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星辰——初读林燿德 (朱岳)
来自:那颗晴空(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
本文为转载,转载得到原文作者朱岳老师的应允,在此致谢。
破碎的星辰
——初读林燿德
朱岳
第一次看到林燿德的名字,大概是在黄锦树老师的文章“内在的风景——从现代主义到内向世代”中,简短而神秘的一句:“如果加上一九九六年意外死亡的林燿德(他一直想成为‘新世代’的领头羊),死亡之风迅速的带走了五个人。”但也许在这之前我就听过“林燿德”,那是同事告诉我,台湾的某著名出版人推荐这位作者,但当时我并未多留意。
即使是现在,我所掌握的材料仍然极少:我们签下的这部《时间龙》,一九九六年华夏出版社引进的《一九四七·高砂百合》,一九九九年浙江文艺社引进的《林燿德散文》,仅此而已。据说在台湾也只能买到一些二手书。而在一九八七年,瘂弦为林燿德散文集《一座城市的身世》中,有一段介绍,很能表现林燿德其人在当时文坛的冲击力,恕我大段引用:
“一九六二年出生的林燿德今年二十五岁。从一九七八年发表第一首诗《掌纹》到《银碗盛雪》出版……在这对一位作家养成来说不算长的时间里,林燿德发表了近三百首的诗(约一万五千行),十六万字的散文,十万字的小说和六十万字的文学评论,已经出版或即将在年内出版的著作就有七八种之多……此外,林燿德的作品曾荣获十五项文学奖……”
在刘纪蕙《林燿德现象与台湾文学史的后现代转折:从<时间龙>的虚拟暴力书写谈起》(以下简称“谈起”)中,有一则相对完整的统计:“根据林燿德生前自己所编列的简历,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他除了出版诗、散文、小说、评论三十余种,获得三十余项文学奖外,还编著选集四十余种。”这应该不是全部,二〇〇一年杨宗翰还曾主编了一套五册的“林燿德佚文选”。
所以此刻我拿在手里的,仿佛仅是一颗星球爆炸后遗落的几枚冷却的残片。而这个人只活到三十四岁。我不禁感到文学史是如此奢侈,这样一个人物,竟会被迅速遗忘、遗漏,除少数研究者与同道之外,已乏人问津。
令人受到触动的不仅是林燿德短暂生命中的多产,还在于他是一位致力于文学革新的勇者。从刘纪蕙的文章(很遗憾无法收入简体版《时间龙》),我们可以看到林燿德在几方面的发力。他以反对文学的体制化为立场,对当时掌控台湾文坛的三大诗派发起挑战,认为其“权力结构”造成了“隐形的桎梏”。由此,他显示出重写文学史的野心,并梳理了不同于主流的现代派文学传统,以上海二三十年代新感觉派,台湾日据时代现代主义作家、诗人(那一时期,法国超现实主义已经由日本的超现实流派,影响到了台湾诗人的创作。笔者只读过杨炽昌的作品,很惊奇。),台湾六十年代以纪弦为代表的现代派为线索。而这一现代派传统最终指向了林燿德所倡导的“都市文学”,其要旨在于“兼容个人意识川流与集体潜意识”呈现“贯时的文化暗示、民族之梦和并时的社会潜意识”(“谈起”,转引自《观念对话》)。
由观念到行动,除自身大规模的写作实践而外,林燿德还寻访了一系列前辈如施蛰存、林亨泰,展开对话;编著大量选集(四十余种);大力推举新人,也即所谓“新世代”,其中就有黄启泰(几经辗转我们也签下了黄老师的作品集,其作品在台湾几近绝迹,所收短篇,在我看来不乏超一流的杰作),而此人也是“新世代”与“内向世代”的一个衔接点。
据此可见,林燿德著述之宏富,背后的契机与动力乃在其观念和使命感。而这一切,随着他于一九九六年一月八日辞世,戛然而止。可知,他不单是一位天才的多产作家,更是一位文学上的先行者和悲剧英雄。
