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刚 《肺结核》 《仿佛》《东至》
小鱼干(你说什么?)
《肺结核》 1947年3月11日,张三从码头回到工棚,接到典当行老板赵四爷的电话。赵四爷说:“我得了肺结核,是一种传染病,就这样。”赵四爷这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电话搁了。张三搁下电话,跟老板请了假,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赵四爷家。张三对赵四爷在电话中没有给他讲话的机会感到很难过,他不知道赵四爷讲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赵四爷得肺结核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张三就知道了,就连赵四爷得肺结核后的处境他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据说,自从得了肺结核,赵四爷的亲戚和朋友都离他远远的,赵四爷现在很凄凉,自己烧饭吃,自己煮药喝,连佣人都没雇到。实际上,刚知道这个消息,张三就准备去了,就是天下人都不去,他都应该去,何况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两年前他借了赵四爷五万块钱,与朋友合伙做生意,结果血本无归。而现在,他在码头做跟班,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还债?赵四爷虽然至今没有跟他要债,但他一直很内疚,他一直躲着赵四爷。何况,对肺结核,他多少有些恐惧。但是想到赵四爷有病,他居然不去,欠人家钱连人家有病都不去看,太不近情理,赵四爷一定会生气的,赵四爷甚至会因此而跟他要债的。所以,最近一个月张三如坐针毡。现在赵四爷突然打来电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得去。路过水产市场,买了两只甲鱼,很快就到了赵四爷家。 一见到赵四爷,他就跟赵四爷握手。赵四爷不肯跟他握手,他还是紧紧握着赵四爷的手 。握完手他去卫生间想洗手,但赵四爷跟着他,他没机会洗手。回到客厅,他一口咬定自己真的不知道赵四爷生病,他说,狗日的知道。他责怪赵四爷太不像话了,这么重要的事都不通知他。赵四爷大概很长时间不跟人说话了,从张三进门他就一刻不停地说话。赵四爷并没有讲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张三,他只讲他的肺结核,讲他得了肺结核后体验到的世态炎凉。赵四爷变了,变得特别细心,连来看他的人喝不喝他到的茶都十分的计较。他不关心他的病,他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所以张三一个劲地喝赵四爷给他倒的茶。张三起先坐在离赵四爷两米远的地方,后来张三坐到了赵四爷的身边,他甚至能感受到赵四爷病态的呼吸。眼看要到中午,赵四爷说他肚子饿了,张三亲自下厨,把甲鱼杀了,炒了两个菜,他知道不在这儿吃饭己经不可能了。他与赵四爷面对面共进午餐的时候,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所以他在吃饭的每一细节上都注意不让赵四爷看出破绽,不让赵四爷受伤害,连赵四爷筷子动过了的菜他都拣过来吃掉,最后他把赵四爷捞甲鱼捞剩下来的汤捧起来一饮而尽。收拾碗筷时,他发现赵四爷的眼睛有点湿润。 吃完饭,他挽着赵四爷到河边散步。赵四爷突然问他:“你欠我多少钱?”张三一惊,说:“五万。”赵四爷说:“错,四万。”张三满脸通红。下午张三一直想找机会逃走,他知道那双眼睛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告辞会发生什么事情。