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川凑人:《冰人》
R.R.
我见过“冰冻河童”。
那是一具仰卧着的河童死尸,冰封在一块一米多长、七十厘米宽的长方形冰块中,颜色与其说是褐色,不如说更接近巧克力色。
二十五年前的夏天,我因为精神不稳定,被送往岐阜县M市的祖父家疗养。
那天晚上,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堂兄孝一,一同前往祖父家附近的神社参加夏夜祭。虽然之前从没听说过那个神社的名字,但它貌似还挺有名。小摊一直摆到神社外,场面盛大,很是热闹。白天有神轿游街,但最有趣的终究还是晚上。
神社周围的马路上,到处都挂满了灯笼,不过,小摊贩的电灯泡比灯笼耀眼得多,这让神社周围的树丛显得更阴暗了,通透度变得更糟糕。那种黑暗仿佛能吸引非人之物一般,给我带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
起初我是跟孝一一起逛神社的,逛着逛着,遇到了孝一的几个好朋友。他们立刻聊了起来,那群人中还有孝一的女朋友。我不想当电灯泡,便提出与他分头行动。我懒得和不认识的人聊天,一个人逛反倒更轻松自在。
虽然是第一次去神社,但我没感到什么不安。因为我好久没独处了。来到祖父家之后,总有人密切关注着我的动向,搞得我非常憋屈。
我夹在穿着浴衣与短袖衬衫的人群中朝参道走,仿佛站在传送带上一般。
人群中充满了各种声音与香气。
陌生的当地方言、江湖艺人播放的音乐,还有各处收音机里传出的曲调。在酱油味的刺激下,浴衣少女的肥皂香味显得分外清爽。
我已经不记得那间小店的具体位置了,应该在大殿后面吧。
我望着一家又一家小店。突然,一幅奇妙的画面映入眼帘。与此同时,周围的景色都融入了黑暗。画面的色彩特别鲜艳,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很分明。
“快看呀,都什么时代了,还搞什么百宝屋啊……”
“还真是!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那种东西呢。”
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走在我旁边,兴奋地说着。
百宝屋!
我被这三个字深深吸引了。我真想立刻冲到那幅画旁边,可无奈实在挤不出去,只能顺着人潮,慢慢往前走。
渐渐地,我看清了那块招牌的全貌。我能察觉到自己愈发激动了。
那年我十六岁,从没进过所谓的百宝屋。即使在二十五年前,庙会上也很少出现百宝屋了。我只听说过“百宝屋”这个词而已,甚至以为“百宝屋”这个词和“父债子偿”之类的宣传语早就埋葬在时代的洪流中了。
来到小屋附近后,我总算冲出人群,站到小屋跟前。
小屋只有十四五米宽,挂着红紫相间的幕布,还装饰着绣有凤凰图案的深蓝色布条。店老板似乎担心人们从幕布的间隙中偷看到里面,还特地挂了好几朵薄薄的塑料假花挡住缝隙。
头顶上方有三块画布,上面的图画都很有震撼力。从右往左分别是“螃蟹女”“蝾螈男”与“山鸟女”。
“螃蟹女”画的是一个身着红色长袖和服的少女。那是什么年代的人啊?感觉古装剧里常有这种大户人家的千金。她手持蒲扇,面带微笑,侧着身子坐在榻榻米上。和服的衣角很不自然地掀开,里面有几条螃蟹脚伸出来。螃蟹脚的颜色栩栩如生,末端很尖利。
“山鸟女”就更夸张了。鸟身人头,那张脸堪比当年的清纯派女演员,然而她的莞尔一笑反而突出了这幅画的可怕。她站在树枝上,好似普通农家养的鸡。旁边还画了一个摩登男子,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山鸟女”分明就是矮脚鸡,所以标题用“山鸟女”这个名称是否妥当还有待商榷。
我最喜欢的是那幅“蝾螈男”。肯定是这幅画触动了我的心弦吧。
蝾螈男的脖子以下是个穿着蓑衣的普通人。胸部的肌肉非常发达,腹肌块块分明,明显是练过的。但脖子以上就没那么美好了,因为他长了张蝾螈的脸。面部的三分之一被一双睁得硕大的眼睛占据。他用指尖长了吸盘的手抓住一条金色的鲤鱼,一口咬掉了鲤鱼的头。鲤鱼的尾鳍弯成九十度直角,显得非常痛苦。
他所处的地方也很有象征意义。那是一个池塘,周围满是桃红色的池水。蝾螈男就坐在一朵莲花的正中央,他的四周开满了绚烂的花朵。连天空都呈现出淡淡的粉色。怎么看都是所谓的极乐净土。招牌上写着,蝾螈男虽然身处极乐世界,却无法抵挡住肉欲,是个可悲的生物。
我呆立在百宝屋前,盯着招牌久久没有动弹。可以说,我真的看呆了。
“瞧一瞧看一看,此景只应天上有!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吧!看一眼,就是一辈子的谈资。进来瞧瞧吧!”
一位五十来岁、身着运动服的大叔站在高处,手持扩音器大声吆喝。琥珀色的墨镜下,是一双极度斜视的眼睛。
男子用细长的棍子指着招牌上的画,生动地介绍着那些怪人的来历与身世。不知为何,他一直在讲那个“螃蟹女”,可我想听“蝾螈男”和“山鸟女”的故事,无奈他就是不说。也许那两个人并不存在吧。
“瞧一瞧看一看,再凑近些嘛!进来瞧瞧吧!”
男子用棒子轻轻挑起身旁的绿色窗帘。
铁栅栏后,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身上的和服比画上的差了好几个档次,头上插着一支亮闪闪的发簪。从背影就能一眼看出,她的年龄已经称不上姑娘了。
“这位小姐马上就要宽衣解带咯!各位看官,你们可以仔细看看她腰部以下,大腿根部那里哦!那里长着奇妙的蟹腿。只要看一眼,这辈子都不愁没有谈资了!”男子煞有介事地拉上窗帘,继续吆喝,“今天难得遇上XX神社的夏夜祭,各位如此虔诚,神灵定是万分欣慰。还请各位将虔诚分一点给这位小姐吧!这样也能为各位恕罪啊!香油钱嘛,大人三百,小孩一百,中人两百!”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中人”二字,在我耳中显得分外奇妙。根据贴在小屋门口的价目表,中人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的意思。
这句话怂恿了我。我摸了摸口袋,确认里面还有几个百元硬币后,便走向了小屋的入口。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等等!等等!小哥哥!”
