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宾夕法尼亚到复旦——还原一部真实的中美关系史——汪熙教授访谈记录
来自: 楚囚(让所有人都拥有硕士学位)
汪熙,男,安徽休宁人, 1947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工商管理学院,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现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汪熙先后在上海社科院、复旦大学从事中美关系史、中国近代经济史等方面的科研与教学。1985年晋升为教授,1986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国际关系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他长期致力于中国近代史研究,在中美关系史、中国近代经济史等方面成就卓著。主编《中美关系研究丛书》,已出版40余辑;与陈旭麓、顾廷龙等先生合编的《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也亦出版10辑。 我出生在安徽休宁,在南京读高中,抗日战争爆发后逃难到重庆。在重庆读完了高中,然后去成都读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大概在1943年,我在重庆的一家保险公司做事情。正好有国民政府组织留美考试。抗战时期生活很苦,这是抗战多年来的组织第一次出国考试,我想去试试,结果考取了,就出国了。 去美国以后,一直读的还是经济。但我对历史则充满兴趣!我一直选修历史学的课程。经济史学得很好。我还记得在国内大学时有一位教历史的先生,一个姓梅的法国留学生,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有时考试的时候,他表扬我说:“汪熙啊,我给他101分!”虽有些夸大,但意思是我答的很好,他很满意。所以,我对历史一直很有兴趣。但我想,学经济更符合当时的客观情况。 我在比诺特大学学习后,就到芝加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学习了一个学期,暑假时与哈佛大学陈观烈(原复旦大学世界经济系教授)、谭崇台(武汉大学商学院教授)、陈文蔚(美国马瑞特大学经济系、商学系教授)一同到康奈尔大学共度一个暑假。我一直想学国际贸易,在入学资料中发现还有保险系,就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所以我就申请了这个学校。读了国际贸易和保险。在那里我也一直选修关于历史方面的课程。不过我的主修仍是国际贸易和保险,历史是我的爱好。 在美国的五年对我影响很大。虽然我后来搞的是历史,但我的研究方法与在美国学到的有很大关系,有很多算是学院式的研究方法。 我的转向应当是形势所迫。因为我回国的时候刚刚解放,那时讲国营经济,不需要你资产阶级那一套。我学的东西,什么工商管理、保险,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外交都是封锁的,美国也不让我们做生意。国家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所以我就转到了上海社科院2。我搞经济史,因为我原来爱好也在这方面。当时虽说我们有可能留在美国,但我们与现在留美学生情况不同,我们都一心想回来,认为自己事业在国内,不像后来人们不愿回来。 文革后,重新分配工作,我就从社科院调到复旦来了。后来又进历史系。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陈观烈,就是前面说到的,哈佛毕业的,和我同一年去美国,他知道我当年学的是国际贸易,他就把我拉到了世界经济系。这样,我就能比较好地发挥专长了,这与回国时完全不同。在复旦时,国家教委委托我编了一本《国际贸易与国际经济合作》,销量还算不错,重印了三版。 “文革”开始后,张春桥说社科院是个烂摊子,要砸烂。所以,我们搬到奉贤农场去劳动。 那时还叫做兵团。第一兵团、第二兵团……我们是第六兵团的。我们不属于劳动群众,所以不能开会学习,每天只能劳动。大约五、六年之后,上海因为天气热,工厂需要人,又抽调了我们当中身体比较好的。我算身体好的,所以回来“战高温”。老师傅因为天气热身体不行了,我们就赶快顶上去。我就这样“战高温”,有三、四年吧。因为我身体最好,就把我分到劳动强度最强的一个厂——“耐火砖厂”,那是很“结棍” 的。“战高温”的时候,邓小平上台了。