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照亮天空》
王文泽(听,是灵魂在歌唱~)

爸爸去世三天后,妈妈满怀着喜悦打来了电话。妈妈说,你快回来吧,你爸爸回来啦!
地铁缓缓开动,越来越快,玻璃窗里面一张张疲惫的脸渐行渐远。我没有迈入那班地铁。
我拨通了姐姐的手机。姐姐在电力公司工作,工作清闲。并且她工作的地方,离妈妈比较近。我们像同一个家庭,结出的两颗种子,在同一个城市扎根。不出意外的话,也将在同一个城市过完一生。
我告诉姐姐,妈妈的精神可 能出状况了,你回家看看吧。姐姐说,好。我告诉她,我要去见一个客户,等忙完就赶过去。我们都以为妈妈的病情加重了。爸爸去世后,一股巨大悲伤的冲击,使妈妈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
我乘了下列地铁,又转公交,终于到达客户楼下时,已是下午三点钟。姐姐打来电话,像是还未从某种惊吓中清醒,她说,你快回来吧,爸爸真的回来了。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汽车在尖叫,各种噪音被突然放大。我顺手拦下一辆经过的的士。我告诉司机,去颜神镇的白塔村。
出租车在城市中疾驰,顶上,是不见太阳的天空。一团团乌云硕大并且厚重。道路两边的绿植绿得愈发浓郁,浓得像要哭起来。爸爸去钓鱼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四天前的一个傍晚,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爸爸收拾好渔具出门了。爸爸喜欢夜钓,他总在周末的傍晚出门。爸爸一个人乘着舟,飘在湖心。头顶是缀满繁星的苍穹,星光和月亮合力,将湖面映照得波光粼粼。爸爸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在群星之间,仿佛同宇宙合为一体。
爸爸出事的那天夜里,一颗火球冲破大气层,穿破层云映红了天空,又坠落在群山中。坠落的陨石吸引了远远近近的各路人马。政府也组织人力开始搜山。电视台进行了跟踪报道,人们一无所获。电视画面里是一张张兴奋又难掩失望的脸。
有人猜测,陨石可能落入了湖中,这将为搜寻工作增加相当大的难度。有阴谋论者,更是断言,当晚降临的并非陨石,而是一艘飞船。众说纷纭,各种传言越传越奇。
去湖底搜寻陨石的人们,发现了爸爸乘坐的小船。船底破了一个大约直径十公分的洞,搜寻人员希望在沉船四周找到陨石,但仍然一无所获。不甘心的人们只好将船打捞上岸。
被打捞上岸的沉船,似乎间接证明了爸爸的死因。人们猜测,小船漏水,爸爸想游上岸,因为力竭而溺亡。至于船是不是被陨石击穿,无人知晓,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爸爸是在次日清晨在岸边被发现的。他面如死灰,身体僵硬,已经死得透透的。我们甚至连医生都没有叫。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溺亡。在族中头领的安排下,我们先带爸爸去殡仪馆火化,然后举行葬礼,好让爸爸入土为安。
殡仪馆坐落在城市的一角,高大威严,像要给每一位死者最后的尊严。我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办理手续,交费,选购骨灰盒。而爸爸,已经被装入一个黄色的袋子,躺在装有滑轮的担架上,等待火化。
之后,我跟姐姐开始静静地等待。爸爸死了。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红字,那是一个个等待火化的名字,谈不上有多难过。姐姐在轻轻地啜泣。我们跟爸爸不算亲近。儿时的回忆是温馨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度以爸爸为耻。
骨灰盒交到我手里,轻飘飘的。我不敢想象,我捧着的,正是我的爸爸。一股难言的悲伤,化作眼泪两行。我终于哭了出来。
葬礼按部就班,下葬的路像一生那样漫长。凄厉的哀乐响彻山林,像是要把厉鬼驱散,令人毛骨悚然。
妈妈哭得昏了过去。
葬礼结束了,爸爸的一生也走完了。
白塔村到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我支付了车费,下车。
我们家就在村头,在颜山脚下。
我带着满腹的疑虑,匆匆走进家门。妈妈正在院子里淘米,见到我,她满面春风,一脸的喜气洋洋。妈妈说,快进去看看你爸爸吧!
