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李零:简帛古书的整理与出版
蛋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
简帛古书的发表,通常要经过四个环节:发掘-保护-整理-出版,这四个环节,一环 扣一环,每一环都很重要。发掘、保护是靠考古学家和保护专家把关,整理、出版是靠 古文字学家和出版社把关。前期工作要靠后期工作来实现,出版是收功之役,好坏全在 这最后一举。怎么才能把书出好,我想讲一点我的体会,供大家参考。 一、简帛古书的概念 (一)简帛 中国早期的书是写在简帛上。简帛古书是中国文明的一大特点。 简帛,包括三种材料: 1.简:竹简、木简,大家很熟悉。 2.牍:竹牍、木牍,竹牍比较少。 3.帛:可能比简牍晚一点儿。《论语?卫灵公》提到「子张书绅」,不能说就是帛 书的源头。今语「图书」,既包括图,也包括书,两者在古代关系很密切。帛书,到目 前为止只有两批,子弹库帛书和马王堆帛书,两批都有图。古代的图,主要画在帛上。 但竹简,偶尔也有图。竹简上的图都是插图(黑白线图),画法比较简单,好像帘子画 ,画面是裂成一条条,效果不太好。子弹库帛书有《十二月神图》和《月名图》,马王 堆帛书也有很多图。帛图,汉代很发达。《汉书?艺文志》中的书,凡标卷,皆帛书、帛 图;凡标篇,皆竹书,图的数量相当大。马王堆帛书,有图有书,有带图的书,也有带 字的图。图是以图为主,如马王堆帛书中的《地形图》、《驻军图》和各种城邑、宫室 、墓穴图都是以图为主,字,不是没有,就是很少。1书不一样,它是以字为主,图只是 插图,如马王堆帛书中的《禹藏图》、《牝户图》就是属于插图。还有一种图,图和字 是混在一起,很难分开,如马王堆帛画中的《丧服图》和《太一将行图》,字和图就很 难分开。 (二)古书 1.什么是书?书史的讲法,往往不分字与书,写下来的一律叫书。出土文献的概念 也很滥,同样不分字与书。钱存训,以一书名世,曰《书于竹帛》,2他以《墨子》语题 书,强调「书于竹帛」才算书。这个区分很重要。世界各国,书写材料都分硬材料和软 材料。我国的书写材料也分软硬,金石是硬材料,用刀刻;简帛是软材料,用笔写,两 者不容混淆。金石学是铭刻学(epigraphy),甲骨、铜器、碑版上的字是铭文(inscr iptions),不是书。简帛才是书。西人把手写本的书叫manuscript。竹简、帛书都是m anuscript。简是卷轴式,帛书分折迭式和卷轴式,后世的纸书也分这两种。纸书是帛书 的后裔,帛书是竹简的后裔,一脉相传。纸书和帛书都模仿竹简。这才是真正的书。 2.写在简帛上的书也分两类:一类是文书,包括律令、账本、信件、占卜记录等等 (私人的文件也属这一类);另一类是古书,则专指人文、技术类的各种著作。当然, 我说的「技术」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科技。当时的「技术」,总是和占卜混在一起。 3.如何区分文书和古书。文书是档案。档案是用来查,不是用来读。古书才是用来 阅读。但现代出版物,因为学院化的学术规范,脚注越来越多,很多书也是用来查,根 本没法读。古代的图书馆也是档案馆。文书和古书,两者有交叉。内阁大库档案中有古 书。历代史志也偶收文件,如诏令议奏类。 (三)从出土发现看文书 1.边塞文书,过去主要出于西北,汉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即今甘肃、宁 夏和内蒙西部。秦始皇五次巡游,北方的边郡,他几乎全都转到;南方不一样,顶多到 长江一线。南郡是长江一线的中段,古人从洛阳南下,一定要去南郡。南郡再往南,只 到洞庭,洞庭以南他没去。湖南,在古人眼里,是比较偏远的地区,但里耶秦简的记载 不可思议,当时的迁陵县,一个偏远山城,人口居然有55534户。我们要知道,《汉书? 地理志》记载,西汉时期,40000户以上的大城,全国只有9个。文书简,过去的研究重 点放在西北,现在湖南很突出。当年,汉武帝征南越,他是从云南、贵州和湖南、江西 发兵,这些地点同样有边塞的性质。现在,湖南的发现越来越突出。简牍,楚简、秦简 、汉简、三国简、晋简,哪段都有;数量,全国的发现加起来,也比不了湖南一省;帛 书,上面说,过去只出过两次,也都在长沙。可见南方也很重要。 2.内地文书,发现反而少,黄河一线,咸阳不出,长安出过一点儿,洛阳、郑州也 不出。