傍晚,他试探性对赵四爷说,码头那边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去做。赵四爷没有答腔,气色有点难看。晚上,他陪赵四爷吃了晚饭。他没有回家。赵四爷没有要他回家。他怎么能回家呢?他干脆与赵四爷同床共枕。 第二天刚起床,赵四爷说:“医生说我这个病,要游山玩水,我想出去旅游,你有空吗?”张三别无选择。张三陪同赵四爷踏上了旅游之路。他们的旅游线路是杭州——苏州——无锡——常州。离开杭州的那天晚上,赵四爷问张三:“你欠我多少钱?”张三一惊,说:“四万”赵四爷说:“错,三万。”在后来的旅途中,每离开一个城市,张三的债务就减少一万。离开常州的那天晚上,赵四爷与张三去长江边散步。赵四爷的脸上气色好多了,说话声音也响亮多了,而张三则开始一阵又一阵咳嗽。赵四爷间张三:“你欠我多少钱?”张三说:“一万。”赵四爷说:“错,你已经不欠我的了。”赵四爷从内衣口袋掏出张三的借条,撕碎,扔进长江。 回到南京,赵四爷欢天喜地地拉张三去医院。经检查,赵四爷肺结核好了,张三患上了肺结核。分手时,赵四爷跟他握手。他走出医院大门,发现赵四爷还没出来,他知道赵四爷肯定是去厕所洗手了。 《仿佛》 天刚亮,张三就去桥头的五草堂给父亲抓药。五草堂还没开门。张三敲响了门,听见里面有人喊:“来啦,来啦。”就在这时,张三看见一伙御林军骑马从街那头冲过来,张三以为马队往西头的,却不料马队停在了五草堂门口。张三听见里面有人喊:“来啦,就来啦。”张三听出是阮元甲的声音,御林军己经撞开了门,把张三也撞了进去。有人问:“是阮元甲家吗?”阮元甲扶起张三说:“我就是阮元甲。”张三看见为首的御林军从袖筒里放出一张宣纸,说:“抄家。”御林军就冲了进去,封锁了所有的进口和出口。几个御林军从马背上抬下一个工具箱,拿出工具,冲进了阮家的宅子。张三被当成了阮家的人,所以他平生第一次目睹了抄家的全过程。御林军离去后,张三三步一回头,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家。 张三进门就说:“怕人怕人,世界上没有比抄家更怕人的了。你们没见过抄家,我全看见了。” 父亲说:“抄到了吗?” 张三说:“抄到了,你们不知道抄家是怎么抄的,怎么会抄不到,抄光了。” 张三把屋里扫视一遍说:“你们开玩笑,这样放东西还不被抄光。如果你们知道抄家怎么抄,绝不会这样放。阮元甲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早准备有人抄他的家,绝不会抄得这样惨。我到外面望风,你们把东西藏一藏。” 父亲说:“会抄我们家吗?” 张三说:“我问阮元甲,他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抄他的家,这就说明谁的家都可能被抄。你们不能等,他们的速度很快,我才看见他们的马队,他们就撞开了门。” 张三爬上门前的大树,在树上系了一个风铃。从树上下来后,他把耳朵贴在门前的青石板路面上。如果有马队,几公里外就能听见。 父亲出来说:“藏好了,你来看看。“ 张三说:“我来了。”他让儿子爬到树上,说,“看到马队,听到马蹄声,就摇铃。” 张三进了屋子,一家人洋洋得意地望着他。屋里跟先前不一样,有些东西不见了。 张三拿起一把榔头,对准灶房的那口大缸,“咣当”,缸砸碎了。藏在缸底的东西露了出来。全家人大惊失色。 张三说:“他们就是这样抄家的。你们这样放根本没用。你们一定要知道他们是怎样抄的。”张三拿起一根铁棍,冲到父亲房间,只几下,就把父亲的大床砸散了,藏在床肚里的东西露了出来。全家人大惊失色。 张三说:“我出去望风,你们继续藏。你们刚才看到了,人家是怎样抄家的,你们就应该知道怎样藏,他们才抄不到。” 张三把耳朵贴在门前的青石板路面上。 邻居赵三把耳朵凑过来说:“知道阮元甲家被抄了吗?” 张三说:“我在现场。” 赵三说:“下一个会是谁?” 张三说:“你家,我家,任何一家,都说不定。” “什么时候?” “我正听着呢。” 赵三爬起来就往家奔。 父亲出来说:“好了。” 张三爬起来,跟树上的儿子做了个手势,就进了屋。 