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荻:“地生人”与雅典民主
来自:y(right here)
颜荻,博雅学院2009级本科生(哲学方向)、2013级硕士研究生(古典学方向),剑桥大学古典学博士。现为清华大学“水木学者”,新雅书院博士后。先后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古典学系、哈佛大学古典学系、普林斯顿大学古典学系进行学术访问。研究主领域为古希腊神话以及古希腊悲剧。代表作品有《欧里庇德斯的狄奥尼索斯——〈酒神的伴侣〉对“酒神入侵希腊”事件的文学解释》等。专著《“地生人”与雅典民主》即将由三联·生活·新知书店出版社出版。
颜荻:“地生人”与雅典民主(校友沙龙第一讲)
2020-10-29 20:11
校友沙龙第一讲回顾
“地生人”与雅典民主
10月17日晚,博雅学院校友沙龙第一讲在中山大学南校园241栋成功举行。主讲人颜荻是博雅学院2009级本科生、剑桥大学古典学系博士,目前在新雅书院进行博士后研究,研究主领域为古希腊神话以及古希腊悲剧。
分享伊始,颜荻用陈寅恪故居、剑桥大学、清华大礼堂这三张图为同学们介绍了自己过去十一年的学习工作经历,并分享了贯穿于她学术生涯背后的是一个核心论题——“地生人”(Αὐτόχθων)。从本科毕业论文、到博士论文、再到即将出版的《“地生人”与雅典民主》一书,颜荻思考“地生人”的问题已有六七年的时间。
01
题解与问题缘起
颜荻将希腊文“Αὐτόχθων”翻译为“地生人”,因为这个词表达了从土地中自己生出来的意思。“Αὐτόχθων”的英文为“Autochthony”,表示大地上生出来的东西是起源性的、是没有外力创造而自然生发的。同时,“Αὐτόχθων”的组成部分之一“χθων”(土地)不同于整体性、概念性的“γῆ”(大地),亦区别于“ἐπικράτεια”(领土)、“χώμα”(土壤)等词,而表示具体的 “这片土地”。起源对一个人来说至关重要。希腊人认为人不是由父母所生、亦不是被上帝创造出来,而是自然地从特定的某片土地生出来的,颜荻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Αὐτόχθων”一词在荷马时代便已出现,然真正流行却要等到公元前五世纪左右,即从古风时期向古典时期过渡的时期。经历了黑暗时代,希腊世界在公元前五世纪恢复了与外界的交流,经济发展使得人口逐渐膨胀。在公元前五、六世纪,一些山村中的希腊人迁徙到了别的地方。在这一迁徙的过程中,面对当地土著人,移民者该如何自居?他们是土地的占有者,还是土地的侵犯者?他们是否认为自己比土著人更正当地拥有这片土地,又如何证明自己正当地拥有这片土地?这一迁徙过程导致雅典、忒拜、斯巴达等城邦中的人,都运用“Αὐτόχθων”这一神话修辞,称自己是从这片土地自然生出来的人,以此说明自己拥有这片土地的正当性。
颜荻将目光集中于雅典。雅典一方面是“Αὐτόχθων”这一殖民修辞坚定的支持者、守护者和执行者,另一方面在公元前五世纪围绕“Αὐτόχθων”发展出了一系列神话故事,这些故事反过来为殖民修辞做出进一步的辩护。除雅典之外,忒拜也形成了“地生人”的神话故事,至今仍有较大的影响。然而,本有可能在文化上与雅典并驾齐驱的忒拜后来转向了军事上的发展,其文化反而繁荣于雅典。其中忒拜“地生人”神话便被雅典作为反例、带有反讽性地用在了悲剧舞台上。现存的三十二部雅典悲剧中有七部直接关于忒拜“地生人”。总之,是雅典使“地生人”的殖民修辞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颜荻接下来介绍了“地生人”在雅典的地位之高与渗透力之强。雅典主要有三个重要的 “地生人”神话故事——克刻洛普斯(Kekrops)、埃瑞克托尼乌斯(Erichthonius)、埃瑞克透斯(Erechtheus)。这些“地生人”的神话故事与殖民修辞见于多种关键的文本,如荷马史诗,以及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欧里庇得斯等人的作品;也见于很多建筑与艺术,如雅典卫城浮雕、神庙、陶瓶等。