真正属于中央政府的东西,我们看不到,不是毁了,就是没发现。 (四)从出土发现看古书 1.楚简,有遣册简、卜筮简(不应叫祷祠简)、文书简三类。这三类都是文书,不 是典籍。典籍的范围,可参考《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汉志》著录的古书,主要分六 类: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前三类是人文,后三类是技术。这六类, 楚简都有。 2.秦简,有律令简、质日简、道里书,还有发给文吏的守则,相当后世官箴的简册 (即讲为吏之道的简册)。秦简,文书简很突出,但不是完全没有古书。当时的古书, 范围比战国窄,没问题。当时的古书,以《汉志》六类衡之,顶多是禁前三类。即使前 三类,也未必都禁。秦墓出哪些类,不出哪些类,我的基本估计是:第一,六艺类,大 体禁,但秦法不禁医卜农桑,六艺类的易并不禁;第二,诸子类,也禁,秦墓的确没有 出过子书;第三,诗赋类,汉代流行楚赋,但《诗赋略》有荀卿赋,荀赋是赵赋,目中 还有《秦时杂赋》,秦代和汉代不一样,楚赋不流行,秦赋并不禁,北大秦简有诗赋, 可见诗赋并不都禁;第四,兵书类,历代都属禁秘,即使民间有私藏,也不如日书、医 方流行,秦墓未见(出土发现,只有银雀山汉墓集中出土了大批兵书)。第五,数术类 ,战国秦汉时期,日书最流行(楚墓已有两次发现);第六,方技类,战国秦汉时期, 医方最流行。 3.汉简,种类最全,《汉志》六类,或多或少都有出土。当然,仔细比较,汉代和 战国比起来,变化还是很大,比如经学凌驾诸子,还有儒、道为显,排在最前,阴阳近 儒,法近道,排在其次,名、墨沦落,排在最后。 现在,文书和古书已经分为两门,各是一门学问。 二、百年回顾:发现与出版 有人说,盛世才出宝贝,那是说反了。 1900年前后,是灾难深重的世纪之交,国运不昌,乃有五大发现:殷墟甲骨、西北 汉简、敦煌遗书、内阁大库档案、少数民族古文字。五大发现,去少数民族古文字不数 ,是四大发现,去内阁大库档案不数,是三大发现。无论五大发现,还是四大发现或三 大发现,其中都有简牍这一项。 五大发现,有个问题不容忽视,它们当中,有三大发现(西北汉简、敦煌遗书、少 数民族古文字)是「丝绸之路上的洋鬼子」替我们发现。3我们的研究,是他们开的头。 2000年,应该给五大发现过生日,回顾一下20世纪的发现。20世纪是简帛发现的新 纪元。骈宇骞、段书安先生的书,就是讲这个新纪元。4 截止2010年,近百年来,中国28个省、市、自治区,到处都有简牍发现。北方,除 东三省、山西,南方,除上海、浙江、福建、台湾,西南,除云南、贵州、西藏,都出 过简牍。 事情回头想,真是想不到。我读研究生时,简帛还是绝对枯燥、无人问津的学问, 现在怎么样?年轻学子,摩拳擦掌,居然成为时髦学术。 限于时间,这里只谈标志性的发现,而且是有正式出版物的发现,我选了13项。 (一)解放前的发现(1901-1949年) 中国的金石图录,1900年以前,几乎都是摹写刻版;1900年以后,用照相技术印刷 的出版物才流行开来。这一时期,有三批发现最重要,我把有关出版物列在后面: 1.旧敦煌汉简(1907、1913-1915、1920、1944年出土) 敦煌简,汇集历年所得,有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汉简》(北京:中华书局 ,1991年),但发表最早,当属斯坦因第二次中亚考古所得,即1907年在疏勒河流域的 发现,现藏大英博物馆。罗振玉、王国维《流沙坠简》(京都:东山学社,1914年。今 有中华书局1993年重印本)就是研究这批简。《流沙坠简》是中国简牍学的开山之作, 不仅是研究文书简的开端,也是研究古书简的开端。罗、王的研究对今天仍有影响,比 如他们定的「历谱」一名,就为后来的学者所沿用。但他们的研究是根据沙畹的材料, 沙畹的书反而是源头。5 2.