从简体版《一九四七·白砂百合》的后记(以下简称“后记”),还可以了解到一点林燿德的身世。他的祖父“自幼游离于缅甸,以一个孤儿的身分经历万难才取得东京帝国大学的学位”,后回到闽南故乡,终老于台湾。他的父亲任教于台大历史系逾四十年。一九八八年,林燿德曾回到大陆。后来又在吉林的中朝俄边境地区度过一个多月。关于其人,由于掌握材料太少,只能先介绍这么多。下面还是让我们回到文本《时间龙》。
《时间龙》,完成于一九九三年,它有一个前身即一九八四的《双星浮沉录》,林燿德曾写到:“有时候创作得过些时间沉淀思绪,像最近在台湾我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时间龙》,距离当初第一章的撰写,竟然过了十年。”(“后记”)
这部小说可以归类为“科幻小说”,它所设定的时间是地球纪元二六七一年及之后三十年,空间背景是银河系。此时星际旅行、星际殖民已不成为问题,是以星际战争频仍。但读过全书,会明显感到这不是一部单纯的科幻小说。它包含一些科幻或奇幻的构思,譬如废铁教徒用废弃的各式金属制品堆砌而成的高大395米的废铁女神像,运用液氦超导体与绝对值塑钢技术的悬浮列车,像云一样悬浮于高空的伊莲虫所建立的“气体文明”,可以将人打入异次元地狱的枪械,充当蚂蚁佣兵的昆虫炸弹……但这些奇思妙想在小说叙事中并不占据主导地位。
可以说,小说的核心情节是几个人或几股势力之间的权斗。所以,刘纪蕙在“谈起”中将小说解释为某种隐喻,但这似乎略嫌牵强。与其把它理解为相对直接的“影射”,不如看作一种投射,也即将人类现实中的权斗投射到更为广大、陌异的背景中,由此达到陌生化的效果。这是《时间龙》的一个基本手法。假如将此内核投射到古代,加入相应的奇思妙想,则会成为一部“武侠小说”,等等。所以,说是“科幻小说”,实则是奇特的跨类型作品。
然而,说小说的内核是“权斗”,也有流于表面之嫌。其中的阴谋与斗争手段并不复杂,也并非书写的重点所在。真正具有震撼力的,是对权力背后的欲望呈现,从一开始的情欲,到后来更为大胆的施虐欲的刻画。
小说开篇即有基尔星总督卢卡斯和本应针锋相对的反对派领袖妲·塔特儿在悬浮状态下媾合的叙述,重点当然在于他们的身份所彰显的僭越性。而在代表纯洁的唐荻姬与代表神圣的锡利加(这两个人物略显苍白)相继被杀后,小说的重心逐渐转向对施虐-受虐的刻画。
其中有极为宏大的科幻史诗级的施虐景观——暗大帝在征服基尔星后,对地球人后裔进行施虐,他将三百多万人类遣送到大甘姆(相当于基尔星的月亮)上,开凿星球坚硬如钻石的表层,为的是在这个“月亮”上刻画出自己巨大无比的头像——“三百多万人类变成了盲目的工蚁,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是毁弃者永恒的面容。”更为讽刺的是,“在大甘姆环绕柴基达星(即基尔星)运转一周的六十日中,暗大帝的表情不断地变异,从月缺时的侧影到月圆时的正面,就连满月的三日中,暗大帝微笑的角度也在悄悄地变化。”这个用星球雕刻的头像供基尔星上的亿万农奴敬仰、崇奉。描述某个庞大群体的盲目性,及其中个体犹如蝼蚁的生生死死,也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似乎也反映出作者对于人类群体命运的悲观态度。
也有涉及身份僭越的施虐描写,如克里斯多娃,曾统治奥玛星多年,是不可一世的女统领,她美丽的头像被镌刻在星球流通的硬币上。而在遭罢黜后,她被囚禁在一颗人工小游星里,流放到外太空,她蹲踞在狭小囚室内,肉体已经崩溃,但还必须保持对叛徒王抗的“憎恨”,“因为她的憎恨是这颗小游星的能源,她强大的精神力恰好能够衔接精神能源储蓄器,维持这颗人工星球的正常运转,也恰恰好维持着自己的生命。有一天她停止了对奥玛星和王抗的诅咒,整颗小游星将失去动力,不再自动由星尘带中的悬浮物提炼那些烤熟的橡胶般的太空食物、不再发电保暖、不再维持氧气制造机的功能,那时克里斯多娃将被冻结在一块金属废铁的中央。”这无疑是一种匪夷所思的酷刑。而僭越者王抗后来的下场更为诡异,他被封闭在一个异次元空间,必须不断解开数学谜题才能挣脱出来,而这些谜题实则只是引诱他耗尽心力的诱饵。
