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裙 塞宁写的吧
大 米 花 儿(活不起。)
黑裙 1 帕斯卡尔说:当我们在自己眼前放一些东西妨碍我们看见悬崖时,我们就会无忧无虑地在悬崖上奔跑了。 2 我是爱他的。在黑暗的夜里,我坐在那些烟雾缭绕中,反复回避这个事实。 可,狡辩不过是更深切接受它的一种方式。 回忆让时间变得很纯洁,宛若莲花盛放在潮湿的空气里,岸边会站着观赏者,他们抓紧时间去记住莲的样子。因此说,每个人都害怕遗忘,就像未曾发生过一般的遗忘。 而当我想遗忘的时候,回忆却不停地出现,变硬,直到冲进我的身体。让一切变得苦涩而低迷。 3 他爱叫我达令,其实我叫大灵。 我们认识的那一年,他二十七岁。这之前,我认识过许多二十七岁的男人,我和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挤公交车、做爱和睡眠。尽管我才二十二岁,可这不妨碍我的倾吐与执着,也不妨碍我的抛弃与决绝。 直到认识他,我才知道,陪一个男人睡眠并不困难。困难的是陪他失眠。 原来我是个模特儿。每天就是在棚与棚之间穿梭。喜欢找我拍片的人很多,因为我长得奇怪。 我的两眼距离很大,眼窝也深,很像猫。简单涂上一些颜色,就可以亦人亦兽,大家喜欢我的奇怪,也喜欢我的安详。 我很懒,每月都会推掉一些不厌其烦的服装广告和走秀演出。因为我不喜欢化妆,不喜欢被摄入镜头,不喜欢站在众人之中更换衣服。我无法做到不厌其烦地完成这样的生命。尽管不工作,钱就很少。而我只爱喝牛奶,看电影,所以要太多钱也无用。 我说过我喜欢二十七岁的男人,因为他们不再年轻也不算衰老。他们都在奋斗事业,都无暇来束缚我的生活。相比小男人和老男人,他们是最简单的一种男人,懂得取悦人也懂得不声响的抛弃人。这让我轻松。他们允许我凭空而来,允许我在吃饭时只抽烟喝牛奶而不去看他们的眼睛,允许我在梦呓时口口声声地喊着别人的名字。 当然,梦呓时喊别人的名字不过是个比喻。因为我从来没炽烈地爱过谁,也就没把谁装进过梦中。 直到遇见他。 4 他叫祝马。 他高而瘦。 他很冷静。 他是唯一喜欢我不化妆的男人。 他是最终会死去的男人。 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曾经为每个人都会死去而伤心过。虽然这是从懂事时就开始慢慢看开的道理,可是对于这样的男人也会有结束,这件事教我沮丧。 后来我没有沮丧太久,他就死了。 从我们认识到他死去,在历史时间上,不过一瞬而已。而往往是这样的一瞬,就改变了我生命中其他的一瞬又一瞬。 5 我越来越厌烦做模特。我发现自己的乳房很坚挺,它们那样年轻而美好,我希望它们只被镜子或爱人窥探。我不喜欢在台上走来走去,我也不关心裹在身上的布料。 我想过安静如水的生活。 于是,我和彼得分手,和庄子分手,和黑塞分手,和挪威人委内瑞拉人通通分手。我换了手机连了根线开始上网。昼伏夜出,关心电影和灾害。 因为和几个厂商的关系比较好,所以拿他们的衣服到网上开店赚生活费。 我是喜欢网卖的。可以通过聊天,知道对方的三围、高矮、脸型甚至是婚姻状况。我有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顾客从只言片语中透露的情况。我给他们每个人起一个代号,比如c杯比如细腰泡泡比如南京奶茶…… 认识的净是一些喜欢棉麻质地的女孩子,这样的料子价钱贵,而且色泽多半朴素简单。可是这是我喜欢的。 同城的买家,也不喜欢见面交易。我喜欢猜测和若隐若现。网络给了我凭空想像的机会,我不想打乱自己内心的秩序。 去年深冬,开始卖转年春天的新款。我将图片上传,然后等着买家找我联络。其他时间,我都坐在电脑前看小说或者是下载食谱。 每周三的晚上我父母会来我的住处和我小聚,他们是很开明的人,给我独立的空间,也喜欢看我自己安排生活。好像无论我怎么调配生活,他们也不会反对。 所以星期三变成了我们的家庭日,也是我最繁忙的一天,我在早晨出去买菜,他们的血压都不大好,只吃一些比较清淡的东西。