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雪(一至五)——掠水惊鸿大大短篇
BOOM
秣陵雪是掠水惊鸿大大,难得的女主视角文。女主的名妓身份,可以参与到明末江南名士恣意纵情的生活,也从侧面见证了明末清初的兴衰。虽是sp文,个中却藏有大丘壑。
一、红尘
(一)
金陵自古帝王都,秦淮自古佳丽地,玉树后庭花,唱亡了一朝又一朝,胭脂井上的血痕,早被岁月消磨干净。人处在繁华深处,总以为这繁华和快乐会持久下去,乐极生悲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极少会放在自己身上去想象。
栖霞寺里那个疯和尚,曾给我写了一句诗,“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不解,拿来回,玉京姐姐笑着对我说,这是苏东坡点化琴操的禅机,难道他想度你出家?那个时候次尾就在我身边,我望着他笑,说,你死了,我就出家。次尾拍拍我的头发说,不要闹。
我们都以为那是一句戏言,可是现在,次尾死了,那个疯和尚也死了,玉京姐姐都去出家了,我依然留在红尘中。
国亡了,金陵变成了一座烟雨愁城,兵戈战火烧毁了青溪上的板桥,烧毁了桃叶渡的杨柳,从前清明之日,扫墓的男男女女填城溢巷,现在只剩下十里荒坟。江上的渔船都被收拾干净,莫愁湖到了夜晚,不再有画舫的灯火,只听见呜呜的风,好似哭声。莫愁,莫愁,若是不愁,为何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
然而来我家的客人并不少,因为曾经的南曲十六楼,只剩下我这一座庭院还垂着湘帘绣幕,还维持着南曲中的规矩。许多人到这里来,听一曲歌,喝一杯酒,留下数首诗,便觉得可以和琵琶行齐名,喝醉的时候,可以把心中的黍离之痛哭出来。在旁人看来,我也如同商女吧,又或者是蜀妓,因为我连朝廷的官员也接待。我这里来过反清的顾炎武黄宗羲,也来过陈名夏谢象三这样的降清新贵,谁也猜不到,陈名夏被我打哭了,抱着我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我也会放下藤条,轻轻抚摸他脸上的泪水,抚摸他剃得青亮的前额,一如当年我抱住次尾一样,爱怜,温柔。那一刻,我是真的可怜他的,这本是一个谁都无法决定生死的年头,我怨恨过次尾的死,又凭什么责怪陈名夏的生呢?
到我这里来的人只有两个目的,一种是赎罪,如同陈名夏,他们心底的罪,无法用语言用文字表达,只能求助于疼痛,藤条抽在苍白的肌肤上,他们便以为这疼痛可以抵消叛国负友的愧疚。一种是买醉,如同余怀,醉乡路稳宜频到,不管是醉于歌醉于酒还是醉于色的人,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中都以为他们回到了从前,以为鼎湖之变,舆图换稿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却始终喝不醉,苏昆生说他在秦淮河边五十年,少有见酒量如我的女子,我喝酒喝到四肢无力不能动弹,心里依然清醒地疼痛。干娘对我说,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我们只是浮世中离合悲欢的看客,他们来了又离去,不要指望留下什么。我原以为,干娘是想劝我对次尾放手,却不料,不光是人,连家国都是如此,昨夜笙歌容易散,这家国也同摆酒设宴一样。
那个疯和尚说,我是观世音转世,降入红尘超度苍生,我笑着问他,我把苍生超度尽了,剩下谁来超度我呢?他合掌说,爱河干枯,令汝解脱。我初以为他真的是从爱河中跳出来的智者,在他死后,干娘才告诉我,他是为了赎一段罪孽才留在栖霞山。连他都沉溺下去了,于是我不再指望谁来超度我。
爱河,可是楼下的秦淮河么?当年,无数女子的胭脂倾入河中,后来,无数义士的鲜血流入河中,我记得那红色随着波光跳动远去。
这就是红尘。
(二)
我是秦淮名妓寇白门,天下出名的东西多得很,名士,名儒,名花,名酒,唯独名妓,在赞赏后边,有嘲讽。
