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斯鸿:景德镇的硝烟往事。
沉默的风景(随喜。)
不知不觉中,欧洲人的生活正在被景德镇改变。 因为景瓷,他们的审美开始改变,东方艺术也成为品味的象征。因为景瓷,下午茶成为习惯,并成为生活的重要部份。 谨将此敬献给圣母玛利亚 年近七旬的Andrea Mantegna,仍然对他将要在绘画中讲述的故事充满澎湃激情,尽管这一次,画面的主角照旧是他熟悉的耶稣和圣母。这个擅长于宏大构图的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画家,几乎从不放过每个能讲故事的细节,无论蓝天白云还是小小的天使形像。 落笔之前他就想好了,这次他要用一只来自中国景德镇的青花带盖茶盅来讲述。画面里,一只青花瓷器将作为圣洁的礼物,借由一个老僧的双手敬献至高无上的圣婴耶稣和玛利亚。对于Andrea Mantegna和这个时代的欧洲人来说,这的确是唯一配得上神圣基督的最好礼物了。 Andrea Mantegna的画作完成不久后,他的连襟兄弟、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画了一幅《群神宴》,而群神所使用的器皿,也是来自景德镇的瓷盆。显然,这并不是画家们一厢情愿的联想,在那个神奇的时代里,人人都用对待圣物般的景仰之情来对待那些偶尔一见的景德镇瓷器,人们很少有机会触摸到这些只在皇帝和贵族的收藏柜里出现的瓷器,但是关于它们奢华之极且具有神奇力量的传言,却在市井频频流传。 这看不见的神圣之物,在传言里变得越来越玄乎。欧洲民间开始有人传说瓷器的魔力,说用它盛水吃饭能让身体强壮,瓷上的漂亮青花碰到毒药会马上变黑,要是把毒药放进瓷器里,整个瓷器就炸开了。至于这种神秘之器的制作工艺,一个法国作家干脆说是“由鸡蛋壳和捣碎了的贝壳制成的”,这已经是欧洲人唯一能想到的、足以和瓷器的质感和光泽对得上号的东西了。 那已经是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事情了,此后足足花了将近100年的时间,欧洲人才从青花瓷的迷信中出来。他们开始学着为了礼仪和审美而是用景德镇瓷器,而不是为了强健身体和防止食物中毒。因为瓷器,他们的审美开始改变,金银器被用来装饰和镶嵌瓷器,而不是大喇喇地做成金碧辉煌的盘碗,他们开始接纳和欣赏东方艺术,并以此作为品味的象征;因为陶瓷,下午茶成为习惯,让那些漂亮的瓷盘各自盛装着点心,再与成套的杯具搭配,逐渐成为生活的重要部份。 “克拉克瓷”被记住了 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欧洲人对于中国瓷器的热爱,才促成了东印度公司的成立和蓬勃发展。当那些来自英国、德国甚至日本向荷兰东印度公司购买瓷器的时候,他们已经对景德镇陶瓷越来越熟悉,甚至知道如何分辨福建瓷器、潮州瓷器和景德镇瓷器的差异了。前者常常模仿畅销的景德镇瓷器风格样式,然后和景瓷一同出口外销,彼此看似盟友,其实却是竞争对手。依靠独特精致的青花瓷,景瓷一直处于保持着自己不可取代的大牌地位。 与此同时,欧洲人也对每日在瓷器上看见的《西厢记》故事和充满东方风情的鱼龙图纹越来越熟悉,“既然这些瓷器让我们每日都不可离手,那我们的上帝一定会喜欢被绘成青花,在这些重要的地方时时警醒世人的,”这么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很快就订购了第一批以西方题材为青花图案的订单。货品上市后,市场的反响几乎可以用热烈不仅本国需求强烈,连相邻的英法、西班牙、葡萄也前来抢购。几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克拉克瓷”这个词就牢牢地被人们记住了。 早期从景德镇运输瓷器的船中,荷兰的克拉克号是最富名气的,所以最初人们习惯把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所有外销瓷都叫克拉克瓷。后来,外销瓷的特点越来越清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瓷器底部绘有花卉草虫、禽鸟动物、山水人物等纹样,器壁在6-16个不等的长方形、圆形、扇形内绘上杂宝、花卉等图案,这些样式的瓷器,便都称为克拉克瓷。克拉克瓷的开光样式,原本并不是景德镇人的发明,而是吸取了伊斯兰陶器的样式再重新融合设计而成,这种中西结合的创意,让人们亢奋不已,也因此在欧洲和亚洲一些地区都卖得红火。 万历末,天启初,明王朝风雨飘摇。