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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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跟你说的那小伙儿,去见了吗?”
“……还没。”
“那微信加上了吗?”
“加了。”
“加了就主动一点,年轻人要多交流,别让我老提醒你。”妈妈搅动了一下粘稠的土豆汤,给我添了一碗。
“……知道了。”
“马上你就毕业了,实习就直接去嘉兴,你爸已经找过人了。”妈妈夹了一筷子芹菜,放到了我碗里,“这个对牙好,吃了。”
我望了一眼碗里的芹菜,泛起一股轻微的呕吐冲动。
“其实,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我闭了闭眼,还是小声说。
妈妈听了之后没看我,但是夹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什么工作?”她问。
“……同学自己开的工作室,想拉我当合伙人。”
我一直盯着碗里绿油油的芹菜,同时听到了熟悉的筷子敲击瓷碗的声音,一下一下,规律而清脆。
“芹菜为什么不吃?”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吃了,对牙齿好。”她重复说。
我夹起来吃了,芹菜摩擦着食道进入胃里,我能感到嘴里一阵酸涩。
“去嘉兴,那儿稳定。”敲击碗的声音停下来了,接着是她臼齿碾碎植物纤维的嚓嚓声。
我没再说什么了。我抬头望了眼墙上挂的日历,明天是周五,那晚饭的主食会是玉米,配菜则是菠菜汤、蕨菜根和土豆泥。
吃完饭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写了会老师留的论文。等到十点钟的时候,妈妈端着杯热枣茶进来了。
“喝了,然后去洗漱睡觉,明天9点起床。”她把杯子轻轻磕在木头桌子上。
我抬头看了看她:“9点?”
“我跟那个小伙子说过了,他答应了。你们去逛逛街,11点让他请你吃饭,我在绿园给你们订了两人位。”妈妈说话的时候习惯一缕缕地顺我的头发,摸到发尾会在指间来回轻碾, “知道要注意什么的吧?”
“……不能点荤菜。”
“嗯,我也会提醒他的。你自己别忘了。”她俯身在我头顶吻了吻,“睡前记得戴牙套。”
“知道了。”嘴里又是一阵酸涩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后槽牙咬得太紧了的缘故。
第二天十点我没有课,所以准时出现在了我妈和那个男生约好的地点。他迟了20分钟,抱歉地说他在路上堵车耽搁了,还说会请我吃饭作为补偿。
“没关系的,那就提前谢谢了。” 我说。
我们逛了街,期间他一直在说话,而我则负责表示赞同。随后他带我去了一个化妆品店,表示一定要送我一件东西当见面礼。他的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随手指了一个不算贵的口红,让售货员帮我包了起来。
“你涂这个肯定好看。”他把袋子递了过来。
“谢谢。”我收下了,暗自决定晚上还是把口红的钱转给他。
在走去绿园餐厅的路上,我的手机不断振动。掏出来看发现是妈妈发来的微信,一共42条。未接来电3个。
“见到面了吗?到哪里了?”
“他有没有迟到?是开车来的吗?”
“他第一次要是送你礼物不要拒绝,这是礼貌。”
“十分钟内回微信。”
“现在在哪里了?” “现在10点半了,我在绿园订的是11点,别忘了。”
“回微信。”
……
我回了条微信,告诉她我们正在去绿园,暂时回不了微信了。这时我被一个小孩的声音吸引了注意,一个小男孩拖着他爸爸的手去看隔壁宠物店透明玻璃柜里关着的小猫。小猫才几个月大,还很怕生,看到小男孩张牙舞爪的动作生涩地呲起了牙,可惜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它好凶啊爸爸,我不要这只。”小男孩委屈地说。
“好啊,我们再挑挑看好不好?”男孩父亲哄着说,然后牵着小男孩往其他小猫那里走去。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跟我约会的男生有些不满,碰了碰我的手臂说道。
“……没什么,走吧。” 我收回了视线,但小猫呲牙的动作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那可能是它能做到的仅有的反抗了。
点菜的时候我按照妈妈的吩咐只点了蔬菜,为此我感到挺抱歉的,要委屈对面的男生跟我一起吃素。他表示一两顿的话并不在意,但长期以往还是会觉得有点难受。
“这个,我以后单独点肉自己吃总可以吧?你不吃就好了。”他说。
我默认般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真的还有以后吗?