就在我即将跨过木门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回头一看,竟是个身着黄色连衣裙,看上去十来岁的童花头小姑娘。她面带微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常可爱。
“那里有更有趣的东西,跟我来!”小姑娘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她的嘴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什么东西啊?”
“你先跟我来啦!”
小姑娘抓着我的衬衫,用力拽我。
“你个小鬼!在干什么呢!”负责吆喝的男子突然朝着我喊。
听到他的怒吼,好几个人回过头来,但女孩没有一丝惧色。
“喂……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啊?”
我就这样被她拽着走了好一会儿,直到来到神社的大石灯笼跟前时,她才停下脚步。那里没有小店,昏暗中有几个人在抽烟喝果汁。
“小哥哥,可不能在那种地方乱花钱哦。”
小姑娘一副自来熟的语气,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
“你是谁啊?”
“哎呀,你管我是谁呢。反正那个小屋里的东西都是忽悠人的,你进去了肯定会失望。”她的语气非常老成。
“‘忽悠人’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骗人啦。”女孩居高临下地说,要是她再叼根香烟就更应景了。
“要看的话,当然得看真家伙啦!前面有一间展览真家伙的小屋,我带你去看吧!”
“真家伙?什么真家伙啊?”
“河童!如假包换的河童哦!”
“河童?”
我一头雾水。这个世界上真有河童吗?
“真的哦!是被冰冻起来的河童尸体!很棒呢!”
女孩举起双手比划着大小,看起来大概一米多高吧。
“如果是骗人的小屋,绝对不会让你看很久,不是吗?可是那家店不一样。他们展示的东西全是真的,所以会让你凑近了看。你可以在那里看个够,站几个小时都行。”
我可不想盯着河童的尸体看好几个小时,不过我的确对那间小屋产生了兴趣。不,让我产生兴趣的并不是河童的尸体,而是那个小姑娘。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可我就是想跟她多说说话……
“多少钱啊?”
“大人要三百,看你长得像布施明,就便宜你一百块好了。”
看来那家店没有“中人”的价位。
“那走吧。”
女孩再次拉住我的胳膊,朝人群中走。她的手心冒了点汗,却很凉。我怀着疑惑,默默跟上。
女孩带着我穿过神社,来到没铺石子的停车场。这里停了好几辆车,但我一眼就看到了目的地。停车场最里面停着一辆比幼儿园校车稍微大一点的巴士,车身上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假包换!”字迹有些杂乱,看上去像是没有多少文化水平的人写的。
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这辆车比之前那间小屋看起来更神秘。
车窗上好像贴着什么东西,不过里面的粉红色光线还是隐约透了出来。在发电机的轰鸣中,大号录音机发出震耳欲聋的乐声。那是电影《怒海沉尸》的插曲。
“就是这儿……从后面进去。”
不但驾驶座旁和车身上有车门,车尾也有和救护车一样朝两边开的出入口。门都是敞开着的,但因为挂着茶色的门帘,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车门旁坐着一个胖得不得了的男人,屁股底下垫着个上下颠倒的啤酒箱。
怎么吃才能胖成这样啊?他穿着黑色短袖衬衫,整条手臂从上到下都一样粗。脚倒不是圆柱形的,而是跟丢在地上的沙袋一样扁平扁平的。整个人好似淤泥堆成的三角锥。
“要先付钱。”
女孩牵着我的手来到男子面前。我还以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条细沟般的缝隙里,眼球在缓慢移动。他的确在看我。
“这位小哥哥是好人,收他两百好啦。”女孩如此说道。
男子默默点头。他好像正用嘴巴呼吸,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那么,好好看吧。”
我将两枚百元硬币递给男子后,女孩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爬上巴士后方的简易木质楼梯,走进车内。
我掀起门帘,踏进充满粉色灯光的空间。刺激性的臭味扑鼻而来,连眼睛都有些刺痛。车里的座位都被拆掉了,驾驶座后面有个巨大的水槽。无数照片挡住了窗户,一对比我早来的情侣边看照片边皱眉。
我原本期待那个小姑娘也能一起进来,可她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大概是去其他地方拉客了吧。
感觉自己好像被抛弃了。环视四周,我发现那个水槽其实是个大号冷柜,餐厅的厨房常有这种盖子可以掀起来的不锈钢冷柜。难怪不通风的车里有些凉快。
少女所说的“冰冻河童”,应该就在那个冷柜里。掀起的盖子上还贴着手写的介绍。我并没有立刻去看河童,而是打算吊吊自己的胃口,故意先看贴在墙壁上的照片。
照片上拍的是外国的卖艺人。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异常,让我大开眼界。身体的一部分发生变形的、某一部分特别肥大的、某个部分萎缩的;有侏儒,也有大个子……还有日后被改编成电影的“象人”约瑟夫·凯里·梅里克生前的照片。
这些照片都由专业的摄影师拍摄而成,每一张都拍得很到位。其中一些是在照相馆的布景前拍的。
我屏息凝神,仔细观察每一张照片。光是看这些照片,就能值回那两百块钱票价了。
我最喜欢的是“希尔顿姐妹”——一对貌若天仙的泰国双胞胎。她们大概二十多岁,腰部相连。介绍中特意提到,右边那位叫黛西,左边那个叫瓦尔莱特。由此可见,筹划这场展会的人(八成是那个胖子)对这对姐妹非常钟爱。
我站在照片前,想象这对美丽双胞胎的奇妙人生。拍完这张照片后,她们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呢?拍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她们现在还活着吗?