张三拿起榔头,对准壁橱砸去,壁橱被砸了个稀巴烂。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张三拿起铁棍砸碎了几个花瓶,什么都没有。 父亲他们得意地笑着。 张三拿起榔头,从门口开始,一边轻轻地敲墙,一边用耳朵听。张三敲到西房墙壁,听到了空心声。他抬头看全家人,全家人手挽着手十分紧张。张三挥起榔头,对准空心墙,连砸三下,一个暗橱露了出来,张三掏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全家人大惊失色。 张三说:“抄家就是这样抄的,你们这样藏肯定不行。” 父亲说:“但是有些东西他们还是抄不到。” 张三说:“是吗?你看过抄家吗?”张三到门后拿了一把锯子,随手拿过一张竹椅,只几下,就锯下了椅子的把手,藏在把手里的东西露了出来。张三又锯桌腿,桌腿锯断了,藏在桌腿里的东西露了出来。张三拿来梯子,爬上屋梁,锯断了一根椽子,藏在椽子里的东西掉了下来。全家人大惊失色。 父亲说:“他们要是这样抄,我们真没有办法了。” 大家把要藏的东西放在张三面前。 父亲说:“你看过抄家的,你知道应该怎么藏的。” 张三捧着那些东西在屋里转了几圈,来到锅灶前,把东西放进灶膛,然后在上面放了个铁锅。张三仔细看了看,拿起榔头,向铁锅和锅灶砸去,藏在灶膛里的东西暴露无遗。张三说:“不行,这样不行。”张三来到院子里,挖了个坑,把东西放了进去,然后用土埋好,还在表面栽了葱。 父亲说:“藏好了?” 张三说:“藏好了。” 父亲他们拿着钉耙、铁锄等工具冲进院子,只几下,就把那个坑刨了出来,藏在里面的东西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坑边。 父亲说:“他们是这样抄的吗?” 张三说:“看样子还真没办法,难到我们就这样等他们抄吗?” 《东至》 镇上建养老院的消息,是本地电视台晚间新闻播报的。 奠基仪式庄重而热烈。镇长说,谁说老人没人养,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没有皱纹的养老院女院长用指挥棒指着养老院模型说,给你一个五星级的家,养老院是所有老年人的梦想,是所有孝男孝女们的心愿。 养老院成了饭桌上的惟一话题。 大家想不到小镇有这么好的养老院。 张老和张老太饭咽不下去。 张老和张老太回到房间。一个坐在床东,一个坐在床西,发呆。 张老说:“我不去养老院,到那地方等于等死。” 老太说:“我也不去,家里这么大,还有两个房间没人住,儿孙满堂的,家里多好。你跟老大说一说,就说我们肯定不去养老院。” 张老发火道:“这事情怎么能点破呢,你这个鬼儿子,从上初中开始,你要他做的事他偏不做,你不要他做的事他偏要做。” 两个人又发呆。 老伴说:“儿女们为什么要送老人到养老院呢?哪个老人不希望靠着儿女呢?” 张老说:“儿女最怕老人生病,生活不能自理,不好服侍。” 老伴说:“我们身体蛮好的,还能跳交谊舞。我们明天就开始锻炼,把身体炼得棒棒的,他们就不会送我们去了。” 张老说:“还有。你话太多,太罗嗦。年轻人最怕老人罗嗦。你不要整天跟儿子唠唠叨叨的,你这样做很危险的,会进养老院的。随他们干什么,他们哪怕杀人,你都不要多嘴。” 老伴说:“我知道了,我尽量不说话。” 第二天天一亮,老两口就出去锻炼身体了。 老两口晨锻回来,儿子问他们这么早干什么去了。张老太很夸张地做了一个踢腿动作,笑了一下,没说话。她不会再多说一个字的。 养老院封顶的新闻,是本地电视台午间新闻播报的。封顶仪式很隆重。镇长讲话,老年代表发言,18个老太时装表演,18个护士做老人心脏病突发急救表演。 养老院成为饭桌上的惟一话题。 老两口称胃不好,先后回到房间。 张老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老伴说:“怎么办?” 张老说:“儿女们最不喜欢跟老人住在一起,影响他们的生活。下午跟儿子说,就说我们搬到院子里的厢房住,那里阳光好。饭也单独烧,他们不喜欢跟老人在一起吃饭。