旧居延汉简(1908、1930-1931年出土) 这批简是西北考察团在张掖郡居延塞所得,现藏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早期出版物有二,一为劳干《居延汉简——考释之部》(南溪:石印本),一为劳干《 居延汉简——考证之部》(南溪:石印本);晚期出版物有二,一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 古研究所《居延汉简甲乙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一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 研究所简牍整理小组《居延汉简补编》(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8年) 。 3.子弹库帛书(1942年出土) 子弹库帛书是现存最早的帛书,也是第一次发现比较完整的简帛古书。此书最初为 长沙蔡季襄收藏,1946年流美,现藏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蔡氏的《晚周缯书考证》( 蓝田:自印本,1945年)是第一部介绍这一发现的书,附有蔡氏长子蔡修涣的摹本。巴 纳《楚帛书——翻译和考释》(堪培拉: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则是附有红外线照片的专 著。6 这三批发现,两批是文书(含少量古书),一批是古书。这是我们最初的家底。 (二)建国初到文革前的发现(1949-1966年) 主要有四批: 1.长沙楚简(1951-1954年出土) 这是湖南出土的楚简,包括五里牌、仰天湖、杨家湾的发现,内容主要是遣册,见 商承祚《战国楚竹简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遣册类的楚简,这是第一次 发现。 2.信阳楚简(1957年出土) 这是河南出土的楚简,除去遣册,还发现了古书,即《申徒狄》的残简,见河南省 文物研究所《信阳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古书类的楚简,这是第一次 发现。 3.武威汉简(1959年出土) 这是西汉末年的简,内容是《仪礼》,前所未见,见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武 威汉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年),整理者是陈梦家先生。 4.望山楚简(1965、1966年) 这是湖北出土的楚简,与前不同,除去遣册,还有占卜简,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 所《江陵望山沙冢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 这四批简,三批是楚简。楚简研究的基础,除去楚帛书,主要是这三批简。这是研 究楚简的家底。当时,学者对楚简的认识,水平还很低,很多现在看来最简单的字,当 时都不认识,但这是后来研究的起点和基础。武威汉简《仪礼》,不仅是篇幅很大的古 书,而且是五经中最早发现的一部,意义也非同小可。 (三)文革中的发现(1966-1976年) 简帛大丰收,头一次是在「文革」期间。 有一种说法,港台很流行,中国有两次「文化断裂」,一次是五四运动,一次是「 文化大革命」。他们一骂「五四」,二骂「文革」,骂来骂去,无非是说革命为万恶之 源,他们不搞革命,所以没断裂,传统文化独存台湾。我不同意这种评价。其实,「文 革」期间,古籍整理、外文翻译,还有考古工作,虽受政治运动冲击,损失相当大,但 薪火之传,从未断绝过。中国大陆的学者,在非常困难的政治环境下,依然做了大量的 工作。比如1974-1975年,国家文物局抽调全国最优秀的古文字学家来北京会战,在沙 滩红楼成立了银雀山汉简整理小组、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还有稍后的睡虎地秦简整理 小组。他们的工作堪比孔壁、汲冢,至今仍是简帛整理的典范。 1.银雀山汉简(1972年出土) 原计划出三册,当年只出过一册。此书第一册,文物出版社先后印过三个本子:线 装大字本、普及本和精装本。线装本、普及本,只能反映最初的工作,精装本,即银雀 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才是 最后的定本。它的第二册,只到今年才出版(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古书大发 现,这是第一批。 