一直到菜上来之前,他都一直在说和他几个哥们的事,还提到自己已经考上公务员了以后根本不用担心失业。我有些走神,看到他的嘴开开合合,露出里面不算很整齐、有点泛黄的牙。我突然想到妈妈从小到大只唯一夸过我的牙齿长得好看,但是因为我夜里磨牙严重,被要求一直戴牙套,以免破坏牙齿形状。
菜终于上来了,但是多了一道我没点过的凉拌芹菜。我正准备叫住服务员,对面的男生朝我一招手阻止了我,说:“是我加的。阿姨特地嘱咐说你喜欢这道菜,还说吃了健康,我就后面加上了。”他咧开嘴笑了笑,还对我挤挤眼睛,“不客气。”
五点前我回到家中,妈妈正在把晚饭端到桌子上。她解下围裙,对我说:“今天你爸在公司吃。去洗手然后过来吃饭。”
我坐上椅子的时候,妈妈不出意外地询问起了今天的“约会”。
“我们今天吃完饭就分开了,以后我也不打算联系他了。”我没碰眼前的蕨菜根。
妈妈盛汤的动作没停,把碗放下后才轻轻问道:“为什么?”
“…没什么,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性格吧。”我在饭桌底下抠着指甲缝,然后深吸一口气望向她,“还有,你为什么跟他说我喜欢吃芹菜?我说过我不喜欢吧?”
妈妈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嘴角是紧绷的。
“芹菜很健康,为什么不喜欢吃?”她过了一会说道。
我瞬间败下阵来,决定闭嘴,开始默默吞咽只淋了一点酱油的蕨菜根。随即我听到妈妈起身的声音,她去厨房的冰箱里拿了碗东西,放在了我面前。
是昨天吃剩的芹菜。
“吃了。”她没坐下来,站着对我说。
我没动,还是继续咀嚼嘴里的蕨菜根。
“吃掉。”她加重了点语气。
我于是抬头望向她,但没有动作。
妈妈便用力掐住我的两颊迫使我张开嘴,然后抄起装着芹菜的碗往我嘴里倒。我被呛住,开始猛地咳嗽起来,碗摔得四分五裂,地上铺满了芹菜。
妈妈显然有些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我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拿了张餐巾纸擦鼻涕和呛出来的眼泪,说:“以后我会吃掉的,你做的我都会吃掉。今天能先放了我吗?”
晚上刷牙的时候可能用的力气大了些,我刷了一嘴殷红的血。我把血吐在洗手池里,看着红色的血和白色的牙膏混合在一起,像油画里的颜料般交融、流淌,顿时心生一股奇妙的感觉:那些血自私地和牙膏出走了,从下水道里离开,自由地奔向城市的各个角落。要是我也能那么简单地流走就好了,我这么想到。我竟然开始妒忌和痛恨那些血了。
随后我感到舌头舔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可能是晚饭的玉米残渣吧。我把那东西吐到水池。
结果那东西碰到水池发出了清脆的当啷声。
我发现那是一颗牙。
那天晚上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有按照惯例把牙套戴上。后来我把那颗牙捡起来冲干净后仔细看了看:那是一颗完整的牙,尖尖的牙根部分很完整,没有中间断裂的痕迹。我摸了摸自己后槽牙的位置,现在多了一个空位,但是不痛,也没有流血,这颗牙好像就只是掉了出来而已。我早就过了换牙的年龄,但我却对这种现象并不感到惊慌。我盯着手中那颗牙,在黑暗中看了很久。
“你也想从这里逃走吗?”我捏着那枚牙轻轻说道。然后我开窗,隔着横向的护栏把那枚牙使劲丢了出去。
“拜拜。”我对着夜风说道。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走到一面镜子前,看到我的两颗门牙变得很长,上面还布满了黄褐色的污渍。它们还在不断生长,把我的口腔越撑越大,就像啮齿类动物一样。渐渐地我无法合拢嘴,只好四处寻找能够啃噬的东西。可是哪里都没有能磨牙的物件,我只好上下咬合,把过长的门牙一截截咬断再吐出来。牙齿相互碾磨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颅腔,我却只能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把两颗过长的门牙全部咬碎吐出。我看到镜中的自己伸出舌头,然后用刚磨短的牙齿把它咬断了,舌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继续咬掉了上下两片嘴唇,它们接连掉在地上,开始像蚯蚓一样蠕动。这下我的嘴没有了遮挡,从镜中能看得更清楚一点了。磨断的牙又开始了新一轮生长,只不过这次它们上下融合在了一起,再不分彼此。
我在笃笃笃的敲门声中惊醒。妈妈每天固定会来叫我起床。
我满身冷汗地坐起来,两颊有真实的酸痛感。我不该不戴牙套的,我想。
早餐的时候我谈起了我做的梦,但没有提到那颗掉出来的牙。妈妈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她问我是不是因为没有戴牙套磨牙严重才导致的那个梦,我只好说我确实忘了戴。
