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杂记|【宇宙超任】叹息桥
来自:蕾拉(云在青天水在瓶)
CP: 胡宇桐 x 任胤蓬
*依旧是给还在的所有同担,1w+字长文慎入
*随便写写,RPS仅供娱乐
*第三者视角+任蓬回忆预警,大约算是Open Ending
*地名系列的第四篇。前三篇参见《吴哥窟》,《雷克雅未克》,《一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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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黑色眼睛,沿途与你有过一帧风景
静静行经留影,目黑之夜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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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小任的时候,我正在为尚待完成的工作烦心。
桌案上涂涂改改的五线谱无处着落,心情像八月的地中海一样潮湿而沉闷。若不是提前写了日程表,我几乎错过他的航班。
马可波罗机场不大,只有一个航站楼。那天我倚着车门,扫视从深夜航班鱼贯而出的人群,不一会便看见一个推着行李独行的亚裔男孩。高个子,背着琴盒,穿一件印着Gucci logo的T恤,即使在黑夜里依然打眼。我想起朋友说新来的租客很好认,是个“学大提琴的高富帅”。
果然如此,大提琴、高、富、帅,全都对上了。我回忆着邮件里的拗口名字举起了手:“任胤蓬……是吗?”
开车回家的路上,这个名字拗口的新租客告诉我,他是国内一所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辗转得到机会来威尼斯音乐学院进修,所以才需要租我的房子。
“我知道。”我把车停进车库,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里他的大提琴盒:“你跟哪个老师?”
在他诧异的反应中,我告诉他,我也是音乐学院的老师,给本科生开两门作曲系的基础课。帮他联系租房的那位老师,正是我回国任教的同学。他立刻变得认真起来,毕恭毕敬地叫了我一声“老师”,态度端正的反倒让我难为情起来。
比起他出挑的长相,任胤蓬的腼腆着实令我意外。在我带他参观我那两层小楼的十几分钟里,他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甚少开口,只在听到我的交代时会认真地点头应和。
唯一的例外,是在看到地下室的那套架子鼓时。
我已打算折返上楼,转身踏出一步, 余光却瞥见他留在原处 ,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套架子鼓。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看不清是在笑或是在叹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动,我却觉得他整个人都与刚才不同。
“这鼓怎么了?”我转回来,伸手在他和鼓之间来回指了指。
“啊,对不起。”他有些局促,伸手摸着耳朵掩饰不安,“老师,您也打鼓么?”
我咀嚼着他的措辞,觉得他似乎和架子鼓有什么渊源。“嗯,我有一个玩票的摇滚乐队。”我告诉他。
“摇滚乐队……真的?”他竟然露出羡慕的神情,眼睛里的光彩都比刚刚亮了些。
“怎么,你也会打鼓?”我问。
“不不,我只会很基础的一点。”他忙不迭地否认,眼神里却流出异样柔和的光:“曾经有一个打鼓的朋友,他教过我一点。”
“所以,看到这里也有架子鼓,就觉得很亲切。” 他又侧过身,恋恋不舍地望着镲片。
我见他这么喜欢,便说他也可以用我的鼓,不要太晚打就行。
任胤蓬的表情从意外转向了惊喜,连连向我道谢,满脸的认真让我不禁惊讶——刚才这一路,我明明带他见过我精心布置过的书房,还有专门做过隔音的琴房,告诉他如果需要这些都可以随意使用。
书房里的CD与书卷,琴房里我的小提琴和黑管,明明都是更能吸引古典乐手的器物,他却偏偏只有在看到这套架子鼓时,才露出这样特殊的眷恋的神情。
***
这疑惑只在我脑海里逗留了数秒便逐渐消散。我自己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一个陌生学生的私事。
任胤蓬非常安静,在我的家里保持着最低程度的存在感,只有每天傍晚雷打不动的大提琴声,和偶尔在学校打照面时的点头微笑,提醒着我家里还住着一个中国学生。
出于同胞情谊,我做饭的时候时常也帮他做一份,外出采购日用品时偶尔会捎上他一起,解释超市包装上的意大利文给他听,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
与任胤蓬本人的低调相反,他的名字很快在威尼斯的华人圈里口口相传。威尼斯本就不大,论华人圈则更小。我的朋友里,有不少都跃跃欲试地用“听说你家住进了一个帅哥”作为寒暄的开场白。饶是他的长相堪称出类拔萃,这样的过度反应仍让人哭笑不得。
某个周五的课后,我被响个不停的手机提示音逼到停下脚步,站在学校的回廊里回复又一位朋友打探:
“……他只是个年轻学生罢了。”我有些无奈。
发送完毕抬起头,正撞见对面楼梯上背着琴走下来的任胤蓬,旁边还跟着两个弦乐系的女生,正满脸兴奋地望着他。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看见我在对面,连忙朝我点头致意,恭敬地叫了声“老师”,眼神里带着点求助的意味。
我懂他的意思,把手机揣进口袋,抬起手招呼他过来。两个女孩儿面露失望地走下楼去,任胤蓬倒是长出了一口气。
“很受欢迎嘛。”我调侃着。
“没有的事。”他说,“……挺尴尬的。”
“被女孩儿喜欢不好么。”我同他一起下楼,“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你。”
任胤蓬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太喜欢这样。”
“这么笃定?”