2.马王堆帛书(1973年出土) 原计划出六册,当年只出过三册。这三册,和前者一样,文物出版社也先后印过三 个本子。精装本,即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汉墓帛书》〔壹〕〔三〕〔肆〕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1983、1985年),也是最后的定本。古书大发现,这是第 二批。 3.睡虎地秦简(1975年出土) 秦简大发现,这是头一回。睡虎地秦简是以律令简和日书简为主,除去这两种,墓 中还出土了《大事记》和《为吏之道》。对秦简研究来说,这是标志性的事件。日书简 之所以叫日书简,就是根据《日书》乙种的自题。此书也有普及本,普及本不含《日书 》,最后的定本是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0年)。 这三批发现,是简帛研究的一个高潮。文书、古书的研究,都是一次大突破。 (四)「文革」后的发现(1976-2010年) 「文革」后,改革开放时期,商品经济大发展,到处破土动工,到处盗掘盗卖,简 帛发现,再次掀起新高潮。面对这一高潮,我的心情很复杂,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 的是,材料太丰富,空前绝后;忧的是,盗掘盗卖,也是空前绝后。考古,主动发掘, 国家不批,盗掘倒是很主动,局面完全失控,有如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我可以好不 夸大地说,这是真正的文化浩劫,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比不了。 这一时期,发现太多,但标志性的发现主要是三批: 1.包山楚简(1986-1987年出土) 这批楚简,包括遣册简和占卜简,都是楚墓常出,但材料比以前丰富,简册的保存 状况也比以前好,见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 )。 2.郭店楚简(1993年出土) 这批楚简是古书简,包括《老子》、《太一生水》等16种,见荆门市博物馆《郭店 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楚墓出古书,数量这么大,还是头一批。 3.上博楚简(1994年从香港买回) 这批楚简也是古书简,内容比前者更丰富,包括古书约百种,现在还没出全,见马 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二)(三)(四)(五)(六)(七)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002、2003、2004、2005、2007、2008年)。 上述发现标志着什么?大家有目共睹。第一,包山楚简后,才有伪造竹简的高潮, 很多假简,都是模仿包山楚简,让国内外很多著名学者上了当。第二,郭店楚简后,才 有盗掘竹简的高潮,上博楚简的盗掘,据信就是受了郭店楚简的刺激。第三,上博楚简 后,才有回购竹简的高潮。不仅上博楚简不是发掘品,最近发现的清华简、岳麓简、北 大简、浙大简,也是盗掘后的抢救文物。 和1900年一样,2000年以来,我们又碰上了盗墓造假的新纪元。以后的出版物,即 使不是全部,恐怕也有相当数量,都是劫后余存。 三、整理和编辑工作中的八个问题 如何整理简帛类的报告或图录,我想提八个问题,供大家思考: (一)分类 这个问题最大。目前的整理,通常有三种编排。在我看来,这三种编排都有缺陷: 1.突出重点,重要的放在前面,不重要的放在后面。如银雀山汉简,兵书最突出, 兵书中,两种《孙子兵法》最突出,就把兵书放在第一册,把两种《孙子兵法》放在这 一册的最前面;马王堆帛书,批林批孔时期,尊法批儒,突出黄老是重点,就把《老子 》和与黄帝有关的古佚书放在第一册,《周易》经传反而排在它的后面。这种分类法可 以反映那个时期的时代特点,但主观意图太强烈。 2.不分类,整一部分,出一部分。这对整理者来说倒是很方便,但于读者不便。如 上博楚简就是如此,它已出版的七册,毫无次序可言,有些篇或章,本来写在同一卷上 ,被人为拆开,分属不同的册,甚至有些简,正背都抄,正面在这一册,背面在另一册 。