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创作|走向走向“寓言现实主义”(《琅琊榜》相关)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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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较长,以下为介绍、摘要、章节目录、《琅琊榜》相关内容摘录。后面附有全文。
走向“寓言现实主义”——论“生活不等于现实”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3BZW006) 作者简介:周志强,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专栏:21世纪中国文学研究 本专栏特约主持人 夏康达(天津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名誉副会长):历来关于现实主义有过无数界定,最为经典的是恩格斯所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此论不仅注重了(生活)细节的真实,更强调了典型性。我们后来讨论过的“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应该与此论述有关。周志强教授的《走向“寓言现实主义”》副题“生活不等于现实”,可以说是旧话重提,对此作了更深入的探讨,并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寓言现实主义”。文章梳理的七种“现实主义”是对创作现状的某种概括,也是提出“寓言现实主义”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文章认为“寓言现实主义”要求作家在还没有创作之前就应该已经“先入为主”地具有了对自己生活处境的理解和认识,强调寓言现实主义更注重深刻的理性精神。文章还提出寓言现实主义不是简单的故事的展开,而是对故事的抵抗。文章既有现实性,又有理论性,讨论的问题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敬请读者关注。
摘要:作为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场景,“生活”与“现实”常常被人们误解成一个东西。“有生活的假现实”“假生活的真现实”“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真生活的真现实”“美生活的碎现实”“无生活有现实”“爽生活反现实”,构造了今天现实主义的七种方式。面对被拜物教扭曲变形的生活,只有具备寓言现实主义的创作意识,即解放意识,才能构建起今天真正的现实主义。
关键词:寓言现实主义;生活真实;神实主义;艺术真实
一、为什么“生活”不等于“现实”?
二、当前文艺之“生活”与“现实”的组合
(一)“有生活的假现实” (二)“假生活的真现实” (三)“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 (四)“真生活的真现实” (五)“美生活的碎现实” (六)“无生活有现实”
网络文学的崛起,青春阅读的激情,让我们遭遇了诸多历史玄幻或者江湖剑仙。有趣的是,这些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看来似乎是胡说八道的作品,却可能在毫无生活的景观里显示出真现实的故事内涵——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却也生动地存在。比如一度热播的《琅琊榜》可算一个典型代表。完全无生活的故事,就算是有点历史和朝代的攀附,也不过是为了创生一个悬念迭生的故事而已。可是,一个悬念迭生的宫廷故事,一旦依靠对现实政治生态的想象和阐释,其间的尔虞我诈,也就具有了对现实社会政治文化的隐喻性和象征性内涵。当然,“无生活有现实”,也可以成为当下文学历史虚化和现实消遁写作趋势的一种拯救。甚至有的作品,已经具有了类似《1984》那样的意涵。
(七)“爽生活反现实”
三、走向寓言现实主义
全文:走向“寓言现实主义”——论“生活不等于现实”
周志强
摘要:作为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场景,“生活”与“现实”常常被人们误解成一个东西。“有生活的假现实”“假生活的真现实”“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真生活的真现实”“美生活的碎现实”“无生活有现实”“爽生活反现实”,构造了今天现实主义的七种方式。面对被拜物教扭曲变形的生活,只有具备寓言现实主义的创作意识,即解放意识,才能构建起今天真正的现实主义。
关键词:寓言现实主义;生活真实;神实主义;艺术真实
当我们用“现实”这个概念来理解我们在作品 中 所 描 绘 的 世 界 图 景 的 时 候,就 会 立 刻 面 临这 样一个问题: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才是“现实”。在一次有趣的作品研讨会上,赵本山的电视剧作品就曾面临“伪现实主义”的质疑 [1],尽管赵本山极力为自己作品中浓郁的乡土气息辩护;而有的作家则直接质疑“现实”这一概念,认为现实是已经被意识形态悄悄修改了感觉的东西。阎连科就曾提出过一个有趣的概念——“神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相比,“神实主义”强烈质疑“文学反映生活”,因为这些被反映的生活,常常是被各种社会力量切割和规定了的生活。[2] 严歌苓在写完《第九个寡妇》后也说,小说应该写“神奇”——这和阎连科有内在的沟通:“现实”是假的,“神奇”才是真的。[3]
事实上,傻乐主义和市侩主义构成了人们理解“现实”的根本性的限定。在作品中,“现实”只能呈现为与人们单一、同质的生活情感和实际遭遇相似的一面,再也无法呈现出拯救的可能性;而失去了拯救历史、走向未来的可能性,就意味着已经丧失了“现实”,就意味着我们有可能遭遇到各种各样被不同生活力量修改了的“现实”,“生活”和“现实”也因此有可能变成了一组矛盾对立的概念。
一、为什么“生活”不等于“现实”?
