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尔迦《梦游人谣》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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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尔迦《梦游人谣》解读 (原诗由戴望舒翻译,北岛修改)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 “绿色”是什么?“她”是谁?“他”是谁?“它们”是谁? 梦游人呓语着唱歌,因此所有的问题皆无答案。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我在梦里。梦和山和海都是极其相似的。船与马本身是行者,“我”亦是行者,是“梦游人”——它们都是一种巨大的漂泊和跋涉,都是一种动态和一种静态的结合,而且路途都极其相似:都有无界性和模糊性(我自然而然想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森林、风暴和惺忪睡眼);海和山有它们不可跨越的距离,梦也和这两者有同样距离;于是三者之间完成了一次巨大的时空转换,在这种转换之中阅读感的开阔得以实现。 “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 “影子缠在腰间”代表了一种“不留痕迹”——“她”在梦境中投下的影像留在了自己身上;“她”在做梦——“梦中梦”出现了,如果说梦代表了一种距离和模糊,那么这里就表现了梦中的“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和模糊。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这位“恋人”一反常态:她通身并非雪白或绯红,却是青翠的“绿”;她的眼睛不是炽热或温柔,而是像“银子般清凉”。这是一种别样的爱,也许暗示着现实的炽热严酷。 “在吉普赛人的月亮下, 一切都望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吉卜赛人的月亮”是漂泊的月亮,是质朴随遇而安的月亮。我们似乎弄不清楚这种若即若离——的追逐:看不见是最简单最残酷的拒绝吗?你该能想见山岗下梦游人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关于吉卜赛人(或者叫波希米亚人)和吉卜赛式的坦荡质朴,可以听听Queen的Bohemian Rhapsody波希米亚狂想曲。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起到来。 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 磨擦着风, 山,未驯服的猫 耸起激怒的龙舌兰。 动植物的意象一下子增多;有各种情感在交织。 可是谁将到来?从哪儿? 她徘徊在阳台上,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梦见苦涩的大海。” 但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她期盼的并不是繁星、黎明、黑暗或者激怒,她依然在疑问。她梦见苦涩的大海——舌根是人尝出苦味的部位,梦之根也是。那种由生命的渺茫带来的不悦,兀自在精神最深处留存着。如果“她”就是梦游人的一个投影,那么梦游人自然像她一样迷惘;如果“她”是梦本身,那这忧郁的梦中之梦,这孤注一掷的寄托竟然只是一个遗憾么?本体、梦、梦中之梦的混杂交织给了这些地方乃至整首诗以决定性的精神内核。 “——朋友,我想 用我的马换你的房子, 用我的马鞍换你的镜子, 把我的短刀换你的毛毯。 朋友,我从卡伯拉关口流血回来。” “朋友”是谁?这个在梦中有房子的人是Stranger还是梦游人自我的幻影? 记住,世界有两半。现实和梦都只是其中之一。 每个人从一半进入另一半,都跨马带刀,也带另一个世界的伤。因为在沉睡这一半里我们是彻底的异乡徒,没有一处紧连梦乡的屋让我安身,没有镜子和毛毯安抚和温暖我。从梦境在返回现实也是如此。任何一种竭尽全力的热切都带醉而危险。我才悄悄开始理解“船在海上/马在山中”这个比喻。 “——要是我办得到,年轻人, 这交易一准成功。 可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终在 我自己的铁床上, 如果可能, 还得有细亚麻被单。 你没有看见我 从胸口到喉咙的伤口? ——你的白衬衫上 染了三百朵褐色玫瑰, 你的血还在腥臭地 沿着你腰带渗出。 但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梦可以交易吗? 不可以。因为理想已经不再是理想,理想赖以接济现实的庇护所已经被夺走。 