我曾经专门请教过次尾(吴应箕,字次尾),“娼妓”这个词从何而来。次尾说,娼这个字由“倡”化来,东汉许慎的《说文》中,只有“倡”而没有“娼”,可见“娼”字出现得很晚,《说文》中“倡”的解释是“倡,女乐”,是指擅长音乐和舞蹈之人,且不论男女,《汉书—李延年传》中就说,延年“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而“妓”字,魏时张揖的《埤仓》说“妓,美女也”。我又问次尾,那究竟是从何时起,这两个字是专指我们的?次尾摇摇头,说,不可考,大约是六朝时吧。我笑起来,果然是一个祸水亡国的时候。
次尾就是吴应箕,那个时候,他在复社中的地位仅次于张天如,是天下名士领袖,大家都说他淹通经史,二十一史熟蕴于胸。我想,他应当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起源变迁,他只是不愿意深谈,捡一些好听的说,是安慰我,怕我不快,亦或是他自己不快。我的身份,始终是横亘在我们之前的一条河流,他屡次劝我不要在意,却不知道,最在意的反倒是他。
他是我所交往的男子中,待我最薄的人,次尾家境清贫,当然没有十斛珍珠买娉婷的能力,我不责怪他。但即使是床第之上,他也是有些拘谨的,我纵情的时候,他总是怀着淡淡的怜悯劝我,白门,不要太尽兴,我依然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吴伟业说,白门,我以前从不知道,风尘中竟有如此一往情深者,如小宛对辟疆(冒襄,字辟疆),如香君对朝宗(侯方域,字朝宗),如你对次尾。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黯淡,他应该是想起了玉京姐姐,本来他也有一个一往情深的机会,是他自己拒绝。我不说话,隔着桌子望着他,他已经剃发,但头皮没有刮干净,长出短短的半苍的头发,有潦倒的味道。半醉的时候,吴伟业说,白门,我送你几首诗吧。我笑着说好,他心底有太多的故事要说,又羞于出口,便只好写诗。
铺开纸,我为他研磨,还是祁止祥(祁豸佳,字止祥)送我的歙砚,这是一块酥润如玉的石头,玛瑙般的红色里有隐隐的白丝,墨汁寂静无声地流淌,泪水一般地晕开,似乎有轻烟袅袅,让我想起傍晚时分的青溪。砚的一侧是张岱亲刻的铭文,我轻叹了口气,自他弟弟祁彪佳投水殉国后,止祥便隐居于梅市,每日与老僧蒲团相对,谈世外烟霞,听说朝廷礼聘他出山,被他拒绝了。而宗子(张岱,字宗子)——我已经近五年没有他的音讯了,不知是生是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情意,全都消失不见。
南内无人吹洞箫,莫愁湖畔马蹄骄。殿前伐尽灵和柳,谁与萧娘斗舞腰。
朱公转徒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
他写得很快,黑色的墨水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留下痕迹,这情景又让我想起次尾……次尾沉默寡言,我们交往三载,他从未有一首诗送给我,我曾经看到侯方域题在香君扇头的诗,看见龚鼎孳题在眉生姐姐画卷上的诗,也有一丝嫉妒,若是次尾写来,会比他们写得都好,可是他的文字里,始终没有我的影子。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不懂写诗并不是最诚恳的表白,文人们的诗句里,看似是赞美我们,其实主角从来都是他们自己。侯方域赠给香君的诗还在扇头,可是香君已经在荒凉的村落里死去,她一生未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分,她为侯方域生的孩子,不能入侯家家谱。一往情深,并不是两个人的事。
我终于懂了次尾爱我的方式,落落疏离,却生死以之。如今他作古十载,我们终于疏到无可再疏之处,我依然记得他,他手上的墨香,他沉稳的心跳,他转过脸去,不看我,眼下的一片青影……一切仿佛如昨日。
我不再去看吴伟业写得什么,那不过是他在诉说自己心中的故事,我的故事,他不了解,也不懂,我抬起头,恍惚中看到止祥的楼船从秦淮河上缓缓而来。
(三)