纵观今天的文学创作与文化生产,不免会对通常理解的“现实”产生质疑。在这里,作为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场景,“生活”(the life)与“现实”(thereal)常常被人们误解成一个东西。毛泽东的一段话后来成为论述中国现实主义问题的著名语句:
【人类的社会生活虽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虽是较之后者有不可比拟的生动丰富的内容,但是人民还是不满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两者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例如一方面是人们受饿、受冻、受压迫,一方面是人剥削人、人压迫人,这个事实到处存在着,人们也看得很平淡;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就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如果没有这样的文艺,那末这个任务就不能完成,或者不能有力地迅速地完成。[4](P861)】
所谓“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已经无意中把“现实”和“生活”作了区分。六个“更”,已把作品中的“现实”与我们所面临的琐碎的“生活”划清了界限。这也在事实上向我们提出了一个看似奇怪却又很重要的问题:什么才是“现实”?
从经验的角度来说,任何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建立起来的“现实”,归根到底都来自于我们的生活。但是,这个经验却让人产生了一种有趣的“错觉”:生活本身就是现实。于是,经典文艺理论中的“文学反映现实生活”,就自然而然地被人们理解为“所谓现实就是跟生活一样”。从赵本山的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诸多艺术家,包括作家,都坚持这样一种信念:我写的就是生活本身,所以,我的就是现实主义!
这其实是一种很深刻的“错觉”。阎连科首先意识到,除非不同于生活,否则就没有现实。他自己这么解释他说的“神实主义”:
【神实主义,大约应该有个简单的说法。即: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神实主义疏远于通行的现实主义。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因果,而更多的是仰仗于人的灵魂、精神(现实的精神和事物内部关系与人的联系)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臆思。有一说一,不是它抵达真实和现实的桥梁。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魔变、移植等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2]】
阎连科提出了两种“真实”:一种是“用来掩盖真实的真实”,一种是“被掩盖了的真实”。对于前者来说,现代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伪经 验”的 社 会。① 阎连科已经隐隐约约地认识到,这种“掩盖真实的真实”,来自于活生生的生活 ——还有比鲜活的生活本身更真实的吗?所以,还有比鲜活的生活本身更能让我们觉得我们已经处在真实之中,从而不再需要历史性思考现实境遇了吗?简单来说,生活真实最有可能掩盖历史性的真实。
① 关于“伪经验”问题的论述,可参见周志强:《伪经验时代的文学政治批评——本雅明与寓言论批评》,《南京社会科学》2012 年第 12 期。
在这里,我所说的对“现实主义”的误读,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拜物教”的意识,即把经验里的生活当做了艺术中的真实。阎连科批评说:“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中被简单理解为生活的画笔,作家的才华是那画笔的颜料。”[2] 这个简单的画笔,就是没有头脑只有笔的现实主义写法。所谓“生活拜物教”,就是一种把人们的经验“困在”生活经验里的意识。把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把个人的生活境遇看做是真实可靠的境遇,而无力从个人的生活经验中构建起来富有历史性的经验,这正是“生活拜物教”的可怕之处。
