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采奏鸣曲》是托尔斯泰最具自传性的小说
来自:Melancolía(微信公众号:伊万手记)
在效果的力量上,在热情的集中上,在视觉的鲜明与狂野上,在形式的丰满与成熟上,没有一部托尔斯泰的作品可和《克莱采奏鸣曲》相比。————罗曼·罗兰

爱与死——评托尔斯泰《克莱采奏鸣曲》
如果说爱与死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那么托尔斯泰这个短篇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淋漓尽致地挖掘出了一般人性中最常见却也最可怕的爱的方式与死亡之间的必然联系。小说以主人公波兹内舍夫在黑暗车厢中讲述他杀害妻子的完整心路历程作为主要情节。如无意外,读者可以很容易地捕捉到一个情杀故事的外壳,但倘若还愿意更深入地剖析主人公敏感而复杂的心理活动,或许也会发现这个家伙并不只属于十九世纪末的俄国,也不是某一类社会身份的代表,他是一个极富现代性的野蛮人,是一个目空一切的纯情赤子和精神侏儒。
碰到波兹内舍夫这样的案例,心理学和社会科学常常教人反思婚姻中的权力关系,进而指导人们学习如何去爱,去珍惜,而不是占有和控制。很明显,波兹内舍夫的整个婚后生活的确是一部与妻子之间的权力斗争史。夫妻双方对于话语的主导权,身体的控制权,方方面面都是寸步不让,甚至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在波兹内舍夫看来,妻子说的话句句恶毒,故意歪曲他的每一句话,竭尽可能地刺痛他。同时,他自己也不甘示弱:“不管她说什么,我就已经事先不同意了”。不过,权力问题仍然只是在社会关系的层面去考察,而没有挖掘这种欲望背后的内在成因。因此,办法最终也只能是教条地约法三章来教人阉割欲望,然后拥抱那空洞的情感,即他们称之为“爱”的东西。可遗憾的是,这些人性专家谁也不曾诠释过这个字眼它真正的内容。
其实波兹内舍夫本人就是个优秀的心理学家,他在车厢里曾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自己第一次嫖娼的内疚、对上流社会的鄙夷、婚娶心态、对妻子的敌视、捉奸报复的畅快等等。对待婚姻生活他如此描述道:“我们好像两个互相仇视的囚犯被一条链子锁着,互相毒害对方的生活而竭力不去看到这种情况。当时我还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生活在和我们一样的地狱里,而且不能不是这样。”所以如果波兹内舍夫能像心理学家们所建议的那样,去有意识地维持夫妻间的相敬如宾,那事情最终一定不是小说里这个走向。
事实是,聪明的波兹内舍夫和他的作者托尔斯泰一样不愿意粉饰太平,宁可把事情推到极端。因为他们都看透了说教的虚伪本质,为什么要爱?为什么要尊重?真是恶心透顶,说到底无非是自欺欺人,假模假式。
在小说开篇与律师和太太的争论中,波兹内舍夫公开地怀疑性爱之外爱情的存在:“任何一个男人对每个漂亮的女人都经受到你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针对大多数人口中所谓的婚姻实质,他自信地宣称:“在我们这里,人们轻视联姻,他们在婚姻中除了性交看不见任何别的,结果不是欺骗就是施暴。”随后便总结道:“人们做出样子,好像卑鄙和令人害臊的东西美好而崇高。”
面对波兹内舍夫对于爱情和婚姻犀利的责难与质疑,可能大部分人都难以给出一个足以反驳他的非说教性的答案。于是,这个拒绝妥协、拒绝自欺的“智者”更自信于自己的理论,反反复复地咒骂世人的虚伪卑鄙和肮脏以发泄愤怒。可是如此憎恶虚伪的波兹内舍夫依然选择了与一位女子结婚,那么他到底找到了什么关于爱情的真相呢?
