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巴迪欧论拉库-拉巴特
来自:九月虺(雄虺九首,苏忽焉在。)
正是他,让所有东西都有了一种特别的深度。这种深度既非哀惋,亦非黯淡。我会说,这是一种深深的诚挚,就如同我和他的友谊一样:那时残留至今的一些记忆的片段,虽已过去了许久,但仍然对之铭记于心。的确,那就是我心目中那挥洒不去的拉库-拉巴特的不灭的形象,他的形象仿佛是一个没有同伴的慰藉的怪人,他之所以是一个孤傲不倨的人,是因为世界尚未成为他的世界。他那孤傲,恒久而深刻的印象正是因为于我而言,他的思想,我对他的解读和理解,都是绝对亘古不灭的。 他信守了海德格尔的格言,尽管他的理解有些变样,即思想的本质就是追问。他之所以信守这句格言,在我看来,因为两个问题,他拒绝了所有的所谓哲学“问题”,尽管在他的不断的尝试之中,这些问题仍然是哲学“问题”。一个问题是奥斯维辛的问题,是的,这是一个被反反复复提及的问题,但与阿多诺不同,我们在这里将这个问题作为去准确评价奥斯维辛这个怪物同包括海德格尔在内的西方思辨传统之间关联的立足点。第二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有关,但又有所不同,即诗的问题,也是诗本身的可能性的问题,比如诗在非诗性范围内的含义,即其零星散落的本质,我们通常也称之为生成性的笔调(devenir-prose)。一言以蔽之,他的问题位于我们所处的历史时代的两极之间。一极是迫害性政治和创作宏大艺术的意愿的同谋关系,这种同谋关系是通过艺术作品的模仿性主题组织起来的。另一极是逃避的诗性可能,即一种描绘出逃避所有的划界的意愿 所有宏大的意愿的艺术。只有在所有的宏大艺术之外,这种艺术才能存在。在这二者之间,我们可以思考喜剧、毁灭和救赎的难题。 在我们所有人都寓居于此的这种明显的空间中,他坚定地致力于斗争的这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十分突出明了。我们在那里可以看到他那独树一帜的风格:对之的声音即尖锐且宏亮,但同时亦不失温和,既像是接受,也像是限制。在这个层面上,他超越了海德格尔的追问的视野。 为了去彻底发掘出他那怪异的思辨谱系中的模仿性和神话式的本质,我们必须从他的话语中来看待他对宏大艺术的批判。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超越尼采所直觉到的瓦格纳对对情欲的损伤。我们需要看到,不仅仅是瓦格纳派,也包括瓦格纳的敌人,或者那些想超越瓦格纳的人,都沉溺于一种与政治幻象有着暧昧关系的艺术幻象之中。因此,从谱系角度而言,我们这一代人是垮掉的一代。菲利普•拉库-拉巴特有两种重要著作:《音乐幻象(瓦格纳的形象)》(Musica ficta(Figures de Wagner))和《政治的幻象》(La Fiction du politique)。也即是说,瓦格纳成为拉库-拉巴特思索的第一个问题的最典型的名字。幻象问题,就是一种有效运作的思想上的法西斯问题。 那么,对于拉库-拉巴特的另一个问题,即诗的问题,要去跳出海德格尔那伟大的经典的解释,因为海德格尔的解释即便是其忧郁的高度上,仍然陷于那种宏大创作的陷阱之中。而在这里,荷尔德林(Hölderlin)和保罗•策兰(Paul Celan)成为关键性的问题。 我那位已逝的故友的极为精到的分析令人艳羡。尽管这些问题有些泛,但他总是能够将这些问题精准地定位到一定的位置之上:如一个任务,一个短语,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作者之间令人惊奇的联系,一个片段……他用他那冷静而沉稳,并极富睿思的方式劝诫我们说,这才是时空之中真正的位置,即在这个世界的诗文中的碎片之中,我们能够汇聚起这些追问。而他的最艰巨的任务,以及他最重要的哲学祈望之一就是将荷尔德林从海德格尔的囚笼中解放出来。在那种强劲的解释学之下解放海德格尔,在某些人看来这个界定有些悖谬,但这似乎是这个诗人的第一个发现。而第二次发现荷尔德林,这才是菲利普•拉库-拉巴特的豪情可能留下的铭记。在他的文本中的另一个地方写下了这样一个片段:他对策兰的诗《托特瑙堡》(Todtnauberg)中所言说的东西和所隐匿的东西进行解读和阐述。我们知道,这里海德格尔与策兰相遇了。对于这首诗,菲利普说,这很难算一首诗,准确地说,这是一种生成性的笔法,这种笔法超越了一切形式,即在诗性的体验和创作宏大诗歌框架的意愿之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要理解这种转变,就是理解一种拥护怪异变化的诗性超越。