读者只能颠而倒之,倒而颠之,自己重新归类。 3.按内容分,按目录学的分类法分。如《流沙坠简》中的古书残简,罗、王的分类 就是参照《汉书?艺文志》的六略分类法。这种分类很传统。过去,敦煌遗书的整理,也 是按内容分,如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就是按《隋书 ?经籍志》的四部分类法来分。这样分,好像很有条理,但不能反映简册的原貌,既不能 体现整理的过程,也无法进行核对,看看整理是不是有错。(人文与社会:: wen.org.c n) 这三种编排都有缺陷,特别是前两种。第三种方法也不可取。古人抄书,不会按六 分法或四分法的顺序抄。这种分类也很主观。 我理想的编排顺序,是要反映原貌,或至少接近原貌。这样的图录,认真讲,到目 前为止,还一部都没有。我们要想反映原貌,只能像考古报告那样编。这种分类法是物 质分类法或考古学的分类法,即根据简长、简形、契口、编绳和字体分类,尽量按原始 的分卷和编联来分类。 内容分类,不是不考虑,而是编完了再考虑,最后可以做个总结,列个附表。但这 个表只是参考,绝对不能代替前者。 (二)题篇 出土简册是私人藏书,私人藏书多无大题(书名),只能一篇一篇分别题名。 1.古书标题,有些是类名,有些是专名,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应尊重自名,尽量 名从其主。比如日书、算术书就都是类名,7很多秦墓都出,要想区别,只能以冠在前面 的出土地点来区别。质日简,罗、王曾叫「历谱」,马克(Marc Kalinowski)拟改「历 日」,这个问题值得讨论。我认为,现在既然有自名发现,当然应名从其主。还有叶书 简,是年表类的东西,过去叫「大事记」或「年表」,现在知道,出土发现,自名是「 叶书」,当然也要改叫叶书。8质日简,其实是官员填写的值班日志。9严格讲,当属文 书,如果非和古书比,也是跟历谱类更接近,而不是与五行类更接近。五行类是选择类 ,日书属于这一类。日书当然也配合历日,质日简,上面也有日书用语,但质日简不是 日书,当时的分类,质日简与日书简还是分属两大类。《汉志》的历谱类是谱牒类,它 是以历法、历表(世表、年表、月表)为主,称表称谱是一回事。质日简,从大的类别 讲,还是属于谱牒类,具体讲,则近于其中的日表。叶书也属于谱牒类。 2.古书标题,书写位置不一样,有正题、背题、首题、尾题之别。背题写在简背, 容易被忽略。有时,还有目录,篇题写在目录里,和简文不尽一致。原书有标题,我们 要用原来的标题,没有,才拟补。拟补的标题,最好用六角号括起,有如简文中的补字 。补题,学问很大,一般有三种方法,一是拈篇首语,二是撮篇中义,三是参考史志和 古书的用法,大忌是现代词汇。过去,有些补题就不太合适,但一旦印在书里,被大家 反复引用,就改不过来了。如银雀山汉简有两种《孙子兵法》,本来是一家之学,古人 都叫《孙子兵法》,《汉志》要区别二者,只好以「吴」、「齐」二字别之,一个叫《 吴孙子兵法》,一个叫《齐孙子(兵法)》(蒙上省「兵法」二字)。现在,一个叫《 孙子兵法》,一个叫《孙膑兵法》,两者不对称。古人以某子题篇多,以人名题篇少, 要以人名题篇,也应该叫《孙武兵法》和《孙膑兵法》。还有,里耶秦简、北大秦简都 有讲交通邮驿的一类简,这种简,最好不要叫交通里程书,如果参考古人的叫法,还是 叫道里书才对。10古代,双音节的词比较少,补题最好简洁一点。 (三)简序 简序的排列,原则是能排的排,不能排的不要硬排。现在,年轻人搞竞赛,他们追 求的是「天衣无缝」,不拼全了不罢休,很多都是硬排。 1.过去排简,主要参考是契口、编绳、字体和上下文。现在看来,还有两个重要参 考是叶码和背部划痕。竹简有叶码,过去是在武威汉简《仪礼》上已有发现。后来整理 上博楚简,我也发现过这类现象。最近的发现,清华简、北大简,叶码的发现更突出。 叶码是每根竹简的编号,或在简首,或在简尾,或在简背。我们现在说的页(原作叶) 就是从竹简发展而来,只不过,它是以印刷面为计,不再以书写的栏格(前身就是单简 )为计。还有,最近有一位年轻学者发现,出土竹简,背面往往有人为刻划用以标识简 序的划痕,这对判断简序也是重要参考。11 2.研究郭店楚简,我使用过「拼联组」一词。所谓「拼联组」,就是经过缀连,文 义大体完整,确实可以排在一起的简文。现在的出版物,体例不统一,银雀山汉简、马 王堆帛书是用连写释文,上博简是用分简释文。