他要在梦里“善终”,但我们难道读不出来自尘世的深深惊惧吗?哪怕在梦里,他只敢求一张“铁床”、一张“细亚麻被单”。也许他已经觉察了:这位异地相逢的友人,治不了他从心到言语的伤口,洗不净他白衬衫上洇遍的血。这可就是小枫老师说的我们的怕吗?——在爱之外,对支撑着我们的信仰甚至一个梦的怕? ——至少让我爬上 这高高的阳台; 让我上来,让我 爬上那绿色阳台。 月亮的阳台, 那儿水在回响。 于是这两个伙伴 走向那高高的阳台。 留下一缕血迹。 留下一缕泪痕。 理想和现实成了同病相怜的朋友。聊以自慰是最苦的酒——复饮一杯无? 许多铁皮小灯笼 在屋顶上闪烁。 千百个水晶的手鼓, 在伤害黎明。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两个伙伴一起上去。 长风在品尝 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 奇特味道。 “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奇特味道”,这何尝不是梦游人一直在尝的呢?它既不香,也不苦——或者说它既香又苦——只能用“奇特”去概括。理想的味道、现实的味道,太复杂,也许只有长风能舔尝出滋味吧。 [北岛解]在一次演讲中,洛尔迦认为,隐喻必须让位给“诗歌事件”(poetic event),即不可理解的非逻辑现象。接着他引用了《梦游人谣》的诗句为例。他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写‘千百个水晶的手鼓,/在伤害黎明’我会告诉你我看见他们,在天使的手中和书上,但我不会说得更多,用不着解释其含义。它就是那样。” 朋友,告诉我,她在哪儿? 你那苦涩姑娘在哪儿? 她多少次等候你! 她多少次等候你, 冰冷的脸,黑色的头发, 在这绿色阳台上! 脸和头发不再是绿色,而是“冰冷的”、“黑色的”。 那吉普赛姑娘 在水池上摇曳。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月光的冰柱 在水上扶住她。 脸和头发又再是绿色的。 当质问将要戳破最后一层纸,回忆也许是最后的抵挡。 夜亲密得 象一个小广场。 醉熏熏的宪警, 正在敲门。 脂粉和霓虹灯的气息都突然有了。梦游人快要醒了。 [北岛解]:宪警在西班牙,特别在安德露西亚是腐败政治势力的代表。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结尾回到了开头。船仍旧在海上,马仍旧在山中,歌谣仍旧延续着。只是这轮回,还能有多少次呢? 想起高中时候写过的一首诗,里面有一段: “青春是夜沉时的睡去, 是未晓时的惊醒。 是你启程时忘记丈量的路程。 是肩膀上不合时宜的疲惫, 是仍旧光洁的理想。”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这些句子已经“老成”到了空洞的地步,但每次读到“仍旧光洁的理想”,我依然会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悲戚又自豪的感觉。我一直觉得,无论是哪个人,写了,再重读这样宣言式的句子,都会忍不住哭腔的——如果他哭了,那一定不是因为“理想”,也不是因为“光洁”,而是因为“仍旧”;这宣言里面糅杂了太多:“光洁的理想”,我是多么为那执着的神圣而深深自豪着;但一切都成旧事,那理想“仍旧光洁”,只是因为我勉励维持。“仍旧”两个字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不愿再提及的艰辛。但在此时,一生要被总结,要被总结成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了,压缩吧都尽情压缩吧。因为这是诗,是聚焦一生的时刻。记得弘一法师的一部集子名字,叫《悲欣交集》——这样一个时刻,又是怎样的悲痛欢欣,才能交缠成我们手中那条回忆的巨缆? 回忆和梦又不同。 如果在这一切之上再加上一层梦,又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呢?在梦里我们惧怕流血、负伤;但梦醒时分,我们立刻想到死亡,因为我们无法承受这荣与罪爱与恨的一齐崩塌。汗、泪和血相互搅和,蒸成雾气,凝在银镜上,然后才平息下来。清晰的永恒化作瞬间的无限模糊,这就是梦境止息的时候,也是理想伴随失落,激怒伴随恐惧,都止息然后褪散的时候。那绿色是永恒的美好,那腥血是永恒的残酷,毫无疑问,但当它们都成了雪花越发斑驳的胶片、回音越发袅远的歌谣,即将都随着愰然将寐的睡梦流走了, 我们又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呢? 这个问题 终究是我无法回答的,梦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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