烧素菜是我最拿手的,美滋滋地看着他们将豆腐假扮成的鱼肉吃下肚去,就是我最得意的时刻。 除此,我整天蜗居在家,研究一个民国女作家的文字,将她的恋情与最终产后风的人生结局放在一起,体恤她的心情,回味她的历程。 夜里是会做噩梦的。梦见一些穿着丝绸衣服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她们七手八脚地剥开我身上的棉麻衣服,凑过来看我身上的老茧。我不知为何做这样一个梦,就像我不知自己为何一直在梦里都仍旧穿着棉麻制品一样。 6 梦没有做完,我便决然地唤醒了自己,不再延长一秒那样的惊恐。我裹好衣服,在这样的北方冬季,坐在暖气边,喝一碗热粥醒盹。 上网照管店铺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买下了我店里一条出口意大利的裙子。 黑色的裙子。 六百元。样式简单却做工精致,我想拍下她的女子定然气质非凡,因为它贵在做工和质地,而不在款式。裙子刚登陆三天,而且并不便宜,这么快被一个生客拍走,我并没有想到。毕竟买衣服喜欢又便宜又流行的人多嘛。 我对这个买家很好奇,还有一些疑惑。因为在出价之前,他并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这个人好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问都没问就拍了下来。我开店这么久,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照例发过去成交信。 对方回信。没带任何感情色彩。 因为钱迟迟没寄到账号里来,我打电话询问。对方竟然挂掉。 我认为他不想买这条裙子了,又不好意思告诉我,于是就发信息跟他说,如果不要的话裙子就让给别人了。 他还在一口咬定裙子是要的。他说他正在网站里进行身份认证,为了确保安全交易,不受利益损失,他要等通过网站验证再把钱寄给我。 本来这个网站买家是不需要做身份验证的,我想我有必要把这个规则告诉给他,以便尽快完成交易。可是电话一拨过去,他就挂断。 最后他发来短信说:我是男人。 7 收到这条短信,我是惊讶的。因为从来没男人跟我买过衣服。我卖的都是女装。我也从来没想过和我买衣服的竟是男人。 可我还是很职业地回短信告诉他,他是男女跟我没关系,我们只是在做交易而已,他只要把钱寄到我账号就行,我要给他讲网站规则,让他接我电话。 结果他接了。那是我们第一次通话。 他是南京人,可是普通话讲得出奇的好,甚至声音里有些北方人的干燥,并不是软趴趴的。 他说他叫“祝马”,听完我就笑了,他很聪明地打断我的笑声,对我说他不懂文字之道,名字起得有些大了,并不能怨他。 我收敛了笑,开始与他闲聊。 去年,他做生意赔了钱,现在不得不变得谨小慎微,想跟我买裙子,却怕受骗。 “你别担心,六百块钱丧失原则和人格的事情我可不干。而且,买东西是不需要通过身份验证的,如果你想在网站上卖东西,倒是需要那个认证。”我尽力把道理讲给他听。 “原来是这样啊,那好吧。你把账号告诉我吧。” “嗯,我发短信给你。” 8 我们成功交易了那条裙子,也变成了经常发信息的朋友。无聊的晚上、情绪低落的早晨、太阳雨坠落之时、背景嘈杂的各种生活场景之中,我们都全然不顾,认真投入了短信人生。 事情和人都是有趣的,当然,人有趣是关键。 他二十七岁之前,去过中国版图的大部分地方,也喜欢烹饪,有抽烤烟的习惯。 他坐飞机从来没买过保险。可有一天,从四川到昆明,就要降落的时候,起落架打不开了。飞机在天空上盘旋了一个小时,消耗掉了一吨油。油箱马上就空了,再不降落就得坠毁。可起落架还是打不开,这时机组决定进行紧急迫降。 紧急迫降是危险的。空乘给每个乘客发了一张纸,让他们写下想说的话。祝马说,就在那一刻,二十七岁的自己还拥有几百万的产业,可是却没有儿子和老婆,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他不知道在那张纸的开端写上谁的名字。如果这一坠便是永别,那和谁人离别都变成未知。