“啊……”他愣了半秒钟,随后挠着头笑起来,“我是不是回答地太快了?”
“没事。”我笑了笑,同他并肩踏出学校大门。 圣马可的清爽的海风, 伴着夕阳的光芒迎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情变好。
“你还有课么?”我问他。
“今天没有了。”他说。
“那一块回去?”我提议:“晚上一起吃么?我昨天在超市买了两块新鲜的羊排,算上你的份了。”
“谢谢老师。” 他礼貌地道谢,想了想又说,“要不我来做吧,我会做这个。”
我有些意外。任胤蓬从不在家开伙,除了水壶和咖啡机,厨房里没有任何他的使用痕迹。眼下忽然提出要做饭,真是出人意料。
“有个朋友教过我怎么做,虽然是很简单的做法,但还挺好吃的。”他的语气还挺自信。
威尼斯不能开车,所有的机动车都停在岛屿西北角的停车场。我们端着从花神咖啡馆买来的咖啡,沿着古老的石板步道闲步向前走。
任胤蓬说,他此前从未来过威尼斯,甚至这次来了这么久,也还没能好好地逛过这座世界知名的古城。
“光忙着学习了?”我问。
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确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不知该说是乖巧还是过于刻板。即使是威尼斯最热闹的周末午后,也不见他和同学出门去玩,反倒是在地下室的琴房继续闷头苦练。这学期他的专业教授应该是布置了两套大提琴奏鸣曲,被他翻来覆去地练习,就连我这位旁听者的耳朵都要磨出茧来。
“是啊。”他拉紧琴包的背带,认真正色道:“得练琴啊。”
任胤蓬告诉我,他虽说从小学琴,但原本只把大提琴当作爱好和副业,甚至大学专业也是和音乐风马牛不相及的工科。想做职业乐手的念头虽然也有过,但总是被现实生活的各种外力所打断,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然而本科期间发生的一些事让他改变了主意,决定重走专业路。
只是专业的路哪里好走呢,光是准备考研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有一年几乎什么也不做,只是跟着老师练技术,练到被老师认可才敢去音乐学院报名。
“就是憋着一口气吧……那段时间练琴练疯了。”他喝了一口咖啡,轻声感慨,“毕竟人家大学四年练的我要在一两年里补回来,不这样不行。”
“所以现在也有危机感。“”他笑道。
我心领神会。演奏专业靠的是量变带来质变的不断积累,中间断掉若干年再想重新来过,绝不是一般的艰难。
“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重新走专业路的呢?”我有点好奇。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歪着脑袋沉默了片刻,到最后竟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我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故事。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机会认识了一个专业乐手……”
他的话说到一半,目光被什么吸引,抬头望向我身后。我扭过头,看见有一群游客模样的人正举着相机涌向河边的石栏,那里正对着河道上方一座并不起眼的封闭石桥。我“噢”了一声,再转回来时,任胤蓬已经踏出几步,也走上了前去。
一座悬空石桥连接着两侧古老的建筑,斜阳的余晖将华丽的浮雕照出锈色的折光。长日将尽,喧嚣的游人逐渐散去,只有河道的流水依旧静静地流淌。有船夫撑着桨,一艘空荡荡的贡多拉从桥洞下缓慢穿过。
任胤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抬头望向眼前的小桥,逆着光的剪影像一幅画。我想要叫住他名字的冲动,就这样停在了半路。
“这座桥就是叹息桥。”于是我只是跟上前,如是轻声告诉他。
***
快要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我才问起任胤蓬,知不知道刚刚那座叹息桥的故事。
他点点头,说听说过。叹息桥得名于历史——石桥两侧分别是当年的威尼斯的法庭和监狱,死刑犯在赴刑场的路上会从桥中走过。当他们此生最后一次注视威尼斯的街景时,亦会发出人之将死的长叹。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小。我原以为会更气派一点。” 他说。
“这还是从外面看。如果你买票进去,就会知道那一小段路比你想得更昏暗逼仄。”我告诉他。
