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的一本早期名著-《谈艺录》
来自:耕石
期数:198110 栏目: 作者:张文江 字数:4492 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的一本早期名著 读《谈艺录》 钱锺书的《谈艺录》是作者早期的学术著作。近些年来,在一些研究《管锥编》和比较文学的文章中,《谈艺录》得到了频繁的称引。钱先生在新版《围城》的序里把它称为“更不满意的一本文学批评”。比起以后更为成熟精博的《管锥编》来,《谈艺录》当然还不无稚拙之处,但是把它放在更大的范围来考察,就会发现它不但在内容形式上是《管锥编》的雏形,而且在钱先生的著作系统中占有一席不可取代的地位。《谈艺录》并没有被时间磨去它的光泽,它里面的许多真知灼见至今仍然是富于教益的。 《谈艺录》以札记形式写成。全书探讨研究的问题很多,光目次标出的就有二百一十二则(其中包括“附说”二十六则),内容非常丰富广泛:以诗为主,遍及其他艺术体裁的各种类型;以文学为主,遍及社会科学的其他领域哲学、心理学、美学、宗教、语言学等;以中国为主,遍及英美法意德等国;以唐宋明清为主,遍及中国先秦和当代及外国古希腊罗马和外国当代。比较、分析、综合,古今贯通,上下求索。《谈艺录》广泛但并不零碎,散中求整,仍有重点。对任渊注解的黄庭坚诗、李贺的诗、陆游的诗以及《随园诗话》等都进行了较为集中的研究,对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些聚讼纷纭的公案,发表了许多精湛的见解,澄清了不少混乱。文艺批评上一向存在着两派,一派主张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如韩愈所说的“文章觑天巧”;一派主张功夺造化,以润饰自然为主,如但丁所谓造化若大匠制器,手战不能如意所出,须人代为斲范。列举了各派代表人物之后,钱先生站在一个新的高度评论道:“窃以为二说若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73页)作者又进一步发挥道:“盖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师天写实,而犁然有当于心。师心造境,而秩然勿倍于理。”(73页)文艺批评上的一个长期纠缠争论的问题就这样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从表面上截然相反的两派意见中看出它们本质的一致,作者的目光不可不谓犀利。又如王渔洋论诗主妙悟,搞得玄而又玄,不可捉摸。他的理论给诗歌创作造成极坏的影响。作者一针见血批驳道:“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而所以误解沧浪,亦正为文饰才薄,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认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认作无话可说。赵饴山谈龙录谓渔洋一鳞一爪不是真龙,渔洋固亦真有龙而见首不见尾者,然大半则如明太祖杀牛而留尾插地,以陷土中欺主人,实空无所有也,妙悟云乎哉,妙手空空已耳。”(114页)短短数语,将“妙悟”说批得如此有力,确实击中了病根。作者并不就此停止,而是透过一层地看问题,指出妙悟还是存在,不过它并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样一蹴即至。作者摘引了陆桴亭《思辩录辑要》语:“人性中皆有悟,必功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115—116页)作者非常称赞这个比喻,认为悟虽然有迟速之分,但都须学习:“速悟待思学为之后,迟悟更待思学为之先。”(116页)这里不但是对历史上一种文学思想的评论,而且对一些爱好文艺却不得其门而入,贪图捷径的青年说来,也是一帖具有现实意义的解凉药剂。作者善于从辩证的角度研究问题,揭示出事物的常常被人忽略的另一面。因此他的一些评论常常出人意表而引人深思,具有浓厚的哲理性。请看这样一段:“黄公(贺裳,字黄公)谓诗文之累不由于谤,而由于谀。其理深长可思。余则欲更进一解曰,诗文之累学者,不由于其劣处,而由于其佳处。管子枢言篇尝谓,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最是妙语。盖在己则窃喜擅场,遂为之不厌,由自负乃至自袭,乃成印板文字;其在于人,佳则心动,心动则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窠臼,有窠臼则变滥恶,是则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兹臭腐,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败之。”(201页)这样的情形在文学史上我们看得还不多吗?读着这样精辟的言论,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再举一例。作者指出“文如其人”的说法不能作狭义观,文章和人品言语和行动常常并不一致。如嵇康写《家诫》谨小慎微,同《与山巨源绝交书》如出两手。元稹训侄,自称生长京城,从未曾识倡优之门,但《长庆集》中诸作皆追忆少年酗酒狎妓。巨奸可以有忧国语,热中人能作冰雪文。如果老实相信,就要上当。所以看一个人不能单看他说什么,而要看他怎么说,因为“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猖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191页)作者这里给传统的一个提法赋予了新的意义,这种见解是深刻的。 《谈艺录》是中国比较文学的早期名著。