他开始愤怒于自己的简单。他发现其他写遗言的乘客都比他幸福,他们拥有自己该告别的人,他们也许都拥有一份不再未知的爱。他对着那张纸发愣。就在那时,起落架奇迹般地打开了。 没有死于空难的祝马决定要找一个女朋友,然后再养一条狗。 听到这里,我紧张的眉头舒展开了,我忽然觉得一条生命离我那么近,带着他的热度和习惯的语言方式,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我开始揣测他的面貌,他行走的姿势,他抒情时的眼神甚至是他睡觉时的呓语。这个生命带着一种力量向我逼近,虽然他总是不紧不慢的讲述,或被我的小聪明搞得晕头转向,可我还是感觉得出他有种生猛的力量。我打断他,对他说: “若是我,就不养狗,不如生个孩子。” 祝马:“噢?!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男孩儿。” 祝马:“为什么?” 我:“我要将那孩子养成和他父亲一般的男子,缄默内敛、迷人、持之以恒、喜欢梦呓……” 9 祝马并没有顺着我的话好奇地问下去,比如我有没有理想人选,比如我是否已婚,比如我男朋友是否做好和我生孩子的准备等等。 虽然他对我一无所知,可是他并没有想去深究的意思。我很喜欢他这点,也是我孩子父亲必须具备的第一点:缄默内敛。 继续刚才的聊天。 祝马:“呵呵,你说话很有趣。” 我:“哦……那你从那次空难的恐慌中逃脱出来之后,就开始买保险了吧?!” 祝马:“是啊,以前一直以为空难遥不可及,每年飞行超过七十次,都没想过会坠落。可后来发现生命脆弱不堪。当然买保险不是最重要的……” 我:“那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我已经猜到了八成,只是装天真。 祝马:“找那个可以倾吐遗言的人。” 我:“噢,所以你开始找女朋友……现在你碰见了心仪的对象了对么,于是要送给她裙子当礼物?” 祝马:“没有,没遇见。只是无意逛到了那个网站看到了你和你的裙子,觉得很好看,想买下来留着,送给未来的那个要倾吐的人,让她穿着那条裙子和我一起拖手去影院看电影,那该多美好。” 这个喜欢黑裙子的家伙让我愣住了,隔了好半天,我才说出话来:“……是特美好。” 祝马:“呵呵。” 我缓过神来继续问:“那你后来做生意赔钱了是吗?” 祝马:“是,让别人骗掉了大半,又因为灰心丧气,险些赔个精光。” 我:“商场如战场嘛,心理很重要,不要被困难打败就不会输。” 祝马:“谢谢你……所以也请你不要怪我,我是对人陷入了诚惶诚恐的不信任当中,当初没放心把钱汇给你,没有按时完成交易,耽误了你的时间……” 我:“应该的,毕竟裙子不便宜嘛。” 10 我们说的话越来越多,我的电话不得不换卡,让电话费分担我超额的短信费。 有时夜里,手机突然响了,他会在电话里给我讲他的某种情绪,包括思念,包括迷惑,包括乐观的精神。听他讲话是件令人沉沦的事情,你无需和其他庞杂事物勾连到一起,就连他停下来抽烟、喘气、换碟,都可以让我安静地分享,他的时空是有魔法的,我愿意听他讲话,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无法做那个听他倾吐遗言的人。 因为我怕那种失去。 在深夜通电话,他房间里一般都很安静。我们的话不多,多半是拿着听筒听对方呼吸的声音,我熟悉他喝酒与不喝酒两种状态下的语速和呼吸频率。虽然他的口齿很清晰也伪装得很好,可我一样知道他是否心情不愉快。 他通常只有在心情沮丧时才会喝酒。 我喜欢在听筒里听到他那边天空落雨的声音。我并没有去过南京,每次都只是路过。那是一座我未知的城市,我透过这个男人的气息去感受到的南京是坚定而朴素的。 那段日子很美,冬去春来,微风和煦,大人孩子老人……整个城市都回复了青春和活力,如同陷入恋爱之中一般。而我知道,我和祝马恋爱了。 11 祝马的英文讲得很好。有一次我在凤凰卫视里看见他用英文接受一个有关创业的采访。我突然打开电视看见了这个场面,赶紧找来录像带录了下来。 