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读书人也是件珍品
来自:故乡的异乡人
云也退 □媒体编辑,上海 在翻开张新颖的《读书这么好的事》之前,恰好刚读完了迈克尔·康纳利的罪案推理小说“哈里·博斯”系列中《混凝土里的金发女郎》。内中有个情节:一名洛杉矶的十年级女学生读过纳撒尼尔·韦斯特的小说《蝗灾之日》后写下读书心得,有这么两句,“韦斯特预言了洛杉矶太平盛世的结束。他看到天使之城正变成绝望之都。在这里,疯狂的人聚集在一起,将希望碾碎。他的书是个警告。” 句式简练,用词果断,这是《纽约书评》或《纽约时报书评》里的标准短评笔法,好像不该出自一个女学生之手。不过,我仍然像她的老师,也就是哈里·博斯的女友西尔维娅那样,“对事物持有美好的态度”:“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儿之一……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些很强烈的东西。”这是种什么东西呢?大概是小说背后那个打通书本和现实的强大磁场,和所有优秀的罪案小说的效果一样,让读者享受一种巨大的危险体验。 我算是很熟悉这种体验了,从包括罪案小说在内的无数文学作品中。好书早晚会让人觉得不虚此读,哪怕根本读不懂——就像张新颖所说的读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的体会那样——你也不知道大脑里的哪块皮层因此有了改变,等悟到这一点时,或许会惊喜地发现你已由此受益良久:从视野,到思维方式,到胸怀,甚至说话的语气节奏。无数的好书给人各种不同的体验:有的书把人浸入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有的书把人塞进清泉,随波汩汩而流;有的书撕裂人;有的书融化人;有的书叠床架屋,就为引你去拿顶端的钥匙;有的书四面开花,叫你目不暇给,干嚎不止;有的书掷出利刃,冷不防刺中人的内心;有的书放出飞蝗,一点一点把人吃个干净。读到有切肤之痛时,幸福感油然而生;读到五内俱焚的程度,几乎欲仙欲死。 “疯狂的人聚集在一起,将希望碾碎”,能写下这样的读书笔记的女孩应该为自己骄傲;她的大部分同龄人还只能停留在“誊抄书本”的阶段,而她已经进入体验的高级阶段了。我也做了多年的摘抄型读书人,一边抄,一边感慨自己反应迟钝,想象瘠薄,只能先抄起来再说,写正儿八经的文章是以后的事了。张新颖用“网络时代的笨拙精神”的说辞来安慰我们,说要勇于通过“誊抄”来让自己的灵魂“深受感动”,还搬出了本雅明的名言——“书籍的抄本是一把解开中国之谜的钥匙”。但是他也得承认,这样做的效率是太低了点,“复制+粘贴”的时代总在遏制对笨拙的信仰,因为你的笨拙就意味着丧失接触更多知识的机会,那些知识对我们的灵魂同样有营养。 我唯一无法完全认同的就是这论述“笨拙精神”的一章,不过,对“笨拙精神”的提倡,却也给这本爱书人写的书增添了理想主义气息。我总认为文字是虚弱的东西,以弄文为生的人,他们征服的只能是那些注定要被征服的软心肠——他们无法用国家机器规约人的行为,也无法用黑洞洞的枪口逼迫别人就范;他们的锦绣文章只对同心之人有效。我甚至要怀疑,《读书这么好的事》这个书名,吸引的是否也只是那些像我一样,本身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的人。那个十年级的女生有两个涉毒的哥哥,在一起针对这二人的仇杀中,正在静静读书的女孩被飞来的流弹击中,不幸当了牺牲品。康纳利用这悲惨的故事提高控诉社会的音量,我却看到一个象征,文字、文学、文化在枪筒子下面弱不禁风。悲痛欲绝的是西尔维娅这样书堆里的耕耘者,而熟悉枪筒子的警官哈里·博斯,他对女孩的读书笔记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从哪儿抄来的? 正因如此,弄文之人的视野才特别需要划出一块空地,让张新颖这样的同行经常来倾倒点理想主义的东西,相互鼓励鼓励,哪怕它们如此感性、简单,还掺杂了不少并不通俗的引文。谈读书的书绕不过去博尔赫斯,奇怪的是我翻到最后,愣是没见作者提到博氏那句名言——“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猜测,也许这话太书痴味,太偏执了,是“圈内人”的梦呓,强行塞进任何一个章节去,反而可能让潜在的“普通读者”望而生畏。不过同样级别的话还是有的,比如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这句:“一点也不用谢我。我坐在这里,并不完全是我自己。我是我所读过和所记得的东西的总和。一旦我不记得了那些东西,一旦我成了街上的普通人,任何人都可以捅死我也不会造成很大损失。但是只要我记得,我就是件珍品!” “我是件珍品”——我想这是虚弱的爱书人的共同心声,只是布罗茨基敢于说出来,不怕旁人笑话他是自恋癖或自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