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人未必会写信

尽管总被罩在奥登的阴影下，但其实，路易斯·麦克尼斯是现代英国诗人中极出色的一位。他有一首有名的诗，叫《花园中的阳光》，裘小龙先生译的最后一节如下： 　　再不期望什么原谅， 　　心儿又一次硬了、裂了， 　　但乐意与你——在雷电中 　　在暴雨下——坐在一起， 　　而且充满了感激， 　　因为花园中的阳光。 　　这里有一种决绝，却又如此温柔，真是让人难忘的诗。在《纽约书评》2011年4月28日号上，彼得·格林（Peter Green）评乔纳森·艾里森（Jonathan Allison）编的《路易斯·麦克尼斯书信集》（Letters of Louis MacNeice），题目是《麦克尼斯身上的阳光》（Sunlight on MacNeice），显然是从这首诗来的。 　　彼得·格林是我最喜欢的古典学家，读他的文章，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不过，实话实说，这篇书评虽不坏，却也谈不上好。彼得·格林在文章里提到，1943年至1944年期间，他曾与麦克尼斯在小馆子里边喝酒边聊诗律和翻译（想来是指古典文学的翻译，麦克尼斯译的希腊悲剧极受好评），战后他们同处伦敦文坛亦有十年之久，可彼得·格林既没有多谈自己私下了解的麦克尼斯，又不大征引《书信集》里内容，而是不断摘抄麦克尼斯的诗句，似乎急于表现自己对麦克尼斯诗艺的欣赏与熟稔。今年3月3日的《伦敦书评》刊发过一篇评《路易斯·麦克尼斯书信集》的文章，是年轻诗人、小说家扎迪·史密斯的丈夫尼克·莱尔德（Nick Laird）写的，莱尔德文笔亦不甚佳，好在对《书信集》的特点谈得还算详细，不妨找来与彼得·格林这篇参照着读。 　　路易斯·麦克尼斯1907年生于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父亲是位牧师，母亲早亡，父亲续弦之后就将儿子送到外面念书了。路易斯·麦克尼斯在马尔伯勒学院与安东尼·布伦特（Anthony Blunt）结为密友，此君后来成为著名的艺术史家，再后来就是更著名的苏联间谍了。《书信集》里收入许多少年时代的麦克尼斯写给父亲、继母和布伦特的信，照尼克·莱尔德的看法，是收得太多了，他引麦克尼斯1940年在美国写给亦师亦友的牛津教授多兹（E. R. Dodds）的信为证。麦克尼斯写道：“万一哪个傻蛋想要出版我的信件……我不希望我写给家父、继母的任何信发表，因为它们几乎总是带着一点虚伪。本科生时候写的那些信（尤其是写给安东尼·布伦特的）我也挺后悔，因为这些信几乎总是非常矫揉造作，不过，我猜社会史家会觉得它们有点意思。” 　　造作和工巧本来只有一线之隔，彼得·格林就从年轻的麦克尼斯致布伦特的信里引了两句：“前几天，我坐在一把伞下，留意到伞上的雨滴就像吊着煤气灯，上面透明，下面不透明。所谓永恒，一定也像坐在一把伞下，却不敢挪地方，因为坐的那里是唯一干爽的地方。”彼得·格林评论道：“如果说第一句预示着一位渐渐成熟的诗人，那么第二句就暗示麦克尼斯对最一般的抽象中内在的荒诞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感受。他于文艺已登堂入室：如今他要做（而他之前一直紧张地回避）的，就是走出去，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以极佳的成绩从牛津毕业后，麦克尼斯在伯明翰求得一份教职，用多兹的话说：“他得同时应对两样新的体验：婚姻及谋生。事实证明，在二者之中，婚姻是成熟的最大障碍。”麦克尼斯的第一任妻子叫玛丽，是牛津著名的古典学家约翰·毕兹礼（John Beazley）的继女，彼得·格林说：“到底玛丽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麦克尼斯，谁也想不出来：她总让我联想起马克斯·比尔博姆笔下的朱蕾卡·多布森。”朱蕾卡在芸芸小说形象里当然是极分明的一个，是大学男生为之痴狂争逐的骄矜女子，彼得·格林说没人想得出理由，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因为爱上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需要理由。玛丽是牛津最懂跳舞、最爱跳舞的女孩，麦克尼斯却不会跳舞；麦克尼斯是才子诗人，玛丽却对诗不感兴趣。彼得·格林干脆说：“恕我直言，她就是个脑袋空空的社交女郎。”1934年，他们的儿子丹在伯明翰出生，次年9月麦克尼斯的《诗集》问世，两个月后，玛丽丢下丈夫和孩子跟一个美国男人私奔去了美国。彼得·格林说，麦克尼斯的离异以及接下来移居伦敦标志着他个人生活和创作生涯的重大转折。麦克尼斯开始过起“醇酒妇人”的生活，他醉得最厉害的时候，居然可以在讲台上颓然倒地，他的许多信都是写给女人的，只有在这些信里他的心情才显得放松一些。 　　《书信集》里致同辈诗人的信很少，给奥登的只有一封，还是在杂志上发表过的。尼克·莱尔德写道：“从1932年4月起，有大概五十封信是写给T. S. 艾略特（他出版了麦克尼斯的诗集、剧本及《冰岛书简》）的……1936年之前，称呼一直是‘艾略特先生’，跟着换成了‘艾略特’，1949年才终于改称‘汤姆’，即令如此，他自己的信尾签名仍是‘路易斯·麦克尼斯’。让人失望的是，写给艾略特的信几乎都是简短的、事务性的，没有什么叫人眼明心亮的东西。”彼得·格林也说：“事情的真相是，就多数情形而言，麦克尼斯根本不算一个好的书信作者。” 　　去年，诗人菲利普·拉金写给情人的书札结集为《致莫妮卡的信》出版，尼克·莱尔德在书评中引了一段关于麦克尼斯的，拉金写道：“我也碰巧读到一首麦克尼斯写的题为《都柏林》的诗，其惊人的才华令我郁郁。尽管我们对奥登和麦克尼斯一直说三道四，但他们有小鱼小虾所没有的才华。写诗，就像所有事情一样：如果你没走到路途的三分之二，那你当初压根就不值得出发。”或许写信也一样。作为书信作者的麦克尼斯，或许还没走到路途的三分之二。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1/5/8/601836.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