故事总要有个开端处,就像每一天总要有个早晨,天明睁眼,如同婴儿的降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开端。若是每个人出生前,便有智慧,便被告知,这一生下来,从此坠入红尘,开始吃苦,他可还愿意出生?我想,还是愿意的,所有的疼痛,必要亲身领受一次,才能从中检点出幸福。我问过止祥,为何喜欢被我打屁股,他说,他也畏惧疼痛,只是在疼痛慢慢散去的时候,会很温暖,就是这样无知又勇敢的孩子。
止祥再次来金陵看我,是在崇祯戊寅年的春天。
我在天亮的时候睁开眼睛,知道时辰还早,外头静悄悄的,早春的太阳,把窗修竹斑斑驳驳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同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屋里有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荡,这香味来自桌案上的白玉牡丹香薰,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也来自铜盆里的炭火,这样上等的梅花炭,不但没有烟尘,反含了香料,这小小的一盆烧一夜,便是五钱银子。已经入春了,我对妈妈说,可以把火盆撤了,可妈说,倒春寒厉害,我们又不是烧不起。是,我们这里是销金窟。
妓女的晨昏是颠倒的,行院中大都是晚上行乐,白天睡觉,晚上有时通宵达旦,所以起床都很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我们无缘,通常是停午时分我们起床梳妆用点心,到我们吃第二顿饭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将暮。这不能怪我们,哪个男人是早晨来妓院的?
可是我今晨却醒得格外早,昨晚的宴会是在贞娘的媚香楼。贞娘叫李贞丽,她的假女香君和我从小一处玩,一处学曲子,贞娘和陈贞慧(陈贞慧,字定生)相恋近十年,因为陈贞慧的关系,复社在金陵的聚会,大多是在她家,连张溥和夏允彝都曾在媚香楼上为贞娘题诗。我有时奇怪,问妈妈,贞娘为什么不嫁给定生?妈妈说,许是贞丽不在乎吧。
云间陈子龙来到金陵,他领袖的几社在去年的虎丘大会中并入复社,这次来是拜会次尾和定生,商议些社中的事。东林亡在魏忠贤手上,次尾他们又兴起了复社,魏忠贤死了,东林的创始人顾宪成他们也死了,可争执还要继续下去。有时候我真钦佩读书人的那种执着,黄宗羲的父亲死了,他安葬了父亲,一转身继续骂魏忠贤的党羽。
近来温体任被罢相,周延儒入阁,对复社来说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复社倾尽全力终于推倒了这个浙党奸相,周延儒早年因为温体仁的排挤而下野,又是张溥吴伟业等人的老师,他这一次的入阁,便是得复社相助之力。复社出钱出力,让周延儒当上了宰相,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陈子龙这次来金陵,便是和次尾他们商量这一份“账单”。我听了一些,大约是要罢黜锦衣卫狱、启用钱谦益等东林旧人,总是好事吧,希望天下从此太平。
我有时觉得好笑,议论这些事的人,都没有显要的功名,陈子龙去年才中了进士,可是还未授官,就赶上母丧,丁忧在家。次尾和定生现在还是个秀才,考了几回都还没有中举,复社的领袖张溥也是几年前才中的进士,现在不过是个六品官,可是他们却能决定朝堂的方向。
我喜欢听他们说话,那些话语中有忧国忧民的悲悯,也有不切实际地幻想,有时候觉得,这些大我许多,满腹诗书的男人,真像一群孩子。
陈子龙三年前和柳如是相爱,却因为家中妻子祖母反对的缘故,又匆匆分手,像一曲弹得正欢快的曲子戛然断弦。柳如是一条扁舟载着诗酒飘荡于江湖,路过金陵曾和妈妈喝过一次酒,才二十岁的一个女子。以前听说她穿着男装访陈子龙的事情,总以为是个身材硕秀的女郎,却不料极为娇小玲珑,椭圆形的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深秋的季节,只穿一件非常单薄的裙衫——后来妈妈告诉我,柳如是一直服食微量砒霜来保持身体温暖,故而在冬天也可以穿得很少。她的样子非常温柔,我想不出她是怎么骂出来“风尘中不遍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这样豪迈的话。