看完照片后,我才来到冰柜前。那对情侣已经走了,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左顾右盼,好像要干坏事似的。深吸一口气后,我向那奇妙的生物探头看去。
那的确是一具冰冻的河童尸体……不对,亏他们想得出来,我仔细一看冰柜,不禁笑了出来。
大冷柜里安置着一块墓碑一样的长方形冰块。长约一米,宽七十厘米左右。冰块里封存着一个物体,颜色很奇妙,好像混杂着浓淡不一的茶色。
那东西的确长得像个人。小肚子非常明显,还有纤细的四肢。左臂上举,肘关节向内弯折,动作像是在挥手。
我仔细观察了它的脸。它的眼睛(不知为何,我最先看到的就是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里面是没有瞳孔的眼珠。虽然是河童,可它的嘴巴并不像鸭子,而是更接近于人类。它双唇紧闭,好像咬紧了牙关。头上长着硬硬的茶色头发,发型则是典型的“河童头”。头顶中央是河童最显著的特征——盘子,腰部则围了一圈稻草做成的蓑衣。
但是,由于那个河童被厚厚的——至少有十厘米吧——冰所包裹,而且冰块的透明度很差,显得雾蒙蒙的,所以我看不清河童身上的细节。
少女说过,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可只要冰块不化开,我就不可能看得很清楚。
我观察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它不是河童。
那应该是模仿河童制作的人偶吧。不,也许是只死猴子,被剃光了毛,伪装成河童。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失望。与这件粗糙的展品相比,那些照片反而更有意思。
我试着回忆女孩说过的话。她把骗人的小店称作什么来着……我盯着冰冻河童,拼命思索,可就是想不起来。
看完“冰冻河童”之后,我就撩起门帘走了出去。那个胖子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我尽可能不看他,从他旁边走过。
我这才发现,这个胖子的体味非常呛鼻。也许他好几天没洗过澡了。
“有意思吗?”突然,胖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极为沙哑,仿佛好久没加过油的齿轮。
我回头望去,发现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在奸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随便敷衍两句。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
胖子边说边笑,露出的牙齿黄得已经快成褐色了。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低头道谢后快步离开了停车场。走到停车场门口时,我又回头看了看。背对灯光的男子已成黑影,看上去真的跟烂泥堆差不多。
然而直觉告诉我,他的视线依然集中在我身上。
“为什么一树他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带着他的吗?”
我比孝一更早回到家,正在看书时听见了伯母的质问。我抬起头,意识到是孝一回来了。
孝一是伯父的第二个孩子,比我大一岁。我们一起去的庙会,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好朋友。为了不打扰他们,我主动提出一个人逛。
“可你要是迷路了,我肯定会被我妈骂死的。”孝一当时说什么都不答应。
伯父家的人都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他们,但总被他们盯着也很难受。
“没事的,反正没几步路就到家了……我转一圈就回去。”我努力说服孝一。
孝一的女朋友也在那群朋友之中,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最后,孝一总算答应,于是我们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别了。不久后我发现了那间百宝屋,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万一一树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平时总是满脸笑容的伯母竟一反常态,雷霆大怒起来。我合上书本,朝他们所在的厨房走去。孝一是因为我挨骂的,我怎么能不出面呢。
“是他自己提出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有些生气的孝一这么说,我连忙在一尘不染的走廊上停住脚步。
“我只是和朋友随便聊了两句,他却摆出了一张臭脸。我还以为他要哭了呢!那家伙一直自以为是。以前还挺可爱的,现在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既然知道他有毛病,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逛?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你东京的叔叔交代啊?”
“又是叔叔……就算我们家欠他钱,也不至于这样啊……”
孝一边说边拿起一根酱瓜嚼了起来。我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正在啃的,是我的心。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他的朋友面前摆了臭脸。但你要是问我究竟有没有摆,我就没把握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到底正不正确,也许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当时,我的脑袋是泡沫塑料做成的(这当然是个比喻,却非常贴切。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很轻很软,温温的,还防水,真的跟泡沫塑料一模一样)。我关闭自己的五官,只对眼前的刺激作出条件反射。
而且我的反射方法很特别。总感觉别人的说话声特别遥远,风声或雨声反而更容易传入耳朵。太阳无比刺眼,总能闻到东西被烤焦的味道。无论我吃什么东西,都只能尝出面粉糊的味道。
照父亲的话说,当时我的精神非常疲惫。他解释说那是我长期复习迎考所造成的,其实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时,突然听见孝一说:“他都来了两个多星期了,怎么还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母亲的情况不好转,也回不去吧。”
“老天……难道他要在这儿住一整个暑假吗?”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暑假不暑假跟他有什么关系,那孩子一直在放假啊。”伯母用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说。
我走回伯父给我安排的房间,躺在薄薄的毛巾被上,思索着还是去看医生为好。
孝一说我已经来了两个多星期了。听到这话时,我颇为意外。我还以为自己才来了一个多礼拜呢。
是父亲带我来的。
那天父亲没怎么开口说话,坐新干线时,也只是随口问我饿不饿,累不累。他脸色苍白,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他肯定想尽快了结这桩麻烦事吧。
跟父亲在一起实在是太痛苦了。他总是看上去疲惫不堪,而这都是我造成的。我盯着与父亲的视线相反的方向看,期盼这段旅程快点结束。
“爸爸……马上回去了是吗?”
在车站换乘公交车前往祖父家的途中,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就算小时候常去祖父家玩,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夜,多少还是有点让人不安。
“怎么能不回去呢……”
父亲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在他的侧脸旁边,落后于时代潮流的木结构房屋飞驰而过。
贴着大号白纸的木板排列在大房子的庭院里,好似大规模的画展。滤好的纸正放在太阳底下晒着,那是手工和纸,M市的特产。
“我知道你会寂寞,可你妈妈的情况也不太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过夜。”
父亲一提起母亲,我就只能闭嘴了。
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状态比我更差。我原本考上了一所非常难考的高中,可不到一年就退学了。母亲大受打击,成天以泪洗面。
父亲左思右想,决定让我和母亲分开一个暑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可是,我依然坚信那是个错误的选择。父亲不该把我赶去乡下,应该带我去看医生,接受正规的治疗。
“别担心,她很快就会恢复的。”父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安慰道,“不过,跟那样的妈妈在一起,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你看,这儿的空气多清新,你就留在这儿过过慢节奏的生活,同时计划计划未来。你也想去高中上学吧?”
说实话我不想,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要是被母亲听见了,她肯定会寻短见的。
“嗯……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的……”
“只要你想去就好!你那么聪明,一定能通过插班考试。”说着,父亲客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那天起已经过去两周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就好像有魔术师在我头上盖了块布,说句“One,Two,Three!”后就把我的记忆变没了一样。魔术师先生,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人变没呢?
那样该有多轻松啊。
第二天。我五点多就醒了。
做和纸的人都是早起的鸟儿,待我洗漱完走进作坊,祖父和伯父已经在水槽前摇筛子了。见来人是我,他们都一脸惊讶。
“一树,听说你昨天去庙会了?”祖父向来早睡早起,我从没在晚饭后见过他,“这里虽然是四面环山的乡下,但庙会的规模还挺大的呢。”
“嗯,挺有意思的。”
说这话时,我回忆起了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那是昨晚最有趣的画面了。
“今天要不要试试看过滤纸浆?”