坐在房间里,我一遍遍地放给自己看,看这个还算陌生的男人的眼神,听他讲英文时的鼻音,回忆他子夜电话里呼吸声。这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过去我交过很多外国男朋友,他们喜欢我的小腿和整齐的刘海儿。他们说我nice说我sexy时,我咬着一根黑色吸管坐在他们身边微笑地听着。我没有注意过他们使用的语言,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对我讲话,到底是用丹麦语还是汉语,我都不去关心。我只记得他们的拥抱和亲吻给我留下的短暂的温暖。我曾经以为语言根本无法成为沟通的障碍。因为我们不需要语言。 可现在,我要去学习英文。我希望有一天,能用英文和他讲电话写信发传真。我喜欢他讲英文时的神情……也许是因为我只见过说英文时的他吧。 我的网上店铺因为我去补习而疏于打理。尽管经济来源少了些,可是那个春天简直就是若干年企盼中的那个春天。人站在土地上,远远望去,像被镶嵌上了金边儿。 祝马会隔一些时候就邮一个包裹给我,送我一些小礼物。有时是他的一些日记,有时是一个娃娃,有时是一盒蜡笔。 有一天,我收到了那条从我这里买走的黑色裙子。我蹲在阳台上,打开包裹,闻那条裙子上的气息,太阳劈头盖脸地刺过来,直到我无处躲藏地轻声抽泣起来。 我懂得他的衣服。 那个关于拖手去影院看电影的美丽寓言。 12 暑假,英语课程告一段落。我拒绝了外教和过去男人的纠缠,踏上了火车。 那个夏天我清晰地记得,流行复古的发式,街道上的南京女孩儿各个佩带珍珠饰品。她们走着端庄的步子,吃着甜腻腻的水果蛋塔。 从高中开始我就习惯一个人旅行,在火车上过夜从来都不会使我紧张。我不会下床去抽烟,我只喜欢呆在上铺睡觉,醒来的时候如果有停靠的车站,我会爬上站台买瓶水,换换新鲜空气,然后心满意足地裹夹着那些外地口音爬回到火车里去,继续长途休眠。 可是这一次,我确实紧张了。对于那个录像带里说英文的祝马,我是熟悉的,我记得他的头发和瞳孔的颜色,我甚至看清他穿了黑蓝色的棉袜……可我还是有些紧张。因为我想变成听他倾吐遗言的那个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让别人来依赖。于是我胡思乱想了一通,连贞操这样的话题都被我一再提出。我傻掉了。 来到南京,我住进了一家旅馆。我要在这里梳洗干净,打扮得干净整洁再去见他。旅途劳顿让人萎蔫。 这一程,我并没有买到卧铺票,只有站票。 于是我在旅馆睡了整整一天,我的精神恢复得不错。决定拨电话给他。 我穿着那条显然看起来已经有些热了的黑色裙子,赫然站立在城市标志下等他。在电话里,祝马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并没有想到我会来,急急地挂掉电话起身朝我这里赶来,叫我哪里都不要去,只管站着等他。 我很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个子太高,很多人回过头看我。在这样的注目中,我再次紧张起来,甚至感觉像回到了走T台的时代。 我没有办法,只能蹲下去。手里捏着一根定神的烟。 没过多久,我看见他从人群中走来。 我了解二十七岁的男人,他们很少失控,对女人的孩子气行为多半是忍耐的,并不乐衷也并不阻挠。他就是这样,走过来,我突地站起来,他比我只高四公分,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他拉了一下我的手,示意跟着他一起走。 他问我怎么没提行李? 我说行李在旅馆。 他并不知道我已经在宾馆安顿好而且住了一夜。他看看我的眼神,给我自由,并没有要和我去取行李,没有要我留宿在他那里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他早就知道,我不会住在他处吧。 13 祝马住在一间小公寓里,房间摆设很紧凑,对于单身男人来说,在无人来访的情况下可以收拾成这样,已经非常干净了。 茶几上放着他的相框,照片上,他戴着黑框眼镜,嘴角有胡茬,很瘦,穿着宽松的球衫,头发乱糟糟地东西乱倒。