画舫悠悠地飘在河上,我为她们两个布菜斟酒,妈妈问她,恨陈卧子么?柳如是侧卧在船中竹榻上,以手支额,望着杯中滟涟的酒光,眼中有淡淡的沧桑,但是却没有悲哀,那一刻我相信了传说。她摇头:“不恨,他不欠我的。”妈妈还有些不平道:“你们这样一拍两散,他是干净了,回家做孝子,你怎么办?归家院是不能再回去了,难道便在这水上飘一世么?”柳如是笑起来:“漂到哪儿是哪儿吧,遇上个喜欢的,就嫁了,遇不上,就等着有一天,和这船一起沉到水底去,多么干净。”
(四)
昨晚我看着陈子龙,脑海中回荡的是柳如是淡淡的微笑,我想知道,陈子龙是否还爱她。可是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说正事,陈子龙对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绝口不提,我也就不知道,他是太过绝情还是用情太深。陈子龙和次尾的气质非常像,诚恳却又深沉的男子,所有的感情和回忆深锁在他们心底,高贵地不可探测。
起更的时候,陈子龙说他要回去,他暂时住在定生家里,定生的家在成贤街的莲花桥边,和贞娘的媚香楼隔河相望。定生知道陈子龙不肯宿在媚香楼,也就舍了贞娘,要送他回去。定生对次尾道:“白门由你来送。”
次尾却道:“我的《十策》想请卧子(陈子龙,字卧子)斧正一下,我和你们一道。白门请密之(方以智,字密之)送一程吧。”
我觉得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努力想让嘴角松弛下来,道:“没有几步路,我自己有船,不必送。”
贞娘有些愤愤道:“哪有让人家囡囡自己回去的道理!”
后来还是密之送我,其实密之、次尾、孙临这一票人,我是先认识密之的。密之和定生是好友,那时我刚刚上头,开始接客,贞娘我引见给密之。密之在我家厮混的时候,他的妹夫孙临听我说了月生(王月,字月生,又字微波)姐,去拜访后惊为天人,带着月生姐钻进栖霞山雪洞,一个多月都没出来。去年密之带我去虎丘参加他们的复社大会,我才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吴应箕。
次尾算不上公子,他是贵池人,因为家乡为贼所乱,寓居金陵,考了六次都没有中举。他的文章拿到坊间去,书商连夜刊刻,第二天就抢购一空,成贤街许多书商都靠他吃饭,可是不知为何,他依然清贫。
我十四岁的时候由山阴世家公子祁止祥梳拢,到现在,如果是生客,拜访我的见面礼要在二十两以上。妈妈从不为难我接客,我看不上的伧父大贾,不用我说,即使出再多的钱妈妈也替我拦了,我喜欢的人,像次尾,妈妈知道他的家境,任由我把他带回家,一文钱不出,一样酒饭殷勤。妈妈说,即使做这一行,也是要讲格调的,若是为了眼前一点薄利,什么样的人都让进家门,过不了一两年,人家玩腻了,就没人来了。反倒是挡驾的人越多越显出身份,追捧的人越多,上赶的人也越多。果然,因为我的缘故,寇家姐妹的名气在秦淮上也渐渐散播开来。
可是次尾依然很少到我家里来,我知道他是太高傲的人。我们两个拖到现在,孙临和月生姐都如胶似漆了,密之也另有了欢悦之人,我和次尾依然是这个样子,他连送我回家都回避。
我终究还是坐密之的船回家的,他在金陵虽也是寓居,但桐城贵公子,有园林有水阁有画舫。妈妈虽然不嫌贫爱富,却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放开密之,却选了沉默寡言的吴应箕。
船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密之先上岸去,将我抱上去,我站定道:“多谢,夜行船不易,你路上当心。”密之有些诧异:“不请我进去?”我摇头道:“今晚算了,改天我谢你。”听他们说了半日的话,不知为何有些疲倦。
密之笑笑道:“你若是心情不好,我陪你玩玩那个,让你快活快活,如何?”