“是吗……”像是在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他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共情的叹息。
“不过呢,叹息桥不止这一个故事。”我说。
“哎?”他抬起头望向我。
“在威尼斯当地还有一个传说:如果一对恋人在日落时,站在叹息桥下的贡多拉上亲吻对方,就能得到天长地久的永恒爱情。”
“很浪漫吧?” 我笑了笑,“所以我每次作曲工作不顺利的时候,都会去桥边走走,静坐着找找灵感。”
“咦?原来老师你也有工作不顺利的时候。”他摸着耳朵试探地问,语气小心翼翼。
“当然了。”
“我还以为只有我练琴练得想死。”
我被他的青涩逗笑。然而刚笑完我便意识到,就像我不知道他的故事一样,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当他在练习那两套奏鸣曲的同时,我也正在为一套弦乐四重奏的委约工作焦头烂额。
我也才发现,原来任胤蓬住进来已经这么久,我们却从未长谈过。
“不过老师,为什么你会喜欢到那里去找灵感呢?”他问。
我告诉他,正是因为关于叹息桥的各种史实与传说,让它变得深刻与神秘,而深刻与神秘,正是艺术的缪斯。
“浪漫与悲伤交织,希望与遗憾并存……其实人世间的情感也像这道叹息桥,不是么?”我说。
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回过头,朝着来时的方向静静望了片刻。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到家后,任胤蓬开始摆弄冰箱里的两块羊排。我看他拿厨房纸擦拭羊排的娴熟手势,称赞他深藏不露,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高手。
“哪有。”他心虚地摇头,“我也就做会做这个,毕竟朋友教过……”
我不禁失笑,不再打扰他的工作,转过身打算从酒柜里找一瓶法国产的红酒来佐餐,手机却在在此刻震动了一下。捡起来看,是朋友回复了之前在学校时被半途搁置的话题。
而她发来的消息则让我瞬间愣在了原地。
“年轻学生而已?任胤蓬是个艺人,你竟然不知道?”
聊天框的顶端提示着对方仍在输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里蹦出几张图片,点开来看,第一张便是任胤蓬的微博截图,粉丝数竟然有两百万之多。我不禁望向身旁正在往平底锅里抹橄榄油的年轻人,怎么都无法把他和截图里这个有百万粉丝的账号联系在一起。
第二张则是某个百科页面的截图,上面写着他是参加了某档乐队选秀节目而走红出道的。朋友甚至热心发来了这节目的相关视频链接。在自动跳转到的页面里,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占据着小半个视频封面的、一位面露羞怯的年轻人。除了比现在稍微胖一些,以及发型不同之外,确确实实就是任胤蓬本人无疑。
羊排被放进平底锅,发出呲呲啦啦的声响。我按停自动播放的视频,缓缓转过身,拍了拍任胤蓬的胳膊,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把手机屏幕递给他看。
任胤蓬帅气的面孔飞快地烧红了。他握着厨具的右手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
我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位几个月来始终低调而刻苦的弦乐系学生和一个专业艺人联系在一起,尽管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外貌条件相比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确实过于出色了。
“怪不得今天学校里有弦乐系的女孩儿跟着你,我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不知为什么,听了我的话后,任胤蓬的目光迅速暗淡下来:“老师,真的对不起。”
他的语气里有愧疚,这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我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我能看看吗?”我指着手机里的Youtube界面,视频被我按停在片头的位置。上头显示着那是国内某著名视频网站出品的原创节目。按照百科所说,那应该就是他出道的契机。上传时间显示,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任胤蓬看着我的手机屏幕,又看了看我,嘴角微微向上牵起,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后来,我们是坐在餐桌边,一起打开了那场改变了任胤蓬人生轨迹的比赛视频。