02
“地生人”神话及尼克·罗茹(Nicole Loraux)的研究
“Αὐτόχθων”在西方古典学界是一个很称著的论题。在分享的第二部分中,颜荻为我们简要介绍了“Αὐτόχθων”研究的奠定者尼克·罗茹(Nicole Loraux)所著的“地生人三部曲”(Gregory Nagy)。
在“地生人三部曲”的第二本书《雅典娜之子:关于公民身法与性别区分的雅典思想》(The Children of Athena: Athenian Ideas about Citizenship and the Division between the Sexes)(1984,1993)中,Loraux重点研究了厄里克托尼俄斯(Erichthonius)诞生神话(神话内容见下图)。这不仅是个人的诞生神话,还是城邦的起源神话。Loraux认为,一方面,这个神话具体解释了殖民修辞——大地作为人的起源;另一方面,这个神话添加了一个重要内容—— 拒绝两性生育,使 “地生人”转变为“不是女性生育的地生人”。Loraux进一步认为,这个神话体现和宣扬了雅典民主意识形态。雅典民主政治的最大特点是成年男性公民政治。为证明自己权利的正当性与合法性,雅典成年男性公民将“地生人”作为男性的独立起源、又将潘多拉作为女性的独立起源,以此证明城邦的起源无需女性的参与。男性在起源上作为这片土地生出来的种族,区别于女性这一处于后来者、外来者位置上的种族,于是女性自然被排除在政治之外。

在同学们了解了第二本书的大致内容后,颜荻返回介绍了第一本书《雅典的创造:古典城邦的葬礼演说》(The Invention of Athens: The Funeral Oration in the Classical City)(1981,1986)。对比荷马时代与雅典民主时期可知,前者的葬礼是个人性的——为死去的英雄举办竞赛来纪念他,突出的是对英雄荣誉的肯定与追随。到了雅典民主时期,家庭让位于城邦,葬礼变为了公众集会。葬礼演说作为公共葬礼的高潮,由德高望重的官员赞扬民主、重复确立城邦的主体性,以此完成城邦对公民的再教育。著名的葬礼演说就发生在如此的民主公共葬礼之上。伯里克利教导男人要像死者一样为城邦奋斗,教导女人以沉默为最大的美德。
综上,颜荻总结了Loraux的观点。Loraux将“地生人”与民主政治联系在一起。 从起源上,“地生人”将男性作为一个整体,排除女性;从死亡的意义上,“地生人”将男性公民的死与大地(父国)的生命相融合;从生到死,雅典的公民都是一个平等的有着共同起源与生命意义的群体。
03
关于“地生人”神话的另一种解读
“‘地生人’神话真的从起源上排除了女人吗?”颜荻抛出了这个问题,然后提供了自己对于“地生人”神话的解读。
重读这个神话,会发现“地生人”神话是围绕雅典娜、大地(盖亚)与赫菲斯托斯这两女一男的故事,其中两位女神的互动反而是整个叙述的重点。虽然如此,这仍是个无性生殖的故事,雅典娜和盖亚承担了生育中的不同部分——前者引起了赫菲斯托斯的爱欲,后者则承担了“播种”的过程。由此观之,这个故事真正否定的不是女性生育,而是两性生育中女人对男人潜在的危险——eros(爱欲)。古希腊人认为,爱欲是一种激情,对既定秩序有一种潜在的威胁、对整个政治秩序构成了最大的挑战。“地生人”神话恰恰将爱欲虚无化,提供了一种非爱欲的生殖方式。颜荻认为,女性是一直存在的并且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但起源神话改变了她存在的方式。
回过头来看,“地生人”神话为何会用雅典娜和盖亚两位女神?在宙斯将墨提斯吞入腹中、以极端的方式压制了自己被女性引起的爱欲后,他从头颅中生出了处女神雅典娜。再回想三代天神权力更替的神话,在前两个时代中,盖亚作为乌拉诺斯和克洛诺斯的反叛者;到了第三代,她却成为了宙斯秩序的支持者。由此可见,两位女神对于宙斯秩序的建立都起了较大的作用。

最后,颜荻又通过介绍另两个有关 “地生人”的神话,提出自己的观点:“地生人”讲的不是对女性的排除,而是女性对男性秩序的臣服甚至支持。“地生人”神话关注的不是单纯的政治的规则,而是以两性为主体的社会的结构。因此它并不是一个政治神话,而是一个社会神话。“地生人”作为社会神话是一个可以被变动、被改写的叙事,在悲剧、哲学、讲辞中都有所体现(如柏拉图《理想国》中的“高贵的谎言”等),其中很多都呈现出与雅典民主政治思想不同的一面。这意味着,“地生人”神话并不是一个封闭的故事,而是一个对话的场所。神话作为对话的场所,而非简单的意识形态的宣扬。

分享结束后,同学们就“地生人”神话的演变、葬礼演说中为何没有出现“Αὐτόχθων”一词、“Αὐτόχθων”的流行与政治演变之间的关联、公民对于雅典城邦的爱欲等问题向颜荻师姐提问、与师姐做了进一步的交流。
博雅学院校友沙龙第一讲就此较为圆满地结束。回想活动伊始,颜荻师姐笑说,“(地生人)这个问题是从博雅开始的,这是我回博雅给大家的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