我一脸骇然,缓缓推开了房门。一道光将房间照亮。房间里贴了白纸,葬礼的贡品还没有撤掉。姐姐站了起来,满眼不安。爸爸正襟危坐,一脸倦容。
我把门全部敞开,让阳光把房间照亮。像是对阳光的不适,爸爸微微眨了眨眼睛。我像被钉在原地,仔细辨认着我的爸爸。
爸。我颤抖着叫了一声,像是怕惊动了一个魂灵。爸爸疲惫地看向我。
我说,你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爸爸一脸的茫然。姐姐告诉我,爸爸从回来就是这样,不言不语,没有反应。
妈妈端着米轻快地走了进来。她说,你们快坐吧,你们爸爸回来了,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妈妈同样令我感到害怕。我觉得妈妈已经疯掉了。在一种巨大的不安中,我和姐姐坐了下来。姐姐问我,你亲眼看到爸爸被推进火化炉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亲眼见到了爸爸的尸体,亲手将爸爸的骨灰放进了墓穴。难道非要亲眼看到他被推进火炉才能证明他的死亡吗?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鬼。姐姐像在给自己鼓气,可声音里全是惶恐。
爸!姐姐绝望地对着爸爸大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像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中。爸爸死而复活,妈妈快乐得像一个精神病患者。
开饭喽!妈妈端出了一条鱼,放到桌上。她念念叨叨,一边给爸爸拿碗筷,一边催促我们吃饭。我们惊魂未定地坐下,对爸爸充满戒备。
爸爸吃得很快,像一个陌生人。他满眼血丝,吃相难看,有一种兽类的贪婪。我的胃里一阵恶心,或许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跟死人共餐。
姐姐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妈妈身体不太好,晚上不能回去了。关于爸爸的事情没有透露半分。爸爸的归来,像一件不可告人的丑闻。至少在我们搞明白爸爸的来历之前,是这样的。
实在无法想象,让妈妈和爸爸独自过夜的情形。我和姐姐都留了下来。我们决定,守着爸爸,一起度过这未知的长夜。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试图让爸爸说话。但我们失望地发现,爸爸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变成了一个哑巴。妈妈帮爸爸将衣服脱下,为爸爸洗了脸,擦了身。爸爸很快睡着了。
我和姐姐很默契地没有熄灯。从夜晚到天亮,屋子里灯火通明。在一种温暖的灯光下,妈妈和爸爸睡得很安详。爸爸甚至轻轻打起了微鼾,时有时无。
我和姐姐紧张极了,生怕一旦睡着就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在东方泛白的时刻,我才沉沉睡去。
醒来后,我闭着眼,刹那间有些恍惚。我希望昨天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当我睁开眼一切烟消云散。可是我睁开眼,就看到了彻夜未眠的姐姐。姐姐说,我们要去殡仪馆看监控,看看爸爸到底有没有被推进火炉。
妈妈已经做好早饭,煮了我爱喝的白粥。我有了一点胃口,喝了一碗粥,又吐了出来。爸爸依旧呆坐在椅子上。妈妈在收拾衣服,要带他出门,要告诉所有人爸爸回来了!
我和姐姐慌忙把妈妈拦住。我们恳求妈妈,在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带爸爸出门,不要让别人看到爸爸,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爸爸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瞒住别人?妈妈有些不高兴了。
没法对妈妈解释,因为我们都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一旦让别人知道爸爸的复活,我们将难以在这个城市立足。妈妈不会懂的。我们只能郑重地向她提出请求。最终,妈妈失望地将穿戴一新的衣服换下。她同意了。
我和姐姐各自请了假。我们要去殡仪馆,要搞清楚爸爸离开我们的视线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假如爸爸没有被推进火炉,那么他就可能是假死。他醒了,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于是自行离开了。姐姐一边开车一边试图对我解释。
可那是三天前的事了。我的意思是,即使爸爸是假死,怎么会在三天后才到家呢?
他可能迷路了。姐姐将目光投向了车外的深林。
窗外景色飞掠,汽车在连绵的山峦间起伏不止。爸爸去世后,附近的山里突然多了很多外省车。他们是冲着陨石来的。据说陨石很珍贵,比钻石还要值钱。我才知道,还有一种人叫做陨石猎人。
姐姐还在喋喋不休。她试图让自己相信,爸爸就是假死,而不是一个鬼魂。那如果爸爸被推进火炉了呢?我冷冷地打断了她。姐姐停顿了片刻才颓然地说道,那就是见鬼了。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默。我说,姐,你知道吗?爸爸出事那天,有一颗火球闯入了大气层,坠落在群山中。火球滑过夜空的时候,黑夜被照得彤红。
你在说什么啊?这跟爸爸有什么关系吗?一辆货车按着喇叭呼啸而过。姐姐有些抓狂。她很难一边开车,一边保持心平气和。
我说,我只是在猜想某种可能。听说在陨石坠落的夜晚,会有怪事发生。
什么怪事?姐姐疑惑地看向我。我没有作声。这根本不可能!姐姐说。比人死复生还不可能吗?我问她。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汽车出了山林,离开了颜神镇。巨大的颜山被甩在了身后,但是白杨河奔流不止。自山上的密芦湖倾泻而下,白杨河穿城而过。白杨河哺育了这座城市,是这座城市当之无愧的母亲。而颜山,像一位庄严的父亲。
汽车绕城别走,上了高架桥又沿着省道行驶了三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这个城市的殡仪馆。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在不同的地方降生,却在同一个地方灰飞烟灭。
我们找到了殡仪馆的负责人,请求查看当天的监控,被拒绝了。我们只好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不可思议。负责人严肃起来说,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我们像在开玩笑吗?姐姐比他更严肃。对方思忖片刻,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那你们把复活的人带来吧。
姐姐说,也可以。但如果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而使假死者自行离开,对家人造成巨大惊吓,那我们是否可以追究你们的责任?我们的妈妈现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问题。
对方终于沉默了。他们同意我们调看监控,但是很遗憾,殡仪馆内的监控都在开放区域。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原因,安装火化炉的房间内是没有监控的。也就是说,我们想看到父亲有没有被推进火炉,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看一看开放区域的监控吧。姐姐不甘心地说,如果爸爸自行离开,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他。
我们反复搜寻着当天的监控,画面很模糊,并且来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像一个个悲伤的影子。我们没有发现爸爸的踪迹。
负责人找来了当天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士。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将不同的死者拉到房间,送进火化炉。每天有太多这样的事了,几天前的事情他已经很难记清。我们努力对当天的事情进行描述,希望能给这个男人一点启发。终于,他想起了一件蹊跷事。
大概就是在当天,大约相同的时间,在等待将死者推进火炉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离开了几分钟。当他回来后,担架空了。他没有多想,以为在他离开的时段,某位工作人员进来,看到火化炉空了,于是顺手帮他完成了工作。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爸爸是否就在这个时间离开了呢?我们又找来当天值班的其他人,没有人记得了。
我和姐姐在殡仪馆待了整整一天。爸爸究竟有没有被推进火化炉,仍然是一个谜。我问他们,类似假死事件自殡仪馆建立以来,有没有发生过。我是希望能有相同的事例,使我们得一点安慰。但是负责人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从来没有。事实上他对我们所说的事情,将信将疑。
姐姐要求殡仪馆对这件事情保密。负责人非常痛快地答应下来,并当场警告了所有知情的人。显然,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汽车驶离殡仪馆,我问姐姐,你觉得他们会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吗?姐姐说,肯定有人会的。可是谁会相信一个殡仪馆职员的鬼故事呢?
