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肉体与镜》Angel Carter
来自:未来主人渐成翁(对死者的追捧是对生者的引诱)
鸣谢网友亲自扫描及手动输入,原贴地址: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30124151/
Angel Carter
时值午夜一一我对时间的选择和场景的设定都精确一如天生贵族。 我不是长途跋涉了八千里, 只为找到一种含有足够痛苦和歇斯底里的气候, 好让自己满意吗?那天晚上, 我从英国回到横滨, 没人来接我, 尽管我以为他会来。 于是我搭火车前往东京, 车程半小时。 一开始我很生气, 但这处境的不堪意味压倒了愤怒, 于是我伤心起来。 回到爱人身边, 却发现他不在! 以前, 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 我的心就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乱跳,想到可能发生不愉快之事我简直垂涎三尺, 因为我确信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 人家说, 我单独一人时看来总是很坬单; 这是因为, 当我还是个讨人厌的青少年时, 学会丁把外套领子竖起, 状似孤单地坐在一旁, 好吸引别人不眼找说话。 即使到现在我还改不掉这习惯, 尽管现在只是个习惯, 而目 我也明白, 这是个掠食者的习惯。
时值午夜, 我痛哭着走过装饰假樱花的路灯下。 从四月到九月, 路灯都装饰着假樱花, 好让红灯区时时刻刻看来都有种喜庆味道, 不管心烦意乱的涟漪如何搅扰那永不停歇,来往不断, 安静温和的忧郁人群, 他们撑着假屋顶般的伞, 穿梭在潮湿的巷道网络里。 一切看来寂寥一如狂欢节。 我在无数陌生脸孔中寻找心爱之人的那一张,夏日温热的密密大雨将黑暗路面变得湿滑, 闪着水光, 像刚从海底冒出的海豹的滑顺毛皮。
人群在我四周涌动如同长满眼睛的潮水, 我感觉自己正走过一片大海, 海里无言的居民比着手势, 就像中古世纪哲学家想象深海国度的居民那样, 是陆地居民的对比或者镜像。 我一身黑洋装穿过这些印象派场景, 仿佛是我创造这一切, 也创造我自己, 我的女主角, 以第三人称单数穿着黑洋装, 爱着某人, 哭泣着在城市里走过, 仿佛世界全由我的眼延伸而出, 就像以敏感轮轴为中 心散放的轮辐, 仿佛是我的注视使一切获得生命。
我想, 现在我知道当时我想做什么了。 我是想把那城市变成自身成长疼痛的投影, 以便制服那城市。 多么自我中心, 多么傲慢! 这城市, 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设计得毫不符合我这欧洲人的任何期望, 这城市呈现在外国人面前的生活模式看似谜般透明, 一如梦境那种不可解的清澈。 而这是那外国人自己永远做不出来的梦。 那陌生人, 那外国人, 以为自己握有掌控权, 但其实他是陷在别人的梦里。
在东京, 你永远料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城市吸引我, 起初是因为我猜想它含有大量作戏的资源。 我总是在内心的戏服箱里翻找, 想找出最适合这城市的打扮。 那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 因为那时, 如果我让自己太靠近现实, 总是会非常痛苦, 因为定义分明的日常世界有着坚硬边缘和刺眼灯光, 无法共振响应我对人之存在所做的要求。 仿佛我从未把体验当做体验去体验。 生活永远达不到我对生活的期望-一包法利夫人症候群。 那时我总是在想象其他可能发生、 取代现况的事情, 因此我总是觉得被骗, 总是不满。