作者精通英、法、德、意、拉丁等多种文字。著文旁征博引,纵横驰骋于中西各种典籍中,体现了独特的“钱锺书风格”,具有雄辩的说服力量。如“一手之作诗文迥异一人之说判若冰炭”一则,举例从唐陈子昂写诗有兴衰之功、写文则沿六朝偶俪之制这种相反情况说起,列举了宋穆修、英国考莱、清顾炎武、朱彝尊、袁枚、德国莱辛、法国伏尔泰、沙士白利安(夏多布里昂)、拜仑、裴德。时代方面从宋代文学上江西诗派主张无字无来历、哲学上象山学派尊性明心、主张废书不读这种相反情况起,列举了明代弘正年间、欧洲十六世纪、十八世纪英国、十九世纪初英国、法国大革命时代情形,在这样的举例之后再来提出自己的观点:反对反三举一、执偏概全,对事物要采取分析的态度。这就水到渠成,令人信服。作者征引的广博,还体现在他把征引的范围扩大到人文科学的其他领域的著作,甚至包括自然科学家的著作。熔古今中外各种材料于一炉而写来不伤文气,表现了作者高度的驾驭材料的能力。作者运用比较的方法十分纯熟,往往经过他从各个角度出发一比较,中西文学的一些共通的规律性的东西就鲜明生动地凸现了出来,有时甚至是不言自明了。在“说圆”这一则里,作者引了中外五十余条书证,把这个有关哲学和文学的问题阐发得淋漓尽致。中西文学“奇缘佳遇”的冥契例子,在《谈艺录》中触处皆是。 《谈艺录》包含着作者的许多精湛的见解,单单这些就弥足珍贵了,但是《谈艺录》的意义还不仅在此。它是钱先生早期学术研究的一个总结,为以后许多比《谈艺录》本身更为重要的著作的出现进行了准备。它对全面、正确的理解钱先生的学术思想和钱先生其他著作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它是钱先生著作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人的思想发展是切不断的,钱先生以后的一些学术观点常常可以在这儿找到源头。从体例上看,《管锥编》是从《谈艺录》脱胎而来,《管锥编》围绕一本书的观点或阐发或析疑或辩驳的方法,正是《谈艺录》中读《随园诗话》部分的直接继承。《管锥编》运用得如此纯熟自如的体例似乎是产生于对《谈艺录》的加工改造,没有《谈艺录》,《管锥编》的体例就不可能如此精善。从内容上看,《谈艺录》和钱先生的其他著作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些观点为后来所继承而引证大为繁富。如《谈艺录》研究黄庭坚诗,对“络纬何尝省织机,布谷未应勤耕种”的句法引书证四条(6-7页),而《管锥编》论述同一句法引文有三页多,博采中西,引证煌煌。(《管》153—156页)又如陆游《游山西村》中著名一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谈艺录》只引了周晖《清波杂志》卷中载强彦文句:“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一条(140页),而在后来的《宋诗选注》共引了六条,视界更为开阔。(《宋》197页)有一些观点则为后来所发展,有筚路蓝缕之功。在《谈艺录》论“妙悟非禅家所得私”一则,顺便提到庄子和朱熹的两个比喻:“庄子喜天机之自动,朱子恶人心之难静,指趣不同,而取喻一也。”(240页)这个观点以后发展为著名的比喻之“两柄多边”说(《管》36-41页)。《谈艺录》中有一条注释谈及拉丁文antqus一字数义,就好象我国的“前”字“先”字不特指时间之古,亦指品地优良。(108-109页)后来《管锥编》在这个基础上对“一字多义之同时合用”问题进行了更深入一步的研究,获得了崭新的成果。(《管》1-8页)还有个别观点不够全面的,在以后的著作中则进行了修改,表现了严谨的态度。如《谈艺录》论及陆游时说:“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盖生于韩侂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时之风气也。放翁爱国诗,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铺张排扬,危事而易言之。舍临殁二十八字,无多佳什,求如文皋书贾充传后一篇平实者少矣。”(155—156页)这里的意见虽然不是事出无因,而且有一部分确实打着了陆游的弱点,但是总还不够全面。后来《宋诗选注》里作者修改了自己本来的看法,给予了陆游非常高的评价:“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了一幅画面,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192页)我们把它们合起来看,可以清楚地显出作者思想发展的线索。《谈艺录》和钱先生其他著作的关系也不一定是前简后详。有的是互相补充,有的甚至前详后略。如《管》论及可欲之物放在面前,已动心而强忍性,引魏泰语:“闭目不看,已是一重公案。”(《管》33页)《谈艺录》对这种“有意求无意,决心欲息心”的精神状态有着较详尽的剖析。(340—341页)读《谈艺录》甚至对我们理解作者的创作也有帮助。如《谈艺录》所引《五灯会元》句:“天上月圆,人间月半”,在《围城》里也出现过。(新版104页)读读《谈艺录》关于自诫家训之类的精辟分析,(191页)对《围城》给方遯翁写日记自传所描的那几笔必能体会更深一层。(新版135页,参见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第2-3页) 《谈艺录》一九四二年写成,一九四八年出版。全书的完稿正是在抗日战争兵荒马乱的时期。作者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发愤著书,表现了极强的毅力。联想到《管锥编》的成书也是在内乱期间,确实,作者著书时凭借的并不仅仅是过人的天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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