夕阳将天空染红,火烧云壮丽而迷人。我想那些远道而来的陨石爱好者,一定不虚此行,这个城市的云彩将为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仍然要去妈妈家里过夜,这种感觉令我感到陌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的记忆,大概要追忆到十几年前了。读了高中,在还未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相继离开了家。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我早已孤身一人。
最后一抹余晖燃尽了,群山幽静,夜空是清澈的深蓝。汽车里播放着电影《无人知晓》的插曲《宝石》,我的心底有一股悲伤在涌动。
结婚前,爸爸和妈妈是话剧团的演员。老舍的《茶馆》,威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为这个小城带来了难得的艺术熏陶。他们热爱话剧,醉心表演,对未来充满幻想。
时代的大潮无情而坚定地将一代代人的梦想扑灭。电视机的出现,很快就淘汰了剧团这种腐朽的存在。人们爱上了电视节目,剧团也就解散了。但是咱们的爱情不散。这大概是爸爸和妈妈之间最浪漫的约定。
他们因为话剧相遇,又因为爱情走到了一起。很快,姐姐出生了,然后是我。妈妈沉浸在家庭主妇的幸福和忙乱中,但仍然保持了可贵的公主气质。而爸爸成了一名炼钢厂职工。
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一家人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对电视又爱又恨,常对演员们的表演以及扮相发表最权威的评论。那时,他们剧团的一位女演员已经登上了荧屏,并红得发紫。妈妈常常叹息,她觉得如果有机会,自己也会是一位优秀的电视演员。可惜,现在我年纪大了,又生了你们。妈妈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妈妈追忆着舞台生涯,爸爸做着炼钢厂职工。生活谈不上满足,但也说得过去。
一切都在那个下午被改变了。我放了学,气喘吁吁回到家里的时候,客厅里坐满了人,爸爸提早回来了。屋子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热烈。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样高兴过,有一种喜从天降的气氛。
在一屋子的人中,我认出了那个闪着光芒的大人物,天哪,她真是光芒万丈,她比电视里还美!她就是那个在电视里哭又在电视里笑的,牵动着观众们神经的大明星。
我紧张极了。我看到她坐在一群人中,吃着瓜子,喝着茶,热闹地跟爸爸妈妈谈着过去,谈着她的工作,谈着某位导演和演员。所有人都一脸的惊羡。
大人物亲切地摸摸我的头,说我长得像爸爸,然后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掉了。
她来干什么呀妈妈?你们要干什么呀?任我和姐姐怎样问,怎样磨,爸爸妈妈打定主意要将这个秘密保守到底。你们等着吧,会有一个惊喜。妈妈说。
妈妈为我们做了新衣裳,经不住我们的缠磨,将谜底透露给我们,同时要我们保密。妈妈说,爸爸很快就会有一场演出。那位大明星阿姨现在出了名,发了财,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家乡和以前在剧团的好朋友们。她要开一家剧院,把朋友们再召集起来,同时她还会向制片厂推荐有潜质的演员。
妈妈,妈妈有你吗?她会推荐你吗?我和姐姐急坏了。妈妈一点头说,当然。我和姐姐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我们的妈妈要上电视啦!
妈妈说,爸爸会办理停薪留职,然后去剧院,帮助阿姨把剧院办起来。爸爸年轻的时候,可是剧团的台柱子呢。
我跟姐姐开始期待爸爸登台。我开始想象爸爸是怎样的光彩夺目,而我在看台上是怎样的神气。
爸爸开始悄悄练习,他不好意思在炼钢厂生活区附近,跑去了远远的公园里。我和姐姐假装毫不知情,但是期盼的草却在心里疯长。
首场演出是成功且隆重的,城市里的各路名流悉数到场。妈妈带着我和姐姐,盛装出席。当晚演出的剧目是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爸爸饰演那个年迈的推销员。
或许是多年以来的郁郁而不得志,使得爸爸的表演那么自然,那么有感染力。我看得认真极了。
演出结束了,掌声雷动。妈妈激动得哭了。人们向演员们致敬,然后纷纷向大明星献花,索要签名。
回家后,妈妈毫不吝啬对爸爸的崇拜。对于爸爸极具感染力的表演,他们热烈地回味了很久。
然后是第二场演出,然后是第三场,演员们的表演同样的出色,可是剧院里的观众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终,整个剧院几乎没有观众了。
爸爸失望地发现,人们是为了电视明星而来,是来看明星,是来要签名的。他们不是为了话剧而来。
明星阿姨有新的戏要拍,剧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不景气。爸爸一脸忧愁,而妈妈总在叹气。话剧完了。妈妈说,人们还是更爱电视机。
剧院坚持了一年就被迫关门了。为了让朋友们有口饭吃,明星阿姨开了一家 小剧场,让演员们“自谋出路”。仍然有话剧表演,但最卖座的是小品和杂技。
先吃饭,然后再谈艺术。爸爸故作轻松地说。但是我猜爸爸在小剧场过得并不好。他从来不允许我们去那里。