“我想试,可以吗?”
听到这话,祖父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是来吃白饭的,但祖父对孙子都一视同仁,对我也百般疼爱。
“那就到这儿来吧。”
祖父往空水槽里倒了造纸的原料,接着加了些糨糊状的东西,最后再插入带马达的搅拌机进行搅拌。
那个水槽大概一叠大,深五十厘米左右。纸浆的原料是雁皮。只要将滤网放进水槽捞一下,就能捞出一张纸了。这就是“滤纸”的过程。
工匠要趁滤好的纸还在滴水的时候,就把纸一张张叠起来,再加压挤干纸中的水分。挤完水后的纸被称为“纸种”。之后,工匠会把纸一张张扒下来,贴在木板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
“怎么样?来试试看吧!累了随时可以休息。”
我来到水槽前,将滤网沉入白色液体中,再缓缓抬起。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动作还很僵硬,不过在操作过程中,我逐渐掌握了滤纸的诀窍,进入了工作状态。
滤过纸的人都知道,抬起滤网其实是个很费体力的工作。而且下午是晒纸的最佳时间,所以必须在上午滤出尽可能多的纸。我埋头苦干,没有工夫胡思乱想,就好像在打禅一样(虽然我没有真的打过禅)。
父亲之所以把我送到这儿来,也是想让我在工作中自愈吧。或许他把这当成了某种工作疗法。
然而,出乎意料的巨大工作量让我疲惫不堪。才干了两天,我就懒得去作坊了。可是孝一的一席话让我大受打击,我决定回去干活。要是不来帮忙,我就真成吃白饭的了。
滤纸这差事还挺适合我。
摇动滤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热度会悄然退去。我不会想些无谓的事情,只专心于眼前的滤网,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滤网填满,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这时,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反应。泡沫塑料般的脑袋里浮现出种种回忆。
儿时往事、对父母的回忆,都在脑中飘荡。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祖母,因为她从前也经常在造纸水槽边工作。
我平时不和她住在一起,见到她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小时候常去祖父母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滤过纸。
那时我还很小,根本拿不动滤网,祖母会握着我的手,祖父则在旁边扶着。三个人一起喊一二三,从沉重的水中拉起滤网。用力过猛时,白色的纸浆会溅到祖母脸上。开朗的祖母总会夸张地喊一声“哎哟!”来逗我开心。
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回忆起祖母温热的双手,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脑中出现了惊人的反应。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荒唐的展示品。没错,就是那辆百宝车上的“冰冻河童”。
那是染成巧克力色的恶心玩意儿,而且肯定是假的。硬邦邦的茶色头发,八成是从刷子上剪下的吧。河童的标志——盘子,一定是白瓷做成的茶壶盖。那不是人偶,分明是只剃了毛的死猴子。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猫腻,所以那个胖子才会用冰块把尸体罩起来。因为隔一层冰块,就像隔了条窗帘一样,根本看不清楚里面。
然而,一个疑问突然在我脑中闪过。
那个河童的手……是什么样的?
它的左臂上举,往里弯曲,上臂盖住了半张脸。所以它的左手离我最近。
应该没有看到蹼,对此我很有把握。但它的手指……
那是只很小的手,留着短短的指甲,但并非怪物般的尖指甲,而是豆子般大的普通指甲。它的手背鼓鼓的,能看清凸起的骨头。
好像……
好像祖母温柔地握着的我的手……小孩的手。
那个胖子的身影,从白色的纸浆中缓缓浮现。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
他露出一口肮脏的牙齿,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我多心了,肯定是我多心了。
我不断说服自己。然而,我越是想,就越是怀疑冷柜里的东西是个小孩。那绝对不是猴子的手,猴子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到底是不是我想多了呢?
只有一个方法能打消我的疑虑——再去看看那个冰冻河童。
临近五点,我总算溜出了祖父家。
伯母不让我独自出门,我必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去。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出门总归不太好,所以我瞅准伯母做晚饭时,对最好说话的祖父说:“爷爷,我出去散个步行吗?”
“行啊,小心点,别太晚回来哦。”
祖父忙活了一天,正在电视机前喝茶。电视上正在直播冲绳的海洋博览会。
我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没让伯母跟孝一发现。当时正值盛夏,傍晚五点天还很亮,阳光依然刺眼,没走两步就出汗了。
祖父家周围几乎没有平地,四面环山。举办夏夜祭的神社在小山头后面。我不是很喜欢运动,但在绿树环绕的地方走走还挺舒服的。我踩着薄凉拖走在铺装过的山路上,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体内多余的热度仿佛也随着汗水一起汽化了。
我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了神社。夏夜祭要连续进行三天,神社里依然很热闹。
我再次来到“蝾螈男”所在的百宝屋门口。我得先到这儿来,才能回忆起那个女孩带我去停车场的路。
那家百宝屋貌似还没开门。戴着琥珀色墨镜的男人不见踪影,只有位矮个的老婆婆在打扫卫生。
老婆婆好像发条松了似的,打扫到中途会停顿一会儿,几秒钟后再次启动,看上去就像她的部分时间停滞了一般。莫非她在表演杂耍?我在小屋门口停留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老婆婆却在其间足足停了五六次。
接着,我边回忆少女带我走的路线边往前走。我以大殿的朝向与鸟居的位置为线索,好容易找到了昨天去过的停车场。
然而,我没找到那辆大巴。那个胖子不是说他今天也在的吗?不过,他干的终究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工作,可能早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我心想,这样也好。
那个冰冻河童只是个制作逼真的假货罢了。厚厚冰层下的手很像孩子的手,也是我的错觉导致。
还是不去确认比较好,这样我才能一直回味它带来的恐惧,不是吗?能用两百日元买来这么多恐怖,还挺合算。
我跟中了邪似的,按原路返回了神社,因为不按这条路线我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参道上有小贩在卖各种颜色的小鸡仔,就在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小鸡仔的时候……
“小哥哥。”
有人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回头一看,竟是昨天的小姑娘。她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带着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微笑。
“昨天看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好看?”
她主动跟我搭话,好像我们是老熟人似的。她那亲昵的态度,让我喜从中来。
“还挺有趣的。我刚才还去那个地方看了看,可没有发现那辆车。难道你们今天不开门吗?”
“刚才去的?小哥哥,你还想看吗?”
“嗯。”
但我不敢说“我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河童”。
“小哥哥,你也喜欢那种东西啊?”女孩笑道。
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
突然,她伸了个大懒腰,好像在强调开始隆起的胸部。
“我想吃李子糖。小哥哥,买给我吃嘛!”
