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武铃诗歌解读之一:《冬天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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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背景 诗写于万柳生活进入第三个学期的秋冬之际。 万柳宿舍离北大本部4.7公里,穿越嘈杂拥挤的硅谷、海淀桥、苏州街,进入几乎无边无际正在开发之初的房地产建筑工地。路两旁看到的无非是铁皮工棚,大土山和大土坑,巨型卡车呼啸着擦肩而过,水泥搅拌机、推土机、钻探机、挖掘机,交织成永无止息的轰鸣,并扬起终日弥漫的烟尘,石灰、汽油的味道,而在这轰鸣、混浊、刺鼻之中,就座落着北大万柳公寓。 “万柳”一词是个讽刺,这个地方几乎没有生命迹象。只有道旁有寥寥几株刚移植来的跟扫帚把无异的柳树苗。但就在宿舍楼的一百多米以北,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向东边的新建高楼间垂直分出一条马路,形成丁字路口,路口的西侧,凌乱的工棚和工地之上,伫立着两棵高达二三十米的大树,槐树或者枫树,巨大树冠在空中相接。 这两棵树带给许多万柳人不约而同的感动,成了沙漠绿洲,视觉的避难所。一般下课回来,穿越大片大片噪音和尘土,到了丁字路口,映着西天殷红的残霞,就会发现这两棵高大的生命异常坚强和威武,会觉得它和我们共命运,也鼓舞我们在这块疯狂、干涩、丑陋的大工地上负重、坚忍,竭力发现身边的美,沙漠中的水。 那些静美、生动、饱含水分的诗歌,不是在山清水秀的田园中写出来的,而是在沙漠一样疯狂的万柳。请你们相信,没有什么是偶然的。诗歌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雷武铃这一时期的诗,是他的国防力量,用来对抗都市生活的喧嚣、肮脏、放肆和无耻。作为被无限放大的贪欲的产物,万柳像现代文明的一个比喻,但那些噪音、尘土、污染、混乱却都是真实的。诗人痛苦、愤怒、迷乱,但他没有屈服,他集中自己的愤怒和呼唤于深处,拿起笔,画出一个山水田园、清凉世界,像宗炳一样,挂在自己生命的时空之中,伴随它穿越万柳,穿越肮脏的市场,穿越群魔乱舞的学界,穿越一切误解和无知。 所以有了《冬天的树》。 二,解读 (一) 从温暖,明亮,深邃的书中出来 正是最迷乱的时刻:公共汽车轰鸣 车灯,路灯,橱窗灯交织的浮光与暗影里 漂浮着表情模糊,行色慌忙的人。 那么多,那么乱,又那么不真实的虚影。 我们抬头,看见前面 两道壁立的黑色悬崖之间 幽蓝的天空低处一道暗红色晚霞。 黑色树枝映满天空,那么清晰,一动不动 超然于混乱和寒冷之上。 也许是从北大图书馆出来,往宿舍返回;也许是从宿舍散步出来。但重要的是“从温暖,明亮,深邃的书中出来”,进入令人头痛的现实,正是下班高峰期,城市的排泄时间:“公共汽车轰鸣 / 车灯,路灯,橱窗灯交织的浮光与暗影里 / 漂浮着表情模糊,行色慌忙的人。”那时候,老师一再谈起:现代生活,五光十色,忙碌繁荣,但人失去了自己独立、真实的存在,成了主流价值观的复制品,成了可有可无的、虚幻抽象的统计数字,“那么多,那么乱,又那么不真实的虚影”。 但是它们出现了,在那个丁字路口,在高楼的剪影中间,“我们抬头,看见前面 / 两道壁立的黑色悬崖之间 / 幽蓝的天空低处一道暗红色晚霞。”“黑色悬崖”在这里既是现实的刻画,又仿佛一个暗喻。在这极度迷乱的时刻,安慰从天而降:“黑色树枝映满天空,那么清晰,一动不动 / 超然于混乱和寒冷之上。”——“那么清晰”,对抗着城市生活的抽象与混乱。 这是第一节,是有时间、地点的,帮人拔出迷乱现实的真实具体的一两棵“冬天的树”,作者给出一个强大的逻辑,让它出场。第二节,是整个“冬天的树”。 (二) 我们说起冬天的树。 那么安静即使大风呼啸也只是轻轻晃动的树。 它们的美难以言传:大块密闭的色团 落成天幕上镂空的线条画,——它活生生的 能透出呼吸。