他上来后的一个措施,就是把支援高温的知识份子一律派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大部分人都是愿意的,就统统回去了,发挥自己特长。有人问我填哪里,我说复旦,就调到这里来了。 我和复旦是有渊源的。我中学是在复旦附中念的,在徐家汇那边。复旦还有另一所附中,就是现在的复旦附中,在国权路那里。那时的复旦附中就是徐家汇的李鸿章祠堂。我对复旦有感情,我愿意到复旦来。文革刚结束,复旦很乱。刚到复旦没多久,就被调到外面做“盛宣怀档案”工作,陈旭麓是组长,我是副组长,还有上海图书馆的馆长也是副组长 。 我的第一篇论文,来复旦以前就写了。那时是在社科院,是在印度大起义一百周年的时候写的,写完之后,就寄给我的老师陈翰笙 ,他说很好。后来在《历史研究》上登了出来,那是1959年。顺便讲一句,我最大的遗憾是我们最宝贵的时间被冲击掉了。我回来以后,不断地受到“革命”的冲击,不是这个运动,就是那个运动,我们从美国回来的知识分子,总是卷入这些运动当中,不得安宁,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写东西。应该说我一生最宝贵的时间都在“革命”当中,给浪费掉了。所以到后来,稍微安静一点,我才写一点东西,还有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写。现在对我来讲,挣些时间而已。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写点东西,把应该写的写完。当然,能写多少很难讲。 我以前也上过课。在社科院的时候,也有人请我去讲。我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也在复旦银行系讲过课。当时历史系的学生也不是很多。有的学生被耽误了很多年,下乡多年,年纪大了,再重新拿起书,多少年没有读书了,大家都比较刻苦。多少年之后,才上了轨道。当时只有本科生,我主要教书、写文章。当然,教书写文章是有些不同的。写文章用来教书,感触更深一些。那个时候在复旦的好处,跟我原来想象得差不多。有一个比较宽松的学术氛围,不像有些地方卡的很紧。我写过一篇文章《略论中美关系史的几个问题》。在文革刚刚结束后发表的,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我觉得研究中美关系,应当是辩证的,不应当是孤立的,不仅有中美两方面,还有国际的各种因素。也就是客观的历史分析的态度。我考虑到中美关系史过去的研究方法不是正确的道路,这对国家也是不利的。片面地了解东西,不真实情况地反映,对国家掌握政策也是不利的。所以我想来想去,就写了这篇文章。文章在当时算是第一炮,引起了轩然大波。最有代表的是北京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有几个人写文章,很大的文章批评我。在过去的话,我肯定是右派。批评我的人很多,什么资产阶级买办利益的学者、美国的买办走狗……复旦大学很注意这个问题,把它仅仅限定为学术上的争论,若是在别处,这就是政治上的问题了。在这里,这是学术问题,应当讨论而不是上纲上线,这很不错。从这个时候开始,情况也开始变化,有很多人站出来,支持我的意见。这样一来,我的日子就好过一点。这就是复旦的好处。它对学术问题的讨论是很宽松的,并没有对我上纲上线。后来我才知道,系里的压力也很大,党总支专门开了会讨论,但没跟我讲。《世界历史》杂志社支持我,认为文中提的问题恰当,没有正式反驳我的文章。 我觉得在这个事情上,历史系党总支的做法很正确。以宽松的态度对待学术问题,不来追究我,都没有找我谈话。当时骂我支持我的都有。但和文革不同,不上纲上线了。我自己在文革时,根本就不写文章了,也不愿意写文章了。当时历史学是影射史学,是说假话,我不搞那一套。历史系总的来讲,环境还是不错的,和复旦总的环境差不多。对学术讨论都是一种宽松的态度,这是很不容易的。文革期间,历史系有许多派系,各派系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对于学术打击很大。 我在复旦先到了历史系,后来把我调到了世界经济系。因为当时世界经济系恢复了之后,不是很齐全,像国际经济贸易这样的专业都没有,根本不能称其为世界经济系。所以就把我调过去,让我把国际贸易专业建立起来。因为当时世界经济系的系主任就是我留学时的同学陈观烈。去了几年,把班子搭起来,人也培养出来。后来我觉得历史系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也需要我回去。所以又回到了历史系。在世经系的时候,我在美国学习的世界经济方面的、国际经济保险方面的知识基本上都用上了。后来历史系近代史组需要人,有一度,我做了近代史组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历史系了,也不想离开历史系。