菲利普关于这个问题的还有另两本著作:一本是《现代的仿品》(L’Imitation des modernes),里面有一篇《思辨的顿挫》(La Césure du spéculatif),这篇文章可以说是近几十年来最令人叫绝的作品之一;这本书中还有一篇不那么激进的文本,即《荷尔德林与古希腊人》(Hölderlin et les Grecs),这本书就如同那些去研究哲学、戏剧和诗歌的命运的人必读的圣经。另一本书是《作为经验的诗学》(La Poésie comme expérience),最后在这个书中,我们可以看到策兰的孤傲和痛楚。 我在这里想说明的是,我在加利福利亚一接到菲利普逝世的噩耗,我就给-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写了封信。我认为我自己对菲利普的悼念具有两个意义。既是悼念他给予我的所有诚挚和深刻的东西。也是悼念他还没有能够给予我的那些东西。因为这一点很残酷,一旦他在对这些问题的澄明上不再是单打独斗,他就无法继续给予我那些东西。用一句话说,这是在我直接悼念之外的一种潜性的悼念,就如同一种额外的痛楚一样。 关键在于,菲利普曾不断地去思索这些问题的未来。他并不是一个对其承诺叨叨絮絮,推迟兑现的人。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言辞果断干脆,陈述清晰锐利,仿佛掷向一潭死水的小石头。他的那些陈述,那些言辞,通常不能得到充分理解,甚至得不到丝毫的承认,以及尝试性的支持。不过人们迟早会理解在他的思考和写作实践中那些断断续续的精细的布局。我的哀悼,也将带着那些明晰的冀望活下去,我将饱受这些因其而逝留下的词句(他的逝去,封闭了某种我们或许不能理解的东西)的磨砺,让这些词句激活并转生。我在这里引述一些菲利普•拉库-拉巴特的“言说”,尽管这些“言说”的真理,需要在今后超越当下的情境,得到清晰的澄明。 在《世界的仿品》中:“悲剧来自于可以模仿的废墟。”“希腊的复兴,意味着我们完全不再是希腊人。”“海德格尔的政治罪行是对悲剧的摒弃。”还有这个,我们至少从中可以读出我们的痛楚:“上帝死了。翻译过来就是:上帝就是我。” 在《作为经验的诗学》中:“所谓诗的阐述和言说就是那种作为诗需要挣脱的东西。”“诗学就是艺术的中断。”“所有的诗通常都是美妙的,尤其是策兰的诗。”还有这个,在今天,能够得到特别的共鸣:“艺术终结之后的艺术展现了展示的痛苦。那或许就是快感本身。” 在《音乐幻象(瓦格纳的形象)》中:“没有美学或艺术实践能够宣布它们在政治上是无辜的。”“瓦格纳的音乐就是一种赋形音乐。”“(它让我们去)笨拙地将艺术和政治绑到(或再次绑到)一块。我们还需要去摧毁那种绑定艺术和政治的形象。”最后,尽管菲利普谴责了瓦格纳,我们将认同这位他矛头所向的人物,认同那位任性固执的魔术家一样的先辈:“瓦格纳赋予他们后代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继续他所完成的事业。” 如果要从他的众多投向思想的未来的言述中选择一个最重要的话,或许会是这句话,这句话我曾引述过多遍,在纯粹今天的历史之中来看,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警告,这句话如此明了,也突兀得让人难以接受,这句话就是“纳粹是一种人道主义。” 无论我们赞同与否,我们都要去面对菲利普定义的了瓦格纳式的瓦格纳:“继续他所完成的事业。”与他不同的是,我必须提出,伟大的艺术并非都是以神话为奠基,而神话的法西斯主义的原型无非是认为海德格尔的宏大艺术的创作意愿绑架了荷尔德林,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扭曲之后,事实上,瓦格纳的真实目的仍然未竟,仍然超越于我们的时代。基本上,拉库-拉巴特对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肯定持否定的态度:这是一根业已腐烂的历史建构的支柱。于是,沿着他扔到他自己前面的小石头的路径,他做出的回应,我们的继续前进,以及我们在友谊限度之内的争辩,都如此悠远深长。但斯人已去。在今天,我们完全可以说悼念他所赋予我们的东西,也可以友好且坚定地悼念那些争论以及他提出的其他东西,即那些未曾发生的东西,以及他将会给赋予给我们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中奖一样,即那些他向他自己讲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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