我第一次去小剧场,是跟两位要好的同学。放学后我们常在一起闲逛。那是一座有些简陋的二层楼。你甚至不需要买票,只是不给座。我心里很紧张,我害怕见到爸爸。刚进剧院,我们就被一阵又一阵的热烈的叫好声包围了。我们挣扎着挤进人群。我的同学率先叫了起来,看,是你爸爸。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爸爸站在人群中间,用嘴叼着一辆自行车的后座,吃力地保持着平衡。粗鄙的,看小丑一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一张张兴奋的成年人的脸面目狰狞。
我再也没有原谅爸爸。我从来没有感到那般羞辱。我被紧紧地钉在了父亲的耻辱柱上。
我逃出人群,哭着回家,谁问也不说话。爸爸似乎猜到了什么,没多久,他又回到了钢铁厂。
日子又恢复了平淡。妈妈也不再幻想成为演员。后来,妈妈曾假装无意地向我提起过,为了招徕顾客,爸爸有时会表演一些杂技。我们得生存呀。爸爸本来是想忍一忍,等剧院的生意好起来,可是……妈妈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山风很凉,汽车行驶在盘山路上,远处是城市里灿若繁星的灯光。汽车行到山的另一侧,间或会看到密芦湖,爸爸溺水的湖泊。月光如水,湖上有灯,几条小船在湖面缓慢滑行,那是一群寻找奇迹的人。
我和姐姐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妈妈为我们留了饭。爸爸依旧眼神呆滞。妈妈说爸爸已经这样坐了一天,她觉得并无不妥。爸爸能死而复生,她已经很欣慰了。
姐姐太累了,早早地睡着了。半夜,天空响起了炸雷,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雨点像是利箭,噼里啪啦打在了房顶上。
姐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坟!姐姐大喊一声,冲出了房门。我跟了出去。我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把铁锹。跟着姐姐冲出了家门。姐姐像是着了魔一般,在大雨中狂奔。
我清清楚楚知道她要去哪里,心有灵犀地知道她想干什么。姐姐踩着泥水,滑倒了又爬起来,满身泥泞。我们来到村里的坟地,姐姐一边哭一边用双手挖起来。在电闪雷鸣之间,我们挖开了爸爸的坟。
姐姐亲手打开了骨灰盒,又瘫坐在地上,满眼的惊恐。骨灰盒里有骨灰。我把骨灰盒放回原处,独自将坟填了起来。这什么也说明不了。没人能证明这骨灰就是爸爸的。
雨停了。我和姐姐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我们终于睡了一个好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很明亮。我本来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爸爸能恢复神志,至少能说几句话,把谜底解开,让我们知道他是人是鬼。可是两天过去了,爸爸没有丝毫改变。
爸爸简直像具行尸走肉,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我不知道还能再干什么,我甚至想报警算了,或许警察可以给我们一个定论。但是姐姐拦住了我。因为一旦报警,事情就会败露。姐姐说,我们带爸爸去医院吧。
可是去医院有什么用呢?检查爸爸是不是死人吗?我喊了起来。姐姐说,总之,先带爸爸去医院检查吧。
我和姐姐走到爸爸面前,希望他可以跟我们出门一趟。爸爸没有反应。我试着将他拉起来,可是他太重了。姐姐也上来帮忙了。我们两个都不说话,都有一种执拗。
妈妈进屋了,以为我们要将爸爸带走。她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姐姐哭了出来,爸,你跟我们去医院查一查吧。你已经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妈妈紧紧地将爸爸护住,说,你们谁也别想把爸爸带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在害怕什么?非要把爸爸送进火炉,再火化一次吗?妈妈突然变得异常冷静。我已经分不清她是真疯还是假疯了。
妈妈已经忍无可忍,她大声向我们宣布,我要告诉所有人,你们的爸爸回来了。他没有死,这只是他开的一个玩笑。你们的爸爸有时候脑子抽风,就会搞这么一次。你们知道的。现在他回来了,你们为什么对他不依不饶?
姐姐哭着离开了家。我跟了出去。我们已经束手无策。让她们折腾去吧,反正这个家也不可能更糟了。这个家既然一度是别人眼中的一个笑柄,也就不在乎再成为一次。
姐姐把车开得飞快,她要回家,还要去单位上班,就让一切如常。她决心不再管家里的事情。她就当爸爸已经死了。
姐姐将我放在了地铁站口,一加油门离开了。我明白,其实姐姐跟我一样,已经接受了爸爸复活的事实。不然还能怎样呢?一个大活人就站在你的眼前。
我乘上地铁,回到了我们在炼钢厂的家。爸爸妈妈搬回颜神镇后,对于房子的处置,我们有一些分歧。爸妈希望这里可以做我的婚房,所以没有出租。而我根本不愿继续再住在这里,整间房子都是回忆。整个单元,整个炼钢厂生活区也都记得这些回忆。最终,我在外面租了公寓。房子被闲置了。
我打开房门,空气中有一股腐朽的味道。我将窗户打开通风,将床垫拍打干净,倒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姐姐打来了电话。她故作轻松地说,她已经问过医生了,是一个朋友。从医学的角度讲,爸爸这种情况就是假死。医生说,假死的人呼吸、心跳等生命指征都十分衰微,很容易被误认为死亡,甚至将“尸体”处理或埋葬。假死现象在现实中屡有发生,溺水就是最容易造成假死的一种。
姐姐松了一口气。我没有多问,如果姐姐能够说服自己,我不愿再搅乱她的平静了。像我一样,因为爸爸,姐姐的成长很不容易。
爸爸再次回到炼钢厂后,风波才刚刚开始。爸爸吃惊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爸爸变得敏感、易怒,总是与人争执。
有一回我跟爸爸一起出门,一大一小,一前一后。那时我总是刻意避免跟爸爸并肩出现。爸爸的一位同事撞见了他,一脸惊喜,哟,这不是我们钢厂的大明星吗?