后者,一简是一简,不能反映简与简的 拼联,至少从视觉效果上不能反映。过去,银雀山汉简,有些简残得比较厉害,残简是 排在后面,用※号隔开。这样做,似乎比较稳妥。受此启发,我的建议是,拼联组和拼 联组,中间有缺文,一定要空开,只要拼不起来,或拼接理由不充分,都要分开排,既 不是全连,也不是全分,而是能连则连,不能连则分。 (四)图版 竹简照片,最好用原始照片,刚刚清洗处理过就抓紧时间拍,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 的水蜜桃,尽量保持其鲜活状态。竹简脱水,或多或少,都有损失,简形、墨色都会有 损失。上博楚简发表,是用脱水后的照片,令人遗憾。脱水前,他们拍过彩色幻灯片和 黑白照片。彩色幻灯片是用于出版,很宝贵,不幸毁于事故。我做剪贴,是用黑白照片 。这套照片也很宝贵,某些方面可补正式出版物的不足,可惜没有利用。 正式出版的照片,有几个问题要考虑: 1.过去,彩版成本高,很少用,用也是用几幅,示意而已,其它全是黑白版。现在 可以全用彩版。如果简文不够清晰,最好附红外线照片。当然,红外线照片,对红色无 奈,也非万能。清华简和北大简,都有很多红色的文字和符号,红外线照片也不能完全 代替彩色照片。 2.是否随简附释文。如果附,最好是严格隶定,不标点,不破读。 3.是否附摹本。过去,照片效果差,往往附摹本,如武威汉简《仪礼》,还有银雀 山汉简,就都附摹本。摹写要懂古文字,这样的人,现在很难找,即使找得到,只要摹 写,肯定就有失真之处。我的看法是,照片效果好,可以不用。 4.我建议,简文图版,最好用侧置的小三角标注契口位置。简文整理,契口、编绳 的位置很重要。上博楚简,图版部分,先印缩印的简文,后印放大的简文。前者太小, 看不清契口和编绳;后者太大,版面又放不下,只能折迭,采剪裱式,无法看整体效果 。我说的小三角,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五)释文 1.隶定。整理者对古体、异体、残字的隶定,宽严尺度如何掌握,是个大问题。我 主张,如果是大家都认识的古体、异体,尺度可以适当宽一点,该合并的也可以适当合 并,并用凡例说明之。如果是新见的写法,如何释读,缺乏共识,则不妨严一点儿。残 字,可以写半边,另外一半用半个方围。 2.破读。括注标准如何掌握,情况与前者类似,如果把握不大,可以不括注,放在 考释中讲。 3.重文、合文。要不要保留重文号、合文号,保留再括注,还是简化处理,也可以 斟酌。 4.错字。是用大小字(前者用(),后者用〔〕),还是〈〉号,也可以斟酌。 5.缺文。是用方围加斜线,还是用省略号,我主张用后者。方围加斜线,一个字也 是它,十个字也是它,混在文内,不宜与旁边的字区别,视觉效果不太好。 (六)考释 银雀山汉简、马王堆帛书,至今仍是范例。我认为,一篇好的考释应该要而不烦, 重材料引证,而不是过度推论。 1.要集思广益,博采众长,但不必写成繁琐的集释,行文要尽量简洁。 2.更不必夹叙夹议,左批右驳,给学术界当裁判。 3.不要过度发挥,心得太多,可以另外写文章。 4.重要的是提供参考数据,提供研究线索。 我一直说,作者是替别人读书。你是你的第一读者。这就像有些医药发明家,发明 的药效果怎么样,你自己先试一试。过于繁琐,你自己也受不了。我们要替读者着想。 (七)文字编 1.影印还是摹写。过去多用摹本,现在多用处理过的电子照片。这个问题和图版的 问题一样,也是足够清楚就不用摹本。 2.是否按《说文》540部排序,我看还是这种顺序好。好处是可以跟不同时期的文 字编进行对比,因为现在流行的各种文字编,基本上都是采用这种顺序。 3.重要的是,每个字要下附辞例。 4.除笔划检字,还要有拼音检字。当然,有些古文字,其读法无法确定,只能试拟 。 (八)开本和形式 1.原大,还是剪裱式。这要视简长和开本大小而定。剪裱式是不得已。太长的简可 以单独处理。 2.线装、平装、精装。过去,银雀山汉简、马王堆帛书都是三种形式,我看很好。 3.普及本。普及本也很重要。过去,睡虎地秦简还附语译,我看也是很好的尝试。 简帛类的出版物,到目前为止,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一些遗憾,特别是在编写体例上 。我梦想的出版物,真正符合考古标准的出版物,还一本没有。 希望寄托在整理者身上,也同样寄托在你们身上。 *2010年11月1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2010年11月18日上午在南京国瑞大酒店会议 室演讲 注释: 1 地图,也可以铸在铜板上或画在木板上,今语「版图」就是它的遗产。 2 Tsien Tsuen-hsun, 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 e Books and Inscrip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62. 3 Peter Hopkirk, Foreign Devils on the Silk Road-the Search for the Lost Cities and Treasures of Chinese Central Asia,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 husetts Press 1980. 4 骈宇骞、段书安《二十世纪出土简帛综述》,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 5 Edouard Chavannnes, Les documents chinois decouverts par Aurel Stein d ans les sable du Turkestan oriental, Vol. 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3. 6 Noel Barnard, The Chu Silk Manuscript-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Stud ies on the Ch’u Silk Manuscript, Part 2, Monographs on Far Eastern History 5, Canberra: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1973. 7 学者称为「算术书」者,其实并无自名,岳麓秦简叫「数」,张家山汉简叫「算 数书」,才是自名。陈松长先生把这种书叫「数书」,也许更合理。参看氏着《岳麓书 院所藏秦简综述》,《文物》2009年3期,75-88页。案:《汉书?艺文志?数术略》历谱 类有《许商算术》、《杜忠算术》,都是算学书。这类书,《隋书?经籍志》的书名有三 种:「算经」、「算术」、「算法」。宋代的《算经十书》也是以「算经」、「算术」 为名(如《周髀算经》叫「算经」,《九章算术》叫「算术」)。算学书,除这三种, 还有一种叫「数书」,如宋秦九韶《数书九章》就叫「数书」。清钱曾《读书敏求记》 把经书分为礼乐、字学、韵书、书、数书、小学六门,其中的「数书」也是指算学书。 古代蒙学,课童之书,曰书与数。「书」是教认字的书,「数」是教算术的书。教算术 的书在汉代属于蒙学书,称为「数书」很合理。 8 质日,汉代也叫视日。质日、视日是用以记录、考核官吏业绩的一种历表。质字 和视字都有视察、核对和验证之义。参看:李零《视日、日书和叶书——三种简帛文献 的区别与定名》,《文物》2008年第12期,73-80页。 9 叶书简是年谱的前身,质日简是日记的前身。陈松长先生把质日简叫「日志」, 从功能上讲是对的。参看氏着《岳麓书院所藏秦简综述》。 10 「道里」,「道」是道路,「里」是里程。这个词,古书多见,不胜枚举,如《 史记》「此(指洛邑)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 11 孙沛阳《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周易〉的复原与卦序研究》,《古代文明研 究通讯》,北京:北京大学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总46期(2010年9月),23-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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