“我应该是第一期的下半集出场的。”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但上半集很好看,我最好的朋友也在上半集。”
“是吗?”我放下切羊排的刀叉,拉着进度条,很快便看到了他所说的那位好朋友的出场片段。
我以为他的朋友也是学古典音乐出身,没想到是位颇为出色的民乐手。用唢呐改编电子乐在五年前还是很新潮的做法,这男孩的演奏技法和台风也相当出色。节目里说他是上音第一名,难怪。
我正想和任胤蓬聊聊乐曲的改编,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一脸认真地盯着屏幕上的好友,神情已没有了刚开始回顾这段历史时的手足无措。
看来他在比赛里确实交到了很棒的朋友,我暗暗地想。
任胤蓬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看着电视上好友的片段,直到下一个选手出场了,才重新转过身来冲我笑了笑。
“我总觉得比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实也不过五年。”他低声道。
我点点头,蓦地想起下午同他一道回来时他说到一半的话。当时他说,他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专业乐手,才坚定了想要重新去考音乐学院的想法。
五年前任胤蓬应该是在上大学吧?直觉告诉我,那个改变的契机应该也在这个节目里。
“你说的是他吗?”我抬手喝一口红酒,朝电视机抬着下巴,“那个让你想重新走专业道路的人,就是这个唢呐乐手么?”
听了我的话,任胤蓬微微怔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
“不是么?”我有些错愕,目光在他和电视屏幕上扫视几遍,猜测道:“那……是这个节目里的其他人?”
这一次他没有否认,只是双手交叠撑着下颌若有所思,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着红色。奇怪,我开来佐餐的那支红酒,他明明一口也没有喝。
是谁呢……我被勾起了好奇心。电视机上接替那个叫闫永强的唢呐手出场的,是位长相帅气的吉他手,正在自弹自唱着《生如夏花》。进度条才刚刚走到一半,后面还有许多年轻人等待出场。
我一边拖动着进度条,一边暗暗猜测着。下半集快要走到末尾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位服装和台风都格外出挑的鼓手登上了舞台。
这个人叫胡宇桐——我几乎是瞬间记住了他的名字。
又盯着屏幕看了片刻,我才意识到其实刚刚已经就见过这个人。朋友发来的那段视频,封面剪影除了有穿黑色正装、比现在略胖一些的任胤蓬,还有一位身着红色工装的青年人。只是刚刚的我只顾着惊讶任胤蓬竟然是个艺人的事实,完全没有留意和他一起被剪辑封面的另一个人。
“好巧,你们还被一起剪成了封面。”我下意识道。
任胤蓬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伸出手扶住了额头,抿紧的嘴唇诉说着他的不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前即使是放到他自己出场的片段,他也只是尴尬地红着脸,向我解释着“那时候的琴还拉得不太好”之类的辩白,而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紧张。
思绪漫游之间,我忽然想起他来威尼斯的第一天。那天晚上他跟在我身后,听我介绍家里的每个房间。他安静极了,一路上始终默不作声,只是礼貌地低声附和。但唯独是地下室的那套架子鼓,曾让他露出一丝特殊的神情。
“是他吗?” 我看着屏幕里调试电鼓的鼓手的侧影,伸手按下了暂停键。
在他轻轻咬住嘴唇的小动作里,我恍然大悟。
“……他也是那个教你打鼓的朋友,对吗?”
***
任胤蓬沉默了许久,也许是在心里作了一番要不要告诉我的思想挣扎,但最后他还是拿起了餐桌上的那支法国红酒,往面前空空如也的高脚酒杯里倒了很少的一点。
我挑眉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他,开餐之前他曾告诉我,他没有喝酒的习惯。
“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确实想喝一点。”任胤蓬望着玻璃杯里红色的酒液,那目光像是在回味某段美好的记忆。
“所以你真的不喝酒?”我问。
“基本不。很难得才会喝一点。”他点点头,语气里有怀念的意味:“其中可能有百分之八十,是和他在一起喝的。”
“这个叫胡宇桐的鼓手?”