以及将人体物化的叙述,失去爱与信仰的卢卡斯将女性视为玩物,曾经作为克里斯多娃玩物的男宠王抗僭越大统领位置后,对于他人肉体和心灵的种种玩弄,乃至以美女为食的异星怪物罗哥将女伯爵巴普洛娃活活吞咽下去的血腥场面。
在这样施虐-受虐之下,权力/肉欲,精神/身体,生命/死亡之间的屏障被强力击穿。
但我们也不能说,这是一部以巴塔耶的思想为内核,披着科幻小说外衣的异色小说。因为作者对施虐欲、对权力结构始终保持批评、讽刺的态度,甚至带有一丝调侃、幽默的色彩,或者说有一种“漫画感”。这其间有一股张力,不妨引用林燿德的一则箴言来表达此辩证性:“神的爱有很多种,最重要也是最伟大的一种,便是纵容撒旦。”(《城》)
更重要的是,作者实际上将小说中指向客体的欲望,充分还原为了对于文本本身的欲望。
对构成文本的语言、叙事的欲望压倒指向客体的欲望,这是保证文本纯粹性的根本,也即纯文学与工具化的文字的界限所在。这不是说作者的欲望一定被“升华”掉了,而是说,文本的伦理于此得到确立。
林燿德首先是一位诗人,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诗性,像开篇第一二段:“中校将登山用的钢爪扣住一块凸出的电路板上,继续朝向鸽羽灰的天光接近。/灰蒙蒙的天外有无数悬浮的星球,有的带着七彩的光环,有的孤绝得像一团冰块,有的是虚妄的气团,有的只是一块燃烧的大废铁。”如果分行的话,就很像诗的一部分。所谓“诗性”,大概是指修辞的强度,而修辞所体现的则是对于语言的欲望(而非“需要”)。可以说《时间龙》的每个细节都渗透出这种对词、句式、节奏以及种种明喻暗喻的欲望。
仅以颜色词为例,小说犹如一幅幽魅斑斓的长卷冲击着读者的视觉想象——冻色、鸽羽灰、锈桔梗色、红褐色、淡墨色、靛蓝、幽蓝色、蜡黄、乳色的氛围、火的色泽、琥珀色、利休灰、蔷薇色、淡金色、藤灰色、芥子色、绀青色、焦茶色、深咖啡色……
而《时间龙》的整体也像一部史诗剧,不仅因其质疑人性,探索深层慾望,忧虑人类命运的主题,及其宏大、瑰丽的背景,还由于它在多处运用留白手法,制造了种种谜团,这些谜团就像是一个个黑洞,赋予文本深度和神秘感。如锡利加最后告诉妲的秘密是什么,妲的结局是怎样的?色色加抵御梦兽族的秘诀是什么,梦兽族象征着什么?小说为何以“时间龙”命名?作者好像都留下了线索,但并没有交待清楚。这些谜题也便留给了读者去思索。
小说的另一特异之处是其在时间上的跳跃,主人公卢卡斯从逃离基尔星,到在奥玛星再度崛起,中间跨越了三十年,这三十年中发生过什么,只有零星隐约的讲述。
而《时间龙》这部小说,作为林燿德的最后一部小说,它的完成距今也已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后看,它依然前卫并标示出一个拓展纯文学的向度。我们期待,此次推出本书简体版,能让林燿德这颗陨星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重现异彩。
2020.4.16
后浪出版计划中还包括林燿德的另一部作品。散文集《钢铁蝴蝶》,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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