爸爸没有半点犹豫,像是蓄谋已久,重重的一拳击了出去,接着又是一拳,干净利落的两拳将对方击倒在地。我心里怕极了,路过那个人的时候,我看到他满脸是血。
厂里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对爸爸做了内部处理。爸爸被调了岗,降了薪。爸爸与钢铁厂格格不入,他抛弃了钢厂,又灰溜溜地回来,也就难怪他被整个厂子孤立了。我和姐姐的境遇同样糟糕。
你知道吗?他的爸爸是演杂耍的。无意中听到的这句交谈,成了我的初中生涯挥之不去的噩梦。姐姐比我大两岁,直到她升入高中,到了新的学校,情况才有所好转。但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你总怕有人又会提起。
升了高中,我切断了与初中同学的一切联系。我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我是喧闹的高中校园里一个企图隐藏自己的影子。
喂,你知道吗?他的爸爸是一个演杂耍的。时隔多年,我还经常会被这个噩梦惊醒。我总是在梦中哭喊,我的爸爸是一个话剧演员,不是耍杂耍的。然后就是爸爸用嘴叼着自行车的场景,观众们在疯狂的喝彩,爸爸好像变成了一只动物,像一只猴子,又像一只两眼通红的猎豹。而我总是在梦中赤身裸体,被剥得精光。
面对庞大的集体,抗争是徒劳的,爸爸开始试图逃离。有段时间,爸爸频繁地跟一位去南方下海经商的朋友联系。朋友源源不断地为爸爸寄来大批的电子产品。爸爸再将它们卖给各种商贩。
家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爸爸和妈妈经常一边数着当天的收入,一边热烈地谈论着南方。他们需要更多、更稳定的货源。等生意再大一点,收入再稳定一点,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妈妈说。
可是好景不长,南方的朋友突然不再寄来产品。爸爸开始谋划去南方。那里有数不清的货源,物美价廉。并且北方太干燥了,这里的冬天又硬又冷。南方就不同了,那里风和日丽,四季如春。我们为什么不能搬家去南方呢?
最令人兴奋的是,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对于我们全家人来说,那里都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开始。真的,我们去南方吧!爸爸的眼眸里闪着光。
妈妈的心思也活络了,像一池被吹皱的春水。有那么一阵子,我猜爸爸可能说服了妈妈。他们甚至已经在商量给我转学的事。姐姐已经读了大学,也在南方。这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更多的见到姐姐。我们就要离开这个令人憎恶的城市了。
可是南方就是天堂吗?那里就没有烦恼吗?事情一旦提上日程,妈妈就退缩了。我们住在哪里呢?你可以找到工作吗?如果只靠卖电子产品的话,收入会稳定吗?
并且我马上就要高考,而去南方,那种动荡的生活,无疑将对我的学习造成很坏的影响,进而阻碍我的一生。毕竟举家迁徙是一件大事。有一万个理由可以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妈妈开始觉得整件事情都很荒唐,爸爸的眼神一次次闪亮又一次次黯淡。我们都期待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却又固执地不相信未来。
最终,一切又不了了之。一个又一个充满热情的主张,都有始无终。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活着?人究竟为了什么而活?回想爸爸的一生。他爱过,追求过,并且几乎得到。可命运总是无情地将他一次次打倒,他反抗过,又妥协了。最终,生活又变成死水一潭。总是这样。
我又回到了颜神镇,决心将爸爸的复活查个水落石出。形形色色的陨石爱好者们已经接受了一无所获的事实,陆续离开。车开到半山腰我停下来,下到路边的空地。这是一处观景的好地方,群山环抱,美丽的密芦湖就在脚下。
已经有一些人在这里驻足了。人们都围着一位爸爸,他正为五六岁的儿子讲解陨石的故事。他指一指头顶的天空说,在太阳系中,火星和木星的轨道之间有一条小行星带,它就是陨石的故乡。这些小行星在自己的轨道运行,并不断发生着碰撞,有时就会被撞出轨道奔向地球,在进入大气层时,摩擦发出光热成为流星。流星产生的高温、高压与内部不平衡,便发生爆炸,形成陨石雨。未燃尽者落到地球上,就成了陨石。
儿子认真地点头。围观的人们都笑起来,然后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游客。我冲他笑笑,他热情地跟我搭话。他说得很对,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讥讽说,但那不是陨石。
您也是一位陨石爱好者吗?我问他。不,他说,我是一位幽浮爱好者。神色里有几分骄矜。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我说,可是这里有UFO吗?
他说,几天前,一颗红色火球在山林坠落,一众陨石爱好者闻风而来。但是没有人找到陨石,就连湖底他们都找遍了。他指一指下面的密芦湖说,根本就没有陨石。
我有些迷惑。他很有把握地说,是幽浮。我被他如此轻易的断言逗乐了。我说,是陨石,当晚已经有人拍到照片了。一个红色的火球,照亮了夜空,又急速下坠。我试图还原当时的壮丽景象。
是伪装。他不以为然,前些年手机还无法拍照的时候,还经常有人发现UFO。这些年却几乎绝迹。是它们不来了吗?他自问自答,并不是。他们不想留下痕迹。最常见的做法,就是伪装成陨石坠落。
陨石坠落的时候会有奇迹发生吗?我找准机会,问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
不是陨石!他瞪大眼睛,有点较真。我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说,会的。这颗星球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我问他,你听说过反常的事吗?
