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园怪谈一则 冥途（内田百閒）

《冥途》与掌篇《山东京传》、《同行者》一同刊载于杂志《东亚之光》一九一七年一月号，于一九二二年收入短篇集《冥途》，是内田百间（一八八九～一九七一）的初期小说。与其师漱石的《梦十夜》相似，是描绘梦之光景的珠玉短篇。

在作家内田百间的故乡·冈山市街里流淌的百间川是江户初期为分流洪水而修建的人工河川，河堤也正如《冥途》里所描绘的那样漆黑深远，不知通往何方。“河堤哀愁篇”系列的百鬼园怪谈另有《花火》与《短夜》。

明治三十八（一九〇五）年八月末，百间之父·内田久吉在冈山市郊外的山寺·佛心寺疗养期间急逝。据记录下当时景况的百鬼园随笔《落叶》所述，在父亲临终同一时刻，数人目击到在志保屋（老家的宅邸）二楼格子窗附近有淡蓝色的魂魄飞舞。

冥途

晦暗而高大的河堤在寒冷寂静的夜里蔓延，不知要从何处去往何处。河堤下有一轩临时搭建的简易餐铺。在烛台[i]的照映下，河堤黑魆魆的腹部浮起湿润的光晕。我坐在餐铺里泛白的长台上，什么也没吃。只是不知不觉里隐约有眷恋的感触沁入身体。桌上什么也没有。桌板上寂寞的光线让我脸颊发冷。

我邻座的四五人一行在吃着什么。低沉的声音饶有兴致地讲述着些什么，时不时发出细细的笑声。其中有一人这样说。

“也不必提着提灯[ii]去迎接吧，大可不必。”

这是我幻听到的内容。不知道所为何事，也不知为何，我只是无法置若罔闻。不知不觉间我愠怒起来。他们好像在说我的事。我回头看向那些男人，影影绰绰间不知道是谁在讲话。在那时又有其他声音在讲话。是响亮而清朗的声音。

“这也没办法。事已至此，问题出在我们这里。”

我听到那个声音，又恍惚了片刻。泪水突然奔涌而出。也不是出于什么缘由，只是悲伤得不能自己。我本想自己很快就能回忆起来，但还是忘掉了我悲伤的缘故。

又过了片晌，我吃下蘸醋的胡萝卜叶，喝了黏糊糊的山芋汤。邻桌一行人好像还说起一些别的事。不时轻声浅笑。刚刚高声谈话的人是五十余岁的老人。那个人在我眼里像是皮影戏，他不时做出一些手势，向周围人诉说着什么。但我虽然可以看到他，却无法看得分明。他在说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就像我也听不到他刚刚在说些什么。

时不时有什么东西通过堤防。周期性地来访，倏忽间就不见踪影。那时会有十分寂寞的影子投射下来，我一动也不能动。大家都沉默不语，邻桌的人相拥而坐，身体贴在一起。我一个人双手交握，紧缩着双脚，纹丝不动。

它通过后，邻桌又缓缓开始交谈。对我而言，他们的样貌和交谈的内容还是模糊不清。但我羡慕那安祥静谧的集会。

我面前的屏障朝向里侧闭合。有羽翼蜷曲，似乎飞不起来的蜜蜂在屏障的障纸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向上攀爬。只有那只蜜蜂，我比任何其他物体都看得更清晰。

邻桌的人们似乎也看到了那只蜜蜂。方才的那个人说有只蜜蜂。他的声音我也听得很清楚。随后，他还说了这样的话。

“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蜜蜂。是被称为熊蜂的那一类吧。有我的拇指那么大。”

这样说着，那个人竖起了拇指。拇指我也可以看清楚。某种记忆里曾经目睹过的亲切感从心底涌现，凝神注视时我落下眼泪。

“在玻璃筒里塞入纸遮住四周，蜜蜂在筒里上下移动嗡嗡作响时，用来遮挡的纸张会发出管风琴一样的声响。”

那声响逐渐清晰，我已再无法克制某种不知名的怀念。我怀着依偎着什么事物的心情倾听声音。那个人又这样说。

“在那以后我把它放在桌上一边观察一边思忖，那个时候我的孩子过来，嚷着要我交给他。 是个倔强的孩子，说什么也不听。我一时愤懑，拿着玻璃筒走出廊下，看到庭石被阳光照耀着。”

似乎有沐浴阳光的舟形庭石，在我眼前清晰浮现。

“圆筒落到石头上化作碎片，蜜蜂从里面探出头来。啊呀，那只蜜蜂逃走了。是只好大的蜜蜂，真是只好大的蜜蜂。”

“父亲”我哭着呼喊。

但对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大家在静默里起身，走到外面。

“果然是这样啊”我想，我要追上他们。但那一行人已不在这附近。

四处寻找他们的那段时间里，那个人起身时说“差不多就要再次出发了”，与我父亲相仿的声音在我耳畔浮现。那个声音我已听过。

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夜色漆黑，只有河堤上流动着淡白色的光。方才的一行人不知何时登上河堤，在微光里拖着尾巴行走。我想看一眼在其中的父亲，但四五人的身姿湿漉漉地交融在一起，我分不清哪一位是我父亲。

我阖上几欲落泪的眼。黑色的河堤腹部，我的身体在烛台的光里映出巨大的影子。我望着影子哭泣了半晌。背向河堤，走回灰暗的乡野小径。

（使用的底本为『冥途・旅順入城記』（岩波文庫，一九九〇）及『文豪ノ怪談　死』（汐文社，二〇一九）。）

[i] （kandelaar）荷兰语中烛台之意。铁皮制油壶中盛入灯油，在棉线上点火照明，多用于室外携带。

[ii] 指盂兰盆节时迎接先祖的亡灵回家的迎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