我们眼前有一家卖李子糖的小店。李子糖就是把酸酸的李子裹在麦芽糖里。
我付了一百日元。看店的大妈让我按下电光转盘的开关。我一按,圆形的光点就开始跑了。按下停止键之后,光点徐徐减速,最后停在了写着“三个”的格子上。
“好棒!中奖了!中奖了!”
女孩抓着我的胳膊,开心得跳了起来。我拿了一个,女孩拿了两个,一手一个,这边舔一口,那边咬一口。
“你们今天不开门吗?”我蹲在石狮子旁边问她。
我口中的李子糖,依然是面粉糊的味道。
“开啊!可是得每天换地方,否则会很麻烦。”
“为什么?”
“因为当地的混混很烦人啊。”
“混混……?”
“就是开店时借场地和木材给你的人。”少女脸长得稚嫩,语气却异常老成,“在这里的神社开店,必须跟这边的混混打招呼。但打了招呼就得给钱,我爸爸不想给,因为赚来的钱要分四成给他们呢。”
这个女孩比我更懂世间常识。但她一手一个李子糖的模样,比谁都更像个孩子,也许因为她深谙怎么做才能显得更可爱吧。
“那个人真是你爸爸啊?”
“叫小信。”
“啊?”
“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信子,但我的朋友都管我叫小信。小哥哥买糖给我吃,长得又像布施明,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小信。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啦。”
这不是在配合她,我是打从心底里高兴。实不相瞒,我已经太久没交朋友了。
别人把自己当朋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光是听到“我们是朋友”这几个字,我就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我爸爸喜欢那种工作。”小信吃完了一个李子糖后说。
她的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那个烂泥堆似的男人,居然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难以置信!他的眼睛像被剃刀割出来的一样。一回忆起那双眼睛,我就脊背发凉。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健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看透一些正常人看不透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心里有着人类世界所不该有的黑暗。
“其实我爸爸也想搭个像样的小屋,让大伙儿大吃一惊。”小信并不知道我心中的万般怀疑,毫无顾忌地说,“但他手下没有太夫,开不起来呀。”
“太夫?是艺人吗?”
“回答正确!你竟然知道!这年头展示残疾人不是很不好吗?而且像我这样的孩子也不能表演杂技。其实我倒是想试试看的……”
小信边说边吐李子核。核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刚好落进窨井盖的缝隙。我拍手叫好,见小信缓缓起身,提起裙角,可爱地鞠了个躬。
“对了,你还想看看我家的展示品是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啊?”
小信这才回忆起我的来意。
我犹豫了。
我知道那个河童还是不看为妙,但假如真这么说了,小信定会消失在人群中,寻找别的顾客。我可不想她走,我还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那走吧!你买糖给我吃了,所以今天也给你打个折扣好了。”
小信跟昨天一样,挽起了我的手。她的掌心还有点麦芽糖,黏黏的,但还是很凉,摸着很舒服。
进入那辆车后别看那冷柜,只看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的照片,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走在余晖中的参道上,把自己从东京来、平时会帮祖父滤纸之类的事都告诉了小信。
“东京啊!我总是坐着我爸爸的车到处跑,但从没去过东京。真想去看看啊!”
“小信,你平时都住哪儿啊?”
我这么一问,小信就不吭声了。片刻后,她莞尔一笑,回答道:“要是我说那辆车就是我家,你会不会很吃惊啊?”
“咦……你不上学吗?”
“不上。”
“不会吧……”
我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不去上学的孩子,而且日本是有义务教育制度的啊。
“我以前上过学,也有书包,还学习过九九乘法表,吃过学校的营养午餐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爸爸说,我以后会当大明星,不用去上学,”小信一脸严肃地说,“他说等我的胸部再大一点,就把我捧红,去上学只是浪费时间。”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这也太乱来了吧。
“就算你以后要当明星,也得先上学才行。”
“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答不上来了。还真是,人为什么非要学习不可呢?
“小哥哥,你一定很爱学习吧?那你要好好学习哦!我要当大明星,只要努力变漂亮就可以了。你知道吗,做体操可以让胸部变大哦。”
说着,小信在胸口双手合十,手肘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
“只要每天做这个动作,胸部就会变得很丰满哦。”
见小信如此大大咧咧,我有点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想来,我一点不如小信。自己总是在家庭与学校这两点一线上来回,成天趴在书桌上做功课,人生经验非常少,自然不如这位少女了。
“读书的确没什么大不了,但我还是挺想去上学的。在学校能交到很多朋友,还能每天跟小伙伴做游戏。”
小信在神社边缘的花坛上“走钢丝”。
“嗯,的确能交到很多朋友。”
我伸手扶着小信,点头称是。嘴上虽这么说,我却无法回忆起朋友们的长相。我真的……有过朋友吗?
几分钟后,我们走到了大巴门口。今天它没有停在停车场,而是停在离神社颇有些距离的大马路旁,四周只有树林和农田。
小信牵着我走到大巴跟前,谁知……
“你这么自说自话可不行!”
“入乡随俗你懂吗!”
有两个中年男子围住了那个大胖子,语气十分强硬。而胖子依然坐在啤酒箱上纹丝不动,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堆烂泥。
“小哥哥,你稍微等一下哦!”小信把我拽进一旁的树丛,“他们肯定是我刚才提到的混混。我们已经很低调了,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我回忆起昨天小信是怎么把我从别的小屋门口拽跑的,那也叫低调吗?
“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要是他们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小信忧心忡忡地说。
“你少瞧不起人!”
无论两个彪形大汉说什么,小信的父亲就是不理睬,于是两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开始威胁大胖子。
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跑来看热闹。就算两个男人使用暴力,也不会被人察觉。我顿时慌了神。
“喂,死胖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其中一名男子猛拍胖子的后脑勺。
不愧是跟摊贩们打交道的混混,要是对方不守规矩,他们马上会不惜一切手段,把那人教训得服服帖帖。
“你是聋子啊!”
另一名男子一把抓住胖子的长发,想把他拽起来。
“啊,别!”
小信不忍再看,把额头贴在了我的肩上。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为了小信,我必须冲上前去阻止他们。我的身手并不敏捷,但只要大声呼救,定会有人来吧。我鼓起勇气,打算冲出树丛。
几秒钟后……
就在我跨出脚步之际,坐在啤酒箱上的胖子突然站了起来。那模样,好似原本蜷缩着的大熊,突然用双脚直立起来了一样,相当骇人。
“我怕……”
小信躲在我背后,拽住了我的衬衫,害我不得不看着他们。
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那天的每一幕光景,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干吗?想打架啊!”