在这里,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浮出水面,由于现代社会的“生活”越来越强调自己是唯一正确的人生活法,所以我们所在的位置、所处的空间、所遇到的一切,即我们的每一个生命瞬间,都是最为可靠和稳定的经验。
在今天,生活日益与现实隔离,或者说,今天的生活越来越不是我们应该有的现实。现实的政治经济困境,被生活之单一化的五彩缤纷所遮蔽。本雅明等人认为,生活本身乃是一种出了问题的现实,依靠救赎的力量才能将其拯救。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这样说道:
【思考不仅包含着观念的流动,也包含着观念的梗阻。当思考在一个充满张力和冲突的构造中戛然停止,它就给予这个构造一次震惊,思想由此而结晶为单子。历史唯物主义者只有在作为单子的历史主体中把握这一主体。在这个结构中,他把历史事件的悬置视为一种拯救的标记。换句话说,它是为了被压迫的过去而战斗的一次革命机会。他审度着这个机会,以便把一个特别的时代从同质的历史进程中剥离出来……把一篇特别的作品从一生的著述中剥离出来。[5](P275)】
按照这个理解,我们生活在一个“同质的历史进程中”,即一种“纯 的繁衍和求生的循环”[6](P51)的生活中。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乃是资本社会所造就的一种危机化的日常生活。事实上,我们今天的历史正在趋向于一种单一的世俗生活的历史,或者说处于一种“单向度的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到所谓的生活的实实在在的经验中乐此不疲,而这种生活正在迫使我们用感觉来取代想象力,用一种曲折的形式掩盖形成这种生活的内在危机。
事实上,生活和现实的统一,是建立在清晰而简明的古代社会生活的基础之上的。现代社会是双重叙事的社会:一方面是伟大的创造,另一方面是伟大的破坏。于是,现代社会一方面乃是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剥削和压迫,另一方面则是用(商品)文化的形式为这种压迫和剥削进行“不存在辩护”。所以,在马克思的眼里,拜物教的诞生,证明了这样一种现代社会文化与现实之间的“寓言性关系”:任何事物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个样子,因为拜物教的文化在扭曲、改造和伪装生活。[7](P27)
显然,今天的现实主义,与主张“文学创作的源泉来自于生活”的现实主义,名为一,而其所处的社会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消费主义的盛行、仿真技术的发展以及各种各样掩盖人的真实生活处境的资本行动,正在让现实主义面临空前的挑战。描写了生活不等于反映了现实,这个现象已经成为理解当前文艺创作的一个核心命题了。
二、当前文艺之“生活”与“现实”的组合 ①
不妨说,生活本身布满了各种伪经验,直接反映生活反而会违背现实,或者说生活与现实的对立已经产生了。我们可以简单描述一下当前文学、电影和电视剧作品中存在的这种对立状况。
① 本节主要内容可参见周志强:《我们的文艺有多少种“现实”?》,《中国文艺评论》2016 年第 5 期。
(一)“有生活的假现实”
生活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被反映的,有的时候越生活化反而越不是现实。《乡村爱情故事》系列电视剧绝对是“有生活”的电视剧。不仅每个人物活灵活现,细节也贴近地气,全是农村人现在生活的样子。可是,这部电视剧又是“有生活的假现实”。看起来打打闹闹的乡村烦恼竟然全是爱情的烦恼,这是一个没有粮价波动或者就医难烦恼的乡村,是一个到处充满“甜蜜的哀愁”的乡村。
有 趣 的 是,这 种“有 生 活 的 假 现 实”往 往 在各 类 畅 销 作 品 中 屡 屡 得 见。鲍 鲸 鲸 的《失 恋三 十 三 天》、辛夷坞的《致青春》、顾漫的《何以笙 箫 默》…… 这 些 作 品 的 生 活 场 景、事 件 历 程和情绪感悟,无不栩栩如生,却偏偏不能把握住当 今 中 国 社 会 生 活 的 真 实 处 境 和 困 境,总 是 用幻想出来的魅力浪漫来叙述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茶——写的是生活戏,得到的却是韩剧。
还有一种“有生活的假现实”,就是那些签约的写作或者写作工程的作品。“假命题真写作”的现象,不仅“文革”中有,现在也有。电视剧《辛亥革命》把一段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讲述成打打杀杀的江湖武侠故事。剧中的人物是真实的,很多历史细节也是真实的,却偏偏现实主旨不真实。有趣的是,这样的作品,最容易被人们理解为“现实主义”:因为我有生活呀!