很多。他说,有人会失踪。很多人都失踪了。有一种说法是,他们被灰人带走了。灰人?我有些疑惑。对,就是外星人。他说,但我更相信另一种解释,当陨石坠落的时候,空间就会被短暂打破,两个不同空间的人就会迷失。也就是说,这个空间的人会去到另一个空间。而另一个空间的人,也可能误入我们的世界。
有科学证据吗?我追问。他摇摇头说,还没有,至少还没有很严谨的理论支撑。
我有些失望。都是狂热者的幻想罢了。我自言自语道。可他还是听到了。幻想正是科学的源头。他再次摆出一副骄矜的神情说,人类的一切科学都源自于狂热的幻想。
我冲他笑笑,不再说话了。我希望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这次交谈。他意识到这一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痴迷于寻找幽浮吗?我摇摇头。他抬起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天空,像是对着一个未知的地方说,答案,他们那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
爸爸开始有一些神秘的举动。连续几天,他在深夜出门,又在清晨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我偷偷跟踪过爸爸一次。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深夜。妈妈睡熟了,爸爸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地出了门。起先,我试图跟爸爸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可爸爸走得太快了,像一个飘忽的影子,稍不留意,就可能跟丢。
他跋山涉水,穿越密林,在暗夜里如履平地。我跌跌撞撞,艰难前行。高大的树冠将月光遮蔽,山林里一片漆黑,爸爸不见了。我有些惊慌,本能地向着湖边行进。山林里时时传来奇怪的声响,令人不安。我脚下一滑,跌倒后又慌忙爬起来。终于,我走出了密林,眼前一片银光。
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月亮和湖面交相辉映。在一个近乎虚幻的银白色的世界中,我看到爸爸静止下来,像是在感召什么,又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吸引。不,他正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本身。他好像在用自己的身体,与天空或者湖水中的某处取得联系。
我看到爸爸缓缓步入了湖中,我甚至以为湖水会分开,一个巨大的飞碟会从湖底升起。但是没有,水一点一点将爸爸没过。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我张不开嘴,迈不开步,四周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爸爸消失在湖水中了。
我怕极了。我疑心那根本就不是我的爸爸,担心自己会被它们带走。我发狂地跑回家,关上门蜷缩在床上,浑身抖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爸爸又回到了家里。仿佛对昨晚的事情没有半点印象。我偷偷观察着爸爸。爸爸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被操控了躯体的人。
我逃离了这里。回到了我在城市中的家。我告诉自己,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在爸爸身上,从来更是如此。
去南方失败后不久,爸爸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他生病了,得了失语症,通俗的说法是,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从此以后,爸爸只接受各种指令,不进行任何沟通。
我担心爸爸会被辞退,那将使我们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的风雨飘摇。但是没有。爸爸没有被辞退,我甚至怀疑厂方宁愿爸爸变成一个哑巴。这意味着更加听话和更少的麻烦。
事情大概持续了半年,天哪,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在暑假的一天早晨,我们正在吃早饭,爸爸却突然开口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问为什么。我们就当爸爸的病突然好了。爸爸不再是哑巴了。
如果细想起来,爸爸突然决定开口说话,大概跟妈妈有关。这半年的时间里,妈妈越来越沮丧,越来越多的抱怨,越来越多的忧伤。她愁坏了。爸爸成了哑巴。她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外来的压力。
要知道,妈妈可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之前她嫁给了一个失败的男人,现在,她的男人变成了哑巴。这意味着所有健全的人,都有资格对她想入非非。
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的妻子。不再有甜言蜜语,不再有嘘寒问暖,甚至不再有抱怨和争吵。安静极了。
妈妈就要被这种安静逼疯,就要被爸爸逼疯,在爸爸开口说话的前夜,妈妈歇斯底里,大吵大闹,对着我和爸爸大发了一通脾气,抱怨爸爸把嘴一闭,逃避了所有,而自己一个人承受了太多。第一次,妈妈威胁爸爸要离婚。她受够了。
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爸爸就对我们说话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之后,作为补偿妈妈带爸爸回颜神镇翻新了祖屋,等待退休。妈妈说,一退休他们就会离开这里。
他们对外人的说法是,姥姥听到了一个秘方,三服药喝下去,爸爸居然就能说话了,天哪,真神奇。
他们已经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甚至懒得编一个像样的谎言。既然无力改变别人,那就只好无视他们了。
日子似乎又沿着正轨走了下去。再也没有人提起爸爸变成哑巴的事。然后我考上大学,彻底离开了家。
我大学研习美术专业,立志成为一名画家。但我每天在做的,却是为各种客户设计LOGO,设计包装。我成了一名平面设计,工作中最多的就是外行的否定与指手画脚。但是没办法,就像爸爸说过的,先吃饭,再谈艺术。
姐姐打来电话,要我回家看看,她已经听到各种流言。而流言的主角正是我们的爸爸。
汽车驶入村子后,一路上都是惊惶的神色。我知道,爸爸死而复生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家门口挤满了人,好多小孩子在大呼小叫,立刻被赶来的大人坚定地拉回家。人们自动为我分开了一条路。我快步走进屋里。
妈妈正跟村子里有身份的人谈笑风生。众人神色愕然。哪有什么诈尸?妈妈一拍手说,是个玩笑。他这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想装死,又憋不住跑了回来,把我们一家人都耍了!妈妈笑得透不过气。
根本没有人相信。我试图从医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一现象,我告诉他们,爸爸出事后都没有喊医生,都以为他死了,急急忙忙要办后事。早晨出事,下午就带去火化。结果,爸爸只是休克,是假死。我们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半路又离开了。结果,我爸自己跑回来了!