总是不满, 尽管我像个完美的女主角, 哭泣着在芬芳的巷道迷宫里漫步穿梭, 无望地寻找着失去的爱人。而且我不是在亚洲吗? 亚洲! 但, 尽管我就住在那里,感觉起来它总是离我好远, 仿佛我和世界之间隔着玻璃。但是在玻璃的另一边, 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自己, 我就在那里,走来走去, 吃饭, 交谈, 恋爱, 漠然, 等等。但我时时刻刻都拉动着线, 控制我自己这具木偶, 是这具木偶在玻璃的另一边四处移动。 即使是最精彩的冒险,我也以无聊的眼神视之, 就像抽着雪茄 的经纪人看着又一场试演会。 我掸掸烟灰, 问事件:"除此之外你还会做什么?”寿 鑫灯都装饰看假稷化, 好里塑悩仄韓诺闘精因此我试着依照自己想象中的蓝图重建这座城市,做为我木偶戏的舞台布景, 但这城市坚决拒绝重建, 我只是自己想象它被如此重建而已。 回到这城市的那一夜,无论我怎么努力寻找心爱的人, 她都找不到他, 而城市将她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陌生人走到身旁与她并肩而行, 问她为什么哭。 她随他去到一间立意清楚的旅社,天花板上有镜子, 不法意味简直实质可触的床挂着淫荡的黑色蕾丝帘。 他的眼睛形状像亮片。 一整夜, 一弯细细苍白的镰刀月下, 一颗孤星浮在雨里, 雨淅沥沥打在窗上, 蝉声如 时钟彻夜不休。 挂在檐下的风铃不时玎玲作响, 声音细致哀愁。
夏雨中甜美忧伤月夜的抒情情欲, 这一切都出乎我意料, 我本来多少预期他会勒死我。 我的感受在反应的重担下凋谢, 在感官的袭击下错乱。
我的想象被预先遏制了。
房间像油纸糊的盒子, 充满雨声回音。 熄灯后, 我们一同躺下, 我仍能在上方镜子里看见两人拥抱为一的形状, 是这城市的谜般万花筒意外凑出的奇妙图案。 透过蕾丝帘的回纹阴影, 我们皮肤上多了动物毛皮般的条纹, 仿佛这是旅社发给的制服, 好让来此做爱的人隐姓埋名。 镜子消灭丁时、 地、 人, 当初在这房屋的献堂礼四上, 镜子已被赋予职责, 专司映照偶遇邂逅的拥抱,因此它以堪任典范的态度对待肉体, 慈善而中立。姆角镜子过滤了所有陌生邂逅的本质, 两人对彼此的概念只存在于偶遇的拥抱, 只存在于意料之外。 在做爱那段似长若短的时间里, 我们不是自己-一一不管那自己又是谁一一而是, 在某种意义上, 自己的鬼魂。 但我们当下所不是的那个自己, 我们惯常概念中的那个自己, 其实质反而比当下我们所是的映影更虚幻得多。 魔镜让我看见在此之前不曾思索过的、 关于我自己之为我的一种意念。 无意间, 我被镜中映照的动作所定义。 我围困了我。 我是镜中所写的句子的主词, 而不是在观看镜子。镜面之外毫无他物。 没有任何事物阻挡在我和这项事实,这个动作之间, 我被抛入关于真实生存情况的知识中。
镜子是暧昧的东西。 镜子的官僚体系发给我一份通行世界的护照, 显示出我的面貌。 但对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神游的人, 护照又有何用? 女人与镜子私下串通, 闪避我/她所进行而她/我无法观看的行动, 我藉之冲出镜子, 藉之巩固面貌的行动。 但这面镜子拒绝与我共谋, 仿佛它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面镜子。 它毫不梅检映照出下方的拥抱, 它显示的一切都无可避免, 但是我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看见肉体和镜子, 但无法承认这个影像。 我当下的立即反应是, 感觉自己做出了不符合角色性格的行为我为了配合这城市而假意穿上的花俏服饰背叛了我,让我来到一个房间、 一张床和一个对自己的修正定义, 这些全都不该出现在我的人生, 至少不该出现在我看着自己演出的这个人生。
因此我躲避那镜子, 爬出它的臂弯, 坐在床缘, 用先前的烟蒂点起另一根烟。 雨滴落下。 我这心慌意乱模样的表演完美精确, 就像电影里那样。 我表示喝彩, 满意于镜子不曾诱我做出会让自己觉得不适恰的举动-也就是说, 耸耸肩埋头睡去, 仿佛我的不贞一点也不重要。 此刻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震动, 怕这个亮片眼睛对我仁慈的他只是另一个人, 我爱的那个人, 的反讽替身, 仿佛街头武断随意的嘉年华会无缘无故送来这个年轻男子, 看我能不能做出不符合角色性格的行为, 然后把我们的交会投射在镜子上, 作为研究事物本质的客观教材。
因此,一等户外天色微明,我就快快穿好衣服跑走,在黎明那没有颜色的神秘天光中,深眼睛的乌鸦从庙宇的灌木丛飞出, 停栖在电线杆上呱叫着凄怆的黎明合唱曲, 回荡在寻欢作乐人群皆已消失的大街。 雨已经停了,这是个炎热无比的阴天早晨, 我稍稍一动就满身大汗。这城市夜间那令人迷惑的电子图文全都已关掉,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白粗粝的灰, 空气中满是尘埃。 我从未见过如此陈腐的早晨.