“你的牙很漂亮,别糟蹋了。以后不许再忘戴。”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对我忘戴牙套的事表现得很宽容,也许是因为是初犯吧。
今天是周六,吃过午饭后爸爸回家了,他经常好几天才回一次家。他进门后一言不发,脸上挂满了比平时更深刻的忧愁。我没有过问也没有心情去了解,估计又是因为工作的事。随后他把自己埋进了沙发上,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妈妈这时候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说道:“可以去把衣服换了吗?外面的衣服脏。”
我看到爸爸咬紧了下颌,仿佛想说点什么,也可能只是想喘口气。然而他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撑起身子慢慢挪到里间去换上了居家服。
我又能感受到那种牙酸的感觉了。
中午我被允许和大学的几个朋友出去聚餐,每个月我还是能争取到一两次这样的机会的。
“哎呀你真是太难约了,每次聚个餐都要三催四请。”对面的李莉话语中带了点抱怨,“来份夫妻肺片和,诶你吃素来着对吧?”她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
“嗯,不过你吃你的,没关系。”妈妈给我的限制只是我不能吃肉类,不代表别人也不能吃。
“哦哦,那就再加个馄饨,我好饿。”她转头跟其他几个朋友聊起来了。
我点了份不放肉的家常豆腐和油菜心,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听他们对话。我看着李莉的嘴咬住一片肉,用前牙切断白色的筋和暗红色的肌理,咀嚼、吞咽,舌头把嘴唇上沾着的红油舔去。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联想到狮群分食猎物时的场景。
肉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呢,我想着这样的问题。
“你说什么?”李莉突然中止了对话,冲我问道。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把心里想的问出来了,只好再说了一次:“我是说……我有点好奇,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好奇?你意思是……你想尝试一下?”李莉不太确定我的想法,“是你自己不想吃的还是信仰之类的原因啊?”
“不是,只是我家里没有吃肉的习惯。”我回答。
“哎哟,那你真是错过好多美食啦。我可是肉食动物,无肉不欢的那种。”她小心翼翼夹起一片肉,又再用筷子分了一半,放到我碗里,“尝尝呗?不喜欢以后不吃就好啦,人总要学会尝试嘛。”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果然是妈妈的电话,她照例询问了我回家的时间以及聚餐的所有人的名字。
“记得提醒你的同学不要点荤菜,知道了吗?”她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平缓又机械。
“嗯,我知道。”
挂完电话后我拿起筷子,绕过碗里放着的肉,夹起李莉面前碟子里一片大块的牛肉放进嘴里,开始大口咀嚼。这种触感是陌生的,和植物的粗纤维不同,牛肉更有弹性也更饱满,筋腱撕开后蛋白质和油脂的味道顺着味蕾钻进我的大脑,我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感受这个味道。那一刻我沉迷在不曾体会过的撕咬的快感里,面前是被开膛破肚的牛,我贪婪地舔去内脏上还未凝结的血液。
随后我跑进卫生间吐了,直到吐得胃里什么都不剩,看来我的身体还没有适应。我把嘴里的酸液吐掉,走到洗手台前用水漱口,可是不论漱过多少遍,牛肉的味道还残留在那里。我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人面色苍白、憔悴,但是脸颊上泛着微微的潮红,是一副兴奋的表情。然后她咧开嘴笑了,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她又凑近了点看,并抬手细细抚摸两颗门牙。
现在上面爬了一道黑色的裂纹,像是快要碎裂的陶瓷。
周六晚上惯例是家庭聚餐,所以爸爸也会和我们一起吃饭。晚饭除了醋泡黑豆和炒土豆丝以外多了一道凉拌番茄,上面撒的白糖在灯下显得剔透,我不禁恍神多看了一会,甚至没有听到妈妈在跟我说话。
“嗯?什么?”我终于反应过来。
她直直地盯着我,重复了一遍:“嘉兴那边,下个月就过去实习。”
我没有回答好或者是不好,口腔内酸涩的感觉又一次泛上来,这次咬紧的牙齿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妈,你有没有想过,”我听到自己开口了,带着点漫不经心,“我可能不喜欢这个工作?”