生活易得,一个作家有眼睛有耳朵就可以有生活;现实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因为它需要作家戴上观察当下中国的理论眼镜,甚至要在特殊的时代里用不正常的生活景象才能呈现出现实的荒诞和真实。
(二)“假生活的真现实”
阎连科主张“神实主义”,也就是用不正常的生活才能凸现出来荒诞的现实逻辑。他的《炸裂志》,被很多评论者看作是荒诞主义或者魔幻现实主义,却很少有人意识到,这部小说虽然在生活层面上都是假的,却写出了“真现实”。炸裂村从贫苦 而 有 尊 严 的 生 活,走 到 富 裕 而 痛 苦 不 堪 的 时代,小说对以“进步”“发展”为理念的现实进行了吊诡的批判:人们渴望有好的生活,于是就需要发展和进步理念的引导;而当下的发展和进步,却变成了少数人驰骋天下的合法借口,多数村民无法享受到这种发展和进步的成果——这正是本雅明所说的那种“单一”“同质”的历史。人们认为只有一种历史形态是正确的,于是,个人生活的不堪,也被描述成是在这个时代里运气不好或者本应如此。
《炸裂志》用令人震撼的“虚假描写”,暴露了昂首行进的时代里被压抑的痛苦。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河》同样如此。万泉河之所以成为赤脚医生,乃是因为他爹是赤脚医生。万泉河本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脑膜炎后遗症?),不应该成为赤脚医生,却因为看到乡亲有病难医而决然担当。小说之荒诞恰恰凸显作者之用心:小说面对荒凉的现实,只好启动伟大的拯救;而在伟大的拯救里面,却愈加显示出被遮蔽和压抑的困境。
“假生活的真现实”不同于《西游记》式的天马行空,而类似于毕加索的绘画。贾樟柯的电影《天注定》几乎用纪录片的风格,拍摄出由当今中国四个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被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新闻事件中则是乡镇干部)骑在身上,用钱抽脸,只因为这个女子拒绝陪睡。女子抓到一把水果刀失手刺死了他。这个时候,这个女子突然会武功了,而且看起来武艺高强、刀法老辣!然后她就上峨眉山(好像是这个山)寻找母亲,一路上还双目炯炯、健步如飞。于是,这个情节就招来了评论家们的冷嘲热讽,仿佛贾樟柯脑子进水、心智短路了。
事实上,没有理解假生活的能力,归根到底乃是因为没有理解真现实的能力。贾樟柯用一个突然会武功的弱女子,表达了对现实困境的一种吊诡理解:如果我看不到这一刻保护这个女子的力量,那么,我作为导演就不如让她会武功吧!天外飞来的一身武艺,在这里,不是为了制造惊奇,而是为了隐喻悲哀。
所以,假生活的真现实,反而是现实主义的极端形态。马克思主义学者卢卡奇所批评的物化现实,向我们说明了这样一个有趣的道理:到处都是美丽而真实的神话,从琳琅满目的商品到百花争艳的作品;于是,除非我们有能力破坏这看起来有序而整饬的符号排列,否则,我们再也难以接触现实。
(三)“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
所谓“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指的是这样一种写作:用看起来沉重而真实的命题统摄作品,令其看起来深沉伟岸,却巧妙地躲过现实社会的政治经济矛盾和文化逻辑——如马克思所讽刺的那样,仿佛是用沉甸甸的凝重感来反思地球重力导致了人的溺死。
这就不得不提获了大奖的莫言。在我看来,莫言的写作代表了一种有意思的中国文学走势:比现实主义少了政治批判精神和社会反思意识,动不动就祭出“人性”“人类”“文化”这些空洞得足以营销全球的“口香糖话语”来捕捉同好者的懵懂迷离的眼睛,好像这才是世界级大师风范;又比现代主义多了历史、风土和故事,能以恢弘的气势和令人折服的叙事,构造出中国历史的“民族志”。在这里,莫言高调宣称的不谈政治,反而成了中国诸多同类作家的共同政治:文学乃是写作的狂欢、叙事的艺术和心灵的创作,“批判”“揭露”“现实”“矛盾”,那是上个世纪的低级写作游戏话语。玩得起马尔克斯式的写法,转得好康德拉的灵筒,那才是“人类级别”的文学。“当下中国”的痛,是不值得进入世界级大师们的法眼的。莫言和同类“人类级别”作家的风格,其独特之处往往在于拉美的写作意识、中国民间的语言文体和乡民社会的生活象征,令其独树一帜而堪称一绝。莫言笔下的中国,荒诞与尴尬令人震撼,而避开政治的方式,却令其作品所呈现的乡村中国变成了轻飘飘的沉重。