我知道密之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游戏,以前他住在我家的时候,玩过几次,都是他迁就我,由着我闹,若在平时,他这样说我求之不得,可是今晚我只觉得胸口憋闷,忽然按捺不住道:“谁心情不好了!谁离了谁不能活么!”
密之大约少见我发脾气,愣了一下,轻轻握住我肩膀道:“白门,是我失言。”
密之虽是替人受过,但我骂过人后也冷静下来,知道了自己的失态,低头道:“对不起,是明日止祥的船到燕子矶,我要去接他,今晚熬不得夜。”其实止祥说他傍晚时分才到,我只是不想让密之进去,次尾不肯来,我便宁可冷清一夜,也不愿找个替代品,否则便是亏负了密之,亏负了次尾,更亏负了我自己。
密之“哦”得一声,又笑笑道:“那你进去吧,我也就回去了。”我点点头,向前走去,不曾回头,我知道密之还站在岸边看我,他一直保持这个习惯,虽然短短的这几步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但这是一种关怀,我懂得领情。密之这个人,不论做情郎还是做朋友,都是极出色的,虽然是我先负了他。
妈妈看我一个人进来,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回来?”我不愿多说:“卧子先生要早些回去,就散了。”我一边说话一边往自己房里走,妈妈还追着问:“那谁送你回来的?”我才知道回到家也不得轻松,随口道:“密之。”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露台上,春夜河上的风真的有些冷,我用双手把自己抱起来,忽然想起柳如是,她现在到了哪里,还在水上么?她真的不冷么?为什么要靠砒霜这样自虐的方式来温暖自己呢?这天下真的没有一个怀抱可以栖息么?
往河里看,密之的船缓缓远去,却不是他家方向,我看见那一船灯火在李十娘家的岸边停下,心里轻轻笑起来,是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寇白门,你以为你是谁?
(五)
我在清晨的静谧中想着昨夜的事,忽然听见宁儿的声音:“张魁官来!阿弥陀佛!”宁儿是我养的一只白鹦鹉,教了它一年,已经能念“床前明月光”了,我不禁一笑,这句话也不知是谁教它的,竟是第一次听说。
张魁,字修我,是魏国公府中的吹箫清客,与魏国公有龙阳之好,若说男人生成他这样,也真让女人惭愧了。他长得漂亮,我们这帮姐妹也不避讳他,常常拉他一起玩闹。他更有个人人待见的习惯,凡是跟他熟识的妓家,他便每天早上到人家家去,趁着我们还没起床,插好瓶花,点起炉香,洗净岕片,拂拭琴几,摆放衣桁,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像贞娘的媚香楼和眉生姐的眉楼,有时候客人闹得杯盘狼藉,早上起来一看,已经收拾地纤尘不染。因有这个好处,各家的丫头小厮都极喜欢他,连狗儿见了他都不叫,我们尽可以放心地把家中钥匙给他。大约我从前都睡过去了,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门口有了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推门声,似乎有人进来了,我有些奇怪,难道他还每天早上还到我卧房来打扫么?想想,反正他是个“短袖”,被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关系,我索性装睡,免得他还以为是自己吵醒了我。
脚步在我床边停下,我忽然听见很近很近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刚要睁开眼睛看,一双温润的唇已经贴在了我脸颊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打,那人哎呦一声,我睁开眼,站在我床前的少年一样的俊秀,却不是张魁,而是魏国公的弟弟,中山府的公子徐青君。他摸摸脸笑道:“想不到你睡着还挺警醒的。”
我坐了起来,拿被子遮住身子,沉着脸问:“这大早上的,你跑来做什么?”青君笑道:“我这几天来找你,你妈都说你出去了,我想你得慌,只好这早晚儿来,赶早不赶晚么,正好看到海棠春睡。”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在我床边坐下,笑道:“我央了魁官,让他带我进来的,我提前来把你订下,不信还有人比我更早……”
他未说完,我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订我?”又向外高声喝道:“张魁!给我进来!”