“嗯。”
任胤蓬说,自己谈不上不胜酒力,只是并不觉得酒有什么好喝。同龄人对于酒精和烟草趋之若鹜的时候,他倒觉得还是喝可乐更开心一点。但胡宇桐不同,胡宇桐是东北人,会喝酒好像是被写在了基因里那样自然而然的事。
所以,和他长谈的时候,也会陪着喝一点。
他说,关于当年的比赛,和胡宇桐的交流是很重要的一段回忆。长达四个月的日夜颠倒的赛程让人喘不过气,和信任的同伴彼此鼓励是支撑下去的重要动力。为什么是胡宇桐呢——讲到这里他伸手撑着右半边脸,露出羞怯的笑容,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说不清楚,第一次看他打鼓就很崇拜他。”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崇拜那些在自己的弱项上表现得很强大的人。当初二十岁的少年,还是不成熟的业余弦乐手,被半推着站到聚光灯下,才清楚地感知到专业演奏者站在台前的压力。当他看到那个出挑于众人,意气风发地享受着舞台的前辈,产生好感几乎是一种本能。
“而且老胡打鼓是真的很好。老师,真的,我不骗你。他选的还是Coldplay的歌。我当时坐在下面听,就突然觉得好高兴,他喜欢的乐队和我居然是同一个。” 他放下手臂,挺直脊背认认真真地强调,一句话讲到末尾,声调都上扬了些许。
他曾以为像胡宇桐那样成熟的职业乐手会难以接近,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七岁的年龄差。“但他其实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任胤蓬在“非常”两个字上咬着重音。胡宇桐待人很温和,很有责任心,甚至会习惯于把责任和压力主动揽到自己身上。
“他觉得他年纪比较大,照顾我们这样的后辈就是理所应当的,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上。”任胤蓬说,“其实我想跟他讲,你自己也才二十七岁。”
也许是一开始的崇拜让他对对方产生了微妙的信任和依赖感,又或者性格上的共同点让他们变得更亲近——任胤蓬说,和胡宇桐一样,他也会不自觉地给自己压力——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彼此好感,总之那段两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注目和压力的时间里,与对方谈心成为消解烦恼的重要途经。
“有时候是在宿舍,有时候是在练习室,还有几次,我们练习到半夜,就约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隔着玻璃窗一起看看夜空。”
他说胡宇桐是天生的明星,就是那种很有个人魅力的人,和他在一起时,他总是很容易就会被对方吸引和说服。“有一次很晚了,我们正在聊一支曲子,他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听啤酒来,说不喝点怎么行。”任胤蓬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本来一点也没想喝酒,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比赛快要结束后时候。我们在宿舍二楼的窗边聊天,边聊边喝,一整夜没有睡,直到天亮。”
任胤蓬说着,眼神越过我停在某处空落落的地方。是酒精,抑或是关于胡宇桐的宝贵的记忆,让他脸颊泛起的红晕变得更加显眼。餐厅吊灯的橙色光晕落下来,倒映在他的瞳孔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他说其实前一天的录制让所有人都极度疲倦,成员们都在抓紧时间补眠,宿舍里安静地只有空调和摄影机的白噪音。他和胡宇桐坐在窗台边喝酒边聊天,本该疲惫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困意。那天任胤蓬破天荒地喝掉了一整瓶啤酒,他们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整个夜晚也不够将彼此的心事交代完。窗外是大片大片铺陈的夜色,还有树丛里传来的虫鸣……那些夜色和虫鸣便是他们唯一的听众。
直到夜空的繁星消散,路口的街灯熄灭,远处烫着金边的朝阳缓缓升起,他们面面相觑着站起身来,才发觉从深夜到日出,漫漫长夜不过一瞬间。
“现在想想,当时可能是觉得,以后不太有机会再像这样轻松愉快地聊天了,所以很不舍。”他收回目光,举杯又抿一口红酒,轻声道。
“为什么呢?”我惋惜道。
他扭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再转过身时轻轻叹了口气。
“老师,你刚刚提到胡宇桐和我被一起剪成了视频封面……”他停住片刻,垂下了眼睛。
“这个其实不是巧合。”
***
那段戏剧化的六分钟视频,我是关掉电视投屏之后,插上耳机独自看的。
“这一段我就不看了。”任胤蓬笑笑。
他说比赛结束后,他再也没有主动看过这段视频,哪怕这是整个赛程中他和胡宇桐几乎唯一的正面交集。
“怕自己觉得后悔?”我问。
他凝神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后悔,是遗憾。”
我咀嚼着这两个词里的细微差别。
他说,他不后悔自己最初的选择,尽管后来的道路没有像他开始规划地那样行进向前。那场比赛在引起热烈反响的同时,把他和胡宇桐都推向了公众视野。对于任胤蓬而言,这更像是一次特殊的成人仪式。
与此前在象牙塔里的人生轨迹最大的不同,是他开始明白了社会的残酷,也知道了身不由己才是人生的常态。