毋庸置疑,莫言是寂寞的。这种独树一帜而轻飘飘的沉重,自然容易被大部分读者拒绝或者忽略。但是,我所担心的,乃是从此莫言和莫言们借机热闹起来。事实上,去政治化的民族志写作、无政治性的娱乐消费写作,正在挤压戳穿各种意识形态幻象、直面当下人们生命境遇或社会问题并能够独到地将中国历史和现实结合在一起进行批判反思的写作,他们要么赚钱,要么玩深沉弄大奖,“现实”不就那么回事儿吗?关键是,读者的观念正在跟着迅速改变。人们热衷于用文学来治愈或者逃离,所以,无论是《狼图腾》还是《藏獒》,甚至在沉甸甸的黄土高原与流不尽的额尔古纳河,都在用人性或者天道的名义言说着这种“轻飘飘的沉重”。
(四)“真生活的真现实”
方方的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发表后,立刻引起关注,也引起了争论。很多人非常不满意这部作品中对于苦难的“刻意渲染”。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呈现了现代资权机制下“永世为奴”的可能性:来自农村的涂自强,以为考上大学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从读书到毕业、失业再到最终得了不治之症,读书和拼搏都无法给他换来未来。小说的结尾,涂自强把母亲送入了寺庙,自己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到来。
方方把当前社会中每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悲剧,刻意地加在了一个人身上,有板有眼而逻辑清晰地书写着“底层苦痛”。这种写法当然不是客观的,反而是主观的;不是白描的,反而是烘托的;也不是按照事件发生的现实逻辑展开的,而是为了突出一种悲剧的状况而特意“设置故事”的。所以,《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肯定会留下各种各样“非现实主义”的伤痕,让人们用“虚假”“教条”的字眼来拒绝。
但是,小说的每个细节都是如此真实,涂自强的坚定不移与憨厚,涂自强父母美好的愿望和愿 望 的 落 空,城 中 村 那 被 挤 压 到 毫 无 保 障 的 生活,母子二人没有任何怨怼之心的悲苦遭遇……方方把这个时代的痛苦进行了如此精致的排列,用一种淡定的方式给你我讲述奇怪的故事:一个 从 农 村 出 来 到 城 市 生 活 的 人,他 可 能 的 命 运就是这样的。
所谓“真生活的真现实”,原本就不是生活与现实的完美统一,而是在现实的映衬下,哪怕是有意设置或者设计的生活故事,也会辐射出震撼人心的真实光辉。方方所讲述的这种苦难的故事,与其说是对现实的概括或者反映,毋宁说是对一种可能性的丰富想象,而这种想象深深植根于特定现实和历史的逻辑之中,所以,呈现出让人震撼甚至试图逃避的倾向。
诸如《太平狗》《盲山》《原谅我红尘颠倒》《零年代》《屋顶上空的爱情》《男人三十》《男人立正》这一类小说,都可以算作是将实际的生活状况推演到一种寓言的状态,由此活生生地剥开这个时代最为残酷和痛楚的伤口。有时候复杂的生活不一定要用复杂的形式来写,而荒诞的现实,却需要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刻画。所以,能够劈开各种“障眼法”规则,直指一种冷冰冰的生活,这些作品构造着我们舒适生活里的“沮丧”,也同时成为现实主义的历史良心。
(五)“美生活的碎现实”
现在还有一类作品,写的是风花雪月与浪漫多姿,却在作品的文字或影像的缝隙之中,暴露出现实的真实问题或者矛盾,呈现出我们今天社会与生命处境的真实气息。这些作品里面到处都是美丽的生活,却因为这种过度追求完整美好的诉求,反而无法“缝合”现实矛盾,导致种种值得反思的“破绽”。打个比方,就像是一件破了的珍贵衣服,无论怎样缝补,也总是暴露出捉襟见肘的一面。“美生活的碎现实”,指的就是因为过度珍爱美好而暴露出来的现实窘境状况。
