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需要朝圣的| 《带你去远方》后记

这是我们第一次进行自驾车之旅，也是一次朝圣之旅。朝圣的真意，在于洗涤灵魂。人生中，又有什么经历不是在朝圣呢？只要你的心中真的有神圣存在，你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就是在朝圣。 人是需要朝圣的，但我所说的不是去顶礼膜拜某个对象。很多顶礼膜拜某个神明的人，心中不一定有真正的神圣。因为那些人膜拜的，其实是自己的欲望。他们的虔诚，是欲望炽盛的另一种表现，所以越是顶礼，越是愚痴、贪婪。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因为，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圣了。 神圣是一个人内心的向往，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它是你在生活中面临无数个选择的时候，哪怕艰难纠结，哪怕要舍弃很多你在乎的东西，也必须守住的一种准则。与其说它是你内心的某种道德标准，不如说是你对某种神圣精神的向往。你觉得那样活才是对的，才是好的，那样活才有意义。如果触犯了那个东西，你的人格就会堕落，你会觉得那将是一个无间地狱。所以，你宁可舍弃世间的、红尘的利益，宁可忍受一种割裂般的疼痛，你也要守住这个东西。如果你守不住，你就失去了向往，你就成了一个堕落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堕落，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好人。但是很多好人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是不是好人，有时不在于他的形象，不在于他的言语，甚至不在于他一时的行为，而在于他持之以恒的选择。选择最能让你看清一个人，也最能让你看清你自己。当你发现一个人分明是好人，但是，在利益和人格之间，他却选择了利益的时候，你就知道，在他心中还有比人格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利益。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利益，它都会让人向下、堕落，因为他抛弃了人格去追逐这个东西。 很多人都不知道，人堕落是很容易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堕落了。他们以为自己的追求是合理的，是能够被理解的，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它发生的理由，但是任何的理由，都无法否认心灵的堕落。而堕落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堕落让人远离了心的宁静，远离了心的安详，远离了一种智慧的、升华的可能，也远离了一个光明的海洋。 我的小说《无死的金刚心》中，琼波浪觉违背了父亲临终的请求，离开了自己在红尘中的挚爱，去寻觅心中的神圣存在——奶格玛。但是，他却因为一种貌似信仰而堕入了魔桶生活。他以信仰的名义过着一种世俗的生活，忘记了他心中那个不灭的灵魂追求——奶格玛。当然，他不知道自己遗忘了奶格玛，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遗忘了精神追求，他以为自己追逐的是一个叫做奶格玛的人，找到这个人，守住这个人，他就守住了自己生生世世的追求。所以他掉进了魔桶。所有的魔桶，都是在一个人执着于某个名相，遗忘了解脱的本质是破执时出现的。当琼波浪觉发现眼前的奶格玛不是他所追寻的奶格玛时，他在魔桶中建造的伪信仰世界才崩塌了，他才继续踏上寻觅。在信仰意义上，那段停止了寻觅的日子，就是他的堕落。但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遭遇了世俗意义上的厄运。厄运敲击了他的灵魂，验证了他的智慧，也验证了他所认为的信仰对象。这时，他才有可能醒悟，否则，他将一直沉浸在假象之中。 很多人也是这样。堕落总是在他迷惑的时候发生，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升华，还是将会走向堕落。但实际上，他是知道的。因为，人的心中永远有一个清醒的东西，你瞒得了任何人，但你瞒不了那个东西。它始终在冷眼旁观，但充满了充盈宇宙的大痛。它痛你的迷失，痛你的沉沦，痛你的堕落，但你不知道。不是不知道，而是自欺欺人，不愿承认，不愿面对丑陋的真相。不愿放下执着的追求，因为，你觉得那个东西非常重要。你放不下。这时，堕落就产生了。 要知道，堕落并非对任何人的批判，而是一种活着的状态，而且是一种痛苦地活着的状态。当你打开报纸，或是打开电视、打开网络时，或许经常都会看到一些人吸毒、酗酒，或是干一些其他事情来敲击自己的心灵。为啥？因为他们需要活着的感觉。欲望把他们的心给掏空了，让他们陷入了麻木，他们需要活着的感觉。如果只有疼痛才能让他们的心灵好过一些，如果只有幻觉才能让他们快乐，那么就选择疼痛，选择幻觉。这是一种自虐来换取安心和快乐的生活方式。也有很多人喜欢通过购物、看娱乐节目来填补心灵的空虚。陷入巨大的喧嚣之中，他就会忘记灵魂的疼痛，忘掉那个麻木不仁的心灵，忘记现实与理想所有的落差。但是，一旦从虚假的喧嚣中走出，他们还是会面临这个问题。他们逃不开心灵的焦虑，逃不开灵魂的折磨，逃不开内心那双雪亮的眼睛，他们的心不安宁——如果他们逃开了那双良知之眼，封锁了人性中最美的追求，事情将会更加糟糕，因为，命运的火车会向深渊逝去，他无法逃离孤零病苦的命运。当他陷入痛苦时，他会发现自己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当他陷入迷惑时，他会发现自己没有为他解惑的明灯；当他不知所措时，他会发现自己没有有力的外援。因为他的堕落，善缘会逐渐将他抛弃，他的心将一直受苦，一直得不到安宁。所以，堕落就是地狱。 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要朝圣，就是要远离堕落，时刻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自己的灵魂中，有一个比小我更高的东西，它叫做神圣。它是你真正应该顶礼膜拜的对象，它是你灵魂真正的依怙，它代表了一切向上的可能和渴望，不要远离它，更不要遗忘它，不要让它在寒风中默默地哭泣。 这次，我们从岭南出发，踏上去西部的征途，仅仅是延续着我们一直以来的朝圣。我们日常的工作也是朝圣，我们与身边人的相处也是朝圣，没有任何一件事，不是朝圣。因为，任何事都能检验你心中有没有神圣，都能检验你知不知道如何接近神圣，任何事都能帮助你逐渐地融入神圣。 但这次的岭南之旅仍然是独特的，它让我们的世界更加丰富、更加博大了。它让我们看到了无数个崭新的世界，其中有令我们随喜的，也有我们不随喜的，但不管怎么样，与它们的相遇，都完善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很多人灵魂中的那副拼图，正在逐渐变得完整，他们鲜活的智慧也在不断显发了。这就是行走的意义。无论是待在屋子里，还是在无数个陌生的世界中穿越，我们要实现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让心灵拥有一双向往神圣的眼睛，在无数个世界中升华它自己，自由地、尽情地飞翔。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到达武威的时候，我欣喜地发现，身边的很多孩子都成长了，当然，我也希望，很多看到这些游记的人，也能像我身边的孩子那样，实现他们自己的朝圣，还有他们自己的成长，始终关注外面的世界，始终关注人类群体、人类命运和人类文化的苦痛。这样，他们的心中就会一直有神圣，他们也会有一个干净、无悔、无憾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就是精彩的人生。 ——初稿写于2014年6月旅途中 ——2020年1月26日修订于武威雪漠书院

——《带你去远方》 作者：雪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