我的博士点设在美国研究中心(下简称美研中心)国际关系专业。但我培养的人都在历史系。因为当时美研中心的主任是谢希德 ,我是副主任,所以我在美研中心的时间多一点。 我授好多门课,拉美史、外国史、中国史、经济史,有很多,我不太记得了。当时学生一进来就把研究方向定下。你是拉美史,你是经济史,你是国际关系史。定专业有它的好处,但是对本科学生来讲,太早了一点。因为当时大家的知识准备还不充分,从中学一上来,就定专业,其知识面就太狭窄了。现在,有的学校到大三还不分专业,实际上应该这样。我教近代史、近代中美关系史,另外还和别人轮流讲课。当时学校的各种讲座挺多的,我也作过一些。还记得当时我是在管理学院的大礼堂讲,来听讲座的人不少。讲完了以后,问问题的人也很多,我觉得这很好。 在教书方面,我总是要做充分的准备,并且希望同学提问题。我找到一些东西,这是关于中美关系史的课堂讲义,我当初都把它写成稿子(先生拿出几本很厚很旧的讲稿)。我上课就把这个带去,这是我的底稿,同时还预备一些材料。这是我发给学生的材料,因为需要抄的太多,在黑板上板书已经来不及,我就把它印成材料发下去,让学生自己看。他们是专这一门研究的,非要专进去不可。因为你们现在面比较广,这有好处,你们的基础会打好一些,但是也妨碍了你们的深入。应该讲第二步就是深入了。你们现在就应该心里有些想法的,哪些是爱好的就可以继续深入,这不妨碍你们的基础学习。 我上课要提出问题的。所以学生如果没有准备,常常就会答不出来,有时乱讲一通,我一听就知道不对。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有个同学头一天没看书,贸贸然就来上课了。那天我刚好点到他名,他答不上来,就冷场,很尴尬。我喜欢能够提出问题的学生,有的学生从头到尾不讲一句话,这是我们中国与外国习惯不同。外国学生喜欢问问题,我们中国不喜欢。学生对老师应该多提问题。在中国,对老师提问题好像不礼貌,所以不去思考,你怎么教,我怎么写,我怎么记下来,就算完成任务。这是我们中学遗留下来的习惯。我那时常请外国人给学生讲课,就要私下里和学生打招呼,让他们一定要提问题,要是没有,也要凑几个人提问题。讲完后如果没有一个人提问题,外国老师觉得很糟糕,觉得自己讲得不好。其实学生有没有问题呢?有问题,种种原因让他不好意思问,或者由于英语讲得不好。所以后来我告诉他们要是不行的话用中文问,但是常常要动员了再三,才有几个人提问题。上次我请了一位康奈尔大学的教授,我请他在美研中心讲了一次课,列席的一般都是硕士生,但是问题很少,再三动员,才提出些问题。我常上完课问学生有什么问题,有问题提出来。我点到某某同学,问有什么问题,逼他才会提出来。有时候,我会检查大家的笔记。因为大家都埋头苦记,我想看看他们都记些什么东西。我就收上来看看,这也带一种鞭策的作用。当时有股风气,叫“读书无用论”,所以有的研究生不好好读书,我有几次到宿舍去看他们,了解他们的情况。那时有的博士读书条件很艰苦,我从研究费用里头每个月拨几十块钱给学生。在美国的时候,有好的资料,我拿回来,能够翻译的,我就叫学生翻译。 一般来说,我的毕业生毕业之后我负责写推荐信。在中国有很不好的习惯,就是乱写推荐信。甚至不认得的人也写。对我而讲,只有我亲手教过的学生我才写推荐信,所以我得罪了很多人。当时叫我写的人有的很够格了,很有交情,我都没有写。康奈尔大学的高家龙 教授就跟我讲,他们刚刚收到推荐信的时候,觉得这样好的学生真是难得的天才,一定要好好注意他。后来却发现这个学生不像推荐信里说得那么好,差得很远。第二次,他们就很严格了,但是严格的结果和推荐之间还是差得很远。他们后来说中国人搞的还是孔孟那一套,与人为善,叫我推荐,我总是说好的,而这种东西在美国是不行的,应该实事求是,好就好,坏就坏。做学问方面,我常对学生讲,要他们不要专钻牛角尖钻到一个狭窄的方向,这样虽有些好处,但影响整个的发展,所以我希望他们能“博”一点,这对他们研究有好处。虽是学历史的,世界经济也应熟悉一些,我就让他们去世经系听课。 我的很多东西都在《复旦学报》上发表,很多设想,都是先在《复旦学报》上试着发表。我大部分东西都是自己搞的,复旦的图书馆对我来说不能算没有帮助,但大部分材料不是从校内渠道获得的,不像美国的费维恺他们的资料主要都是从哈佛图书馆来的。研究主要是我在自己家里单干的。不过学校和历史系也有很大的帮助,那篇《略论中美关系史的几个问题》,如果不是学校和系里的宽松态度,可能对我影响很大。这点很不容易,我希望以后复旦能保持这种态度。因为宽容对学术有好处。比如对我的行当来说,像以前那样的话观点越来越偏、越来越窄,中美关系史上的真相就永远得不到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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