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沈从文

有一个小小的城镇，有一条寂寞的接。 那里住下许多人家，却没有一个成年男子。因为那里出了一个土匪，所有男子便都被人，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回来了，他们是五个十个用绳子编成一连，背后一个人用白木梃子敲打他们的腿，赶到别处去做军队上搬运军火的夫子的。他们为了“国家”应该忘了“妻子”。 大清早，各个人家从梦里醒转来了。各个人家开了门。各个人家的门里，皆飞出一群鸡，跑出一些小猪，随后男女小孩子站在门限上撒尿，或蹲到门前撒尿，随后便是一个妇人，提了小小的木桶，到街市尽头去提水。有狗的人家，狗皆跟到主人身前身后摇尾巴，也是时刻刻照规矩在人家墙基跷起一只腿撒尿又赶忙追到主人前面去。这长街早上并不寂寞。 当白日照到这长街时，这一条街静静的像是在午睡，什么地方柳树桐树上有新蝉单纯而又倦人的声音，许多小小的屋子里，湿而发霉的土地上，头发干枯脸儿瘦弱的孩子们，皆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亲身边睡着了。做母亲的全按照一个地方的风气，当街坐下，织男子们束腰用的板带过日子。用小小的木制手机，固定在屋角一柱上，伸出憔悴的手来，便捷的把手把手中兽骨线板压着手机的一端，退着粗粗的棉线，一面用一个粽叶刷子为孩子们拂着蚊蚋。带子成了，便用剪子修理那些边沿，等候每五天来一次的行贩，照行贩所定的价钱，把已收的带子收去。 许多人家门对着门，白日里，日头的影子正正地照到街心不动时，街上半天还无一个人过身。每一个低低的屋檐下人家里妇人，各低下头来赶着自己的工作，做倦了，抬起头来，用疲倦忧愁的眼睛，张到对街的一个铺子，或见到一条悬挂到屋檐下的带样，换了新的一条，便仿佛奇异的神气，轻轻地叹着气，用兽骨板击打自己的下颌，因为她一定想起一些事情，记忆到由另一个大城里来的收货人的买卖了。他一定还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有时这些妇人把工作停顿下来，遥遥的谈着一切，最小的孩子已经饿哭了，就拉开前幅的衣襟，抓出枯瘪的乳头，塞到那些小小的口里去。他们谈着手边的工作，谈着带子的价钱和棉纱价钱，谈到麦子和盐，谈到鸡的发瘟，猪的发瘟。 街上也常常有穿了朱红绸子大裤过身的女人，脸上抹胭脂擦粉，小小小的髻子，光光的头发，都说明这是一个新娘子。到这时，小孩子便大声喊看新娘子。大家完全把工作放下，占到门前望着，望到不见这新娘子的背影时才重重的换了一次呼吸，回到自己的工作凳子上去。 街上有时有一只狗追一只鸡，便可见到一妇人持了一长长的竹子打狗的事情，使所有的孩子们皆觉得好笑。长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 街上有什么人来信了，许多妇人皆挣着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她们将听那些认字的人，念及信内说道的一切。小孩子同狗，也常常凑热闹，追随到那个人的家里去，那个人家便不同了。但信中有时却说道一个人死了的这类事，于是主人便哭了。 于是一切不相干的人围聚在门前，过一会，又即刻走散了，这妇人伏在堂屋里哭泣，另外一些妇人便代为照料孩子，买豆腐，买酒，买纸钱，于是不久大家大家都知道那家男人已经死掉了。 街上到黄昏时节，常常有妇人手中拿了小小的簸箩，放了一些米，一个蛋，低低地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慢慢从街的这端走到另一端去。这是不让小孩子夜哭发热，使他在家中安静的一种方法，这方法，同时也就娱乐到一切坐到门边的孩子。长街上这时节也不寂寞的。 黄昏里，街上各处飞着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云，同归朝还家的老鸦，背了小孩子门到门前站定了的女人们，一面摇动背上的孩子，一面轻轻地唱着忧郁凄凉的歌，愉悦到心上的寂寞。 “爸爸没有回来，有些爸爸早已不在这世界上了，但并没有信来。有些临死时还忘不了家中的一切，便托便人带了信回来，得到信息哭了一整夜的妇人，到晚上，便把纸钱放在门前焚烧，红红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檐，照到各个人家的大门。见到这光火的孩子们，也照例十分欢喜。长街这时也并不寂寞。 阴雨天的夜里，天上漆黑，街头无一个街灯，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嚎着，用鼻子贴近地面，如一个人的哭泣。地面仿佛拂动在这奇怪的声音里。什么人家的孩子在梦里醒来，吓哭了，母亲便说：“莫哭狼来了，谁哭谁就被狼吃掉。” 卧在土城上高处木棚里老而残废·的人，打着梆子。这里人不须明白一个夜里有多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里醒来是什么时候。那梆子声音，要他们小心一点门户。 一到阴雨的夜里，这长街更不寂寞，因为狼的斗争，使全街热闹了许多。冬天若半夜里落了雪，则早早的起身的人，开了门，便可看到狼的脚迹，同糍粑一样印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