一度火爆的《夏洛特烦恼》暗示人们应回到现在的美好生活中,懂得感恩苦难中相依为命的真情,并通过一个幻想出来的成功者形象,向我们呈现白日梦患者心中富裕生活的百无聊赖。富裕让人变坏,贫寒却有真情,这部电影把生活阐述为温情脉脉的光辉世界——这就是美生活。
但是,这部作品在呈现富裕者与贫穷者差别的时候,为了说明情感大于经济的状况,就同时把他们的精神困境看做是人生最大的困境,从而令这部电影充满深刻的意义:原来这个世界在造就贫与富的分化的同时,也造就贫者与富者的精神困顿。换言之,宣扬爱心和感恩,虽有掩盖真实矛盾之嫌,却不得不同时告知我们矛盾无处不在,否则还要什么爱心和感恩?所以,美生活之过度渲染,反而映衬了真现实之举步维艰,这正是这类作品的意义所在。
这样的作品要求我们对其进行“碎片化阅读”:懂得在风花雪月之间捡拾那些“反射现实”的意义碎片,在《好大一个家》中听到推土机的轰鸣,在《欢乐颂》里感受来自小城镇白领女孩的泪水,在《一仆二主》中见识青春女生的物化心态……
(六)“无生活有现实”
网络文学的崛起,青春阅读的激情,让我们遭遇了诸多历史玄幻或者江湖剑仙。有趣的是,这些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看来似乎是胡说八道的作品,却可能在毫无生活的景观里显示出真现实的故事内涵——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却也生动地存在。比如一度热播的《琅琊榜》可算一个典型代表。完全无生活的故事,就算是有点历史和朝代的攀附,也不过是为了创生一个悬念迭生的故事而已。可是,一个悬念迭生的宫廷故事,一旦依靠对现实政治生态的想象和阐释,其间的尔虞我诈,也就具有了对现实社会政治文化的隐喻性和象征性内涵。当然,“无生活有现实”,也可以成为当下文学历史虚化和现实消遁写作趋势的一种拯救。甚至有的作品,已经具有了类似《1984》那样的意涵。
(七)“爽生活反现实”
当下的文学与文化生产,更多的还是一些“装神弄鬼”(陶东风语)的写作。《盗墓笔记》《九层妖塔》《鬼吹灯》《诛仙》……这些热作,已经构造了自己故事的“异托邦”。自成系列的题材、类型和人物,人们在解放了欲望的同时,也用“梦游”的方式拒绝现实,乃至拒绝意义。小说或电影,在这里变成了人们心灵按摩或者精神消闲的方式。
于是,“爽文”就变成了这类作品的核心主旨:只要“爽到”就足够了,文学是啥?重要吗?当网络作家年收入开始以千万计的时候,“现实”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已经是和只能是“反现实”。正如网络作家猫腻所主张的那样,“爽”才是文学写作的目的,情怀只是副作用而已。
总而言之,今天我们在文学艺术里面遇到的可能是花样繁多的单一同质化现实,也可能是刻板坚硬却意义深远的现实。从真现实、假现实、寓言现实到反现实,文学与文化生产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一方面,我们认识现实的方式在发生改变;另一方面,又让现实变得危险。
三、走向寓言现实主义
我主张今天的现实主义,不应该是对生活的直接反映,而应该是作家用富有魅力和激情的“政治想象力”,在其作品中重组生活元素,使之成为携带批判意识和反思意识的现实。也就是说,只有借助于将我们所面临的生活寓言化的手段,才能真正令生活的意义通过脱离本身的解读方式获得现实的意义。