其实波兹内舍夫内心始终保留着对真诚和纯洁这种道德理想的天真幻想。回想少年时代,他不仅为自己的堕落而悔恨,更为自己对待女人“永远不再有那种单纯,光明,纯洁的兄弟般的态度”而哀伤。在对未来妻子的想象中,他想要寻找一位“纯洁得能配得上我的姑娘”。而在结婚之后面对种种争执,这位婚后洁身自好的丈夫也始终以诚实进行自我标榜,如他所说“自己过着诚实的家庭生活”,并且还“一直自认为在她(妻子)面前是个圣人”。可见,波兹内舍夫一直把纯洁和真诚作为人性论和爱情观的根据,并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波兹内舍夫拒斥虚伪的背后是对自身纯洁和赤诚的执念,但灵魂的内核不是个现成的实体,不是像现成物一样能被人把握的。波兹内舍夫怀疑了一切外在的虚伪,却止步于怀疑自身。这位赤子默默把自己物化且失去了反省的能力,如此一来他便陷入了比虚伪更大的虚伪,即伪善。
就这样,波兹内舍夫在毫不怀疑自己动机纯洁性的前提下,以抹杀人格的方式,用诚实的面具掩耳盗铃。他为自己筑起傲慢的道德围城,并强行炮制出了绝对真诚的神话。
由于对真诚本性的盲目自信,疏于对自身伪善的觉察,波兹内舍夫在人格上就成了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天真恶魔。当夫妻二人的矛盾越积累越多,终于达到不可调和之时,留给波兹内舍夫的选择就只剩下他所说的“不是放荡不羁,就是离婚,要不就是自杀,或是把自己的妻子杀了”。他确实也曾在与妻子争吵过后提出过离婚,在回家准备“捉奸”的路上也曾想过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卧轨自杀,但他没有,实际上波兹内舍夫必须杀死妻子不可。
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不同之处在于,波兹内舍夫不仅因“真诚”而傲慢,而且也对自己极其聪明的头脑充满了自负。他不但对自己的真诚感毫无羞愧之意,而且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理论有任何可疑之处,这就让他失去了最后自我救赎的可能。如果说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杀在一定程度上基于她自己也没想明白的直觉,那么波兹内舍夫的行动背后则是被理性头脑支配的“真诚表演”。
波兹内舍夫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他总是很容易受到激怒和伤害,并且被妒忌折磨得痛不欲生。被情绪所操控的背后其实是缺乏自觉的高度的表演性,而其本质仍然是一种自我物化。作为面具的真诚被错当做了本性,灵魂内部因此也就被取消了纵深,平面化的波兹内舍夫自然无法从情绪中跳出来,退后一步去审视它。妒忌也好,愤恨也罢,这些表面看上去真实而直接的情绪体验,从来都没有那么单纯。哪怕是再切身的感受,再自然不过的真情实感,都是人格面具,其背后都可以挖掘出更深层的人格。
平面化的人格是不独立的,灵魂一览无余者,不是依赖,就是专制。对人格的表演本性(也就是虚伪性)进行反省是建立独立人格的第一步,如果对情绪的真实性不加任何反省,那人生就会变成“优美灵魂”操纵的一场木偶戏。
波兹内舍夫入戏太深,以致于还调动起自己那精明的头脑来帮助他把戏演得更彻底,于是便出现了最后这场他精心策划的自导自演的重头戏——被妒忌折磨的丈夫谋杀出轨妻子的戏码。在整个过程中,波兹内舍夫主动创造适合于角色发挥的外部环境,严格要求整个过程的可控,拒绝偶然性因素的干扰,直到按部就班地完成事先的预想。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是波兹内舍夫在有意无意中制造了那场本可以避免的插曲。他主动把那位年轻的音乐爱好者介绍给妻子认识,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将引发什么后果。其目的显然是为预想的报复行动创造条件。最终,一如他暗中设计的一样,导演波兹内舍夫用暴力手段对妻子实施了“终极审判”。所以,波兹内舍夫绝不是激情杀人,他的整个表演过程都有理性的高度参与,否则不能巨细无遗地把它复述给火车上的乘客,而让人情绪亢奋的克莱采奏鸣曲只是托辞而已。
在对波兹内舍夫的内在人格进行了彻底的分析之后,我们会发现爱情的必要条件是两个独立人格的相互吸引,是对彼此人格的尊重,而自我反省的能力则是独立人格必备的精神素养。任何一个标榜自己绝对真诚,拒斥人格表演性的人都是自我物化、去人格化的死魂灵,而这样的土壤中最易滋养欺骗和暴力的种子,而一定不会让爱萌芽。倘若一个人足够聪明,冷静以及坚定,那么波兹内舍夫就是其不可逃脱的宿命。
- 【俄】列夫·托尔斯泰:《三死》,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
- 邓晓芒:《灵魂之旅》,作家出版社,2017年。
- 邓晓芒:《世纪之风》,长江出版传媒、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
- 邓晓芒:《新批判主义》,作家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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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eypennyYou 转发了这篇讨论 2021-10-27 1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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