只见胖子用大得好似带着棉手套般的大手钳住了男子的头。一瞬间,男子的双眼吊起,嘴巴则跟鸟一样撅了起来。胖子一使劲,男子的头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咔嚓!隔着被子踩碎镜子一般的闷声传来。我与他们之间足有十米的距离,却听得一清二楚。
“阿德!”
另一个大汉抓住了胖子粗壮的手臂,可是胖子的那两只巨大手掌仍在扭那个阿德的脑袋。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嗖,嗖……同样的声音响起了五六回。
阿德顾不上惨叫,也来不及呻吟。胖子松手后,他便瘫倒在地了。
“你这混账!”
另一个男子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胖子挥起粗木桩般的手臂,砸在了男子的头顶。
男子的眼神顿时变得空洞了。我本以为他大概脑震荡了,谁知定睛一看,他的头顶上竟被硬生生地插进了一根圆珠笔芯状的杆子。
“啊啊啊!”片刻后,男子一声惨叫。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头顶,可没等他摸到那根杆子,四肢就痉挛了。倒地,痉挛,平静,再痉挛。那模样,好似被打捞上岸的大虾。
阿德也瘫软在地,呈“大”字形(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方”字形)。他的双腿之间出现了一摊污渍,也许是因为他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了吧。
“所以就不该那么咄咄逼人!”小信喃喃道。
敢情她担心的并不是父亲的安危,而是现在的场面啊。
“小信。”
胖子终于开口了,仍像没有加过油的齿轮声。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躲在树丛里的我们。
“干吗?爸爸。”小信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快过来……还有那边的小哥。”
我的脑中顿时飘起一缕白烟,就好像有人在滚烫的油锅里撒了几滴水。我还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两个男人一样见阎王呢。
“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他的长发遮盖在眼前,一双棋子般滚圆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双腿发抖,简直快动不了了,好不容易才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到他跟前。我的步子肯定跟机器人一样僵硬。
“你果然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胖子露出一口黄牙,微笑着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做……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硕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头。
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两小时后,我在狭窄昏暗的山路上,拉着两轮拖车往上爬,小信则在后面推。无奈坡度太陡,拉起来特别吃力。更何况我当年只有十六岁,哪儿受过这种苦啊。
拖车里装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上面盖了张草席,但那个东西没有固定好。路面凹凸不平,那东西也随之摇摆,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出去。
“小哥哥,你慢点儿……”身后的小信痛苦地说。
我赶紧站住脚,停了下来。
“拜托,休息一会儿吧……”
“也是……那就把木块垫上吧。”
小信拿出拖车里的木条,卡在轮胎下面。不这么做,车就会顺着斜坡冲下去。
我与小信并排坐在附近的大石块上。月光在我们脚边照射出歪曲的阴影。
夜晚的山路仿佛通往异世界的隧道。我只能勉强看见自己周围的景色。刚走过的路也好,前方的路也罢,都融入黑暗之中。换作平时,我肯定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但当时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因为我深知,不听那男人的命令,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吃吗?”
小信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格力高的奶糖,分给我一粒。但我还是尝不出味道。
“好渴啊……”
我一直在拉车,嗓子干得不得了。
“要是能喝这个水就好了……”
小信边说边拧裙子,拧出了好多好多水。原来是沿着草席滴落的水,把她的连衣裙弄湿了。
开什么玩笑,我心想,我宁可去喝泥水。
“冰都化了呢……”
“因为天很热啊。”
小信站起身,掀起了拖车上的草席。化了一半的冰块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
我与小信搬运的是那个冰冻河童。胖子命令我们把这个奇怪的东西处理掉。
“帮帮忙吧……小信一个人肯定不行。”
那桩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被那个男人叫住了。
我无力逃跑,心脏狂跳,血液飞速奔流,从手指尖到脚趾尖。
“人类的世界就是这样……无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麻烦事……”
说着,胖子对着地上的阿德踹了一脚。阿德的身体正面朝上,面孔依然朝下。
“再不处理,事情肯定会变得更麻烦……你、信子,都上车。”他将啤酒箱丢进车里,如此说道。
我完全懵了,半天没动弹,好在小信推了我一把,我才顺利走进车子。
胖子花了好久,才把他硕大的身体挤进驾驶座。变速杆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
“去哪儿啊?”我对一旁的小信问。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将食指竖在唇前。
“我也不知道……但现在还是什么话都别说比较好。”
胖子发动了引擎,大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肯定没怎么保养过这辆车,大巴好似亢奋的大型生物,呼啸着摇晃起来。装饰在窗玻璃上的泰国双胞胎与大象人的照片都在上下起舞。
突然,一个凉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脸颊。那是小信的手指。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竟然从眼里流淌了下来,而小信正在帮我拭去泪水。
“放心吧……那个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小信莞尔一笑,好似天使,虽然她少了右边那颗门牙。
大巴开了二十来分钟,走的一直是凹凸不平的山路。
停车后,胖子摇着身子下车,为我们打开了大巴的后门。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比车里的恶臭好闻多了。
“出来吧……”
我们照办了。下车一看,我们竟在森林深处。不,车子爬了一段山坡,所以现在应该在山里。我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仿佛身处巨大的鸟笼一般。
“去那间小屋,借辆拖车过来。”胖子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说着,听起来却好像在自言自语。
一时间,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当我用手电筒照向他指的方向后,就立即明白了。离小路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是在山上干活的人用来存放工具、稍事休息的地方。
小屋后面停着一辆小拖车,胖子要我拿的就是那辆拖车吧。我穿过草丛缓缓走近,发现拖车拴在了小屋的柱子上。于是小信立刻从车上拿了把折叠式锯子,帮我切断了绳索。
拖车里有好几块脏兮兮的草席。我刚想把草席拿掉,远处的胖子马上大叫,让我把席子也一块儿拿去。我们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居然还能看清我的一举一动。一想到这儿,我便脊背发凉。
“得……先等一会儿啊,真麻烦!”我们拉着拖车回到大巴旁边后,男子如此说道。
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可这位当事人呢?他看起来好像只是打死了一只烦人的虫子而已。
仔细想来,当时胖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愤怒的模样,他非常冷静地伤害了那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杀死”了他们?)。没错!对胖子而言,杀人只是家常便饭,跟随地吐口唾沫、站着小个便一样司空见惯。
“我可不想被人类抓到……追杀我!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烦死了……”
说着,胖子从车里丢出一个硕大的东西。那是块白色的长方形石头,好似墓碑。
那正是冻着河童尸体的冰块。他竟然用双手直接把冰块拿出冷柜,丢了出来。
“丢掉算了……带着也是个累赘……”
胖子将冰块装进拖车,再用草席盖上,还往车上装了八公升的灯油。
“小信……去把这玩意儿处理掉。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条小河……去河边把它烧了……车子开不到那里。”
小信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要烧干净就没问题了……别担心。”胖子的声音意外地显得无比温柔。
小信沉默片刻,露出决心已定的表情。
“爸爸,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在警察采取行动之前……离开这个县……明晚前一定要回老地方……”
胖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小信的手心,这大概是小信的交通费吧。
“也给小哥哥一点吧,总不能让他干白工呀。”
听完小信的话,胖子哈哈大笑。他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我。
“这份零工不错吧?”