前一夜之前的那个早晨, 这个给人压 迫感的早晨之前的那个早晨, 我是在船舱里醒来。 那一整天, 船在晴亮天气中沿着海岸前进, 我梦想着即将到来的团圆, 经过我必须回家奔丧而不在的这三个月之后, 情人会面将更加甜蜜。 我一定会尽快回来-一我会写信给你。 你会来码头接我吗? 当然, 他当然会来。 但是码头上没有他,他在哪里?
于是我立刻前往市区, 在红灯区展开哀怨的行程,到所有他会去的酒吧找他。 到处都找不着。 我当然不知道他的住址, 他四处租房不停搬家, 充满毫无目标的敏捷, 我们通信的地址包括住所、 咖啡馆、 存局待领邮件等等。 此外, 我们之间寄丢的信件之多简直像十九世纪小说的情节, 令人难以置信, 起因只可能是出于迫切的情绪需求, 想制造愈多混乱愈好。 当然, 我们两人都以自己的热情敏感为傲。 我们起码有这么一个共通点! 因此, 在我哭着走遍大街小巷 时, 尽管认为没人能想象比此时此刻的我更浪漫的情景, 事实上却冒着危险-我跌进了现实人生在浪漫情景中所留下的洞, 这些奇特的洞是通往某些遭逢的入口, 你会因此付出自己生活方式
随机偶遇的运作与存在状态的这些脱漏空隙有关,碰上它的时机是: 由于饥饿, 绝望, 失眠, 幻觉。 或者对火车和飞机时刻表意外而蓄意的误读所造成的空洞时间边缘, 你暂 时迷失了。 于是你任由事件摆布。 所以我喜欢当外国人, 我旅行只为了那种不安全感。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天早上我不久便找到了我那自我加诸的命运, 也就是我的情人, 但我们立刻争吵起来。 我们孜孜不倦吵去整日光阴, 当我试着拉好自我木偶的线以控制情势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想要的情势竟然是灾祸, 是船难。 我看着他, 仿佛那张脸已成废墟, 尽管那是全世界我最熟悉的景物, 而且打从第一眼看到他起, 便从不觉得那张脸陌生。 在这之前, 我一直觉得那张脸跟我概念中自已的脸有所类似, 似乎是一张熟识已久 记忆清晰的脸,在我的意识里始终是个近在眼前的概念, 现在它却首度找到了自己的视觉呈现。
因此, 现在我想我并不知道他确切的模样, 事实上,找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他当初显然只是幻想模式下创造出的客体对象。 他的意象早就存在我脑中某处,当时我只是到处寻找现实中的对应, 细看每一张见到的脸, 看它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张 -一也就是说, 一张呼应我对自己应该爱的那个未曾谋面之人的概念的脸,一张我在想要爱人的强烈欲望之中单性生殖出来的脸。 因此他的自我 一一我所谓他的自我指的是他对他自己而言的意义 一一我其实并不了解。 我完全以自己为出发点创造他, 就像浪漫主义的艺术作品, 是 呼应我自己内在幽魂的一个客体对象。 我刚爱上他时真恨不得把他拆开来,就像一个孩子拆开发条玩具, 以便了解内在那不可思议的机械原理。 我想要看见比脱下衣服更赤裸的他。 把他剥光并不困难, 于是我拿起手术刀开始动手, 但由于解剖过程完全操控在我一人手上, 因此在他内里我只找到自己基于过往经验本来便能辨识的东西, 就算找到任何个曾见过的新事物, 我也坚定地置之不理。 我是如此全神贵注于这番解剖, 根本没想过他会不会觉得痛。