“比赛时胡宇桐对我说的话,很多都是他的真实感悟。但当时的我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只是因为是他说的,所以我百分百地相信。后来我慢慢自己都经历了,才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任胤蓬说,他并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就像胡宇桐告诉他的那样,人生没有回头路,只有勇敢向前看。
“他叫我勇敢一点,我一直都记得……只是不后悔并不意味着不会难过。”
“有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改变了当时的选择会如何。可能不会怎么样,甚至也许会更糟糕。但遗憾的美好和痛苦,都在于它没有发生过,所以留有很多空间。”
“老师,我们今天回来的路上,你跟我说威尼斯叹息桥的故事,说它历史上的意义很沉重,但在民间传说里又是浪漫的象征……我觉得你总结得很对,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很复杂的,我和他之间也是如此。”
“如果没有这六分钟的契机,也许我们根本不会熟悉,也就谈不上所谓错过的遗憾。但偏偏这六分钟又是真实存在的……每次想到这里,我确实会抑制不住地难过,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只好尽量选择不去看它。”
他又停了片刻,面露思索的神色,像是在整理语言,但最终还是没能想好,只是微微摇着头,用一个自嘲的笑容结束了长长的自白。
我没有再问,举杯饮一口红酒,果香和轻微的单宁酸涩在口腔里迅速化开。于朦朦胧胧的微醺之中,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他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们用了一天时间认识和成为心友,却用了五年来习惯错过。
任胤蓬告诉我,在迄今五年的公众人物生活中,他摔过非常惨痛的跤,也失落和彷徨过,磕磕绊绊地学习如何在得到和让渡之间保持平衡。刚开始时接受不了挫折,也哭过,甚至直到现在,有时看到拥挤的人潮仍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害怕。
后来才明白,其实做艺人,连哭和软弱也不是自由的,慢慢也就不再哭了。
“老师,就像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其实理论上是不该说的。”他开着玩笑道。我懂他的意思,与他相视而笑,轻轻碰杯。
在最迷茫的时候,任胤蓬有段长达一周的闭门思考,就是那次深思之后,他选择了继续读书。
他说赛期的胡宇桐非常拼命,这样的拼劲同样感染了他。“老胡那个时候是队长,除了忙编鼓之外还要忙编曲,协调统筹整个团队,经常熬通宵。他身体又不是特别好,因为太过辛苦还进医院休养过,当时甚至闹上了新闻。”
“他跟我说,‘我没有办法’——这是他的原话。他说很多事情我们都改变不了,只能在自己可以改变的事上尽力做到最好。‘至少我要对得起听我打鼓的人’,这句也是他的原话。”
“所以我就在反思,我有没有在我能做的事情上做到最好。我觉得还不够,所以要继续深造。至少要把琴好好练一练。他那么拼命,如果我没有尽力的话,也不好意思站在他的身边。”
我回味着他的话,觉得他们似乎有过什么约定。
“嗯,有的。”任胤蓬想了想,说着“老师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站起了身。我看着他挪开椅子,高高的背影快步朝客厅的玄关走去。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把琴盒靠在了客厅转角的墙边。此刻他蹲下来,拉开琴盒侧边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样细长的东西。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根鼓棒。
“是他的吧。”这是个无需提问的答案。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那根鼓棒,顶端处印着像VH两个字母交叠的图案。
“嗯,这个是他的个人logo。”任胤蓬点点头,“是比赛结束前那次彻夜长谈的晚上,他送给我的。”
“那你……”
“我把我最常用的那支琴弓送给了他。”
我微微怔住,我也拉小提琴,知道一把熟手的琴弓对于演奏者意味着什么。能够将琴弓赠送出去的对象,一定是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约定过,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同台演奏一次。我要练好技术,他要调整好状态,然后痛痛快快地演一场我们都喜欢的曲子。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总有机会实现的。不为任何人,就为我们自己……不过很可惜,到现在都还没有能完成。”
“但是你相信它会实现的,对吗?”我轻声问。
“对……相信的话,会比较幸福。”任胤蓬笑着说,语气平静而笃定。
我望着他笑起来的黑色的瞳孔,觉得我看到的不止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有那个目黑之夜,他和胡宇桐一起并肩看过的星。
***
地中海的初冬到来时,任胤蓬收拾好了回国的行李。他说寒假得回一趟国,公司安排了跨年的活动,他必须要出席。
“会去见他吗?”陪他在家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我打趣地问。
“唔,要看行程,不一定能见到,但我会尽量去见一见。”他的回答倒是很坦荡,“毕竟还帮他代购了护肤品,怎么也要找个机会给他。”
“嗬?”