接过纸币时,我碰到了胖子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凉,如此潮湿,简直跟冰块一样。
“我和你……一定会再见面的……”
胖子的预言实在不是我想听的。
他接着说:“再过不久……就是更适合我们生活的时代了……再忍耐一会儿就好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不知为何,他的话竟在我的心底盘旋、回转。
我们一起目送着胖子的大巴远去,然后开始在山路上拉起拖车来。
说实话,我也想过逃跑,但自己已经把祖父家的姓氏和地点都交代给小信了,他们要找到我简直轻而易举。身份都曝光了,怎么能跟那个胖子为敌呢?
我没有抱怨一个字,借助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拉着那辆车子往前走。万幸的是,路只有一条,不可能迷路。
“小信,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休息结束起身时,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你爸爸是怎么搞到那具河童尸体的啊?”
小信还含着那颗糖。
“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很纳闷,那尸体做得很逼真。可……那不可能是真的吧?”
“不是啊,那是真的河童呀。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河童真的存在吗?难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那你爸爸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必特地烧掉它呢?”
向一个孩子逼问的确很幼稚,果不其然,小信的表情愈发困惑了。
这事儿的确蹊跷。就算那河童是假的,胖子也不用那么紧张啊。相比起来,他刚才犯下的杀人罪要重得多。就算他是展示真品的商贩,法律也不会就此给他减刑。那么,小信为什么要坚称那个河童是真的呢?
“小哥哥,我算是败给你了……真拿你没办法!你说对了,那个河童是假的。电视上不是在放奥特曼和假面超人吗?那个河童就是让制作那些特摄片的公司做的。做得很精致,但终究是假的呀,要是客人仔细观察,就会露馅儿,所以我们就把它冻起来了。”小信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察觉到她仍在说谎,但我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仔细想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就算那是一具小孩的尸体……
“既然小信这么说了,那就是这么回事吧。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了。只是,这个河童的手……看上去很像小孩的手……”
我撂下这句话,回到了拖车前方。
“走吧,这么辛苦的零工,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我继续拉车,小信在后面推。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在山路上。碰到下坡路时,我还得用脚当刹车,免得它翻车。
不知过了多久,左边的树丛总算开始变得稀疏了,背后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光带。那是反射着月光的小河。四周依然昏暗,但我看出那是一条布满尖锐石子的溪流。胖子让我们去的就是这儿吧。
“总算到了……现在几点了?”我一边用衬衫袖子擦汗一边向后头的小信问。
我出门时没带表,不知道时间。直觉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小信一直没吭声,我还以为她累坏了,就没再跟她搭话。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怎么啦,小信?”
小信哭成了泪人,我赶紧冲到她身边。
“啊……”
仔细一看,她的手臂上竟多出了好几个牙印。由此可见,她是边推车边咬手腕,免得自己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我着急地问。
“小哥哥……那个……”
豆大的泪珠在唇边与她的鼻涕汇合,她一定哭了很久吧。
“神明……根本不存在……”
“啊?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发愁的时候,拼命祈祷神明能帮我一把,可神明根本没理我。所以神明不存在……”
“我……听不懂……”
“可是,恶魔是肯定存在的,因为恶魔帮了我……”
说着,小信猛地掀开了拖车上的草席。原本厚厚的冰块,在八月夏夜的烘烤下化了大半。
冰块的表面融化后,透明度提升了不少。小信抱住冰块,仿佛想用自己胸口的热度融掉冰块一样。她哭着说:“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弟弟勇治……”
我与小信紧紧相依,靠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几小时后我睁开眼睛,初次体验到山间的黎明。
远处的森林中蹿出一缕朱红色的光芒。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就升了起来,不消几分钟便扫清了黑暗。何等炫目的清晨,也许因为当时正好是夏天吧。
“全化掉了。”
我在朝阳下第一次看清了小信的弟弟的尸体。我们去掉了那些亵渎死者的伪装,现在看上去不那么像河童了,但遗憾的是,也不那么像人类的幼儿。他浑身漆黑,皮肤跟树皮一样皱巴巴的,好似在冰箱里腐烂的黄瓜,连虫子都不想靠近吧。
我再三追问,可小信就是不告诉我她弟弟是怎么死的。她只说,弟弟只有四岁,很喜欢唱歌,会叫小信“小姐姐”。
“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信把汽油浇在弟弟身上,仿佛在清洁弟弟的遗体一般。
“那个胖子……真的是你爸爸吗?如果是,那他应该也是勇治的爸爸吧?那个人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别问了。”小信声音中有着不合年龄的冷静,“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也能告诉你,可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小哥哥,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永远不离开我吗?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能告诉你。”小信胆怯地问。
我答不上来。
我连飞舞在我头顶的苍蝇都不敢赶,又怎么能保护好别人呢?
