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河》伊塔洛·卡尔维诺
18G1517(有自建库现已暂停豆瓣标记。)
刘月樵 译
我又回到了干河。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异乡。那里的事物,我没有逐渐熟悉,反而越发像是笼上了未知的差异:它们的形状、它们的颜色,以及它们彼此间的和谐。
现在包围着我的丘陵,与我过去了解的那些山丘有所不同,它们有着轻微的坡度,无论是田野,还是葡萄园,都顺着柔缓的斜坡往前伸延,还有陡峭的梯田,也化为平缓的斜坡。所有的色彩都是新鲜的,宛若一条不被人认识的彩虹的色调。树木,零零散散的,仿佛悬挂着,就像许多小片的云彩,几乎是透明的。
那时我注意到了空气,意识到它如何在我的目光中变得具体起来,它充满了我伸向它的双手。我看到自己不可能与周围险峻陡峭的、如同灰浆似的世界协调一致得就像我自己就在其中一样,也不可能与周围险峻陡峭的、如同灰浆似的世界协调一致得就像我自己就在其中一样,也不可能与那些有着一种深沉的活跃性的颜色、如同喊叫或者大笑一般的裂口协调一致。尽管我想方设法在我和事物之间放入词语,但我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包裹它们;因为我的所有词语都是生硬的,都刚刚切削出来:说出它们就好比放下许多石块一般。
然而,假如某段昏沉的记忆闯入我的脑海,它将是习得的而非经历过的事物:或许是在古画的背景上所看到的奇幻景色,或许是古代诗人未被正确理解的语句。
我生活在这种流畅的气氛中,我游泳,我感觉棱角逐渐磨平,我溶化了,沉浸在这种环境中。
但是要找回自己,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下到干河里去。
催促我的是——那是夏天——一份对于水的渴望,一份宗教渴望,可能是对于仪式的。那天晚上,我从葡萄园里走下来,准备去进行一次神圣的沐浴;水这个词语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幸福的同义词了,它时而像女神的、时而像情人的名字一般在我的头脑里扩张。
在山谷底部一条长满灌木的苍白河岸后边,我看见了庙宇。这是一条河底布满白色石头的大河,十分安静。
水的残留痕迹就只有一条小溪,几乎是偷偷地在一边流淌着。有时这条水流在阻挡它的大石头和芦苇河岸中间勉强通过,这把我带回那些熟悉的激流,唤起对更狭险河谷的记忆。
就是这样:也许还有脚踩石头的感觉——河底被时间打磨的石头,顶上结有一层薄薄的水藻外壳——或者不得不跳着移动,从一块大石头跳到另一块大石头上,再或者仅仅是卵石沿河底斜坡滑动发出的声响。
事实是我和这地方之间的差距缩小了,调和了:一种兄弟情谊,一种形而上的亲缘将我与这些碎石束缚在一起,它们上面长满了胆怯而极其顽强的地衣。在古老的干河里,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古老,赤裸。
就这样,我们沿着干河走。我身边是一个偶然相识的伙伴,一个本地人。他肤色黝黑,浓密蓬乱的头发一直披散到后背,厚嘴唇,塌鼻子。这副怪异的样貌使他看起来像一位酋长,或许是刚果的,又或许是南太平洋的。他一副骄傲和强健的外表,这从面容和步态上表现出来,虽然他戴着眼镜,又迈着我们两个一时兴起的沐浴者那笨拙懒散的步子。尽管他生活中像贵格会教徒一样纯洁,但见面时,他讲话像一个好色之徒。他说话时呼哧呼哧喘气,我得时时仔细听:他总是大张着嘴,不断地像硫黄喷发一样吐着气,飚出极为难听的话。
我们往干河的上游攀爬,寻找这涓涓溪流拓宽的地方,以便清洗我们污秽和疲惫的身体。
现在,我们沿着源头走,河拐了一个弯,于是背景有了新的丰富细节。在几块高高的白色大石块上,眼睛碰到了奇遇,那里坐着两个,三个,也许是四个穿着泳装的年轻女郎。红色的和黄色的泳装——很可能还有蓝色的,但我对此已不记得了:我的眼睛只需要红色和黄色——以及浴帽,就像在一处时尚的海滩上。
这仿佛是一只公鸡的啼鸣。
一股绿色的水在身边流过,流到了她们的脚后跟;她们蹲在水里洗澡。
我们停下来,既因看到这景象而愉悦,也为它引起的悔意而痛苦,又对我们自己的丑陋畸形感到羞愧。我们朝她们走去,大着胆子说了几句话,想和她们攀谈,这是我们能够说出的最幽默又最无趣的话,而她们对我们不感兴趣。我那口喷硫黄的同伴也加入进来,但他没有热情,态度胆怯而保留。
事实是,过了一小会儿,由于我们说得很费力气,而那些女郎又很冷淡,我们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又上路了,做些自由、愉快的谈话。而那景象仍如在眼前,她们那红黄的泳装,而不是身体,就足以安慰人了。
有时候,不深的河水的一个分支会变宽,淹没了整个河床;由于河岸很高,爬不上去,我们就蹚水过河。我们穿着帆布和橡胶做的轻便鞋子,水在鞋里流过:当我们回到干地的时候,每走一步,脚都会在鞋里呱唧呱唧地响。
天色暗了。白色的碎石滩变得充满了生机,许多黑点儿在跳跃:那是蝌蚪。
它们一定才刚长出后腿,它们身子很小,还带着尾巴,仿佛还不能协调地使用这个不停地让它们跃入空中的新器官。每块石头上都有一只,但待的时间不长,几乎是一只跳走了,另一只便紧跟着跳到了它的位置上。因为它们同时跳跃,又因为我们顺着大河往前走,只见这一大群两栖动物,它们像一支无边的部队,所以我心中生出敬畏,好像这曲黑白交响乐,这幅中国画一样阴郁的漫画,可怕地唤起着无限的概念。
我们停在一片水洼边,它像是足够没入我们的整个身子;甚至还能游几下。我赤脚赤身下水:水里长着水草,由于缓慢腐烂的水生植物,水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河底滑腻湿软:一碰就向水面升起一朵浑浊的云。
然而,它是水;感觉很好。
我的同伴穿着鞋子和袜子下水,只把眼镜留在了河岸上。接着,他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仪式的宗教性,开始往身上涂抹肥皂。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这难得的愉快享受。水洼几乎容不下我们两个一起洗澡,它冒着泡沫,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如同我们是在洗澡的大象一样。
河岸上有柳树、灌木丛以及带水车的房屋;与这水和这些石头的实在相比,它们如此不真实,夜晚的灰色渐渐渗透,让它们染上了褪色挂毯的气氛。
现在,我的同伴在以奇怪的方式洗脚:他没有脱鞋,往鞋子和袜子上抹了肥皂。
后来,我们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我捡起袜子的时候,里面跳出了一只蝌蚪。
我同伴放在河岸上的眼镜想必打湿了。他戴上眼镜——那模糊的世界,透过一副湿漉漉的眼镜看,一定非常有趣,它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了色彩——他笑了起来,当我问他笑的理由时,他还在笑,他对我说:“全都乱糟糟的!”
我们变得干净整洁了,身子里一股温暖的慵懒代替了先前昏沉的疲倦,我们告别了河这个新朋友,走上一条沿着河岸的小路,一边思想着我们的事情,思想着何时我们还将回去,一边留心听着远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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