车过公园,能看见绵延的树丛 和后面的天空。——它们阴晴天的表情不同: 树干焦黑,爪状的枝梢蜷缩高空的,是槐树。 树皮灰白,粗枝和银杏树一样高举的是白杨。 而榆树和柳树的枝条众多,轻柔地向下垂顾。 而核桃树枝粗短如手指,整个冬天都在沉睡。 “我们说起冬天的树”,这是由具体现实转入总体性概括的一个巧妙过渡。让人相信第二节依然在共享第一节的那个时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人称的用法:是“我们”而不只是“我”,让这一切被分享,让读者也有机会进入这首诗的主语。 雷武铃一再强调:写作必须有充足理由,不能跟着感觉走。为何偏偏说起“冬天的树”,第一节是一个现实根据,而下面则是一个理性直观,因为它们“那么安静即使大风呼啸也只是轻轻晃动”。 在习惯中,冬天的树,尤其在北方是没人注意的,灰黑光秃,一点都不美。但这首诗是一个发现,一个惊喜。在诗人合乎逻辑的体察中,它们不仅美,且美得“难以言传”。诗人的责任,不在于讴歌众所周知的美:玫瑰、落日、少女……而是在生活的一切角落发掘美。“大块密闭的色团 / 落成天幕上镂空的线条画,——它活生生的 / 能透出呼吸。”这些冬天的树,它们刻画天空,分割视野,保存生命力,让人仰望,放松心情,“透出呼吸”。 “车过公园,能看见绵延的树丛 / 和后面的天空。”这应该是经常出燕园返回万柳宿舍途中,万泉河路,经过真正有许多树木的万柳公园东侧所看到的情景。它们是城市中少有的安慰,所以诗人每天观察它,发现了“它们阴晴天的表情不同”。而所谓“美”,正是上天赐予一双专注、细心观察的眼睛最好的报酬。因为“多样性”本身就是自古典以来人类审美活力的重要来源。槐树,银杏,白杨,榆树,柳树和核桃,它们各有情态,在昏沉的冬日犒赏诗人热心生活的眼睛。描写槐树和白杨,诗人用了同样的句式,并且让它们黑白对比;银杏的出场则嵌入对白杨高举的形容;接下来,句式陡转,榆树和槐树,主语在前,“垂顾”又和前面“高举”对比。在“蜷缩”、“高举”、“垂顾”之后,核桃树,让它“沉睡”。这简直是一幅生动可爱的生命漫画。这些凋零后的树木,不但没有丧失生命,反倒赢得了灵魂,因为它们是具体的、独特的,没有被商业社会抽象化、平面化,有性格,有姿态,有一股遒劲的力在它们身上运行。 (三) 我们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 那里山峦绵延,从来无人到达 几百万上千万亩的树林在中午的太阳下 落光了叶子。那些安静的山谷 和山坡上,我们走动 枯枝落叶就响起干燥的声响,腾起灰尘。 我们停下,纯净无边的阳光 就从头顶灌注,消融我们的眼睛。 我们做好了准备。但终于没有去成。 而雪肯定下到了那里,——那些雪中的树。 第一节,“我们抬头,看见……”,从身边出发,近景;第二节,“我们说起”,中景,概览;现在,第三节,镜头推远,越出地平线,远景,“愿景”——“我们相信……”。 现实是迷乱的,美是在身边存在的,现实之美各有情态,我们的心灵穿越现实,滑行,加速,最后腾空而起,来到了一个更加纯净、安宁、完整的世界:“那里山峦绵延,从来无人到达 / 几百万上千万亩的树林在中午的太阳下 / 落光了叶子。” 多么宏大而又安静的世界啊,这是一个人的心灵,也是只要我们愿意就一定可以到达的现实。不要写“辽阔”,要写“几百万上千万亩”,用数量词唤起更强烈的感受。“我们走动”,它就响应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停下”,智慧、神圣的宁静就照耀我们。我们阅读、创作、思考、爱并且帮助,“我们做好了准备”。“但终于没有去成”,生活绝不完美,也许永远也不能抵达生命的无上境地,但我们确信它存在,那落到我们身上的雪也落到了那里,把我们和它联系起来,这些带给我们安慰的一棵、两棵、三棵树,也长到了那里,长成了几百万上千万亩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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