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处,就是家
来自: 黎戈(公信号:黎戈)
给韩剧《密会》做的笔记:
如果男女主角颠倒一下性别,则故事比较俗套——一个长着东亚男性普遍热爱的低幼脸的纯情少女,用闪闪发光的才能和灼热爱情,涤荡了一个油腻老男蒙尘的灵魂。这类故事满大街都是,与之相应的情节对角线上,往往还得安置一个大胸妖娆的心机女,机关算尽,最终败于纯情,达到与女一号角力、平衡,充当暗色背景板的反衬目的。
然而,在本剧中,心机密布的老狐狸,是女人。惠媛拥有传统此类剧中男性才有的社会资源、地位、钱财,而爱上她的快递小哥善宰,一个眉目青涩的少年,倒是穷得“差不多只剩下自己”了。没钱、没社会经验,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年里,除了单身抚养他长大的清贫母亲,两个中专时的好友、收快递的用户,没有见过豪门大户,害羞、胆怯,甚至有点瑟缩。在惠媛面前连完整的外文单词都不敢说(惠媛是耶鲁的高材生)。
但是,善宰是一个音乐天才。
惠媛眉眼清秀出尘,但其实很有几分男性气质:硬朗、刚性、冷静,根本不屑于男女之情这类玩意,她野心勃勃,从二十岁起,就想方设法挤入豪门,灵活地周转于那些拿她当家奴使唤的有钱人中,获取了豪宅、豪车,社会地位。善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如见天人一般瞠目结舌。女神和快递哥,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是,善宰是一个音乐天才。
在投身名利场之前,惠媛也是钢琴系的高材生,虽然不惜一切挤入上流社会。但是在她心中,永远都是“谁都别狂,音乐最大”,发现了好的音乐苗子,她把他给了更惜才的师兄去教(而不是教授老公),以至于被后者抱怨肥水外流。本剧中的音乐元素,是重要的叙事要件——一切乐声皆情语。
善宰对着厉声拒绝他的惠媛,直接让她坐下来听他弹琴。他弹巴赫的平均律,镜头随着惠媛的眼神,追拍到善宰穿黑袜子的脚——这首曲子要踩踏板控制泛音,但善宰没踩。惠媛不解,善宰说感觉就是曲子让他这样做,午夜辗转无眠,惠媛心中回响起这段无比温柔沉静的乐曲,忍不住自语道:“真是这样啊”——一个只在社区学过读谱,跟着网站视频练钢琴的贫穷孩子,心灵却直升到高贵的音乐神殿。
音乐是他们的语言。他的手,弹出他的心,又直通她的心。
有段时间情势紧张,他们无法见面,善宰整天弹勃拉姆斯,以指尖倾诉思念(勃拉姆斯爱上了年长他十四岁的师母克拉拉);他们并肩弹莫扎特的双钢琴,被彼此的琴声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用音符而不是言语说笑话;他们最激情喷薄的时刻,不是肉身短兵相接,而是四手联弹时,那一脸酣畅后的力竭,像一场情事刚歇。
惠媛出事后,男孩的朋友来劝他远离这个名利场上的女人,他笑而不语,让他们坐下来听他弹琴,是那首带着撕心裂肺悲伤的拉赫玛尼诺夫,好友听完默默走了,也不做他的思想工作了,音乐已经让他们理解了善宰的痛苦;惠媛在聚会上和老公假恩爱,善宰悲愤地弹着愤怒版的小星星变奏曲,惠媛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惠媛入狱,善宰每日早起弹《A小调回旋曲》——回旋曲是带有即兴性的,有抒发空间,用善宰的话说就是:“
A小调回旋曲
我弹奏着这首曲子开始自己的一天
无论阳光明媚还是刮风下雨
无论心情好还是忧郁
每天都把当天的话说给您听
而且告诉您这就是人生
这就是莫扎特的秘密
虽然有些低沉 但绝对不是绝望
悄悄地看看吧
用心去看 然后试着去爱吧
他就是这么说的啊”。
艺术和爱,它们如此通心、解心、醒心、护心,它能让羞怯小孩瞬间成长,让世故熟女剥落心机,它能催发出如此壮观的勇气和力量,这是本剧每每让我泪目之处。
善宰无心攀附权贵,就算见到意图培养他的财团理事长,他也木讷走神,他眼睛里只看见钢琴和惠媛,他向往的生活就是像里赫特那样,拖车上放着旧钢琴,和爱人四处去演奏,只有他俩和音乐。可是,善宰不愿意闭目享受惠媛给他过滤过的所谓清净世界,无论怎么爱惠媛,他也拒绝和一个与利益集团合污的女人在一起,也正是他的光明核心,才把惠媛从名利的泥沼中拖了出来……在爱情中,一定要保有清明的自我,也是为了及时校正对方,这就是爱的营养性。
反观惠媛的老公,年纪、阅历、地位都与惠媛相当,然而他内心是虚弱的。他总是立场晃动,遇事摇摆,平时躲在老婆后面混,没老婆做主就去找周易大师——所以,撇开表面条件,从内在来说,善宰才是和惠媛精神匹配的人。所有人都有点畏惧不怒而威的惠媛,只有善宰心疼她,恨不能立刻长大,壮大实力好去保护备受豪门欺凌的惠媛。只有他,才能给惠媛一个“家”。
惠媛和老公的家,奢华但却没有体温,惠媛常常要喝杯咖啡、打起精神才能进门,因为和老公也得假笑虚言,对她来说,“家,就是另外一个职场”。他们一起吃饭,老公穿着定制西服,小提琴声如水般流淌,惠媛优雅地小口进餐,场景很高级,可是他们两人却在谈判利益分割,表情也都是角力中的紧绷。
而在善宰的家里,虽然屋子是破的,薄门挡不住老鼠,楼道昏暗,随时可能摔断腿,可是碗盘都洗得干干净净,地板也擦得发亮,它们都对惠媛张开了了褴褛却温馨的怀抱。这才是“家”。不仅是物质空间,更是“心居”。她和善宰一起,老是饿,她很没吃相地大口吞泡菜,蓬头蹲在天台上吃泡面,两个人在一个锅里舀汤,惠媛却吃得很香。
她说自己“生来就四十岁了”,不管是检察官抄家,还是上司失控打她,她都毫不慌乱、应对冷静。她的几次崩溃、泪流满面,都是在善宰面前,在他这里,她不用戒备和攻防,她可以把螺丝全旋松,让真正的自我流出来。她知道自己会被收留和安放。
结局是开放性的,大家都不知道惠媛出狱之后,他们的前景如何。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生命终究只是一场大的接送中,套着零星的小接送,遇到一个彻底改变你生命质感的人,结果如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惠媛自首入狱服刑之后,她总算可以得到良心大安的下半生,而善宰则更深邃地理解了生命与爱。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