在这里,现实不等于生活本身,而等于对生活的改造。这接近于卢卡奇对现实、真实意识和解放诸问题的思路。卢卡奇把科学性(真实性)和革命性(阶级意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认为资本主义呈现出整个社会体制管理更加合理化和秩序化的特点。这种理性化,恰恰呈现为人类生活的内在物化。在资本主义时代,人们失去了不按照理性化安排自己生活的能力,也就是说,人们没有任何可能性逃脱物化体系的自我意识和认识困境。由此,“真实”变成了符合物化的现实,越是所谓真实的,就往往越是建立在虚假的经验和理解的基础之上,成为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的“真实”。这就使得作为经验的“真实”,日益陷入“常识”的围困之中,而“常识”也就成了不证自明、不可追问的理解世界的起点。这恰恰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典型症候:将日常生活的知识作为具有恒久历史和人类价值的知识来使用,从而彻底隔绝“历史 — 当下 — 未来”的关联。一旦未来视角消失,乌托邦政治在常识知识系统面前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可笑故事,“解放”也就变成了值得同情的“革命歇斯底里症”患者的口头语。所以,卢卡奇所强调的“真实”,不是静如湖水的常识真实,而是波澜起伏的,甚至勾连着革命、解放和未来欲望的现实经验的再发现和再阐释的历史意识。在这一意义上,卢卡奇始终坚持真实性必须建立在自我意识从物化的逻辑中解放出来的前提;而艺术的真实,必然同时是一种意识到总体资本主义图景的令人沮丧的那一面的真实认识。
简单来说,现实主义乃是这样一种现实主义,即基于对现实的解放意识而将生活重组为一系列具有真实寓言意义的故事,从而令已经被遮蔽和扭曲的琐碎生活重新“回归历史”——回到理解它何以发生、为何发生和将要怎样被改造的历史进程中。
这正是寓言现实主义的内涵。
所谓“寓言”,乃是这样一种文本结构:其内部的意义需要借助于外部的意义来“拯救”。整个资本主义文化的特点,乃在于来自抽象空间里的神圣意义去“拯救”琐碎、无聊、空白、同质的真实生活。面对寓言式的现代文化生产逻辑,我们需要构建一种“新型寓言”来代替这种“旧寓言”,用创造新的社会的勇气来代替温情浪漫的文化生产的妥协和虚弱,用召唤起来的危机意识来代替被装饰起来的文化奇观。总之,用来自解放意识的总体性言,代替源于压抑和遏制的诡辩寓言。
寓言现实主义要求作家重塑自己的写作观念。正如阎连科所说的那样,不是观察生活,而是批判和反思生活,不是接受生活给作家的经验,而是为了改造生活而重组这个经验,这才能创作出寓言现实主义的作品。
所以,传统的现实主义,发生于作家的写作过程之中。作家通过反刍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和情感,组织富有魅力的作品。但是,寓言现实主义却要求作家在还没有创作之前就应该已经“先入为主”地具有了对自己生活处境和现实困境的理解和认识,就已经能够懂得这种现实主义的魅力不是来自于情感,而是来自于对现实社会的深刻把握和改造冲动。简单来说,传统现实主义具有饱满的情感力量,而寓言现实主义更注重深刻的理性精神。
与此同时,寓言现实主义也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故事的展开,而是对于故事的抵抗;不是关于命运和结局的好奇心的占有,而是对于好奇心的拒绝。传统现实主义旨在用“故事仿佛自己在发生”的叙事幻觉来激活人们的认同感,而寓言现实主义则通过“故事竟然可以这样发生”来激活人们用惊异的眼光重新打量我们的生活。
格非在 2016 年的作品《望春风》可以说是这种寓言现实主义的生动代表。这部小说仿佛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但是,这种“自传色彩”旨在将已经被高度刻板化理解的历史进行重新编制。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完全摆脱了之前小说中类似人物命运的安排模式。他们仿佛无始无终,却遭遇到时代的大转折;历史不是以“史诗”的形式被呈现,而是被切割成不同人物活着的各个片段;作为主人公的“我”,既不是事件的记录者,也不是事件的复述者,而是事件的后果本身。整部作品没有把任何人物作为事件的推动者来写,也没有把任何“责任”放在任何人物身上,也就没有让任何人物承担惩罚或者奖赏的角色功能。简单来说,《望春风》既不寄希望于历史由现成的力量去拯救,同样也没有寄希望于有具体的人或者事来为不同的人生命运负责。历史的因果关联和故事的推动逻辑都在这里“失效”了。