我很着急,试图让村民认同我的说法。事实上这段话在我脑子里已经过了很多遍,已经滚瓜烂熟。这是最可信的说法。不管我自己信不信,只要可以说服别人就够了。可是有位头领一拍大腿说,这不就是诈尸吗?!众人摇头叹息,纷纷离开。
他们没有得到满意的解释,麻烦就要来了。
有人报了警。来了两个警察。随着警车前来的,还有一部分看热闹的村民。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太好了,警察来了!有人兴奋地摩拳擦掌。
妈妈客气地将警察让进了屋里。有不甘心的村民想要往屋子里进,被警察喝住了。
爸爸就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目光呆滞。警察试图跟爸爸交流,发现没有用后,终于转向了我们。他们漫不经心的,却是最坚定的无神论者。
你们家人近期有没有为你父亲购买过保险?一位小警察问我,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我被他问蒙了。我说,没有。那你爸爸有没有为自己购买过意外保险?
我看向妈妈。妈妈也一头雾水,然后很坚定地摇头。我们为什么要买保险呢?我有些不理解。对啊。你们想知道什么?妈妈有些不高兴了。
阿姨,您别不高兴。年龄稍大一点的警察说,像这种情况,我们没遇见过,但是听说过。通常来讲,都是为了骗取保险。警察严厉地看我们一眼说,这可是违法犯罪行为!
你们家里还有别人吗?警察追问。我说,还有我姐。那你姐最近有没有为你父亲购买过意外保险呢?我摇头,说,不知道。
赶紧打电话问问。警察说。我急匆匆地给姐姐打了电话,心情非常的复杂。说实话,我还是有一点担心,万一姐姐真的为爸爸买了保险呢?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我再次不放心的问道,那姐夫有没有买过?
你们有病是吧?姐姐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没有。我像完成了一项任务,像是邀功一样对警察说。
小警察点点头,又问我,死亡证明开过了吗?我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死亡证明没开就容易了。大一点的警察轻松地说道,那就跟以前一样,好好活着。要是你们开了死亡证明,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给你们开复活证明!两个警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起身离开,驱散了挤在院子里不肯走的村民。都回去,都回去,以后好好相处。警察上车离开了。留下了一群忿忿不平的不甘心的人。
消息不胫而走。一众耶稣的信徒,寻上门来。她们一行七人,互称姐妹。礼貌地叩开了我家房门后,其中一位张姐妹目光如炬,两腿生风,锁定了爸爸的位置后,摸出十字架,直接按在了爸爸的额头。
没有烟,也没有惨叫,爸爸的手上也没有魔鬼的印记666,爸爸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张姐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众人连忙将张姐妹拉开,都怪她冒失。
王姐妹,大概是位领头的。她翻开圣经至哥林多前书,为了教导张姐妹又把话说:
既传基督是从死里复活了,怎么在你们中间,有人说没有死人复活的事呢?
若没有死人复活的事,基督也就没有复活了。 若基督没有复活,我们所传的便是枉然,你们所信的也是枉然。
张姐妹深知己错,一脸虔诚。王姐妹转而向妈妈问安,说爸爸是神的子,并为我们一家祝福。妈妈感动极了。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支持者,第一次听到善意的祝福。爸爸不是魔鬼,是神的子。妈妈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说着就要掏钱。
王姐妹半推半就,我抢先接过了钱。我是觉得,即便是入乡随俗,我也不赞成把基督教搞成跳大神。这对人家是一种败坏。我心中有很多疑问。而对于耶稣如何跨着国籍找上了爸爸,王姐妹闪烁其词,无法给出答案。
留下一本圣经,七位耶稣的信徒离开了。妈妈颤抖着,带着感激的笑容将她们送出了很远。妈妈是想让村民们看看,让村民们知道,爸爸不是诈尸,爸爸是神的子民,这是神的旨意,是一个奇迹。
妈妈希望王姐妹可以来村子里布道,为村民们讲一讲博爱的圣经。王姐妹仔细掂量一番,看看山顶不远处的佛塔感觉有些为难,便婉言拒绝了。
然后是电视台的直播车。记者来了。爸爸的复活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城带来了空前的轰动。美丽干练的女记者显然是想通过这次采访,给观众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令我意外的,爸爸在妈妈的陪伴下,接受了采访。妈妈盛装打扮,爸爸一身崭新。妈妈先是从爸爸的归来谈起,描述着她见到爸爸归来那一刻的震惊。可是很快,妈妈就接纳了爸爸。这是因为爱。妈妈对着镜头说,爱是超越一切的,甚至死亡。
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女记者的眼角恰到好处地泛起了泪光。来之前,我们以为这是一个恐怖故事,没想到却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女记者轻轻擦一擦眼泪,将话筒递向了爸爸。叔叔有什么要说的吗?
妈妈遗憾的摇摇头,指一指嘴巴,她是想告诉大家,爸爸已经不能说话了。女记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她面对镜头,用一种充满理性的语调说,其实广大电视观众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死亡”到归来的这段时间里,当事人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可惜……
突然,我看到爸爸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爸爸张了张嘴,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爸爸对着镜头,颤颤巍巍地开口了,光,金色的光……
不得不说,记者的反应真是快极了。她连忙追问,什么光?是您醒来后的地方吗?