他是不修边幅的,无论照片还有身边的他,都是如此。 他将门关好,来到我身边。打量我的脸。之前他看过我许多照片,每一张都涂了很重的彩妆,那是工作时拍的照片。现在,他第一次看见我没上妆的脸。我低头看了看我穿着的裙子,有些羞涩,对他笑了笑。 他像刚醒过盹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他身上的味道是陌生的,刺激我的每一个味蕾。那个狭小的家,旧而松弛的木地板,紧绷的弹簧床,床边的帷幔都让人兴奋。 他的手穿过那条黑裙抚摸我的后背。 我闭着眼睛,不敢看彼此裸露的身体,而他却突然停下了动作。就在一切就绪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意外的。 “你在干嘛?!”我光着身子不知下一步要如何,有些尴尬。 “我在看你。” “别人都喜欢我上妆之后的脸,你呢?”在严肃的时刻乱使用柔情,是我的本领。 “不。” 我笑了,满意地看了看他,我在等待接下来的事情。可是他始终没有再继续。 “达令,你是好女孩儿,你的身体很美……可是我必须要把事情告诉你。”他说完就拿毛巾裹住了我的身子,自己点了根烟,穿上了一身便装。 我觉得他此时面目可憎,停下来必然是有事情。那件事肯定是可以阻碍住一对陌生身体的交欢。那必然是一件可以支付感性的大事。 我有些绝望了。 我坚持要把黑裙再套回身上去,不穿他给我找出来的男士衬衫和仔裤。虽然汗水已经打湿了它。 让他看着我穿上裙子。他的喉咙发紧,不时地卡出声响来。他脖子上的青筋绷得鼓鼓的,脑门的青筋也那样要绽裂了一样。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话。我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低着头,看着拖鞋,手里捏着他的手机带: “我是双性恋,一年前我的女朋友刚好抓到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分手了。而后来,我的钱全被那个男人骗走了。遇见你之前,我万念俱灰,几乎什么都不能换取我的信任。 跟你买衣服那天,我在你店铺里溜达,看见了那条裙子,图片里,你穿着那条裙子,那些感觉都和我女朋友非常像,她有过一条类似的裙子。在我最有钱的时候,我给她买了那条裙子,她试穿以后就没脱下来,直接和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14 这个世界真的是荒谬绝伦。 从南京回来之后,我开始选择穿丝绸的衣服,我的店里也换上了一水儿的丝绸。因为我的品位大变,很多熟客都走掉了。 我想,女人要用昂贵而华丽的东西包括起自己的皮肤,这样才能将那些伤口掩埋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受过伤害一样。 这和我那个梦很像,我被一群身穿华丽丝绸的女人拨开衣服,看我的满身老茧…… 那天,他给我讲完他奇异的恋爱经历之后,我坐在原地,我手中没有刀,无法杀他。这点使我沮丧。我的处境进退两难,根本哭不出来,眼泪被桎梏住了。我能做的就是搪塞自己的感情,让他觉得他很低贱,并不配让我伤心。 我提议他带我去游乐场,可是他没有,他带我去商业区逛街。在快餐店里喝水的时候我躲进厕所里哭了起来,天花板旋转着。 哭了很久,一直有人敲门急着如厕。我侧身出来,洗了脸,开始化妆。我要让全南京的男人都看着我。果然,我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已经有人对我吹口哨了。有人认出了我,说看过我的广告,要我签名。当时情况仿佛有些混乱。给别人签名的时候,我看见他坐在位子上,边打电话边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 一路上一直被人围观,逛街活动不得不提前结束。