为了以这种方式创造出爱的对象, 并发给它 “确实被爱” 的证书, 我也必须努力营造出我自己在恋爱的概心。 我仔细观察自己, 寻找恋爱的各种迹象, 果不其然,那迹象一应俱全!渴求 欲望, 自我牺牲, 等等等。爱的症状我一个也不少 然而, 尽管有这些赋格曲般的情绪, 当路边与我搭训的年轻男子在那色情电影般的房间里插入我身体时, 我感觉到的只有欢愉。 内疚是后来才出现的,当我发现自己在性爱当时完全不觉得内疚究竟是感觉内疚还是不感觉内疚才符合我的角色性格?我迷糊了, 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这场表演的逻辑。 有人背着我把我的剧本全盘搅乱, 摄影师喝醉了, 导演神经崩溃被送去疗养院, 而与我一同演出的明星已经自行从手术台爬下, 按照他自己的设计痛苦地重新缝好了自己!这一切全都在我注视镜子的时候发生。
你想想, 这让我受到多大的侮辱。我们争吵直到入夜, 然后, 一边继续争吵一边找了另一家旅社, 但这家旅社和这个夜晚在每一方面都是前一夜的戏仿。 (这才像话! 脏乱和羞辱! 啊!) 这里没付雷丝帘没有风铃没有月光也没有伤情诱人的雨的湿润低语,这里晦暗、寒酸、令人沮丧,放在地板上的床垫所铺的床单上有泥点,不过起初我们没有注意到,因为我们必须假装仍如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满心热切激情,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了感觉,仿佛只要演得够卖力就能重新创造出激情,虽然肌肤(它们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告诉我们两情相悦的日子已经结束。这是间寒酸的房间,窗下是停车场,再过去是公路,因此房间纸壁被往来交通那地狱般的嘈杂震得阵阵颤动。房里有台迟缓转动的电风扇,扇叶卡着死苍蝇,头上只有一条霓虹灯管,那无情照亮我们和一切的灯光令人几乎无法忍受。 一个围着肮脏围裙的邋遢女人端来又淡又冷的棕色麦茶, 随即关上门。我不让他亲吻我两腿之间,怕他会尝出昨夜历险的痕迹,这又是自欺的一点点偏执妄想。 不 索袋帕豁抖会食無我不知道选择那家破烂旅社是否跟内疚有关, 但当时我感觉那里再适合不过了。彭意暖景腊时 一,传兰城斜我记得, 那里的空气比煮了一整天的茶更浓, 天花板上有蟑螂在爬。 前半夜我一直在哭, 哭到精疲力竭,但他转过身去睡了一一他看穿了那个伎俩, 虽然我没有看穿,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在说谎。 但我睡不着, 因为墙壁震动和交通噪音太吵。 我们已经关掉那盏刺眼的灯,后来我看见一道光照在他脸上,心想:“现在还太早, 不可能已经天亮了。” 但只是另一个人悄悄拉开没上锁的门: 在这家声名狼藉的旅社,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放声大叫, 人侵者逃逸无踪。 情人被我的叫喊吵醒, 以为我发疯了, 立刻紧紧勒住我, 怕我杀死他。
当时我们俩年纪都够大了, 应该更清楚状况才是。我打开灯想看现在几点, 却惊讶地注意到他的五官愈来愈模糊, 像可消去旧字另写新字的羊皮纸上的底层字痕。 不久后我们就分手了, 没几天的时间。 那种步调不可能撑太久的。
然后那城市消失了, 几乎立刻就失去那种令人骇异的魔力。 一天早上我醒来, 发现它已经变成我的家。 尽管如今我仍竖起外套衣领一副孤单模样, 并且总是注视镜子里的自己, 但这些都只是习惯, 丝毫提供不了关于我角色性格的线索,不管那角色是什么。
世上最困难的表演就是自然而然的演出, 不是吗?除此之外, 一切都是刻意技巧。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后花园】黑宝哥/严歌苓 (未来主人渐成翁)
- 花与恶心/安德拉德 (未来主人渐成翁)
- 献给普拉斯:聆听海妖夜歌的妖娆 (未来主人渐成翁)
- 《善良的乡下人》奥康纳 (未来主人渐成翁)
- 寻找一部粤语电影 (豆友6fyjZjCj4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