宁儿听见我的声音,以为我起了,叫了起来:“小珠!小珠!姑娘起了,端水去!端水去!”
青君大约觉得有些不对,讪讪道:“你怎么了?”我一肚子火气从昨晚憋到现在,他这个时候来,也只能自认倒霉。这火不能对密之发,不能对次尾发,不能对妈妈发,还不让我对这个涎脸涎皮的徐青君发么?反正从去年秋天他开始纠缠我,我对他就从未有过好脸色。
有一些词用在徐青君身上是恰到好处的,什么“纨绔子弟”,什么“不学无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若论长相,徐青君确实不输密之,他的曲子也吹得好,琴也弹得好,戏也串得好,懂一点音乐,懂一点书画,懂一点诗文,不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但是他所缺乏的,正是我最看重次尾密之的东西,身为男子的志气。从小的金装玉裹,让他对人世间的苦难无法感知,所以没有任何的担当,对将来的人生,也没有任何的想象。
张魁从外头进来,我妈听见声音,也披着衣裳进来了,后头跟着小珠,问:“怎么了?”
小珠吓了一跳:“贼在哪里?”
我一指徐青君和张魁道:“这两个便是,天不亮摸进我房里,不是贼是什么?”
张魁忙道:“湄娘冤枉!我每日都来的,不信你问外婆(外人对妓家的假母称外婆,出自板桥杂记),这钥匙还是外婆给我的,只是往常你睡着不知罢了。”张魁不止长得漂亮,举止在斯文中有些微的羞涩,动不动就红脸。
我哼道:“妈,你给他钥匙,便是让他大早上什么人都往我房里带?”
妈大约也是看出怎么回事,笑着对徐青君道:“徐公子,您来早了,我们院中这个时辰还没起呢,您先到前厅坐坐,让白门梳妆再出去见您好么?”
看这妈妈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受了极大的委屈,有格调又怎样,心疼我又怎样,遇到这样有权势的勋贵,还不是要我去卖笑?他比起次尾,除了投胎找了个好爹外,简直是云泥之别,但他就可以大清早闯进我的卧房。我的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哀恨。
我的眼眶发酸,嗔道:“谁说要见他了!谁家是这个时辰见客的规矩!小珠,去,在门上给我贴张字条,革除蔑片儿相公张魁官儿一枚,再让人告诉贞娘和顾姐姐家,就说张魁官儿在我这里做贼,谁家再放他进去,我从此就不登门了!”反正是无理取闹么,我没接客之前学的就有撒娇一门学问。
小珠为难地看着妈妈笑,张魁也有些慌了,向徐青君道:“二公子,您可得替我说句话。”徐青君站起来,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道:“白门,白门,好湄娘,别生气,原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这还睡着,扰着你了。是我硬逼着魁官儿带我来的,他吃我家的饭,不好不替我办事儿,你罚我吧,好吧?罚什么我都认。”小珠笑道:“姐姐前日看中了一把唐寅的扇子,在古董店老胡手里,三十两银子都不肯让,不如姐夫想法子弄来,就算给姐姐赔罪了。”徐青君如释重负地笑道:“这好办,这个好办!”