我装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嚷嚷着要去买条裙子,身上的这件黑乎乎的实在太热了。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根本不理我的吵嚷,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塞进车里。 我们回到了他的小房子。 他做好饭。我只顾低头吃。谁都不做声,后来我开始哭。眼泪掉在米里。米变成了咸的,我没吃菜,吃了一碗咸咸的干饭。 饭桌上的简单对话—— “饭好吃吗?希望口味还合你。” “蛮好的,这个熏肠做得好吃。” …… “你可以忘记我吗?” “你混蛋!你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当初还要与我暧昧?!” “我喜欢你。” “可是你现在还要告诉我这些扫了我的兴,大老远跑来听你讲这些!你当初不告诉我,那现在也别告诉我啊!”眼泪止不住,声音歇斯底里起来。 “我是想让你变成我倾吐遗言的人的,可是现在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看见你之后我发现……自己太不完整了,做过太多错事,我怎么配在步入中年时得到你这样的女孩儿?!我不配。”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会不会忘记你?!又不是小孩子,问这问题有意义吗?如果我知道‘我忘记了你’这个事实,那还等于是我没忘记你。” “我怕给你带来伤害,我又怕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瞬。我很矛盾。”这一时刻是他这一天中唯一的一次失态。他揪住头发,垂着头。 “不要问,时间会带走一切,时间会改变一切。” 晚上,他执意送我回旅馆。 “不用啦,我可以的。” “送你到地方我就走。”他说。 他开车送我,车窗敞开,风吹在我的脸上。我随着音响里的王菲唱着《浮躁》。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我唱着唱着有些醉了,轻声地抽泣起来。 歌词骗人! 他关掉了音响,瞪着我的醉态。 我晚饭时喝了一些红酒,那是我借故流泪的理由。 到了旅馆,他泊好车,像白天阳光下的行为一样,他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回了房间。我口中的歌词没有停下,其实认真揣摩,王菲唱的时候像是在读一个魔咒,充满了不愉快。 歌词和梦一样,是反的! 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他抱住我,将我挤在门槛里,我激烈地回吻他。他用舌头和牙齿撕磨着我的耳垂和乳房,我太激动,僵硬在那儿,不能动弹。任凭他释放自己的力量。 他将我扔在床上,撩开我的黑裙子,打开我的双腿,一道闪电滑落的时间,进入我的身体。 我记得他在黑暗中隐约的目光。他是绝情的、容易厌烦的、猛烈的。我知道这个男人将离我远去,因为他只喜欢我,而并不爱我。 我只是个在正确时间走近他的女飞贼,我只是个小姑娘长着距离遥远的双眼。我只是个长手长腿的网络无聊份子。我的所有一切都抵不过他的一根电话线、一条六百元的出口黑裙和说不出口的拒绝理由…… 15 那一夜,他拥抱了我三次,他进入了我三次。其他时间里,他都在窗台上抽烟。标准间里有两张床,我让他回另外一张床上去睡,他不响。 我坐起身,把披散的头发梳好。冲凉。 冲凉回来,让他抱我,可是他不动。 我说我睡了,然后回到床上,闭着眼睛假寐。 那是唯一一个陪男人失眠的夜。我装作睡眠时呼吸急促的样子。可是我怎能睡得着? 早晨六点,外面鸡叫成群。他来到我身边。我可以闻见他皮肤里隐约散发出来的芹菜味道。他低下来看我。他的呼吸离我很近。看了一会儿,他吻了我的额头。然后穿好衣服走掉了。听见楼下汽车马达开动的声音时,我跳下了床,进浴室又冲了一次凉。 