任胤蓬对我的意外似乎有所预料,笑着说老师你不知道,老胡是个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人,不仅对护肤化妆颇有心得,对美食旅行也挺有造诣。
“就是他告诉我,吃羊排要配红酒,海鲜要配白葡萄酒,他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我当时连白葡萄酒和香槟都分不太清楚,全是囫囵吞枣地听着。”他说。
我瞪大了眼睛:“所以……那个教你做羊排的朋友也是他?”
“是啊。”他点点头,“可惜我做得没有他好。”
我回忆起他那天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身影,不禁有些怅然,又有些特殊的体会。
“小任,有个问题我没有问过你……你是不是对胡宇桐有朋友以上的好感?这个问题涉及隐私,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不用回答我……请原谅我的好奇心。”
回答我的是一个微笑。我看见任胤蓬的脑袋微微向左倾着,刘海垂落在眉心,挡住迅速眨动的眼睛。薄薄的唇角向上勾起,牙齿则不自觉地轻咬住了下唇。插兜的双手拽紧外套口袋的边缘,把夹克衫的前襟绷得笔直。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会考虑告诉他吗?”我问。
“暂时不会吧。”他抿唇思考后说道,“总觉得我和他之间,未必什么都需要说出来。即使不开口,他也会懂的。
我点点头,又想起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饭,他谈及胡宇桐时那双闪动着光辉的眼睛。也许对他而言,与对方并肩走过沿途的一帧风景已经足够。至于未来的无限可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正因为它还没有发生,才格外美好” 。
出租车如约而至。任胤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告诉我他定了一月中旬的机票回威尼斯。一月下旬是新学期开学的日子,每年的春季学期我照例会给本科生开和声专业课。他问我,他能不能也去旁听。我告诉他,当然可以,非常欢迎。
“你想学着作曲么?”我问。
“是呀。想有朝一日我也能写属于自己的歌。”他说,“还有属于我和他的歌。”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什么,告诉他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他。我麻烦司机稍微等五分钟,转身去书房取了个U盘递过去。
“咦,这是什么?”他面露惊讶。
“是谢礼。”
“谢礼?“
“你说过,你那天告诉我的故事,理论上是不该说的。但是你信任我,所以告诉了我,所以这是信任的谢礼。“
“老师……”他有些发怔。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其实我确实应该多谢他。
他和胡宇桐的故事给了我很重要的启发。我上周终于写完了从夏天磕磕绊绊到冬天的委约作品,是一部三乐章的弦乐四重奏。我没有让第一小提琴做绝对的主旋律,而是采用了大提琴和第一小提琴的交替领奏的对话形式。节奏上则是从行板到柔板再换到小快板……这套曲子就像两个人在夏夜里彻夜谈天,从静谧的夜晚聊到日出东方。
“曲子的名字叫A Mid-Summer Night Talk。下个学期应该会首演,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听。”
“……”任胤蓬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嗫喏着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至于送给你的回礼——”我望着他手中拿着的U盘,“是我的写的一段架子鼓和大提琴的二重奏小品。”
“D小调行板,不长,大概六分钟。我找人录了一版demo,乐器分谱也存在里面。你在飞机上可以听一听,如果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噢不,是送给你们才对。”
“老师,这怎么可以……”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我,握着U盘的右手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摆了摆手,招呼他赶紧上车,别让司机久等。
替他关上车门的一刻,我告诉他,我给这首鼓与大提的二重奏取名叫做《叹息桥》。
浪漫与悲伤交织,希望与遗憾并存——
“你们的爱情就像叹息桥不是么?”我眨了眨眼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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