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几段布宁《米佳的爱情》的译文
来自:飞翔2003
《米佳的爱情》大概是布宁被中译得最多的中篇了。这里选取第26节的一整个自然段。选取的原因是当初看戴璁的译本时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很长的定语,就有心比较其他译版是怎样处理的。这个中篇的情节挺俗套,讲的是一个地主家庭的大学生苦恋一个有追求的小市民家庭的女孩,在得知这个女孩另攀高枝以后,他吞枪而亡。不过作品叙述得不俗。 布宁《故园》人民文学06版——赵洵译 米嘉呆呆地,像个木头人一样,出来喝了茶,吃了午饭,又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了。他顺手拿起书桌上已经放了很久的一本皮谢姆斯基的作品,读了起来,但一个字也没弄明白写的是什么。他又看了老半天天花板,听着窗外阳光灿烂的夏日花园里有节奏的、均匀的风吹丝绸般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去了趟藏书室,换一本书。这间古色古香的、安宁美好的房间,从一面窗子望去,就是那株先人种下的老枫树;从另一排窗子望去,西边的天空一片碧蓝。此情此景使他想起春天的日子∶那时,他也坐在这里,读着旧杂志里的诗篇,仿佛卡佳无所不在,这里成了卡佳的世界。现在他觉得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往事了,于是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里。“真见鬼!”他愤怒地想,“让这段诗一般的爱情悲剧全都见鬼去吧!” 布宁《新路》安徽人民83版——戴骢,任重译 米佳象个泥塑木雕的人那样去喝茶,去吃午饭,然后重又回到自己屋里,重又躺下来,从书桌上拿过那本已撂在那里很久的佩谢姆斯基的集子,看了起来,可是一个字也没看懂,便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听着窗下浴满阳光的果园里夏日的那种和谐、柔滑的喧声……后来,他起来了一下,到藏书间去换本书。但是一走进这间古色古香的,恬静的,从一扇窗中可以看到那棵宝贵的槭树,从另外几扇窗里可以看到阳光灿烂的西半天的迷人至深的房间,他立刻痛心地回忆起了他坐在其中翻阅旧杂志上的诗篇的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如今这已成为无限遥远的往事了),并觉得这间屋子是属于卡佳的,于是转过身子,往回就走。“见鬼去吧!”他忿忿地想道。“这种诗意的、悲剧式的爱情,给我见鬼去吧!” 布宁《米佳的爱》漓江91版——姜明河译 米佳像木头人似的出去喝茶,用饭,尔后又回到自己房里,又躺下,拿起写字台上搁置已久的皮谢姆斯基的书读着,但不知其所云,久久凝望着天花板,谛听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园子里匀调的、夏日的、丝绸般的窸窣声……有一次他起身到书房去,想换一本书。但是这一古老而宁静的、一边窗户望见神圣的枫树、另一边望见明亮的西部苍穹的美妙动人的房间,如此使他栩栩如生地回忆起坐在这儿阅读旧杂志诗篇的那些春天的(如今已是无限遥远的)日子,如此浮现出卡嘉的身影,以致米佳转身就往回走了。“见鬼!”他怒不可遏地想,“让这富有诗意的爱情的悲剧整个儿地见鬼去吧!” 布宁《幽暗的林荫小径》上海译文07版——冯春译 米佳像个木头人似的走出去喝茶、吃午饭,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卧室,躺下来,从书桌上拿起已放在那里很久的一本皮谢姆斯基的作品看了起来,可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于是他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倾听着窗外阳光灿烂的花园里那种夏天特有的和谐而柔和的声响……有一次他站起身来,到藏书室去换一本书看。这个藏书室是那么美好,它充满了旧时代的情趣,是那么宁静,从一扇窗子可以看到花园里那棵珍贵的槭树,从另外几扇窗子可以看见西边晴朗的天空。米佳一走进这房间,就清晰地回想起春天他坐在这个藏书室里读着旧杂志上的诗歌的那些日子(这些日子离现在已经非常遥远了),他觉得这个藏书室和卡嘉是那么密不可分,于是立刻转过身子,急忙退出去。“见鬼去吧,”他恼火地想着,“让那浪漫的悲剧式的爱情见鬼去吧!” 