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为“对人的乌托邦”之预感——列维纳斯论策兰
寒武页岩(小周璇,小聂荌,真顽主真狐狸)
刘文瑾《文学作为“对人的乌托邦”之预感——列维纳斯论策兰》 文献的阅读笔记。刊登在《外国文学》1021年第一期上。有兴趣的童鞋可以翻原文看。
一、创伤与记忆:重建主体
【犹太记忆】Paul Celan(1920~1970),东欧犹太人:
我所出生的风景……我从那里走向你们……那是马丁布伯用德文给我们重新讲述的历史。 ——策兰
布伯通过“我与你”的关系重新讲述历史。由此可以理解,为何策兰的诗歌中总有一个神秘的“你”:
当我是你时,我才是我自己。 (这个句子曾被列维纳斯多次引用)
而“你”的出现,是对以“我”为代表的总体性暴力的一种反思。主体性哲学至海德格尔已经很难再有出路,阿多诺在1955年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在这个意义上,诗歌和哲学必须站在同一阵营,反思奥斯维辛之后人类的可能性。
策兰的诗歌表达了一个灾难中的幸存者灵魂深处的惊悸不安,他致力于探测破碎的主体经验的边界:
雪床在我俩之下,雪床 水晶连绵, 像时间一样深深网住,我们坠落, 我们坠落,躺在那里,坠落。 而坠落: 我们曾是,我们是 和夜一起。我们结合为一体。 流逝。流逝。
——《眼睛》
这几乎是一个持续下落的过程,尽管还能够称呼“我”、“我们”,但其赖以成立的根基已经很难维系自身了。尼采说,人是唯一有历史感的动物。人依靠时间和记忆成就人性,而现在——现在所“是”的“是”,必须一次次地经受质疑。也就是说,如果原来的时间观念是一根柱子,支撑起人们幽闭的房屋,那么现在,这根柱子必须被击碎——击碎以后,我们才能找到走出房屋的可能性。
所以,时间既是囚笼,也是出口。
列维纳斯从这一点出发,希望追问:是否可能不再通过死亡来理解时间,而是用时间来面对死亡?
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里,本真的此在就是彻底意识到Nicht(无)的存在,意识到自己生命的Endlichkeit(有限性)。而Das Man (常人)则是淹没在千人一面的日常生活中,逃避死亡的真相。而死亡是完全属我的,无可替代。如果由死亡来界定人生,这个“属我性”就是最真切、也最难易逃离的。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我”、找到本真的“我”。——所以萨特之后能够引申出,他人即地狱。
列维纳斯则希望通过人与人的关系来理解时间:时间始于对他人的迫近,始于我对他人之责任的觉醒。换言之,我与他人的关系,是始终在先的、作为根本前提的。
我看不出,在握手与诗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保罗·策兰《致汉斯·本德尔》
如果站在海德格尔的立场,这句诗就很难理解。但利用列维纳斯的哲学,就相当清晰了。诗歌看似具有极强的属我性,但仍是一种正面意义的言谈。必须把我与他的关系放在一个前理论的处境理解,才能明白列维纳斯说“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的含义。
二、隐秘风格的意义:隐秘的对话
【策兰诗歌的转向】后期转向 hermetic(隐秘)
“你”在策兰的诗歌中出现达1300多次。——John Felstiner 策兰诗中的对话性极大挑战了“诗”是心灵独白的观念,这种对话性作为“我与你”的关系,背后人视为策兰诗中的犹太传统。——Felstiner, Broda
早期诗歌代表《死亡赋格》(摘录部分):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晚上喝它。 我们在中午喝它,我们在夜里喝它。 我们喝, 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睡在那里不拥挤。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他玩蛇,他写信, 天黑时他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写信,走出屋外,星光闪烁。他吹口哨把狗唤来, 他吹口哨把犹太人唤出来, 叫他们在地上掘一座坟墓。 ……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夜间喝你, 我们在中午喝你。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在晚上和早晨喝你,我们喝,喝,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打中你,他打得很准。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嗾使狗咬我们,他送我们一座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想得出神。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值得一提的是,“来自德国的大师”(ein Meister aus Deutschland)后来被萨弗兰斯基用作海德格尔传记的书名…………来自德国的大师 (豆瓣)
可以看到,《死亡赋格》的几个典型特点:整体性、音乐感、对比鲜明。
但是到1950年,策兰越来越远离《死亡赋格》的路数,甚至50年代后期拒绝把这这首诗收入诗集。在策兰后期的诗歌中:
原有的音乐性和抗议主题消失了,其完美的形式结构也似乎“破裂”了。词语和诗节夜日趋破碎、浓缩,一些隐喻也像密码一样难以破译…… ——王家新
策兰在在他1960年发表的“毕希纳奖”获奖致辞《子午线》(Das Meridian,王立秋译)中说:
诗想要朝向某个他者,它需要这个他者,它需要一个对方(opposite)。它找出它,它向它言说自己。 每个物,每个人都是——因为诗朝向这个他者——这(个他者)的一个形状(figure)。
这是对他者的渴望,然而诗注定是“某个人的诗”,他者无法被同化进来:
诗变成了——这是在怎样的条件/境况下啊!——某个人的诗,这个人——永远平静——感知,被转向现象,质疑这些并对它们说话;它变成了对话——经常是一场绝望的对话。 只有在这种对话的空间中,说话的对方(the addressed)才在它在对它说话并命名它的那个我周围聚集的时候构成它自己。但说话的对方,他在某种程度上通过命名而成为一个你,(这个对方)也把它的他性带入了这个在场。甚至在诗的这个此时此地之中——因为我们知道,诗本身永远只有这一个独特的、顷刻的在场——甚至在这种直接性和切近性中它也任由他者最本质的方面说话:它的时间。
在我们以这样的方式与事物说话的时候,我们也总是与它们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的问题遭遇:一个“保持开放”,“没到终点”,指向开放的、空的、自由的(地方)的问题——我们远远在外。
而这个“没有终点”、“保持开放”的地方,不过是个“乌托邦”。
最终,诗歌(也只能)成为一种“归家”:
我走上了这条路,这里也是,在你的在场中。它是一个循环。 我……遭遇了我自己。 我找到了某种——和语言一样——非物质,却又有领土的东西,某种通过两极同时——欣快地——甚至穿越回归线回归自身的循环:我找到了……一条子午线。
这篇演讲所表达的我和他人的关系,非常之列维纳斯。在列维纳斯的思想中,他者作为不可抵达的形而上学者,是绝对的、不可同化的。但保罗策兰进一步说:这个抵达(也是同化)他者的终点注定是个乌托邦;“我”注定要回到我自己。这是一条子午线。
——尽管这注定是一场令人绝望的对话,但诗歌必须踏上它的归家之路。
漂向何方?漂向敞开者,可占领者,也许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你,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真实。 诗歌就是走向如此的真实,我想。 ——策兰
三、诗的皈依
列维纳斯拒绝从黑森林走出的神秘主义传统(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等人)来理解策兰,而选择从【犹太传统】理解。犹太传统把生活意义理解为“我与你”的相遇和对话。
列维纳斯认为,在策兰那里,诗歌的他者是作为对话者的“你”。
因为我正在谈论的是一种不存在的诗! 绝对的诗——不,肯定不存在,不可能存在的诗! 但在每一首实在的诗中,甚至在最谦逊的诗中,也存在这个不可回绝的问题,也存在这种令人不能容忍的要求。 ——《子午线》
他者对于“我”来说是永远也不可能的。我永远也无法真正抵达他者。但能够因此放弃这个任务吗?
——不能。“我与他人”(在策兰那里就是“我与你”)的关系具有根源性的意义,我根本无法离开他者生存。但这种绝对性又是必然存在、无可消除的。
对比海德格尔的诗学,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任务就是:
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 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
策兰在《山中对话》中描述了这种具有神秘繁殖力的自然语言,它们具有灵异和美感,却不关心任何一个人。
一种语言,当然,没有我也没有你,只是他,只是它……
列维纳斯特别重视策兰的“握手”比喻。诗歌(poiesis)在古希腊传统是手工制作,生产的意思,策兰的“握手”,让诗的希腊意义直面犹太传统。列维纳斯认为,握手象征着纯粹给予,一种给予自身。
他在手中将自己给“你” 一个“你”,没有死亡 此后全部的“我”返回本身…… ——策兰
这短短三行,可以说是《子午线》要表达的精髓了。
下面的阐发就更加地列维纳斯了:
从这里,从“住宿”这里出发,然而又在乌托邦的光照下,我忙碌着——现在——研究地形。 ——策兰
列维纳斯认为,只有在“乌托邦”的光照下,人才不会被他的根所决定,也不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是在“背井离乡”中寻求人的本真性。——正如亚伯拉罕为顺服上帝的呼召而 离乡前往应许之地。
所以,根本来说,策兰的“子午线”虽然也是一个循环,却不同于离家归家的道路,而是始终向前、始终向前,不曾回头。列维纳斯说:
这寻找将自身作为诗题献给他者:一支在给予、在为他人、在指号自身成为意谓(signification)中升起的歌。这意谓比存在论以及由知识和欲望、哲学和力比多所提出的、关于存在的思想更加古老。
作者:Igenia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策兰后期诗歌一首《自由》 (细)
- 策兰所写的曼德尔施塔姆诗歌译后记 (子健)
- 翻译“灰灰草” (Mayra)
- 翻译“油脂灯” (Mayra)
- 谁更伟大? (Stan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