我看到妈妈停下了夹菜的动作,盯着我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低着头专心吃饭的父亲也罕见地看向我。
“大学生需要积累社会经验,有积累才能往上爬。嘉兴的实习多少人挤破头皮了都要进,你知道你爸走了多少关系吗?”我听出妈妈强行耐着性子解释了一下,这个时候沉默和服从是唯一能平息她怒火的方法。
可是今天我并不想这么做。
“不,妈妈,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甚至把玩起了一缕头发,“我是说,我不喜欢。”
妈妈重重地把碗磕在桌子上,她眼睛瞪大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今天吃错药了?”
爸爸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别激动,她最近压力大,让她好好想想我们再讨论这个事。”
妈妈嗓音已经不自觉提高了:“讨论?已经决定了的事还需要怎么讨论?几个大学生开工作室能有出息吗?”
爸爸便闭上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个黑豆,慢慢放进嘴里嚼,然后我突然说:“我今天吃了肉。”
妈妈反应了几秒,才理解了我吐出的这几个字的含义,于是她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我说:“你再说一次?”
我嘴里嚼着黑豆,觉得今天黑豆格外硬,像是在咬一粒石子:“哦,我说我今天跟同学出去吃饭的时候,尝了片肉。”
妈妈冲过来,对着我用力扇了一巴掌,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你疯了吗?!”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绽放在舌尖,我仔细品尝了一下,发现那味道令我着迷,让我一下想起了下午吃过的牛肉的味道。我偏过头朝碗里吐出了那块嚼不动的黑豆,上面还挂着黏连的血丝。
但是碗里传来的是叮的一声,一颗洁白的牙齿躺在那里。
我笑出了声,抬头看清爸妈脸上的惊恐后,便笑得更大声了。血顺着嘴角从我慢慢肿起的半边脸流下,此时的我应该看着很滑稽。
“怎、怎么会……怎么会……”妈妈慌了神,她的手也抖了起来。这时她听到我嘴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在嚼薯片。她猛地掐住我的脸,想用力迫使我张开嘴:“张嘴!张嘴!!”
我照做了,张开嘴巴给她看。她看到那让她引以为傲的两排牙齿颗颗碎裂,星星点点的白色碎片在口腔流出的鲜血中浮沉。在我张开嘴后,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有些落在了地上,听起来像珍珠串断裂后四处弹跳的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像是舞动的音符,悦耳极了。我突然又想笑了,甚至喷了一些血到面前的妈妈身上。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跌坐在地上。爸爸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去扶妈妈。
我伸手进口腔,把一些没完全嚼碎的牙齿从牙龈里抠出来。臼齿废了我些时间,毕竟它们体积比较大,不太容易弄得出来。这个过程没有什么痛感,只是口腔里现在多了些黑黢黢的洞,我在每个洞上摸了摸,隐约感觉有新牙冒出来。我仔细地把咬碎的牙都收集起来,包括散落在地上的也是,然后我捧着它们递到妈妈面前,笑着问她:“妈妈,我的牙好看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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