爸爸满脸焦急,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里是天堂吗?天堂真的存在吗?女记者喊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爸爸又恢复了呆滞的神情。任凭记者怎么问,爸爸都不再说话了,像是短暂的回光返照。爸爸的缄默正逢其时,节目达到了最好的效果,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直播播出后,引起了巨大轰动。然后很快,节目被禁播。由于宣扬封建迷信,女记者受到了处分。但是没什么,她一炮走红了。爸爸和妈妈同样成为了这个城市的明星。人们感动于他们生死难分的爱情,执迷于爸爸复活的原因。
假死,当然是最科学的解释。可是人们更偏爱鬼神的传闻。相当一部陨石爱好者坚信,爸爸的复活是受到了来自外星的神秘力量。还有人认定了爸爸就是诈尸,是不详的存在。
主流媒体全部禁声,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将这个保守的村子围堵得水泄不通,给这个不大的村子带来了许多麻烦。
他失忆了。脑子也不清楚。妈妈热情地对所有挤进家门的人这样解释。不甘心的人们久久地在屋外徘徊,又失望地离开。
村民的敌意仍然很重。他们觉得让一个“死人”住在村子里,是一件很晦气的事,会连累全村。爸爸成了全村人喉头的一根刺。他们已经报过警了,但警察并没有为他们伸张正义。
先是玻璃窗在半夜被打破,然后是莫名其妙的断电。之后,村里的头领们再次登门了,并且带来了一个可行的方案。他们告诉妈妈,在深山里,在密林中,有一个护林站。那里鸟语花香,景色宜人。那里虽然人迹罕至,却是吃喝不愁,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令头领们意外的是,妈妈非常痛快地答应下来。
为了欢送爸爸和妈妈的离开,村里派了卡车以及六个壮丁,帮助他们搬家。因为有一段山路是汽车进不去的,这个时候就需要人力来搬。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妈妈只是带了一些衣服和日常用品。
这就使六个壮丁站在卡车里有一点无所事事,并且有一点挤。
我回家收拾了自己的一点东西,打算顺便去认一认爸妈的新家。村民将那里描绘成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一处如仙似幻的世外桃源。
卡车不能行进后,六个壮丁面面相觑。由于可拿的东西实在太少,他们不需要上山了。他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告诉我,想要下山的时候,还是走到这个地方,有一辆长途汽车会经过这里。一天只有一趟,但他们会停的。
我们一家三口,看着六个壮丁渐行渐远。妈妈微笑着告诉我,沿着身后的小路大约要爬一个小时,就是我们的新家。
妈妈将一个包袱递给了爸爸。爸爸默默地接了过去。我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妈妈告诉我,爸爸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了。我甚至发现,爸爸的眼中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活气。
爸爸,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金色的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燃起一丝希望,想要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的稻草。
爸爸又变得一脸茫然。妈妈拉拉爸爸的胳膊,他们一起走掉了。
并不像村民口中的描述,护林站不是颐养胜地,也并非家具齐全。只是一所有些破烂的小木屋。桌子缺了一角,只有一把木椅,但好在水电齐全。妈妈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决定住下来。
我们将屋子收拾干净,拾了足够的木柴。然后我独自离开了。
我又孤身一人,彷徨在城市里。每天八点起床,六点下班。每周休息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永无无止尽的设计。
有时我会想到爸妈。我想象着他们在护林站的日子,那是一种山栖谷隐,寄迹山林的生活。关于那种生活,以及爸爸的恢复,我是通过电话中妈妈的描述得到的。山上有一个信号塔。
妈妈说,爸爸恢复得越来越好了。他做了两把摇椅,补好了桌子。他甚至爬上了房顶,修葺了漏雨的房屋。
之前的记忆,爸爸都忘了。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心里很明亮。爸爸和妈妈在屋外开垦了菜园,种上了蔬菜。妈妈甚至养了几只小鸡。村里人兑现了承诺,每周为他们提供一次食物补给。每次都由两个壮汉一起送到屋外。他们总是在正午前后到来,一天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候。
我想象着,妈妈和爸爸坐在屋外的摇椅上,看四季交替,时光流转。看太阳从山的那一边升起,又沉沉地在另一边落下。风吹过森林,树叶变绿又变黄,然后大雪将山林覆盖。爸爸和妈妈在炉光中微闭着眼睛小憩,内心平静而丰盈。
一年后,妈妈去世了。我和姐姐、姐夫都来了。爸爸坐在院子里,平静而忧伤。最后的时刻,妈妈拉住我们的手。她说,他是你们的爸爸。你们的爸爸回来,是因为他爱我。
妈妈去世当天,爸爸失踪了。我们在院子里找,去菜园里找,到处都觅不见爸爸的身影。我们在山林中呼喊,爸爸,爸爸。山谷没有回音。
我们简单收拾了妈妈的物品,在内心里都想把东西留下来。或许爸爸还会再回来。在妈妈的小木箱里,有几样首饰和一块黑色的石头。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石头,姐姐把玩了几下,又放了下来。太重了,姐姐说。
最终,我和姐姐选了几样首饰作为留念。我们用树枝做了一个担架,我、姐姐和姐夫,一起抬着妈妈的遗体下山。山路崎岖不平,我们走走停停。这是一次与妈妈的悠长告别。我曾经多么依恋妈妈身上的味道。依恋每一个亲昵地扑进妈妈怀里的爱抚。一去不回的童年为何如此迷人。我为妈妈能以这样的方式走过余生,而感到欣慰。
子夜时分,我们经过密芦湖,月光洒满湖面,密芦湖银光闪闪,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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