你也是的,曾经的校花,现在呢,每次吃饭,吃得嘴巴、下巴都是饭粒。” 老太说:“你不要说人,你每次吃饭,鼻涕一直挂到胡子上,还往嘴里抹。” 下午,老俩口跟儿子一说,儿子立即同意,老俩口搬进了厢房。 养老院开业的那天早晨,本地电视台搞了现场直播。 电视台主持人采访首批住进的二十个老人,这些老人都流着泪,说不出话。主持人说:“他们太激动了,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儿女们看得津津有味。 儿女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去了。 老俩口在家里发呆。 张老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身上有多少钱?” 老太把存折翻出来,说:“我有三万。” 张老从衣柜的夹层中取出存折,说:“我有四万。” 张老说:“中午把存折给儿子看,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有钱,他们如果要,我们把存折给他们。” 中午吃饭时,张老太把存折丢在桌边对儿子说:“你们在外面不要太辛苦,我们还有些钱,你们要用可以拿着花。” 媳妇说:“我想给小春买台钢琴。” 张老说:“拿我的。” 老太说:“拿我的。” 养老院举办首届老人文化节的新闻,是本地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播报的,正在朗诵诗歌的老人是张老的一个老朋友。张老对老伴说:“他进去后,老多了,说话、神志没以前清楚。” 新闻一结束,居委会主任过来串门。儿女们连忙倒茶。 居委会主任说:“我现在在外面头都抬不起来。东园居委会80%的老人进了养老院,西园进了70%,我们南园才进了10%,难道我们南园的儿女不孝顺?” 居委会主任说:“你们老俩口可以分步走,先进去一个,等经济条件允许了再进去一个。” 张老和老伴脸色煞白。 老伴指着张老说:“他先去。” 张老指着老伴说:“她先去。” 儿女们走到一边去了。 中午吃饭时,张老突然指着老伴对儿子说:“她还有两万存款没告诉你们。” 老伴说;“他天天骂你,骂你鬼儿子,骂你不是东西。” 儿子脸色煞白。 冬至这天是张老的生日,老伴的生日比他晚三天,所以,每年他们的生日都一起过。孙子和孙女每年都给他们送生日礼物。老俩口早晨一起来,就把孙子孙女这么多年送他们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放在院子里的晒台上展示。张老最喜欢孙女送给他的照片。是孙女用电脑合成的,孙女把张老十岁时的照片跟她合影,叫做“孙女和她的爷爷。”老太最喜欢孙子用电脑合成的照片。孙子把她十岁时的照片跟他合影,叫做“孙子和他的情人。”这么多年了,孙子和孙女在生日这天都会给他们一个惊喜。一个月前,孙子孙女就嚷开了,说,这一次礼物,一定给你们一个惊喜。 吃完午饭,孙子说要给爷爷奶奶送礼物。 孙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叠得十分整齐的信封。孙子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孙子再打开信封,又是一个叠起来的红色信封。 张老和张老太紧张得气都接不上来。 孙子打开信封,大家看到一把铜制的钥匙。 张老和张老太脸色煞白。 孙子说:“爸爸早就在养老院给你们订了房子,五星级的家。” 张老和张老太泪流满面。 儿子要送他们去养老院。 老俩口蹲在地上,不肯走。 儿子抱起张老说:“儿子花这点钱应该的。”儿子把张老抱上了三轮车。儿女们像抢劫一样,只几分钟,就把老俩口的东西搬上了门口的三轮车。儿子又把张老太抱上了三轮车。 门口放起了爆竹。 张老和张老太在邻居们艳羡的目光中,去了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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