寓言现实主义作品的特点在《望春风》这部小说中体现为:作者是把全部人物的命运看作是由现有的现实境遇创生出来的,而不是把某些人物看作是另一些人物的原因,或者把某个事件看作是另一个事件的原因。简单来说,除非理解我们 所 生 活 的 现 实,否 则 就 没 法 理 解 这 部 作 品 的内在意义;全部的故事作为历史,都是当下的历史——即现实本身的故事。小说内部的意义构造是破碎的、零散的,却因此把制造这些零散的人物命运和故事的“现实”之完整性力量凸显了出来。所以,这部小说既不是什么大家云云之告别乡村的叙事,也不是什么众口吃吃之警惕现代性的伤感,而是在切碎了的各个人物的命运里组成了折射真实现实之危机和困境的反光碎玻璃墙。
只有通过一种深刻的文本之外的现实内涵的阐释,才能理解其现实主义意蕴的震撼,这正是我所说的“寓言现实主义”;而也只有这种寓言现实主义,才能让我们的创作脱离那些故事讲述的刻板方式,脱离既有的观念模式对作家想象力的束缚,从而再次显示现实主义的光辉力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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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毛泽东选集(第 3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5] 汉娜·阿伦特 . 启迪:本雅明文选[C]. 北京:三联书店,2008.
[6] 哈贝马斯 . 瓦尔特·本雅明的现实性[A]. 理查德·沃林 . 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C].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7] 大卫·哈维 . 资本社会的 17 个矛盾[M]. 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6.
Towards to “the Allegory Realism”—— The Life is not Equal to the Real
ZHOU Zhiqiang
Abstract: As a scene presented in the work of literature and art,“the life” and “the real” are often misunderstood as a thing by people. There are seven ways that is “the life with false reality”“false life with real reality”“heavy life with light reality”“real life and real reality”“beautiful life with fragmentized reality”“no life but with reality”“easy life but Anti-reality”have constructed the realism of China today. Faced with the distortion of life by the fetishism,only people with theallegory realism of the creative consciousness i. e. the consciousness of emancipation can buildtoday’s real realism.
Key Words: allegory realism;life reality;magic-realism;artistic re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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