差点将老诗人烧成灰烬。 没有什么比不幸的爱情更让人同情,尤其是垂暮老翁的孤独之爱。我们完全可以将歌德的暮年之恋,理解为一个诗人激情人生的惯性使然,一种生命进入黑夜前的回光返照。但是,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实际情况是,歌德不仅仅是在恋爱,而是向少女求婚,他要改变“生活”,实现一种“生活的”的自由与冒险。 这其中,英国诗人拜伦的影响至为重要。 就在1823年7月,歌德陷入苦恋之际,35岁的拜伦放下《唐璜》的写作,自意大利海岸出发,前往希腊,献身希腊抗击土耳其的解放斗争。临行前,拜伦给歌德去了一封信——在马里恩巴德,歌德展读这封感人肺腑、宛如临终“告别”的信件,倍受感染。拜伦闪闪发光、彻底自由的形象,在歌德情感紧张的日子里,促使他采取最后的决定:向少女求婚。 实际上,早在几年前,拜伦金光闪闪的身影掠过欧洲时,歌德就感到震惊……古老的欧洲,经过多么漫长的时代,才第一次等到一位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他的创作更光辉夺目。面对这位异邦年轻诗人,在情感和作品上,歌德颇具自信;但在生活的表层方面,诸如爵位、财产、女人、决斗、突变、旅游等等,歌德就自叹弗如——他太小心翼翼、克己内敛了。 迟暮之年,老诗人在“生活上”,自然想孤注一掷,想作出最后的搏击和抉择。 但是,歌德失败了,生命陡遇黯然神伤、悲怆哀诉的时刻。老诗人求婚的失败,到底是什么原因?诸多传记一直没有明晰的交代。 歌德去世后,乌尔莉克还活了67年,直到95岁离世。乌尔莉克终生未嫁,年老时,有一次她证实:当时,只要她母亲同意,她当然会接受歌德的求婚。 “当一个人痛苦得难以言语时,上帝让我倾诉我的烦恼。”激情受阻,痛苦涌出,不幸的时刻,歌德的智慧在于——他果然断念,选择了克制,并勇敢地说出自己的痛苦,让痛苦开出花朵,让爱欲变成诗歌。 失恋后的歌德,将内心灼人的热情倾注在《马里恩巴德悲歌》里—— “一个苗条的身形在碧空的薄雾里飘荡,/多么轻盈和优美,多么温柔和明净,/仿佛撒拉弗天使拨开浓云,/露出她的仙姿/……” 这完全是一首用热情、鲜血、勇气和愤怒铸造的爱情诗。 “如今我已经远离!/眼前的时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排?/……无法克制的热望使我坐立不安,/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流不尽的眼泪。” 茨威格有言:《马里恩巴德悲歌》,是一首“献给我们的奇妙的歌”,是这位74岁的老人晚年最深沉、最成熟的诗作,恰似西下的夕阳散射出绚丽之光。 “忠实的旅伴,让我留在这地方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岩石边、沼泽里、青苔上!/你们去吧!……我已经失去一切,也失去了我自己,/不久前我还是众神的宠儿/……他们逼我去吻她的令人羡慕的嘴唇,/然后又将我拉开——把我抛进深渊。” 茨威格进一步评价说:“从此以后,在德国的诗歌中,再也没有把情欲冲动的时刻描写得如此出色——如同歌德那样,把最亢奋的感情倾注进这样强有力的长诗。” 在自传《诗与真》中,歌德说过,每当遇到爱的苦痛,他总设法将它“转化为一幅画,一首诗,并借此来总结自己,纠正我对于外界事物的观念,并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 纵观歌德一生的创作,耐人寻味的是,许多名篇都与女子的恋情有关:如凯特卿之于田园诗剧《情人的脾气》,夏绿蒂•布夫之于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施泰因夫人之于诗剧《伊菲革涅亚》、《塔索》,玛丽安娜之于诗集《西东合集》,米娜•赫茨利帕之于剧本《潘多拉》、《十四行诗》和长篇小说《亲和力》,乌尔莉克之于爱情名诗《马里恩巴德哀歌》。 作别乌尔莉克的爱情,完成《马里恩巴德哀歌》之后,歌德永远告别了爱的激情,进入心境平静、勤奋写作的暮年…… 此后九年,直至83岁去世,歌德以惊人的毅力,写完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和《浮士德》——在最后年迈体衰之际,写作《浮士德》时,歌德有时一天只能够写出巴掌大的一小片文字,但是,他一直在坚持。 这不得不令我们心生敬畏:暮年之恋,梨花乍现,转瞬间零落,但在艺术之树上却自成硕果……在“欲念”和“断念”之间,歌德勇敢地选择了“断念”;“断念”之后,老诗人又全力以赴,催促精神使命的最终“完成”。 这使我联想到,我们身边不少老人,往往也会遭遇黄昏恋情——但在情感挫败之后,一般都失却自信、自我迷失、精神萎靡,随后只剩下青春不再的哀叹。 更令我感叹的是,在歌德的时代,内心深具痛苦的人,还有一个伴侣,还有一个古老的安慰者——那就是上帝。世界,因神的在场而完整。爱情消失,尚可哀告,尚可追忆,回忆也真切,语言和记忆也还可靠——心灵的创痛,紊乱不堪的思绪,也可以变成水晶般明净的诗歌。 20世纪以来,历经两次大战后,人类的心灵也变得狼藉——同是回忆马里恩巴德,无论是罗布—格里耶的小说,还是阿伦•雷乃的电影——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端端的诉说:男人说起去年他们在马里恩巴德相处的各种细节,但全都是他虚构出来的,最后,女人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战后世界文艺,大多弥漫着虚幻之光。记忆,再也不是歌德手中顾盼爱情、缔造诗歌的圣洁工具,而其本身变成了母题,变成了分析和描摹的对象——梦境与现实的混杂,过去和现在的暧昧不明,隐藏在这一切之中的最深刻本质,乃是:生命已成为透明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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