“那你就看着吧。”漫长的沉默过后,小信开口说道。
她点亮打火机,靠近弟弟的遗骸。
小信到底想让我看什么?是弟弟迟来的葬礼吗?还是说,叫我这个旁观者别多嘴看着就行……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本想问,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伴随着一阵声响,汽油猛然起火。我赶紧转身才躲过一劫,火柱蹿得比小信的头顶还高。在高热的灼烤下,遗骸的皮肤冒出无数个水泡。
“勇治!”小信哭着喊。
就在这时,我分明看见了……
包裹在火焰中的尸体头部正在缓缓摇动,仿佛在挣扎着说,他不要死。
这应该是我的想象吧。残留在尸体头部的冰块突然沸腾了,所以看起来像在摇动。
然而那时的我——想必小信也有同感——还以为那位小小的死者,是在拒绝再次面对死亡。
我与小信在山中告别。
我很担心她,多次提议陪她一起下山,但被拒绝了。我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说服不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独自下山。
因为我彻夜没有回家,祖父家里已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倒没担心我可能被卷进神社的杀人案(那两个人都死了),而是担心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杀了。
我没有提起小信和那个胖子,只说上山后迷了路,大伙儿居然相信了。这也难怪,反正我是个精神不稳定的人,会做这种事也很正常,所以他们没有再追问下去,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
不久后,我又遇上了一件好事,由于走失一事而大受惊吓的伯父向我父亲表示照顾不了我。拜其所赐,我终于能回东京了。
虽然我的疗养生活只持续了二十天不到,但疗养的效果非常显著。
回到东京之后,我又能像以前那样过普通的生活了,泡沫塑料般的脑袋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我不会觉得阳光那么刺眼了,也不会觉得吃什么都是面粉糊味儿了。
不久后,我重新上了一所公立高中。虽然比同龄人晚了一年,但还是享受到了愉快的高中生活。我的状态稳定下来之后,母亲的病情也日渐好转。即使恢复起来要花上一段时间,也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再后来,我考上了一所还算有名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家大型出版公司,高中时代的那段插曲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过着极其普通甚至有点单调的生活,不过因为我是个健全的社会人,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但是,我一直没有结婚。我谈过好几次恋爱,起初都很顺利,可一旦进入讨论结婚的阶段,我的心就会突然凉透。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还想着小信吧。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我抛弃了小信的事实总是无法改变。
我会不时梦见小信说“神明不存在”时的那张脸。
“神明没有救我,但恶魔救了我。”
睁开眼后,我总会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恐怕是小信杀死了她的弟弟勇治。是故意所为,还是偶发的事故,只有她才知道。至少,她肯定参与了弟弟的死。
那个胖子肯定不是小信与勇治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小信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一起行动。也许他碰巧见证了勇治去世的一幕,借机骗走了小信。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没有任何证据。
那应该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周五晚上,我在池袋与同事吃了顿饭,准备打车回家。我在车站东口上了车。车开到荒川岸边时,遇上了红灯。
我无意间四下张望,只见土堤下面的僻静小路上,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喝多了。然而,我再怎么揉眼睛,眼前的景象都没有改变。
我看到的,就是那辆百宝车。
与二十年前看到的如出一辙!车体侧面依然是写有“空前绝后!冰冻河童!如假包换!”字样的横幅。敞开的后门同样透着微弱的灯光。
当时已经一点多了。我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毅然下了出租车。
大巴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传出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发电机的轰鸣与电影插曲的乐声。车里的电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我绕到大巴后面一看,果然有个坐在啤酒箱上的男人,但他看起来没有当年那么“大”了,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吧。他依然很胖,却比我回忆中矮了很多。
胖子闭着眼睛,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就是他头上快要花白的头发,以及他正在使用的随身听。
入口附近放着个四四方方的饼干桶,上面搁着块硬纸板,用记号笔写着“大人五百儿童三百”。我丢了枚五百日元硬币进去,缓缓拉起门帘,走进车里。
车里的景象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条时间隧道,回到了那天的神社。刺鼻的味道、挡住窗户的照片——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黛西与瓦尔莱特、大象人约翰·梅里克——也跟当年一模一样。驾驶座后面依然有个大冷柜,冷柜的盖子依然开着。
怎么可能……
冰冻河童——小信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勇治明明在我眼前被烧死了。他当时摇着头,在滚滚黑烟中不断缩小……
我战战兢兢地朝冷柜看去。
里头依然是一块墓碑似的冰块,冰块里依然有一个河童。河童保持立正姿势,腰上卷着蓑衣,头顶白盘。它没有尖尖的嘴巴,但脸颊凹得很厉害,看上去像嘴巴撅起一样。
这个河童和我当年看到的有两个不同点。第一个不同点是,眼前这个河童的胸部略微隆起,而第二个不同点则是,它没有右门牙。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因为冰柜盖子上写着“河童”两字的旁边,多了“雌性”二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不知不觉间,胖子已经来到了车门口。他依然眯着眼睛,嘴角扬起,露出骇人的微笑。
“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是同类……”
胖子缓缓靠近我,大巴的地板发出恶心的响声。
“小信……小信她怎么了……”我看着冰冻河童问。
男子哈哈大笑,张开的嘴里少了好几颗牙齿。
“那孩子,嫁人了……她过得很幸福……她一直很想你呢。”
胖子站在我旁边,与我一起凝视河童。
夏夜祭的每一幕都在我脑中缓缓复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没有恐惧,而是有类似怀念的情感涌上心头。
用手掌抚摸包裹着河童的冰块,凉凉的、湿湿的感触,让我不禁回忆起小信的手。
那天小信抓着我手臂的手。
那天小信帮我擦去不自觉流下的泪水的手指……
“能不能把这只河童让给我?”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以置信,但我似乎又能明白。
“啊,行啊……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胖子兴高采烈地说着,还用硕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自觉地回以笑容,虽然笑得很尴尬。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让她开心了……”
胖子的话语,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之后,我的脑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太阳又变得刺眼了,嘴里的东西又变成了面粉糊味儿。就好像魔术师用布盖住了我的头,喊了句“One,Two,Three!”,把我虚度的二十五年统统变没了一样。
然而,我很幸福。
我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到一家小型仓储公司任职,并主动提出希望单独管理存放鲜鱼和冷冻食品的冷柜。
那个巨大的冷柜跟普通人家的房子一样大,在里头工作非常辛苦,很少有人愿意去。
在冷气与冰霜守护的巨大空间的角落,我和她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
我已经不再是旁观者了,我能永远陪着她,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我想让她更开心一点。对了。我想给没怎么上过学的她交几个朋友,几个人好呢?
怀着这个想法,我活在冰的世界中,直至今日。
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求小说 (豆友9hK-CRdQWc)
- 求电梯里的昭和灵契这个小说啊啊啊 (Lucía小lu)
- 求一本日本短篇恐怖小说 (悠山小火牛)
- 杰弗里·兰迪斯:《迪拉克海上的涟漪》 (R.R.)
- 柴纳米耶维:《海洋球池》 (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