布宁长期以来都是一个封建遗老和反动文人,他的作品多半是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之后才会出版,估计戴璁和赵洵都是在80年代前后翻译布宁的作品,至于姜明河与冯春的则要更晚。我听过有些人推崇赵洵的译文。无疑的,作为主编《俄汉详解大词典》的赵洵,俄语的学识非常高,但是俄语水平高,并不就自然等同于翻译俄语文学的水平高,同样的,我认为赵洵翻译布宁不算好,并不就自然等同于我否定她本人及她的学识,这也是两回事。我越来越感觉到,翻译文笔并不复杂的文学作品,中文修养和文学修养往往比外语水平更重要,有些看似误译或译得不贴切的地方,并不是译者对原文理解不透,而在于他翻译过来的文笔不好。这在这段译文比较中会明显展现出来。 第一自然句表达的是——我不懂俄语,只能是我从对情节和文学性的了解上形成的判断,不过我有一定把握;这里为表达方便,我就先入为主以戴璁的译文为范本——米佳由于思恋卡佳而处在心神恍惚、萎靡不振的状态,他这一整天或者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无所事事,并且大多是躺着的,他只是在需要去喝茶时和需要去吃午饭时才暂时离开,另外,还因为要换一本书去了一趟书房。这是相当简单的情节,但是中文表达起来,不少译本就不够准确了,甚至传递的信息是走了形的。这在赵洵的译本中最明显。她的译文从字面上表达的是∶米佳出去喝了茶,吃了午饭,然后又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了。这里她就压缩了时间宽度,或者使得时间宽度变得模糊,没有表现出米佳这一整天的这种状态。另外,她把喝了茶和吃了午饭这两件不同时间段做的事给串联起来,使人误认为这是两个连续进行的行为。她下一句“又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了”的表达也是含糊的,这个“又”,到底是管着“回到房里”还是“躺下了”,或者形如提取公因式两者都管,不明确。实际上应该是后者。为什么?你看过原文?我没看过,我一个俄语都不认识,可是我有把握这么说。 回到那个挥之不去的纳闷上∶你谈的是文学吗?为什么要在文字表达上斤斤计较,这是不是偏离主题,或者本末倒置?对,我也渐渐觉得,我除了关注文学以外,我对文字表达上兴趣也颇浓。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做有什么趣味,有什么意义?很长时间我不能找到完全表达心意的说辞,碰巧看到书话刚才有个帖《请赐教:何为“优质的汉语”》(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books/1/138999.shtml),韩少功在其中说: 在希腊人眼里,语言是文明的标志——我们如果没有优质的汉语,就根本谈不上中华文明。那么什么是优质的汉语?在我看来,一种优质语言并不等于强势语言,并不等于流行语言。优质语言一是要有很强的解析能力,二是要有很强的形容能力。前者支持人的智性活动,后者支持人的感性活动。一个人平时说话要“入情入理”,就是智性与感性的统一。 他说的符合我的一些想法,只是如果让我来说、按我目前习惯的表达来说的话,我会淡化这种激起爱国情绪的视角,多一点就事论事∶我觉得现代汉语还有必要进一步发展。 ———————————————————— 不仅仅在于汉语本身不容易表达准确,还在于我们使用汉语的人本身不习惯、不注重准确表达。还有文字表达的层次、主从等多方面。 我觉得优质的汉语来自翻译的外国文学译本,也就是我曾经提到过的翻译体。类似的话王小波早就说过,他推崇的是穆旦和王道乾。而从翻译外国文学来看,王道乾的译风不符合翻译的基本原则。以我目前不甚宽广和深远的眼光认为,戴璁翻译的布宁作品有条件成为优质汉语的一个典范。戴璁的价值决不在于他的译笔的华丽上,他的译文的结构、层次、清晰度,用词的贴切和表达的流畅自然上,都值得关注。 ———————————————————— 赵洵的译文用了3个自然句来对应戴璁的第一自然句。前者是一种相当典型的中文习惯的标点用法。正因为它典型、常见,也就使我们不容易认识到这种“中文化”的翻译处理所造成的对原文的偏移。 戴璁这部分译文的标点用法,与我在《从新买的重庆版“企鹅经典”浅谈几个译本的优劣》(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books/1/136230.shtml)后半部分谈我写的《记念一位远去的朋友》中的开篇部分的用法如出一辙∶这一个自然句的作用是这一自然段叙述主体的背景交待。