官方已经顾不上在景德镇的窑事了,能工巧匠们眼看形势不对,转而重新操持起民窑的活计。日本茶师小堀远州就在这段时间前来定制了一批青花茶道器具,底款打的是日本瓷圣、曾到景德镇学习制瓷的陶艺师吴祥瑞的款:“五良大甫吴祥瑞造”。这些瓷器有茶碗、茶入、香炉、水指、盖置、火入等数款,造型精细、胎质细白、青花发色极美,图案呈现出强烈的日本审美气息。这些被称作“祥瑞瓷”的茶道瓷器,一直以来都被视作经典,却也成了景德镇瓷器的明朝绝唱。 和伊万里烧的轻松交锋 明灭清代。顺治十二年,朝廷颁布了海禁政策。陶瓷的外销之路被堵死,原本以为靠国内市场活命还是有指望的。却不想在1674年,景德镇等地竟遭到叛军吴三桂、耿精忠之流的蛮横洗劫。这场浩劫一直持续了3年,大量民营窑厂被彻底焚毁,瓷业就此凋敝。 战乱平定后,康熙随后就派人到了景德镇,要在此监督烧造一批皇室御器。在这一场连续8年的烧造中,官方几乎将所有景德镇的优质瓷土和青花料都霸占了过来,好工匠也都变成了皇家御用,民窑无好料可用无能工可造,造出的瓷器也都姿色平平,钻了海禁的空子而外销的少量瓷器,也在市场上失宠。 眼见连年等不到景德镇的优质瓷器出口,数量庞大的欧洲家庭却不能再忍受瓷器匮乏的日子了。他们早就习惯了每日享用中国茶叶、墨西哥巧克力和埃塞俄比亚咖啡,没有那些精致实用的茶具、咖啡具、巧克力杯、盛放茶叶与咖啡的瓷罐子、奶壶、糖缸,生活还怎么继续? 伊万里烧闻风而动。 位于日本佐贺的伊万里烧那时已经颇具气候。除了附近的有田就有合适的瓷土矿场,烧瓷的工匠也已手艺纯熟,毕竟早在明正德年间前来景德镇学艺的陶艺家伊藤五良辅(中文名:吴祥瑞),就已经习得青花瓷制造的精湛手艺,几代人下来,日见长进,能将景德镇瓷的造型、纹样仿得极为精妙。尽管工艺落后而导致成本大增,售价也因此比景德镇瓷高,但终究有聊胜于无,伊万里烧瓷器迅速占领了欧洲家庭的各个角落,取代了此前景德镇瓷的地位。 1684年,海禁终于解除,但资源和能工仍被官窑霸占着。直到1688年,景德镇人才喘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景德镇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失去的江山从伊万里烧那里夺回来。 这场交锋似乎显得太过轻松了。对于刚从严苛的官窑烈炼中解脱出来的景德镇人来说,仿制那些广受追捧的伊万里瓷实在太过简单。不仅如此,景德镇人还能把仿品做得质量更佳、成本更低、数量更大。毫无悬念地,欧洲人很快就放弃了伊万里瓷。 至于奋斗多年的伊万里瓷,由于烧制技术没有改进,柴草消耗过大,瓷器成品率太低,质量又差强人意,终于陷入重重困境。日本政府只得下令重新整顿窑业,不再恋这场国际外销瓷之战。 温和的战役 眼见景德镇的大受欢迎,任何一个有点市场头脑的人,都会从里面看到滚滚的财富,更何况是精明的欧洲资本家。多年来,前往中国的传教士一直不少,其中又有一些是混杂着前往景德镇学艺的。在景德镇这个地方,要学点手艺绝不成问题,于是很快就有欧洲人顺利出师回国并带走了一些高岭土,就像此前前来学艺的那些日本陶师一样。1708年,欧洲结束了只能烧软质瓷的历史,转而发明了用高岭土、长石和石英的“三元配方”烧制硬质陶瓷。 两年后,德国的迈森作坊已经把老师那里的手艺学以致用并推向市场了。他们仿造出的景德镇风格瓷器,虽釉料不佳,却不乏景瓷特有的优雅造型及纹样,并在画风上有着欧式情调的创新,在市场上大受欢迎。此后西班牙、荷兰和英国也加入仿制行列中,不过这一次,它们仿的不是景瓷,而是迈森瓷。 景德镇很快调整路线,先是将画风转向更富异国情调的画法,接着又抓住迈森瓷色调呆板、釉料缺乏润泽玉质感的缺陷,迅速制造出一批超越迈森瓷本身的仿迈森瓷。当这些浑水技法高超、色阶丰富、画面明快清澈的青花瓷再次出现在欧洲市场时,景德镇又赢回了市场的赞许。 不过,景瓷的新打击并没有让迈森消失。迈森很清楚欧洲人的审美和需要,并以此来弥补自己在工艺上的不足之处。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迈森与景德镇的关系更像是技术和审美的交流,而不单是一场赤裸裸的金钱战役。 那个小小的、靠模仿景瓷起家的迈森瓷器作坊,历经三百年后,已经成为了“瓷器中的劳斯莱斯”,并成为欧洲人心目中的经典奢侈品,小小的一只普通咖啡杯售价就达2000元人民币。至于当年在市场上比迈森风光得多的景德镇瓷家,如今早就没了踪影,空留如此这般一段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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