小珠管来的人都叫姐夫,这是院中的规矩,但今天我听来却格外刺耳,她向徐青君索扇子,或许是想给我占便宜,却让我的脾气发成了一个尴尬的落局,似乎我不过是想赚些财物。这就是妓女本性,说到底为的只是缠头。
我的心里空落的很,被小珠一打岔,连再发火都不能,自嘲地一笑,眼泪已经坠落,我羞愧起来,把脸埋在被子上。
青君摇着我的肩,惶恐道:“白门,白门,你怎么了?你不想要扇子,那要什么都行,你打我一顿都成!”我和他玩过几次那个游戏,现在他“打我一顿”这种话倒也说得琅琅上口。张魁也连连赔罪:“好湄娘,要是国公爷知道我惹着了你,还不打断我的腿,您好歹超生。”
我一抹眼泪,抬头道:“好,那你让国公爷打断你的腿,抬来我看,我便赦了你。”张魁一惊,随即也悟出我是玩笑,笑道:“还是不要的好,我的腿断了,以后谁来给湄娘吹箫点香炉呢?”
也许是哭过之后舒服了,知道今日这事并不大,一味胡闹下去,连妈妈也不好收场,撒娇最关键的便是知道何时收手,才能让人如嚼橄榄般回味无穷。我看着站在床前惶恐不安的魁官和徐青君,倒真的有些蒹葭倚玉树的风姿,青君的赔罪给了我一个提示,他我是打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新鲜感,可是张魁因为不近女色,一直没有机会。这么俊俏的潘安宋玉,不拖翻了岂非暴殄天物?
我为自己的坏主意好笑,却仍旧板着脸问:“你说的,罚什么都凭我?”徐青君点头道:“嗯嗯!要我的命都给。”
你的命值几个钱?”我淡淡地应了他一句,披上衣衫道:“妈,你带小珠出去,带上门,我要发落这两个人。”妈妈笑道:“那我先给你们弄点心去,徐公子想吃什么?”徐青君笑道:“白门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外婆和妹妹先避一避,容我给白门陪了罪就出去。”他扶着妈妈到门口,我看见他把一张纸塞到妈妈手中,我知道那是银票。
我没有穿裙子,就是一条白绫素裤,光脚穿鞋下床,徐青君回身看到,忙又拉过一件半臂给我罩上道:“乖乖,快穿上衣裳再下来,这天气受凉不是玩的。”我推开他,到妆台前从妆奁盒里拿出钥匙,开了柜子的门,取出一个描金龙凤的琴盒。
徐青君立刻苦了脸:“又是罚这个……”
“你不愿意?那算了。”
我作势要将盒子放回去,徐青君忙从后头抱住我,央道:“愿意愿意,我求你还来不及。”他转头向张魁道:“魁官儿,你也先出去吧。”
看来他还没明白我的“恶意”,我忍着笑道:“谁让他出去了?今儿正犯是他,我要先处置他。”徐青君惊得半张着嘴,我蹙眉道:“嘴合上!丑死了!”徐青君赶紧合上嘴,在我耳旁道:“白门,魁官儿和我不一样,他不好这口儿的,你别吓着他。”
他不好这口儿,我好就行,他们自己送上门儿,还正赶上我心情不好,就怪不得我了。
我斜睨着徐青君笑道:“他那个地方也和你不一样么?我想看看。”徐青君抱着我的手臂一紧,便向我眼睛上吻去,道:“你真是个小妖精……”我也不挣扎,只是淡笑道:“犯上作乱,加二十,为他求情,加二十,故意拖延……”徐青君一把捂住我的嘴道:“好了好了,别加了,这大清早的,你总不能让我在你房里趴一天吧!”
我笑道:“那你依我了?”徐青君苦笑道:“你就是我前世的娘!”
张魁听了半日,怕是还不着边际,问徐青君:“二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我扑哧一笑,张魁这样傻傻的样子还真有些可爱,大清早就有美少年送上门来,也算是对我昨夜委屈的一种补偿吧。反正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忧愁何其多,我再不自己找点快乐,真要憋死自己不成?我笑道:“你教他怎么做,我去穿衣裳。”
春寒料峭,我果然觉得有些冷。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徐青君拍拍张魁的肩道:“魁官儿,你回去送你一支上好的玉箫,今儿就委屈你一下……你,你先把裤子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