往后的部分,才是这个自然段的主题展开,表现的是米佳走进藏书室时所激起的联想和由此引发的情绪、行为,涉及的时间只是进出藏书室的短短瞬间。这样就通过标点的运用把整个自然段分成两大部分∶背景叙述和主题叙述。使得文本具有清晰的层次和分明的主从关系。他的译文从自然句的层面概括起来就是∶这一天米佳心神恍惚(背景交待)。他走进藏书室时想起了卡佳,转身就走。他说见鬼去吧。 相比起来,赵洵的句号运用,由于条理性差,使用较频繁,也就使得文本层次变得模糊、杂乱,原有的主从关系被拉平,弱化了背景叙述和主题叙述的划分,使得主体所涉及的时间段人为地拉伸了好多倍。按赵洵的标点运用,从自然句的层面概括,她的译文就变形为∶米佳又回到房里躺下。他看书看不进去。他听着窗外的声响。他去了一趟藏书室。藏书室的情况。他想起了卡佳,转身就走。他说见鬼去吧。 赵洵的下一句“他站了起来,去了趟藏书室,换一本书”,表达的含义也是模糊的。这一句戴璁译为“后来,他起来了一下,到藏书间去换本书”,也不太好,不如姜明河与冯春的“有一次他起身到书房去,想换一本书”。这次去换书只是米佳这一整天中的一个插曲。要是按赵洵和戴璁的译法,则是叙述到换书为止,表达的时间长度是不一样的。另外,除了姜明河译为“想换一本书”外,其他3个译者都把意图译为行为,这恐怕也是表达不准确的。从戴璁后面的译文看,米佳一走进这么个房间,立刻就回忆起过去,并觉得这个房间是属于卡佳的,于是转身就走,那么应该是书没有换成,米佳只是当初想去换书而已。 不过走进藏书室这一部分,戴璁译得很有条理,很清晰,并且保持着连贯的描述的笔触。赵洵的译文则弱化了这种描述的态势,偏向于一般的叙述口吻,而且由于中文化的句长句式的处理,译文显得杂乱,表达的脉络不够清晰。姜明河的译文我猜测是参考了赵洵,在她的基础上整合,效果要好得多,但各方面来说还是不如戴璁。冯春则干脆把戴璁那个很长的定语单列出来,成为一段介绍性的文字,这样就破坏了描述的连贯,文笔在这里的跳跃,就显得生硬、勉强。 在米佳说见鬼去吧这部分,戴璁把插入直接引语中间的引导语用句号收尾,我不太明白这种用法。对这种常见的句式,很多译本有的用逗号有的用句号,我还看不出其中的规律。不过按我个人理解,我觉得应该一概用逗号,因为这个引导语只是人为地插入本来连贯的一段话里,没理由用句号。但确实有很多书本是这么用句号的,比如童道明在他编选的《忧伤及其他∕契诃夫作品选》里,本来是多个译者的译文,可是在这种直接引语的插入语后都是用句号,我怀疑是他或者是编辑统一的。 ———————————————————— 具体比较一段译文谁译得好谁译得不好,没有多大意义,扩展为哪个译者水平高哪个译者水平不怎么样,在一定程度后,同样也是意义不大。关注到这种细微至毛细血管的层面,对我而言,是培养基本功,同时也是表明当前的现代汉语在我们的习惯表达上还存在不少缺陷,包括标点的用法,需要我们认识到其中的不足,改善我们的文笔。 ———————————————————— 我第一次对长句子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看布宁的《轻盈的气息》,戴璁在其中译有一句∶“再往前走,可以望到在男修道院和监狱之间飘浮着白云的天空和春日灰色的田野。”当时觉得很新颖,主要在于居然这样来描写景色。 对句子主从关系的认识我也是看戴璁译的这个短篇,并且是通过译文对比才达成的∶ 戴骢——女校长虽然头发已经花白,可是相貌显得挺年轻,此刻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写字台后面沙皇的肖像下,结着绒线。 冯玉律——女校长是个小个子女人,样子显得挺年轻,不过头发全白了。她坐在书桌边,手里打着毛线,墙上挂着一幅沙皇的肖像。 虽然句子的主从关系即便对高中生而言也是平常的知识点,不过我相信很多人在阅读中并不能主动意识到,因此也就缺乏相应的敏感度。对有志于文学的网友,希望我早期的帖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3e41ea10100by1c.html)能提供一些帮助。 西方文学在文字表达上让我强烈感受到理性的作用和理性的美感,即便是纯粹的看似散漫的景色描写,其中的理性因素一样不可少。我曾经想写一篇《从布宁诗意的景色描写浅论文学写作的理性和逻辑性》,就是看了戴骢译的布宁《苏霍多尔》第3章后的感想。通过译文对比,我发现能译出作者完整的景色描写的写作构思的,唯有戴骢。有些译本,组成画面的元素都译有,可元素之间的搭配、组合,就混乱了,也就破坏了作品的内在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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