因为一夜的失眠,我决定再在旅馆里睡足一天,订好转天的机票。我倒是要看看,空难是否会来临。那一切都该一了百了了。 可是生活毕竟是生活,太戏剧了不行,太庸俗了也让人生厌。 回家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我把那条黑裙子脱下来,洗干静,放到网上继续卖。标注好是卖家的闲置,但是价钱却涨了一倍——一千二百元。 我想,这是没人会买的,我不过只想做一个声明,一个非常孩子气的声明——证明我和送我衣服的那个人已经毫无干系,各走各的。这件衣服是个开始,亦是个结束。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接受了外教的追求。那是个喜欢说谎的美国人,每周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三天。后来为了摆脱他,我也开始和他撒谎。跑到郊区住在山里,不肯回家。 我的英文还是很差,那个美国人的中文说得比我还利落,他在生我气时爱用英文骂我,以为我听不懂。可是我知道,只要他对着我讲英文,那准是在骂我。 不久,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16 那条裙子挂在网上第三个月的一天,被一个人买了下来。 买家联系我,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切都看似平常。我留下账号,她留下她的地址。当她说她是南京人时,我愣住了。 “我是南京人。” “……” “喂,为什么不讲话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条旧裙你却要花这么多钱买。我设高价本来是不想卖的。”我已经感觉到她和祝马有关系了。说话时嘴有些拌蒜。 “为什么不想卖呢?”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反到平和的反问我。 “没有为什么,不为什么。”我嘴硬不想说。 “……” “你为什么……” 我还没问完,她打断了我:“我是祝马的朋友。” 我知道我还没有忘记那个人,至今听到那个名字,我的心尖还是会遂不及防地疼。感觉有一股力量朝我的颅腔袭来,每一根汗毛都矗立起来。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电话听筒上,这个时刻比当初祝马告诉我他的性趋向时更让我难过。 “你买裙子为什么?”我哽咽着还在对话。 “祝马死了。他患了癌,在家里吃安眠药死的。 给我留了遗书,说在这么个地方有这么条裙子,和他从前给我买过的一条式样很像。他让我来跟你买回去穿,说这里的这条裙子上有好几个人的疼爱。 到死之前,他觉得他还爱我,让我原谅他,并且希望我可以穿着那条裙子和以后的爱人拖着手去看电影…… 他说他愧疚你。没想到你可以为他来一趟南京。那时他已经查出病了,只是拖着。是你给了他一线希望,在电话里听他讲他的生活。那些陪伴使他挺过了很多时光。在很多次要自杀的夜里,因为有你的等待而使他活了下来。可是你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发现自己残缺不全,无法面对这样安好的你。 你离开南京之后好像很怨恨他。不和他联络还出售了那条裙子。他最后一线希望都没了。这个世界上,当没有人去守候自己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比风还凛冽……” 没等她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最终,听他倾吐遗言的人不是我。 17 南京女人向我账号里汇了一千二百元钱。我把黑裙寄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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